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只管戴著它鏗鏘作響地玩著,偶一抬頭,「兵馬指揮」徐野驢已來到湖前。
依然是一身銷胄鮮明的戎裝,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參見王爺千歲!」隔著老遠的行了個參見的軍禮。
「徐大人這是從哪裡來?別客氣,請過來說話!」高煦宛如無事地微微笑著。
「遵命!」徐野驢一面將頭盔佩劍取下交給守護湖邊的王府內侍,嘴裡高聲應著:「回王爺,卑職這是由指揮衙門過來。」一面說已自走了進來。
「請坐!」高煦指了一下面前座位,吩咐道:「看茶!」
「王爺見寵!」徐野驢坐下來,翻起「護手袖」的裡層,擦了一下額角的汗,怪不自然地笑著:「本來昨天早上就該給王爺請安來的,後來聽說王爺進宮陪萬歲爺進膳,一直到下午才回來,也就沒有敢來驚動,今天聽說王爺回來得早,這才趕緊來了!」
「有什麼事嗎?」高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仍然玩著手上的「鐵爪子」。
「王爺……」徐野驢蹙著一雙灰白的眉毛,一臉為難表情:「卑職今天來看王爺,是向王爺請罪來的!」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似乎有點「坐」不下去了。
「你言重了。」高煦這才把一雙眸子向他注視過去:「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請坐下說!」
「遵命!」徐野驢抱了一下拳,這才又坐了下來。
「是這麼回事。」徐野驢那張黑臉上透著灰白,乾咳了一聲,才似為難地說道:「這幾天京師地方,一連鬧了好幾件事,都牽扯到王爺的親兵,卑職不敢忘記王爺以前的囑咐,也就能了就了。」
「徐大人你客氣了!」高煦呵呵笑了兩聲:「我的親兵軍紀一向良好,怕是別人冒了我部下的名號,這一點徐大人你倒是得給我查清楚了。」
徐野驢想不到有鐵的事實,對方仍然還要狡賴,心裡著實氣忿,只是不發一言。
「不過……」高煦又笑了,卻是另有下文:「無論如何,你的這番盛情,我心領了,還有什麼事,你說吧!」
「王爺,」徐野驢極其為難地苦笑著道:「卑職今天來請罪,是關於上次抓著那幾個人的事情!」
「嗯!」高煦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你把他們放了沒有?」
「這……王爺,」徐野驢探手自鎧甲內取出了一件公文:「卑職這裡有一件來自東宮的急件,請王爺過目。」上前一步,雙手奉上。
高煦伸手接過,看了一下封皮,大字寫著:「右令兵馬指揮徐野驢」,左面發件處,蓋著「東宮太子監國」的大印,右側面有「急件」二字,顯示了這件公文的重要性。漢王高煦手上雖戴著鐵爪,卻也無礙他的動作,隨即抽出了裡面的函件,不過幾十個字,一目瞭然:
「據報,京師地面近有不法亂兵為害,著令嚴加取締,不得徇私,一經擒獲,不分首從,即行驗明正身,梟首示眾,以儆頑尤。太子監國印X年X月X日。」
幾個字實在交代得夠清楚了,高煦不動聲色地看完之後,把函件又套好封皮之內,往面前玉石案上一放,這才呵呵地笑了。
徐野驢上前一步,待將原函收回。
「慢著!」高煦阻止道:「這個我暫時代你收著!」
「是,王爺!」
「我問你!」高煦冷笑著:「這東西你什麼時候收到的?」
徐野驢無慮及它地道:「總有三天了。」
