佇立湖畔,獨思默想。湖風冷冽,宛若萬把鋼針,一古腦投向他身上,週身上下簡直像著了一層寒冰般的透體發寒。
原來他先時躍身湖水,週身上下早已濕透,眼前吃冷風一襲,自是備覺寒冷。當上立即默默運功,自丹田引發起一股暖流,名為內氣真力,以之擴散週身上下,霎息間通體上下蕩漾出一陣暖暖熱流,像是一團散發火焰的炭體,很快即把濕衣烘乾,即使連腳上鞋襪也不再潮濕。
湖面上蒸騰著沉沉霧氣,卻掩不住高聳波心的翠樓,說不出什麼原因,對於居住在裡面的那個李無心,他竟是衷心十分牽掛,這種牽掛卻並非基於仇讎,事實上儘管方才幾乎已喪命在對方手上,卻偏偏生不出懷恨之意,直覺上總似有一種不捨的依依之情,真個匪夷所思。
「李無心,李無心,你真是當今天下最奇特的一個女人。」
若非是新創之餘,他真想再一次攀上翠樓,對李無心一探究竟,一想到對方那身神出鬼沒的能耐,他只得暫時打消了這番意圖。前望湖水,心血沸騰,太多的感觸一次次激動著他,確令他一時難以平靜下來。
「搖光殿主」李無心雖神秘詭異,但言出必踐,今夜她既對海道人親口許下承諾,自不會出爾反爾,暗中追蹤自己,只是今夜之後,她勢將全力對付自己,絕不甘自己逃出她的掌心,此女自名「無心」,可知心狠手辣,自創「無心之術」,堪稱獨步古今,方纔已嘗過厲害,再見面時,是否還能逃得活命,可就難以忖度了。這麼想著,可就由不住起了一陣陰森森的寒意。
一隻小小水鳥啁啾一聲,落向當前柳枝,立時羽毛蓬鬆的靜棲不移,一任夜風呼嘯,柳枝顫顫,當前湖水澎湃,更似隨時有墜水之危。然而這一切卻不曾使它幼小的生命,產生絲毫不安與驚悸。今夜,在失巢之後,它幼小的生命,便自安息這裡,全然無視於一天風暴,身外風險,那是因為它知道,在捱過了漫漫長夜之後,天將大亮,太陽亦將復出,那時候情況便自不同,一切均將改觀,失去的巢窩,可以重建,失散的同伴亦將重聚……有小蟲可捕,有小魚可噬,生命便能延續。
「人」的價值當不同於鳥,特別是有著高超品格、堅強意志的君子,應該更思無懼,有所作為才是。
想通了這些,君無忌便不再憂懼,極欲有所振作,而與李無心大肆周旋一番。
冬梅初現,僅得新紅數點。
今天起來晚了,早膳以後,天已近午,院子裡靜悄悄的,不見一些兒人聲,倒只是兩隻烏鴉,高踞樹梢,發著老邁聒噪的「呱呱」叫聲。
天是陰濛濛的,不見一些兒陽光。
自那一天從君無忌下榻的道觀回來,春若水的心情就很不開朗,整天裡寒著一張臉,鮮見笑容,情緒的低落,已到了無以復加地步,靜坐獨思,更無一些兒趣味,花既不香,鳥更不語,這個天底下,彷彿再也沒有一絲喜訊兒,能夠引得她開心。整個人硬是被一層陰森森的烏雲罩定,再也開朗不了,唉……
紫籐閣原已是夠冷清的了,主人的情緒再一不好,更是了無生態。
特別是這兩天為了季貴人的殉情,她與王爺高煦鬧得極不開心,自己發了個狠,再也不搭理這個薄倖人,連跟他說句話也是不願。雖然季貴人的死,與自己直接扯不上什麼關係,可是府裡上下,誰都知道正是因為這位「春小太歲」進入王府,王爺高煦才冷落季貴人的,以至於後來的打入冷宮,轉送鄭亨,都是這個邏輯下一定的發展。春若水撫今追昔,良心更自不安,總認為這個可憐女人的死,是自己所造成。
當然,真正迫使她自尋短見的人,卻是朱高煦,一想到這裡,春若水由不住打心眼兒裡發顫,真恨不能立刻提著寶劍,去找朱高煦尋個理兒。不止一次的,她想到為季貴人報仇雪恨,可是這「殺人」的事兒,到底非比尋常,特別是要殺的人是朱高煦,更是非同小可,引劍一快之後的後果,卻遠非她所能承受,想起來發一陣子恨,總是下不了這個狠心,便也只好算了。
早已聽見了閒話兒,什麼「如今的春小太歲,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今天人家是金枝玉葉的貴妃娘娘身份了……再也拿不動寶劍了……」特別是後面的那句話,狠狠的刺傷了她,背著人真不知道哭過幾回,靜下來想想,自己也感覺到怪納悶兒的,「難道我真的變了?」心裡儘管是一千一萬個不服氣,卻又能為之奈何?
幾隻麻雀喳喳不停的在眼前爭叫打轉,風乍起,引得滿地落葉飄飄起舞。
女侍「荷倌」抱著個大花瓶出來,遠遠向著春若水請安道了聲好,一擱下瓶子,盡自去攀剪才打苞了的梅花。
這份工作原是「趙宮人」做的,忽然換了人,瞧著有些眼生。春若水這才想起,彷彿好幾天沒見著這丫頭的人影兒了。
「趙宮人呢!」
「回娘娘的話!」荷倌忙自跪下說:「剛才王爺有話,傳她過去了。」
「王爺有話……」春若水皺了一下眉:「什麼事兒?什麼時候?」
「這……婢子……不知道。」荷倌說:「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大概快回來了。」
春若水沒有吭氣兒,心裡自個尋思,這陣子為君無忌事心煩,一直沒有留意她,印象裡冰兒這個丫頭像是有些變了。那天,自己與她提起君無忌身邊的那個小琉璃,她的表情好像很怪,竟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不像過去追長問短的樣子。這又為了什麼?
自從來到王府,春若水的心情一直不好,但是冰兒卻不一樣,整天價笑口常開,頗能甘於現況,尤其最近常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來去頻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忙些什麼?而且,最大的差別是她對自己頗似日漸疏遠,不再像過去有事沒事常愛偎在身邊說長話短,如今是不喚不來,這個轉變,確是很大,只是自己竟然一直沒有去細想深究罷了。
這麼想來,冰兒確是變了,變多了。
可也巧了,剛想著她,她就來了。
穿著一身大紅,滿身都是裝飾,抄著花間小徑,正自向著邊院走過來,不經意一抬頭,才自發覺春若水坐在亭子裡,登時愣住了。接著,她才似轉過念來,很快的把一雙晶光閃爍的耳墜子摘下來藏在身上,手上的一隻鐲子也取下藏好了,這才緩緩移步繼續前行,俟到了亭子前,方才停下來,衝著春若水施了個萬福,喚了一聲:「娘娘」。
春若水打量著她這一身,頗是有些意外,點點頭道:「好漂亮,你這是上哪兒去了?」
冰兒搖著頭,怪不自然的樣子:「沒有……只是隨便到前院走走。」
「你過來!」春若水的臉色可是不大好看。冰兒呆了一呆,不敢不遵,慢吞吞地走進了亭子,向著春若水瞧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卻也逃不過春若水凌厲的眼光,一霎間已把她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她的臉色越加寒冷。
「你竟然畫了眉毛?真會作怪。」
「沒有呀……人家只是畫著玩的……」
偷眼瞧瞧,剪花的「荷倌」已抱瓶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閒人,不知怎麼回事,只是瞧著她心裡害怕,這些日子冰兒心虛得厲害,誰要多看她一眼,也令她心驚肉跳,更別說被眼前春若水那般審賊也似的眼光盯著看了,一時真有冷汗淋漓之感。
「小姐……你……」
「別在我面前來這一套,『豬鼻子裡插蔥』,你又裝的是哪門子『象』呀!」春若水的一張清水臉,冷得怕人。
冰兒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又低下了頭,「小姐!您說什麼……我可是不懂……」
「哼,當我是瞎子,看不見呀!我都瞧見了。拿來吧,給我瞧瞧。」一面說,向著冰兒伸出了手:「耳墜子,還有玉鐲子!幹嗎藏呀!戴出來不是叫人瞧的嗎?」
「這……」冰兒臉色一陣子白,想要狡賴,禁不住春若水那一雙凌厲的眼睛,只得慢吞吞硬著頭皮,把一隻碧綠碧綠的翠鐲子拿了出來,遞了過去。
春若水哼了一聲:「還有呢!」
一雙耳環也拿出來了,珍珠的。
兩樣東西一經接觸眼裡,春若水由不住心裡大大動了一下,她是識貨的,鐲子是上好的翡翠,耳環是大顆的珍珠,都不是普通的東西,既非是自己的東西,冰兒她又從哪裡弄來的?