「昭啊!」高煦凌聲說道:「萬歲有旨,東宮太子例行監國,只限於皇上北征未回,或特殊情況不在京師時才得行施,如今皇上早已返回,他卻仍然蓋印行文,哼哼,分明目無皇上,倒要問問他看,是個什麼禮數?」
徐野驢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說,一時驚得目瞪口呆,愣了一愣道:「這個……」
隨即定神道:「王爺,這京師地方的一般庶務,聖上有旨,原是例由東宮督理。」
「不錯!」高煦冷冷說道:「錯在他這一顆『太子監國』的大印蓋得不是時候!」
徐野驢只得隨和地點了一下頭,卻也無可置喙。高煦這是雞蛋裡挑骨頭,太子這顆「監國」的大印,並非是始自今日,要出差錯,早就出了,還能等到今天?想來皇帝也無意干涉。漢王高煦即使有心搬弄,也未必能興出多大風浪,倒是這張太子發下的手令,給他拿來作為攻擊太子的口實,未免令人遺憾。想到太子平日對己的器重關愛,一時大大不是滋味,不禁對於眼前的朱高煦猝生了幾許惡感。
這個徐野驢雖然寄身官場,無如他個性耿直,加上軍功出身,多少總還有些正義之感。
對漢王高煦他不是役有動過投靠的念頭,只是太子這一面拉攏得緊,故劍難忘,終不能割捨。事難兩全的情況之下,無形中漢王這一面便顯得冷落了,仗著有太子撐腰,他也就豁出去了。
「王爺要這麼做,卑職自是無能阻止。」苦笑了一下,他訥訥接道:「只是卑職要奉勸王爺,不必如此……」
「徐指揮!」高煦的臉一下子拉長了,語氣裡更是透著「冷」。
徐野驢聆聽之下,嚇得趕忙住口,一時噤若寒蟬。
高煦忽地自位子上站起來,向著瀕水的雕欄走過去,這一霎,湖風習習,吹動著他身上的綢質長衣,像似特意的借助於這陣子涼風,來緩和一下他頗似激動的情緒,看著看著,情不自禁他呵呵有聲地笑了。
他這裡一站起來,徐野驢那邊可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了,趕緊跟著也站了起來。
「說吧,」高煦眼睛看著水面,頭也不回地說:「你的話還沒說完,你今天來看我,應該有重要的話要告訴我是吧?」
「王爺,」徐野驢知道無能隱瞞,事到如今是非說不可了,道:「王爺前次所交代的事本當照辦,正趕上太子的這份手令來到,卑職不敢不遵,幾位御史老爺更是睜大了眼睛都在一旁看著……」
「哼!這些都是廢話,我只問你,你把這七個人怎麼了?」高煦依然是面向湖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徐野驢呆了一呆,狠了狠心,說:「這七個人罪證確實,卑職開脫無力,也只能遵命行事,請王爺恕罪!」說時左足跨前一步,一隻右膝便自跪了下來。
「這麼說,你是把他們殺了?」
「王爺恕罪……」徐野驢垂下了頭:「卑職……」
「大膽!」高煦手拍欄杆,一聲喝叱,打斷了徐野驢的話,霍地轉過身來,只見他眉拋目瞪,敢情是怒氣不小,徐野驢終是不敢犯上,看了一眼,便自低下了頭。
緊接著高煦呵呵地笑了,「看起來你眼睛裡只有太子,根本就沒有我這個王爺,你以為有太子在你背後撐腰,我便不敢對你如何,徐野驢你好大的膽子。」
忽然他向前走了幾步,一直來到了徐野驢跟前,卻又轉了個身子,就在面前的白玉石凳坐了下來。
徐野驢心裡一驚,陡然覺出身上一陣子冷,抬頭再看高煦,一時心裡忐忑,咫尺距離的這個年輕王爺,一霎間,臉上竟然又著起了笑容。