「小姐……小姐……」冰兒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這是王爺他送給我的……
不……」心裡一急,竟然說出了實話,再想改口可來不及了。
春若水心裡一驚,用著異樣的眼神,向她瞧著,一霎間,只覺得透體發涼,這可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事情,朱高煦難道竟會與冰兒有了……
「你……」一霎間,春若水眼睛裡透著徹骨的冷,極其凌厲的向著當前冰兒逼視過去,在她的觀念裡,冰兒若是自毀立場,與朱高煦果真有染,那真是極可怕的一件恨事,這種背叛的行為,是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忍、不堪忍……
「你……你跟他……」
春若水聲音都顫抖了,過度的驚詫,使得她情緒大為衝動,一時由位子上站了起來。她無名的怒火,自是為最擅知己的冰兒所立刻洞悉,只嚇得全身打顫,嚶然欲泣地跪了下來:
「娘娘……王爺只是瞧得起婢子,賞給我玩兒的……我們沒有……什麼都沒有……」
最後的這句謊話,算是救了她的一時之難。春若水聆聽之下,臉色總算一時為之平和下來,「起來說話吧。」
「謝謝……娘娘……小姐……」站是站起來了,心裡卻仍然一個勁兒地打鼓,到底是情怯心虛,一雙眼睛總是不敢與對方接觸,生怕為春若水看出了內裡的真情。
這番形象落在春若水眼睛裡,一時大為心軟,反倒不忍苛責她了,「冰兒你過來。」
「小姐……」怯生生地偎了過去,冰兒頭垂下來得更低了。
「幹嗎這副德行?誰也沒怎麼你?」輕歎一聲,春若水手拉住了她的手,略示安慰地說:「我是怕你吃虧上當,朱高煦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還不清楚?萬一……」
冰兒聽到這裡,一時忍不住嚶嚶有聲地哭了。
「唉!你這裡怎麼啦?」春若水奇怪地瞅著她:「難道你……」
「不是……小姐你別胡思亂想……沒有事,什麼事也沒有……」
「那就好……」春若水望著她苦笑了一下:「我們都是女人……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有什麼事你可不能瞞著我,一定得叫我知道。」
冰兒直是打顫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話。
「唉……」這聲幽幽歎息,春若水真個是有感而發,剪水瞳子裡一時聚滿了淚水,卻似有無比的恨融匯其間,於悲楚中另見崢嶸。
「你應該想到我們是怎麼來的?」春若水緊緊咬了一下牙道:「咱們是被強迫來的。好好一個家,給他弄得支離破碎,爹爹那麼一把子歲數了,差一點就死在了他的手裡,這個仇我永遠忘不了!他以為把我逼迫到手,就能稱心如意,哼!那他可是真的看錯了我了。」
冰兒聽到這裡,竟自抽抽搐搐地哭了。
春若水站起來走向亭子欄杆,一聲不吭地向外面看著,冰兒還在哭泣,她是那麼的情發不已,鼻涕眼淚淌了滿臉都是,哭得好傷心。
十一月的天氣,已頗有寒意,陣陣襲過來,吹在臉上涼冰冰的。
「我們不能被他收買了,這東西你是不該留下來的,給他退回去!」
冰兒聽著,哭得更傷心了,「人家是王爺……我不敢……那麼一來,還有命嗎?」
「那就死!」春若水口氣是出奇的冷。
冰兒嚇了一跳,看著春若水鐵青的臉,著實不敢吭聲,也不再哭了。空氣一下子就沉靜下來。
春若水轉過身來,冰兒抖顫顫地接過來,「還給他!」春若水冷冰冰地道:「你是我帶來的人,可不能給我丟臉,咱們兩個應該是一條心,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要記住!」
冰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在春若水的逼視之下,頗似不能自己地點了一下頭。
瞧著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春若水倒也不忍心再責備她了。走過去坐下來,拍拍身邊的石凳子,春若水說:「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冰兒擦乾了眼淚,蹭過去坐下,一顆心始終忐忑不安,總怕被春若水看穿了什麼似的。
春若水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道:「上次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告訴我呢!你覺得小琉璃那個人他怎麼樣?」
冰兒呆了一呆,訥訥說道:「他……人很好呀!」
春若水一笑道:「那就好,他可是一直還在惦記著你呢!你可怎麼說?」
冰兒又是一呆,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絲冷笑,即把頭轉向一邊。
春若水恍然有所警悟:「不樂意?」
冰兒直似欲泣地低下了頭,仍是一言不發。
「好吧!我知道了!」春若水輕輕一歎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兩個挺要好的,倒是我看錯了。其實他現在人變了許多,也長高了,在君無忌身邊讀書練武,將來一定很有出息。
既然你瞧不上他,也就算了。」
冰兒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對于小姐把小琉璃與她聯想在一塊,直覺得感到是一種侮辱,自己如今已是「宮人」的身份了,憑他小琉璃,算得上是個什麼東西?簡直像是個小要飯的,自己會嫁給他?真是做夢,想著心裡猶自有氣,不自禁地形之於色。一時賭氣,臉都漲紅了。
春若水想想這件事也就算了,不免對於冰兒今昔明顯的變化,有些詫異。瞧瞧她一身綵緞綾羅,鮮艷如花,無異是滿足於當今這個「宮人」的身份了,「此間樂,不思蜀」,或許對於遠在涼州的故鄉再也不心存思戀,難道真是這樣?
「冰兒,你還想不想家了?」
「家?」冰兒笑了一下,搖搖頭心不在焉地瞧著腳上的一雙繡花鞋道:「我們哪裡還有家呀,這不就是咱們的家嗎?」
春若水哼了一聲,生氣地說:「這裡不是,我們家在涼州,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是要回去的,你最好心裡給我放明白著點兒!」
冰兒見她生氣,就不再出聲。原來她早已失身王爺,成了朱高煦的人了。日來更得著了許多好處,腦子裡儘是富貴榮華正是暗慶豐榮自滿之時,前番的仇恨受氣,壓根兒早已不再存在,春若水的一番話,何曾能在她心裡泛出一絲漣漪?再者,王爺雖與她百般要好、溫存,至今卻仍限於「偷情」的處境,處處提防著為外人所知。春若水這邊固然萬不欲為其所知,即使府內一干閒人,除了百事為高煦張羅的馬管事之外,其他人也並無所悉,這番「提心吊膽」的滋味確實不大好受。
王爺對她的寵幸,並非是毫無目的,要她居中調和,以期與若水能具夫妻之實,該是最明顯不過的意圖了。偏偏冰兒作賊心虛,不能自平,見了若水,非但不敢進行說服的工作,卻似處處迴避,兩者之間的距離更似日漸疏遠。
想到了王爺的一再交代,冰兒不能不鼓起勇氣略作試探:「小姐,您忘了出門兒的時候,夫人和二場主是怎麼交代來著?要是還能回去,又何必當初這麼一番折騰?小姐,您就死了這條心吧!」
春若水聆聽之下,倒是不再吭聲了,實在說,冰兒這幾句話,真正的擊中了她的軟處,多少次,當她激動,忿怒到非離開這裡不可的時候。便是想到了父母的未來安危,才制止住了她的衝動任性。她也曾想到過向高煦施展毒手,湔雪前辱。只是那麼一來,後果更糟,而且就時間與心理兩方面來說,當初狠心不下,如今就更難下手了。
冰兒湊近了,涎著臉說:「說起來王爺當初作這件事,是叫人生恨,只是您再翻過來想想,可不也正說明了他愛您有多深嗎?」
「你……」春若水瞪圓了眼睛,剛要發作。冰兒卻機靈地先自跪了下來。春若水被她這個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麼?」
「小姐……我求求您……就別再興風作浪了……您就不為自己想,也該為涼州的老爺夫人想想……萬一出個什麼差錯,那還得了……」
春若水冷眼瞧著她,又氣又憐地說:「瞧瞧把你給嚇的!真沒出息透了,當初怎麼和我在一塊來著?真恨不能一腳把你踢死算了。」說時可就由不住又笑了。
冰兒可就更上臉了,往前膝行兩步,把個身子趴在若水膝上,靦腆忸怩地笑道:「您才不忍心呢!冰兒服侍您少說也十年了,咱們是一塊兒長大的,這些年沒功勞可也有苦勞,哪能就罪該論死呢!」
「那可看你自己了,」春若水佯裝拉下臉來說:「真要是你做了對不起咱們家門的事,我就是想饒你也是不行。」
冰兒忸怩著笑說:「您的心可真狠。」一張臉竟為之黯然失色。
春若水見狀,一笑說:「看把你嚇的,我只是提醒你罷了,季貴人的死你總該聽說過吧,該是多可憐,千萬要謹慎小心。」
冰兒傻瓜也似的一個勁兒點著頭,心裡七上八下真叫她不是個滋味。
「那……您真的打算一輩子不跟王爺同房?」
不知怎麼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春若水聽著也是驚心。既驚又氣地瞪了她一眼,「不許你說這種話!」
冰兒一時臊紅了臉,訥訥說道:「我是為小姐著想……難道您打算做一輩子的老小姐?」
「這不關你的事,」春若水嗔道:「老小姐又有什麼不好?」
冰兒碰了個軟釘子,一時可就不敢吭氣兒。
「我的為人,難道你還不清楚?」春若水冷冷地說:「要麼就不決定,決定了的事一輩子我也不會改變。朱高煦他是白費了一番心機,最終仍是一無所獲。哼!賠了夫人又折兵,真是何苦來?真為他不值得慌。」
冰兒想說什麼,看著她像似生氣的臉,可就又不敢吭氣兒,表情很是尷尬。
苦笑著搖了一下頭,春若水漠漠地說:「一開始我就錯了,是老天爺故意在捉弄我,要是那一天,在流花河,我壓根兒就沒瞥見他就好了。」
冰兒心裡自然有數,立刻回想起那日流花河冰化,百姓集會的情景……那一天君無忌載歌載舞,流花河岸引起了極大的一番騷動,春若水便在那一霎,對他繫上了芳心一片,自此作繭自縛,深深為情所苦。
「唉!」冰兒歎了口氣,斂著一雙眉毛道:「這麼久了,小姐您早就應該把他忘了,幹嗎還老惦記在心裡,不是苦自己嗎?」
「要是真能把他忘了,倒好了……」
「又有什麼用呢!」冰兒挑動著眉毛說:「現在誰不知道您已是貴妃娘娘的身份了,放著現成的福不享,何苦再折磨自己。我可真是一百個也想不通!」
春若水瞪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訥訥地道:「記得過去我讀過一段書,說是上天要懲罰一個人,就賜給他感情。一個人愛一個人,原來這麼苦呀。」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每一次只要一看見他,心裡總得好一陣子難受,想忘也忘不了!」
冰兒一愕說:「難道您又見著他了?」
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啊!」冰兒嚇了一跳道:「君先生他也來南京了?」
「剛才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帶著小琉璃一塊都來了!」春若水輕輕一歎說:「已經來了好久,我們都不知道,住在棲霞山棲霞道觀,要不是遇見了那個姓苗的,我還一直蒙在鼓裡!」
「誰又是姓苗的?」
「是君先生的好朋友!」春若水搖搖頭,牽扯得太多了,一時也說不清。剛想把君無忌受傷的事說出來,即見花園洞門那邊。人影晃動,走進來幾個內侍,接著漢王朱高煦便自現身步出。
冰兒忙自站起道:「王爺來了!」
春若水不及作出反應,朱高煦已笑嘻嘻踏著大步,來到面前,「今天真難得,居然有心情賞花來了。」說著已走進亭子,就著春若水身邊的一個鋪有緞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早有跟前人上前打點鋪設,擺上了乾果香茗。
春若水對他難得有好臉色,今天更不例外,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把身子轉向一邊。
高煦不以為意地笑道:「幾天不見,貴妃你瞧起來更漂亮了。」這一聲「貴妃」的稱呼,倒像是特意地在提醒春若水,使她敏感的警覺到今天自己的身份。
「最好你別這麼稱呼我,還是叫我名字好了!」春若水冷冷地說:「再說,我也擔當不起。」
朱高煦一笑說:「好,那我就叫你若水,『若水』——『弱水』,字音相同,『任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飲』,有了你,天下什麼樣的女人,我都不要了!」說罷,隨即朗聲大笑了起來,倒也豪氣干雲。
春若水哼了一聲,站起來剛想離開。
「先別走!」高煦伸手止住她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這裡看你,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請坐,請坐!」
春若水聽他這麼說,便自坐下來,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倒要聽聽他說些什麼。
「再過不久就是萬歲的嵩壽誕辰之日,照例於萬壽三天以前,我要入宮與父皇暖壽,你是父皇帝諭冊封的貴妃,按規定,應該與我一塊去,就是為這件事,先和你取個商量。」高煦微微笑著,現出喜悅之情。