錯在徐野驢畢竟認識高煦不深,見他臉上有了笑意,只以為事情有了轉機,只要容得自己逃過了眼前,轉回「指揮衙門」,立刻與太子取得聯繫,便無懼於他。心裡盡自盤算,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真不知如何應對。
無論如何,高煦的這陣子笑,總讓他感覺出有些「邪門兒」,再者遲遲不讓自己站起,也透著古怪。饒是徐野驢勇猛機智,卻也一時摸不透對方的「腹內機關」。
「王爺……卑職天膽也不敢冒犯王爺,只是……太子那一面……」重重的歎息一聲,難以盡言地抱拳道:「王爺見諒……卑職……唉!」原想說幾句能夠討好對方的話,無如生就的倔強性情,那些跡近肉麻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只管睜著兩隻大眼睛,向對方眼巴巴地看著,全然不知對方這一霎的怒火高漲,終於為自己惹下了萬劫不復的殺身之禍。
「我知道了,你起來吧!」高煦這兩句話,說得不文不火,倒使得徐野驢一時如釋重擔,只當是事態有了轉機。
「謝謝王爺的恩典!」再次抱拳一揖,才自地上站起。這時候他腦子裡所想到的,但求能夠盡快脫身離開,偏偏高煦卻沒有放出要他離開的口風,只是用著奇異的眼神,向他打量著。
徐野驢被看得心裡直發毛,越加不安,抱拳請求示道:「如果王爺沒有別的差遣,卑職衙中事情尚多,這就向王爺告辭了。」
高煦看著他揚動了一下黑而濃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一連哼了兩聲:「你要走了?徐指揮,你過來一下,我這裡有樣東西要給你瞧瞧!」
徐野驢愣了一下,卻不慮及他,應了聲:「是!」便自走到了高煦近前。
「你見過這玩意兒沒有?」說時,高煦揚起了那只戴著「鐵爪子」的右手,在徐野驢面前晃動了一下。
徐野驢早就發覺到王爺手上的這個奇怪玩意兒了,卻不知是幹什麼用的,高煦這麼一說,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隨即向著對方高舉面前的這隻手掌看去。越看越糊塗,不覺後退了一步:「王爺賜詳。」
高煦一聲朗笑,霍地站起來說:「沒見過吧,徐指揮,我告訴你,這玩意兒名叫『神鷹鐵爪』,是我請專人設計的,專為拿來對付那些不聽我話、跟我過不去的人用的,徐大人,你看仔細了沒有?」
手指一抖,錚然作響聲中,鐵套上的五根尖銳爪甲,忽地吐了出來。
徐野驢忽地心裡一動,猝然接觸到當前高煦的臉色有異,由不住大吃一驚,慌不迭向後讓開。卻已是慢了一步,鏗鏘聲裡,高煦已舞動那只戴有「鐵爪」的右手,直向他當頭猛抓下來。
事出倉猝,簡直無能閃躲,徐野驢雖然身上沒有功夫,到底也是習武出身,有些膽識,見狀忙自向後一閃,僥倖躲開了頭顱,卻把一隻左肩,整個暴露在對方鐵爪之下。
高煦這一爪力道可是不小,他原就生有蠻力,兩膀肌肉極是結實,又曾習過武術,較之徐野驢真不知高明幾許,徐野驢倉猝中這一閃,躲開了頭,卻躲不開身子,「噗哧」一聲,即為高煦手中鐵爪抓中了左肩,由於力道猛銳,頓時深入寸許,當場怒血四濺。
「啊呀!」徐野驢痛呼一聲,本能地向後一掙,高煦更用力的向後一扯,兩相著力之下,「呼啦」一聲,巴掌大小的一片血肉,連同著身上衣服,整個的被撕了下來,一時間鮮血淋漓,灑滿了一地。
對於徐野驢來說,這一霎的驚魂,不啻石破天驚,驚撼可以想知。隨著他淒厲的一聲慘叫,整個身子猝然向地上滾翻出去,藉著這一翻之勢,徐野驢己翻出了兩丈開外。
儘管是痛徹心肺,卻也忘不了這一霎欲逃活命,徐野驢猛地躍身而起,奪路就跑。