這些日子以來,他為季穗兒、徐野驢先後的死,頗感勞神,尤其是後者死後所引起的一連串迴盪,更是焦頭爛額,形象大損,在皇帝面前也不若往常那般吃得開了。錦衣衛指揮紀綱一再勸他,要他收斂鋒芒,這幾天最好不要出門,在家避避風頭,他不得不勉力遵從。他哪裡是靜得下來的人哪!幾天憋下來,已是形容憔悴,像是生了場大病似的。此刻提起了萬歲壽誕之事,才自難得一見的現出了喜悅之情。
「這件事,我已籌劃很久,無論哪一樣也不能讓老大給比過去,聽說老三討了個江南佳麗,打算這一次在老爺子跟前露一臉,藉機會也學樣討一個貴妃的封號,我們倒要比劃一下,看看是他的江南佳麗漂亮,還是咱的塞外美人強?」說著眉飛色舞地哈哈大笑起來。
春若水倒是沒想到還有這麼一碼子事。朝見皇上,這毋寧是她心裡極不樂意的事情,聆聽之下默不著聲地沉靜了一會,才自搖頭,表示不能接受。
「我不去!」
「為什麼?」高煦怔了一下道:「為什麼不去?」
「你父親過壽,你去就得了,沒有我什麼事!」春若水聲音裡透著冷:「再說我一向野慣了,又不熟悉宮廷裡的規矩禮節,去了給你丟醜更是不好。」
朱高煦一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可放心,現在時間還有的是,我可以叫馬管事教你。」轉身高喊一聲:「馬管事,過來。」
馬安應聲出列,步上亭子向王爺貴妃請了大安。
高煦吩咐說:「從今天起,你負責把叩見皇帝的規矩以及皇上萬壽的禮數,好好給貴妃說說。」
「奴婢遵命。」
春若水冷冷地說:「我沒有時間。」
高煦一笑,不以為忤地看向馬管事說:「你就隨時候做吧,這件事我交給你了!」揮揮手,把馬管事打發了下去,才轉向春若水說:「別的事你可以使性子不理,這件事你一定得幫忙,也許你還不知道,父皇在我跟前,已問過你好幾回了,他老人家居然還知道你的外號——春小太歲,這一次要是見不著,一定不樂意,等到怪罪下來,可就不好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著他說:「你們父子真是太抬愛我了,其實我在流花河野慣了,說話更是不識大體,萬一出言不慎,開罪了皇上,豈不是辜負了王爺你一番美意?」高煦皺了一下眉頭,搖搖頭道:「這個你可得十分小心,老爺子那邊不比我這裡,一個應對失措,到時候連我也幫不了你,受害的可是你自己。」「受害?」春若水一笑說:「還能怎麼受害?大不了把我殺了,那麼一來倒也好了,一了百了,也免了我活著受罪。」
高煦神色一凝,直眼向她望著,搖搖頭歎了口氣:「這麼久了,你還在慪氣,這又何必,我對你已是十足的耐心……」
春若水忽地站起來道:「今天我心情不好,王爺你多包涵,如果沒有別的事,這就跟你告退了。」說完話,更不管高煦樂不樂意,向著他深深行了個萬福,隨即轉身離開。
「你……站住!」朱高煦突地臉上變了顏色。無如春若水聆聽之下,卻是照直前行,頭也不回一下地依然前行。
眼看著她婀娜剛健的窈窕背影,穿過了眼前花叢,忽地又停住了腳步,回過身子,遠遠向冰兒盯著。後者忸怩了一下,踟躕著喚了一聲「娘娘」,只得跟了過去。
眼看著二女背影,消逝於洞門之內,朱高煦忍不住虎然作勢地站了起來,卻把手裡的一隻細瓷蓋碗忽悠悠飛手擲出,「叭喳」摔落太湖石上,登時茶汁四濺,碎片紛飛。
雖然是背向窗扇,君無忌卻己感覺出有人來了。
自從打皇宮負傷回來,再加上「翠樓」險些喪命、他已是「驚弓之鳥」,隨時隨刻都在提防著加於己身的猝發事件,譬如眼前輕微的腳步聲,所顯示的情況:來人絕非一個,很可能是三個人,或許更多。
一行人腳步聲似乎輕到了極點,卻依然落在了君無忌耳中,細細判別了一下,來人確是三人,一中二側,齊向後窗集中。
長劍早已備好,就在膝邊蒲團下。借長衣一角掩飾,他的手實已緊緊握住,任何的瞬間,均可猝起而發,如是,三丈內外的敵人,都在掌握之中,有劈面、斷喉之險。
一舉三人出動,顯示著事態大非等閒,更何況來人很可能只是敵人的先頭小探,大規模的主力,還在其後,這就非比等閒。
月明、星稀,所見朦朧。室內,那就更模糊了。油燈一盞,由於刻意地把燈芯撥暗,不過螢尾大小,所散光度,極其有限,若有若無,自不能用以觀物,除非是在此光度裡已經置身長久,那就情況容或大有不同。
氣轉河車,早已三度循環,君無忌此刻氣定神清,精神抖擻,以靜待動,等待著臨發的一瞬。他卻又不自禁地感到一種悲哀,一次次的拿刀動劍,流血事件,儘管是出於無奈的被動,終非自己所願,這一次的情況,顯示著情況的突變,卻令他一時猜測不透,「莫非是來自翠樓『搖光殿』的一邊?」
不能!李無心何等身份氣度,豈能如此!那麼,又是誰呢?誰又會知道自己的藏身之處?無論如何,敵人已經來了。
窗扇原是虛掩,此刻無風自開,恍惚裡一個高頎的人影,當窗佇立。來人頭戴平頂小帽,緣自帽沿的一雙絲帶,結於頷下,狼目高准,甚是精悍,望之不怒自威,殺氣十足。雙手分持著一雙牛耳短刀,刀刃細薄鋒利,緊緊貼在腕子上,偶一晃動,卻有冷焰寒光自刃上現出,平空顯示出幾許陰森。
在他身側左右,各自佇立一人,一式的平頂小帽,黑絲長袍,緊束在腰上的白玉珮帶,該是惟一的醒目物什,正中的那塊白玉珮頭,在月色裡晶瑩作色,標明了一行三人,正是來自大內,人人畏懼的錦衣衛殺手。
想是深知敵人的不易對付,才致一舉出動三人。除卻正中的這人一雙短刃之外,左右二人,也各見新鮮。左邊人是一口護手長鉤,右邊的一位,是一條軟兵刃——索子槍,銀亮的槍身,就像是一條蛇,緊緊纏在他的手腕子上。
於是,使刀的、使鉤的、使索子槍的,破格一體,目的在對付室內的頭號大敵——君無忌,看來是「勢在必得」。
「姓君的,好朋友來照顧你了,請吧。」嗓子夠沉、又啞,卻吐字清晰,包管一個字也不差的俱都傳進了君無忌耳朵裡。
使刀的話聲既出,隨著腳下倒點,會同著左右同伴,同時躍起,飄身於兩丈開外。俟到身子一經落下,恰如個「品」字字形,遙遙將室內人控制其間。
對於他們三個人來說,君無忌的來勢未免是過快了。像是飛雲一片,又如雁落平沙,總之,就在三個人身子方自下落的同時,房裡的君無忌已掠身而出,其勢之快,有若迅雷奔電,以至於使得才將落身的三人也不禁為之大吃一驚。
使刀的一個來不及向同伴作出反應,怒叱一聲,一雙牛耳短刀,已霍地掄起,陡地攲身而進,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牛耳刀閃爍出蛇樣的兩彎寒光,一奔咽喉,一奔心窩,快到無以復加,隨著使刀人的一個虎撲之勢,一古腦直向君無忌身上刺扎過來。
君無忌焉能容他得手!「叮叮」兩聲脆響,長劍迎著了短刀,力道奇強,使得一雙牛耳短刀,霍然向兩下分了開來。如此一來,不啻門戶大開,使刀人猝驚之下,再相周全,哪裡還來得及?君無忌的一隻巨掌,其實無異於一隻「鐵掌」,挾著極其凌厲的一陣巨風,已自實實地扣在了他的前胸。這一掌力道千鈞。
君無忌決計「以牙還牙」,不再手下留情,這人性命也就無能保全。隨著他嘶啞的一聲悲嗥,整個身子狂風也似地颺了起來,足足飛出丈許以外,撞到一棵巨樹,便自倒了下來,一時噴血若狂,三數口後,便自動彈不得,棄屍就地。
這番景象固是奇慘,卻不足為其身邊一雙同伴之戒。其時,早在使刀人中掌的一霎,左右二同伴已雙雙飛身而起,「護手鉤」怒卷如風,「索子槍」如出穴之蚊,一左一右,擠對著齊發而來。
君無忌出招之始,已深知今夜之不得善罷干休,心裡一反常態,也就劍下無情。來者三人固不失一時之俊,卻遠不是他的敵手,左掌出手的同時,右手長劍已電閃而出,扇面兒也似地劃出了一圈弧光。
這一劍奇光燦爛,宛若銀河倒掛,「噹啷」脆響聲中,己自把來人的護手鉤、索子槍雙雙撩開,力道之大,使得左右二人,不得不騰身躍出藉以緩和。雖然如此,依然站立不穩,一連退後了好幾步,才自拿樁站住。
只是君無忌卻放他們不過。身形閃處,宛若輕風一掬的已襲到了左面持鉤漢子身邊,寒芒抖處,一劍直取當心,施鉤人哼了一聲,迅速起鉤以迎,雙方兵刃才自交鋒,護手鉤已嗡然作響的彈空而起。這人陡然覺出了不妙,已是門戶大開,再想封護前胸,哪裡還來得及?
君無忌的左手,倏地掠起,狀如躍波之魚,施鉤人幾乎不及作出任何準備,已被這隻手掌實實地扣在了前胸之上。認定了來人絕非善類,君無忌的出手也就毫不留情,這一掌不過是七成勁道,來人已是萬萬吃受不住,身子向前一弓,足足飛出了丈許開外,一口血箭直噴了出來,不過在地上打了個滾兒,便自一命歸天。
君無忌出掌之先。同時也照顧到了另一面的敵人,長劍撩處,有如飛星天墜,劃出了一道奇光,直襲右面手持索子槍的敵人。
這人顯然較以上二人要機警得多,不俟君無忌的劍到,先自施了個凌空倒翻,騰身丈許開外,君無忌一劍走空,腳下飛點,如影附形的緊依了過去。
這人喝叱一聲,陡地旋過身子,索子槍盤空疾轉,刷然作響裡,直向君無忌頂頭直打下來。
君無忌冷哼一聲,左手輕起,只一下,已拿住了索子槍蛇形槍頭,唏哩哩銀光顫抖,一條索子槍扯了個筆直。那人一扯之下,未能掙脫,只覺得透過索子槍槍身,傳過來一股絕大力道,不由得他不撒手丟槍,寒芒耀眼裡,對方冷森森的劍鋒,已臨當面,禁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
猛可裡,人影閃動,一人當空直落,隨著他落下的身子,一口長劍,彙集成大片銀光,直向君無忌當頭直落下來。這人劍下力道極猛,功力甚高,內力灌注下,形成的一片劍氣,極具凌厲氣勢,以至於君無忌猝當之下,不得不略作迴避,身子閃動之下,飄出七尺開外。
雖是這樣,他卻也沒有便宜放過了使索子槍的那人,回身閃避的一霎,左手已發出劈空掌力,掌力吐處,聲若裂帛,後者「吭」了一聲,一連後退三步,撲通坐倒地上,便自動彈不得,卻為君無忌凌厲的內力,鎖住了前胸穴路,一時無能自解。
月色皎潔,雙方陣仗既分,君無忌倒要好好打量一下來者究屬何人?
瘦高的身子,聳肩長臂,目光如鷹,來人其實是舊相識——「鬼見愁」茅鷹。如今他在漢王朱高煦府裡當差,索雲出走喪生之先,他早已是朱高煦身邊不可或缺的近身侍衛,如今身份更自不同,極為朱氏器重,這時忽然出現,自然顯示著特殊的意義,令人大生警惕。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鬼見愁」茅鷹陰森林地發出了一聲冷笑,「姓君的,這一次你跑不了啦,認命吧!」一面說,茅鷹邁步前進,環身四周頓時興起了一個氣圈,地面落葉蕭蕭起舞,作狀向四面擴散開來。
君無忌心內雪然,對方茅鷹的出現,實在已說明了,此一行動為高煦所策使,他終是放不過自己,看來這一次當是有備而來,心欲置己死而後己了。思索之中,他早已將內力灌注,使之逼出體外,婆娑飛舞的一天落葉,終至又回復寧靜,落向地面。
這一霎,「鬼見愁」茅鷹已發動了凌厲的攻勢,陡地躍身而起,連同手上長劍,幻化為大片銀光,以泰山壓頂之勢,向著君無忌當頭罩落下來。雙方已不是第一次動手過招,彼此心裡都很清楚。正因為如此,茅鷹這一劍才益加顯現出威力,劍光下,君無忌由頭到腳全身都有「吃緊」的感覺。除了盡力一拼,眼前已無旋回餘地。
想像中,雙方兵刃交鋒,定當是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事實卻並非如此,僅僅只是「叮叮」細微的兩聲輕響,夜色裡濺發出兩點火星,就這樣破解了來人看似泰山壓頂的劍勢。
「鬼見愁」茅鷹來得快,退得更快。」呼——」轉動裡己是丈許以外。君無忌別具慧眼的劍招,一上來即已看出了他的破綻,破解了他雷霆萬鈞的劍勢。茅鷹若不即時而退,保不住便將在對方詭異的劍招裡吃虧上當。
君無忌果然已發動劍勢,茅鷹退得快,他的劍更快,隨著他轉動的身勢裡,長劍陡地撩起,「哧——」劃出了一縷銀光。
「鬼見愁」茅鷹即使真有鬼魅伎倆,也料不及此,劍光閃處,颼然作響,已把他長衣下擺削下了老大的一片,這一劍只消深入半寸,茅鷹即有剖腹之慘,一時間嚇得面無人色,一連打了兩個冷戰,對於君無忌神出鬼沒的劍技,自此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驚悸裡君無忌碩大的身影,怒濤般地已捲了過來。大片陰影裡,爆射出的五點劍花,甚是醒眼。這一劍大是非同小可。君無忌料定了今日之勢,怕是不能善罷干休,眼前這個茅鷹,既已為漢王所器重,便不能留他活命,這一劍透著詭異,實欲取他性命,劍星爆射裡,已照顧了對方前身正面五處要害。
茅鷹一驚之下,腎忖難以力敵,卻也有他的狠毒伎倆,鼻子裡一聲冷哼,左手乍抬,「卡」的一聲輕響,即由其袖內爆射出一蓬寒星,迎著君無忌正面來勢,反襲過去。
原來茅鷹出身的「雷門堡」,在江湖武林中,最稱詭異奇特,即使暗器也別出心裁,標新立異,眼前茅鷹所施展的暗器名為「五雲洗魂絕命釘」,配合著特製的瀰漫煙霧,間以淬制細小毒釘,一發數十,確是厲害之至,防不勝防。
君無忌確不曾料到對方會有此一手,乍然面對之下,不由吃了一驚,當下身子霍地向後一翻,一平貼地,卻於千驚萬險裡,整個身子旋風般地轉起,呼地飄落於三丈開外。
「鬼見愁」茅鷹那般凌厲的一蓬毒釘,竟然也打了個空,目睹著君無忌的身勢,不由他打心眼兒裡深深為之折服。
君無忌身子一經沾地,侍將竄起的一霎,一條人影卻自側面閃過來,快到無以復加,電光石火般,已切近身前。
這人膽子不小,身子方一落下,一隻鳥爪般的瘦手,竟向君無忌握劍的右手上力抓過來。來人貌相清奇,蓄有一部三綹羊須,正是久未現身,現為雷門堡第二號強人的韋一波,他也來了。
君無忌哼了一聲,吞劍吐掌,左手如封似閉,真力內聚,「噗」一聲,迎著了來人的手掌。兩隻手交接的片刻,如膠似漆,竟似粘在了一塊,緊接著兩個人忽地分了開來。
君無忌只覺得來人功力深沛,內力十足,力道交接處,勁韌深邃,無盡綿延,這才是一等一的內家功力,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
來人「摘星拿月」韋一波,當日匆匆一現,僅不過與沈瑤仙有過一度接觸,對君無忌來說,並不相識,因見他來勢不凡,君無忌一上來先自留了仔細,這一掌吐出了八成勁道,總算勢均力敵,未致當場出醜。
韋一波卻已吃驚不小,一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直直向他逼看著:「姓君的,今天晚上你認栽了吧,諒你是插翅難飛。」說話時,手勢微舉,四面八方頓時現出幢幢人影,敢情來勢不小,大舉出動了。
打量著敵人的這番部署,不用說整個道觀均在嚴密的看守之列了,何以觀裡的道土不曾驚動?忽然想到,今日整天都不曾看見一個道士,莫非早已得到指示,而於事先疏散?