「飛燕朝水閣」四面環水,只有一道玉堤通向岸邊。徐野驢別無抉擇,喪魂落魄地踏向玉堤。
他這裡方自奔上堤道,待將向岸上跑去,驀地人影晃動,一個人自岸上閃身而前,起落之間,已攔住了徐野驢前行去路。
「徐大人請回,我家王爺還候著你呢!」
說話的這個人,既黑且高,目光如鷹,正是漢王高煦最器重的能人異士「鬼見愁」茅鷹。
徐野驢自忖著性命不保,再也顧不到王府的禮儀,怒吼一聲,舉拳向著面前茅鷹臉上就打。
「鬼見愁」茅鷹何嘗會把他看在眼裡,上軀微側,已自閃開了對方的一雙拳頭,緊接著冷笑一聲,一隻手掌已推向對方臉上。徐野驢身子一震,已飛出七尺開外,「撲通」一聲,摔倒地上,不前不後,正好落身在漢王高煦身前。
徐野驢怒吼一聲,一個打滾由地上竄起,高煦蓄勢以待,上前一步,霍地掄動右手鐵爪,直朝著他臉上猛力擊下,「噗」地一聲,擊個正著,怒血四濺裡,徐野驢巨大的身子,帶動著踉蹌的腳步,迎著身前的白玉欄杆一個滾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竟自墜身湖水之中。
一旁的「鬼見愁」茅鷹,見狀不等招呼,已自騰身而起,一起即落,飄向湖水,左手探處,已抓住了徐野驢衣服,右手翻起,抓著了石欄一角,驀地騰身而起,嘩啦水響聲裡,已把徐野驢自湖水中濕漉漉地撈起,人影蹁躚,又復雙雙落身亭內。
「砰」的一聲,徐野驢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高煦那一鐵爪用力極沉,已是傷及腦海,再吃茅鷹這般用力一摔,哪裡挺受得住,呻吟一聲,登時昏了過去,卻只見鮮紅的血,咕嘟嘟由他臉上直冒出來,霎時間淌了滿地,空氣裡頓時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味。
這番勢態即使看在高煦眼裡,也由不住有些怵目驚心,呆了一呆。就著面前石凳,緩緩坐了下來。
茅鷹卻不當回事地上前一步,伸手試了一下徐野驢的鼻息。回身道:「還有口氣,話不久了。」
高煦臉色微微一變,一時沒有吭聲。說起來,這可不是件小事,擅殺京師地方的兵馬指揮,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消息一經傳出,不要說太子第一個不肯善罷干休,滿朝文武少不得也有一番騷動,皇帝即使有心護短,也怕難犯眾怒。這件事可是幹得太過莽撞了。
「看看他還有救沒有?」冷靜之後的年輕王爺,亦覺得事態嚴重,已不復先時之目空四海。
茅鷹怔了一下,答應一聲,隨即走過去,彎下身來試了一下對方的脈門,搖搖頭,自身上取出了個小小藥瓶,內藏師門秘製靈藥,當即取出數粒,放進徐野驢嘴裡,看看也是無望,回頭向著高煦苦笑一下,表示希望渺茫。
「不行了?」高煦自己走過來,低頭看了半天,皺著眉毛說:「叫馬管事急召傷科太醫火速進府。快!」
話聲才歇,卻聽得地上的徐野驢喉頭「咯」的響了一聲,已是嚥氣身絕,就是華佗再世,也將無能為力。
茅鷹試了一下他的出息,又摸了摸他的心臟部位,站起來搖了一下頭說,「不行了,死了……」
高煦自己又試了一下他的脈道,歎了一聲站起來,走向一邊坐下搖頭不語。
「王爺,」茅鷹看著地上的屍首說:「徐大人的屍身……」
高煦忽然站起,四下裡打量一眼,除了玉堤入口處的兩名侍衛之外,附近尚無外人。他隨即又坐下來,像是有了主意,看向茅鷹道:「徐指揮可是帶著劍來的?」
茅鷹點點頭說:「正是……」