不禁又使他想到了小琉璃,心頭一驚。看來對方矛頭,旨在自己,或許根本就不曾知道自己身邊有此一人,果真如此,自己倒不欲貿然舉止,授人以柄,反倒不妙。這麼一想,甚覺有理,君無忌稍安勿躁,倒要看看對方是何等一個陣仗。
他其實已猜知來者這個老人是誰了,「閣下想必就是人稱『摘星拿月』的韋二當家的吧?失敬,失敬!」
韋一波怔了一怔,點頭道:「不錯,我就是,看來足下你也是有心人了。」
說話之間,人影閃動,八名華服高冠的勁裝漢子。已在君無忌前後左右站定,距離參差,遠近不一,即使這個監視的陣仗,看來也透著高明,顯然是經過一番高明指點,那麼,今夜這個圍剿的行動,對方諒必是志在必得了。
君無忌偏偏就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今夜這個陣勢,由於「鬼見愁」茅鷹的顯現,自然使他瞭解到為高煦所策使,奇怪的是高煦又如何會知自己住在這裡?「難道是春若水走漏的風聲?」這個聯想實在牽強,只是除她之外,對方陣營裡,包括茅鷹在內,並無人知道,這就奇了。
「摘星拿月」韋一波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腳下輕輕移動,身形不時左右移動,顯示著此老的詭異,以及下一步的即將出手。君無忌暫時打消了心理的疑念,向著眼前的韋一波注視過去,忽然料到對方將要出手。
一念之間,韋一波已發動了攻勢。「呼——」像是一片雲般的忽然躍起,一起即落,挾持著一股極大的勁風,當頭直向君無忌罩落下來,卻有兩彎新月般的寒光,閃自韋一波揮出的雙手,顯示著此老經年難得一現的獨家兵刃——「日月雙劍」,直向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
對於這類奇形兵刃,君無忌也只是曾經耳聞,還是第一次見過,只知道是屬於貼身的短兵刃一類,擅於鎖拿對手刀劍。韋一波以一代武學名宿身份,用此外家兵刃,必然有非常身手,倒是要小心了。
思索中,對方的一雙日月短劍已臨兩肋。顧名思義,所謂「日月」,乃是取其日月形象,一劍圓似太陽,一劍彎如新月,其長不逾二尺,一色青鋼打製,望之極其鋒利,猝然加臨,其險萬分。君無忌心知今夜勢將大動干戈,絕難倖免,一口劍早已精力內斂。長劍抖出,叮噹兩聲,已把來犯的日月雙劍磕開。
韋一波詭異莫測,君無忌博大精深。眼前兩個人迎在了一塊,可就大有可觀。
「摘星拿月」韋一波原是極其自負,一向目無餘子,這一霎也不禁有些氣餒。
雙方再一次照臉,醞釀著第三回合的交手,韋一波容是老謀深算,亦不禁有些內怯情虛,現之內華的一雙眸子實在有所迴避。無如情勢的發展,已無能自己,勢將決一死戰。
韋一波一頭蒼發,聳聳欲立,他已將全身功力聚集在日月雙劍,活生生的像是拿捧著一雙日月,冷森森的劍氣,不時向外擴溢著,顯示著此老的內在功力,果真已到了登峰造極地步。
然而,他對面的敵人君無忌,卻無絲毫畏懼之色,一雙精華內斂的眼睛,微微地縮小了,顯示出的湛湛目光,極其自負,頗似成竹在胸,若憑氣勢,實已超越對方多多,便是這等眼神阻止了韋一波的蠢蠢欲動。
情勢的發展,越見迫切,箭在弦上,終將發出。皓月當頭,清輝四溢,特別是有了眼前的敵對,氣氛更見陰森。
卻在這一霎,有人吹竹為樂,起自林邊的娓娓笛聲,有如天樂飄臨,隨著徐徐微風,散諸眼前。
君無忌甫聽之下,心頭一震,不自覺地覓聲看去,陡地發覺到林邊端坐的吹竹人,一頭銀髮,拂灑肩頭,襯以身上的灰白長衣,極見清逸瀟灑。像是雙膝盤坐在一張特製的四方推車上,推車的四角,各有一個凸出的手把,可供人把持抬起,無礙於山行,下面的兩支活輪,可用於平地行走,確實設計得十分巧妙。
這些在君無忌的匆勿一瞥下,固不及見,卻對掩蓋在對方下體的一襲銀裘,留有深刻印象。
似乎他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了,一直默默無聲,不為君無忌所發覺,突然暴露,尤其是惜助於眼前笛聲,一入君無忌眼簾,登時有如黃鐘大呂,給了他極大的震撼。自然,這是因為他腦子裡想到了一個極可怕的人物——「九幽居士」蓋九幽。這位「雷門堡」的開山鼻祖,事實上也正是江湖武林盛傳已久的一位奇人,數十年來也只是輾轉隱約聽人道及,絕少為人所識,正因為這樣,傳說裡繪影繪聲,更為他加添了幾許神秘。
有關此老的斑斑往事,傳說中固不免添加附和,說得太玄了,也有人把他與當今「搖光殿」殿主李無心並論,幾為當今最不可思議的一雙泰山北斗人物。
傳說裡當今海內碩果僅存的幾個神秘人物,李無心、蓋九幽居其二,大漠出身的海道人算一個,另外還有一位遁隱遼東的鍾先生。這四個人,據說各不相犯,他們之間,又像是牽連著一段宿仇,多年來絕少往還……
眼前卻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事實上,君無忌一望之下,即已確定了此老的身份,斷斷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他卻也已在不知不覺之間,著了對方的道兒,起因在於開始的那陣子娓娓笛音。確是前所未聞的怪異聲音,冷寂、枯澀……怪在一經入耳,即似附骨之蛆,想要不聽也是不能的了。
原來「雷門堡」在九幽居士開創之始,即以各類大別中原武林的武功秘術,稱奇天下。
眼前這陣子怪異笛音,正是當年「九幽居土」最稱自負的「九幽三曲」之一——「斷腸泣血」。蓋九幽生平固是絕少施展,懼者卻每視為死前喪鐘,引為大忌。或許是對於君無忌這個少年大敵的不可輕視,眼見著自己身前的兩名弟子,雙雙不能取勝,九幽先生驚心之下,不得不使出了此一奇招,為其心愛大弟子韋一波臨場助陣。
既名為「斷腸泣血」可知此曲的厲害。真實的情況是,一般聞者在甫聞的一霎,如呆如癡,緊接著便自恍恍惚惚難以自持,直到笛音轉換為一尖銳音階,配合著敵人神妙異功,直攻腦海,傷及中樞神經,便自是死路一條的「斷腸泣血」了。
眼前情勢,甚至更較驚險,險在君無忌身前的另一大敵韋一波。
「雷門堡」的人,為防笛音所害,早在動手之先,先已在左耳裡塞有一個小小木珠,如此一來,便能化凌厲為柔和,變收平衡之妙。
君無忌一俟發覺有異,第一個感應是眼前驀地一黑,緊接著全身上下,便似為一種奇異的力道所緊緊束住,這種全系產生本身的神經控制力道,較諸敵人的力量更為可怕。
一驚之下,不容君無忌心存二想,身前大敵韋一波已投身進招,發出了奪命的連環雙劍。皓月下,但見日月雙劍,形成兩團眩目奇光,挾著凌厲的疾風,直向君無忌兩肩劈到。
君無忌豈是任人宰割之人?無如眼前一上來為笛音所惑,才致使然。其實以他定力,若無身外強敵干擾,九幽居士的「斷腸泣血」笛音儘管厲害,略假時間,一為他摸通了竅門,自有破解之法,只是眼前的韋一波,卻是容不得他,日月雙劍下,恨不得他立刻速死。時機一霎,快到了極點!君無忌忽然觸及眼前,其勢已有所不及,其時韋一波的日月雙劍,早以雷霆萬鈞之勢掛劈兩肩。萬般無奈之下,君無忌卻沒有忘記向對方施出了極具實力的「推心一掌」。
這也只是無可奈何的發洩罷了。以君無忌之為人,一向是不屑施展這般玉石俱焚的手法,況乎出手也已略遲,用以傷敵,或有可能,若用以自保,已似不能,偏偏人不該死,吉人自有天相。猛可裡,三縷尖銳細風,透空而至,黑夜裡簡直難以判斷什麼樣的物什,俟到韋一波猝然發覺時,三枚細若牛毛的細小鋼針,已臨眼前,幾乎已經接觸到他的面門。
韋一波果真還眷戀著要傷害君無忌,那麼自己這條命也就別打算再要了。略一遲疑,時機頓失,其時君無忌的掌力,已似排山倒海般向他身上攻來,此時此刻,便自不想後退也是不能的了。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現場的兩個人,有似分飛勞燕,霎時間向兩下裡分了開來,凌厲的攻殺毒招,瞬間化為烏有。
對韋一波來說,不啻喪失了最佳的出手良機,君無忌也意外的絕處逢生。只是那怪異的「斷腸泣血」笛音,井未中途停止,兀自持續著,對君無忌來說,無異是心靈上極大威脅,果真充耳不聞倒也罷了,一經留意傾聽,再要不聽,卻是萬難。對君無忌來說,他仍然未能解除對方笛音加諸於他的一時之難。自然,韋一波便仍然大有可乘之機。
正當韋一波第二次作勢,待將攻上的一霎,附近紅葉盡凋的老楓樹上,陡地拔起了一條人影,一起即落,剪空飛燕般,已自落下一人。玉立娉婷,幽步窈窕,驚鴻乍現,已緊緊扣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眼神。
君無忌在對方初初一現之始,便已認出了她是誰,真正慚愧得很,每一次在自己最稱危急之時,她總會適時出現,何以會這麼湊巧?真正的解釋,怕是這位「搖光殿」的公主,隨時隨刻都在關心著自己的安危,以至於才能在自己面臨危急時,適時而現。
眼前由於沈瑤仙的及時而現,事實上已使得「搖光殿」、「雷門堡」兩大武林秘門,正式有了敵對的接觸。特別是眼前在「雷門堡」堡主九幽居士親臨現場之時,敵對的立場,實己十分昭然。沈瑤仙竟然忽視了李無心當日告誡,長久以來,這兩個武林秘密門派,一直在約束門下弟子,不得擅自力敵。為救心上人的一時之難,師門告誡也置之腦後,沈瑤仙「彈指飛針」一經出手,也就不再心存掩護,身子飛縱而出,起落間,已來到君無忌眼前。
這一霎,正當韋一波撲身而上的同時,沈瑤仙清叱一聲,掌中長劍已自怒斬而出。為救君無忌一時之難,不惜施展全身功力,這一劍真氣內聚,施展的是「搖光殿」不傳之秘——
「萬花飄零」,隨著長劍的揮出,形成了銀光燦爛的一天劍雨,直向著韋一波全身上下怒捲過來。
韋一波陡然吃了一驚,想不到對方少女劍勢如此凌厲,慌不迭往後就退,沈瑤仙乃得欺身君無忌身前。只見她一手持劍,一手自捂左耳,大聲道:「這是老怪物的斷腸笛,聽不得,快摀住一隻耳朵。」
君無忌忙即學樣,左耳方掩,情勢立即改觀,變得大為緩和。心緒甫定,乃得從容揮劍,將一名方自接近沈瑤仙背側的錦衣衛土劈倒就地。沈瑤仙緊接著連手三劍,將另一名伺機撲近的劍士殺退,未後一劍極其猛銳,以至於來人一隻右腕連同手中長劍一併斬落在地。
看看路子不對,韋一波怒叱一聲:「退!」全體各人,同時頓足,退後數丈之外。
空中苦澀近乎於嗚咽的笛音,忽地為之中止,空氣頓時沉靜下來。
君無忌、沈瑤仙相互對視一眼,隨即放下了摀住左耳的一隻左手。
卻聽得一隅林邊,傳過來陰森森的一陣子冷笑之聲,想系發自對方首腦人物,也就是先時吹笛的白衣人九幽先生。
君無忌、沈瑤仙雖說藝高膽大,但是在得悉面對敵人為蓋九幽這個魔頭,內心不得不刻意提防,實以對方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生怕一個不慎,中了他的道兒。
蓋九幽這陣子陰森的冷笑之聲,自非虛張聲勢而已,當屬另有下文。
果然,緊接著冷笑聲後,空中即傳過來一陣子怪異的呻吟聲,乍聞之下,有若秋蟲振翅,細聽之下,才知是發自鼻咽間的哼吟之聲,真個怪異得緊,聽得二人毛骨悚然。
君無忌還在納悶兒,沈瑤仙立刻就明白了。原來當日在涼州,沈瑤仙夜探朱高煦於皇帝行宮,曾於暗中見過九幽師徒一次,記憶之中,那夜九幽先生便是以這種怪異的鼻哼,代替語言,向他門徒傳遞心聲,看來今夜亦是如此。
料想不差,哼聲方頓,即見正面火光閃處,「摘星拿月」韋一波在一雙火把照耀之下,現身兩丈開外。「堡主交代,雷門堡與搖光殿,今日還不是見面的時候,來人姑娘請自報姓名,以免誤傷。」話聲雖然不大,透過韋一波精湛內功,極見清晰,不徐不疾,每個字都傳進二人耳裡。
沈瑤仙聆聽之下,不假思索道:「令師的禮貌確是很周到,請轉告他,我今夜來這裡,與我師門搖光殿扯不上一點關係,完全是我個人的事,你們這麼多人,對付君先生一個,我看不過去,這個閒事我管定了,要怎麼樣,悉聽尊便,你們就看著辦吧!」
話聲方落,先時那陣子奇異的哼聲又起,宛若一雙蟲蛾鳴飛當前,聲音起落頓挫,饒有韻律。只是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彆扭勁兒,怪不舒服。
韋一波冷笑道:「堡主念你年幼無知,令你即速離開,哼哼……這是對你破格開恩,再不知道進退,可就後悔不及了。」微微一頓,又自接道:「你雖不說姓名,我也知道你是誰,我們見過,沈姑娘你忘了麼?」
沈瑤仙在對方說話之時,已自注意到,現場情況略有變動,黑暗裡人影幢幢,各有所踞,顯然有所部署,不由心裡動了一動。
前聞的哼聲又起,韋一波冷笑一聲,立即代傳道:「堡主在此已布下了奇妙陣勢,囑令沈姑娘即刻退下,遲者無及。」
話聲方頓,人影連閃,眼前已飄近一人。來人黑巾扎頭,手持長劍,卻在背後插有一紅一白兩盞長燈,倏乎而近,頗有神兵天降之勢。沈瑤仙只以為對方意在暗襲,一雙手上長劍,待將向對方出手,來人卻哼了一聲,橫劍而退,並無出手之意。「沈姑娘你稍安勿躁,請快隨來人退出,遲者生變,到時候再想退出也是不能的了。」原來這人是專為接引瑤仙出陣而來。
沈瑤仙嬌笑一聲道:「我己說明了來意,你們也太囉嗦了!」話聲方輟,長軀微轉,已閃向來人近前,掌中劍陡地射出寒星一點,直向來人臉上刺來。
這人冷笑一聲,有恃無恐的身形略搖,已隱向暗中,卻有一雙殺手驀地自兩側躍身而出,兩口雪花長刀,摟頭蓋頂,直向沈瑤仙頂上劈來。
沈瑤仙出劍以迎,叮叮兩聲,點開了對方一雙長刀,二殺手霍地抱刀而退,就地一滾,已隱入暗中。
再看先時來人,已自失去蹤影,沈瑤仙心裡一驚,才知對方這個陣勢,非比尋常,方才背插長燈的那人,看來像是眼前陣勢的一個關鍵人物,竟然坐令他走失,以自己身份,未免有失光彩,正自懊悔,即見身邊人影閃動,霍地現出二人,定睛再看,不由喜出望外,竟是君無忌適時現身,代自己擒住了那人。
君無忌冷眼旁觀,適時出手,擒住了這人,待將以內力迫他屈服,以供驅馳,借此破了眼前陣勢,卻不意黑暗裡,猝然飛出一枚小箭,勁道十足,颼然作響裡,正中這人右面太陽穴道。背插紅燈的這人,猝然中箭,話也來不及說出一句,雙目一翻,便自了賬。
即見韋一波重複現身冷笑道:「你們是癡心妄想,我手下來人,豈能為你們所用?哼哼……沈姑娘你既刻意與我們為敵,說不得也要你嘗嘗雷門堡的厲害,難道還怕了你們搖光殿不成?」話聲一停,即見他舉手當空,手裡的一面三角小旗,向四面搖了一搖,大片吶喊聲中,一時弓矢如雨,齊向二人射來。
君無忌、沈瑤仙各掄長劍,迅速將來犯箭矢劈落在地,殊不知弓弦再響,第二撥箭矢又到。君無忌搶先出手,以手裡長劍,將來犯箭矢再一次格落,機警地向沈瑤仙道:「姑娘可曾看出,這像是諸葛武候的『風雨八殺陣』,風一陣雨一陣,小心他們乘虛而入。」
沈瑤仙經他一提,恍然而悟,說了聲:「哦!怪不得!」話方出口,卻已似有了異動。
一條人影,陡地自空而降,連同著醒目的一道銀光,宛若銀河倒瀉,待將有所出手,卻已為沈瑤仙搶了先機。只見她回身掄劍,一指即收。空中那人「喔」了一聲,「嗆啷」丟卻了手上長劍,沉重的墜落地面,一個骨碌滾向暗中。
沈瑤仙搶近一步,待將二次出手,卻為君無忌橫劍攔住,沈瑤仙怔了一怔,看了他一眼,雖是黑暗之中,亦可見他目光中的憐憫之意,由不住嗒然垂下了長劍。
「這人已喪失了右手,終生不能使劍,就饒過了他吧!」
地面上棄著一隻血淋淋的斷手,手上甚至於還緊緊握著劍。
「你真是仁者之心。」沈瑤仙睇著他說:「但是你要弄清楚,現在是他們加害我們,我母親曾經告誡過我,對敵人的憐憫,就是對自己的殘酷,打蛇不死,回過頭來它還是會咬你的。」
君無忌微微一笑,沒有說話。沈瑤仙只覺得他風度極好,不自覺地也報以一笑。一霎間,四下裡的風險倒似不足為慮了。
「姑娘出劍極妙,指點之間,竟能斬落對方手臂,這等劍法,世罕其匹。」
「比起你來呢?」說時,沈瑤仙微微含笑,揚起了細細蛾眉,靜靜地看著他。
君無忌點頭說:「比我高明多了。」
「那麼我倒要請教一下你這個大行家了。」沈瑤仙說:「你可知道這劍術的名字?」
「我知道,」君無忌點了一下頭:「莫非是得自令堂親授的『無心』之術?」
「哦!」沈瑤仙真似吃了一驚:「你……怎麼會知道?這是我義母她老人家……」
君無忌點點頭說:「我知道,這是她老人家自己創造的,高明之至!」
「這麼說,你難道見過了她老人家?」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難以理解的神色。
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
沈瑤仙頓時一驚,忽然眼光一瞟,道:「他們又來了!」話聲方落,只聽得一陣啾啾聲響,大片飛蝗石,向著二人身邊襲到。
君無忌劍勢一揮,盡數齊落。沈瑤仙微似一驚,點點頭道:「原來你竟精於『天罡』功力,怪不得能僥倖逃過我母親之手了。」
話聲出口,長劍倏地掣出,極其瀟灑地往空中指了一指,恰恰正巧配合著來人的下落之式。隨著來人的那陣子勁頭兒,長劍倏地一個疾翻,嗖然作響,又自收回。空中來人慘叫一聲,落地一轉,旋風也似的,又自藏身不見,地上卻留下了血淋淋的一隻斷腿。
「我們走!」沈瑤仙一拉君無忌倏地騰身而起,遁身數丈之外。
他二人身子方一下落,迎面咫尺距離,忽地擁出了一排刀劍,夾著疾勁的一陣刀風,直向著二人頭頂落下。
沈瑤仙不禁動了嬌嗔,正等運施劍氣,向眼前劍陣橫掃過去,君無忌卻道:「慢著!」
忽地止住了她的出手,只聽得一陣刷然刀劍風聲,一天刀光劍影,竟似失了準頭,紛紛落向左右。
沈瑤仙這才知道,對方這個刀劍架式,敢情是個虛勢、幌子,自己一時大意,幾乎著了它的道兒,她素日最是要強好勝,人更機靈,怎麼說不應有此一失,尤其是當著無忌面前,大大覺著不是滋味。眼見著大片刀光劍影落空裡,刷啦啦一聲細響,忽悠悠飛過來一團銀光,直向她當頭襲來。這才是對方主力的一擊。果真沈瑤仙方才輕舉妄動,這時便自著了對方道兒,自然以沈瑤仙之精湛身手,還不致當場受害,臨急出醜卻是難以避免。
目睹之下,長劍突出,銀蛇一躍,鏗然作響中,已將對方來犯兵刃就空斬落,「喀喳」
爆響聲裡,直撞向正面大樹,海碗般粗細的一截樹身,竟自齊中折斷,一時間樹倒土揚,殘枝散葉飛了一天。
飛來的兵刃,竟是曳有長鏈的一雙流星錘。二錘一大一小,一經飛舞起來,五丈內外,俱是殺傷範圍,猛厲之極。沈瑤仙運施劍氣,一劍斬斷了對方錘鏈,不侍對方另一隻流星錘來到,身形一個巧縱,已潛身來人當前,人到劍到,長虹猝閃,已扎向對方前胸,隨著她騰起的身勢,一股怒血,直噴而出,這人慘叫一聲,手裡的另一隻流星錘,頓時控制不住,忽悠悠地飛向半天,來人高大的壯軀,推金山、倒玉柱也似的直倒了下來。
沈瑤仙一劍得逞,驀地覺出背後吃緊,大片疾風裡,一雙弧形劍影,已自當頭落下。
「叮噹」兩聲,彼此兵刃交接,卻在第二式接觸之前,雙雙己自騰身躍開。
在月色裡,這人起勢極快,極是輕靈,宛若銀河飛星,閃動裡,已落向一堵山石。正是「雷門堡」最具實力的掌門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
「沈姑娘,你一錯再錯,殺我門人,已與本門結下血海深仇,再想活命,難似登天,眼前就是你們葬身之地,還敢逞能。嘿嘿……」話聲一輟,身形猝搖,又自隱身不見。
笛音再起,草木蕭蕭。眼前再一次現出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