那口佩劍,連同徐野驢的那一頂頭盔,俱都還在亭外侍衛手上,當下即由茅鷹接過來,呈向高煦。
接過了徐野驢的佩劍,抽出來看看,寒光耀眼,試了試劍鋒,竟是開了口的(作者註:
一般武將隨身佩劍,多為裝飾所用,很少真的開口),頗具殺傷功力,他隨即有了主張。
微微一笑,他看向茅鷹道:「把你剛才看見的情形說一遍給我聽聽!」
茅鷹呆了一呆,一時還不明白:「王爺的意思是……」
「我是問,徐指揮是怎麼死的?」
「這……」茅鷹真有點莫名其妙:「是王爺用鐵爪……」
「哈哈……你看錯了!」緊接著高煦寒下了臉來,一本正經地說:「詳細的情形是徐指揮挾太子聲威,來向我興師問罪,我要將他拿下來,他反倒拔劍傷了我,才被我手下侍衛用鐵爪所傷,是他自己墜湖淹死的,你知道了吧?」
茅鷹睜圓了一對小眼,半天才算會過意來:「只是王爺身上可沒有傷呀!」
話聲方落,即見高煦倒轉劍鋒,朝自己左膀猛力紮下,一時間鮮血淋漓,染滿了上衣。
「啊!」茅鷹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一驚,叫了聲「王爺」,慌不迭搶先一步,自高煦手上搶過了徐野驢的那口佩劍。
一面運指如飛,點了高煦傷處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
高煦面不改色地哼了一聲:「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記著我剛才說的話,回頭把這口劍給我包上送過來。」說完拿起桌上徐野驢留下來的一紙公文,即行向亭外步出。
「兵馬指揮」徐野驢猝死的消息,第二天已傳遍了南京城內外,俟到第五天,已是無人不知,大街小巷人人樂道了。繪影繪形的傳說,總是帶有離奇的色彩,這一次風聲如此之大、人人樂道的原因,是因為漢王朱高煦也被捲了進去。
傳說是漢王高煦因見寵皇上,十分跋扈,北征返回後,縱令手下亂兵在京師為惡,徐野驢職責所在,出來交涉。徐因奉有太子之命,乃將為首劫掠的亂兵七人就地正法,梟首示眾,乃招致高煦懷恨,藉故將徐野驢傳至府邸,喝令眾侍衛以「鐵爪」當場將徐擊斃。事聞皇帝,勃然大怒,將高煦下獄,他的「漢王」爵位亦被削奪,如今已被降為「庶民」,可謂之災情慘重了。
真實的情況,又為之如何?
原來當日事發,高煦極是從容,當即進宮面謁皇上,訴說一切,他道「天漢衛」雖是自己私募親兵,卻都是有功朝廷、久歷沙場的勇士,徐野驢因一點細故將他們任意逮捕,已是不該,更不該聽令太子,將其中七人斬首示眾,如此一來,為朝廷建有大功的「天策」「天威」各衛,人人自危,頗有怨憤。自己奉父皇命,統帥三衛,不得不出面安撫,乃傳徐野驢過府問話,不意該指揮挾太子聲勢,出言狂妄,諸多非禮,非但不聽勸誨,更出示太子手令,揚言將繼續捕獲自己手下各人。至此忍無可忍,意欲將其拿下,稟明父皇,再行處理,不意徐野驢假太子聲威,不服拒捕,當場揮劍斬傷府內侍衛多人,自己亦為其所傷,若非閃躲及時,性命早已不保,至此乃激怒府內侍衛,合力將之擒獲,該指揮怒發如狂,解押中自行投河喪生云云!
皇帝將信又疑,乃將高煦暫禁宮廷,次晨傳太子問話,所得各異,因降雷霆,意欲拿高煦問罪,不意太子念諸手足之情,反向父皇求情,朝臣多人亦為之緩頰,力陳漢王有功,這樣漢王只在「西華門」的錦衣衛軟禁了幾天便又回來了。
其實在錦衣衛的兩天軟禁期間,他也一點罪都沒有受,紀綱把他的「指揮使」的專用睡房讓給了他,打發了兩個漂亮的小丫鬟服侍他,就這麼泡了兩天,他老人家又舒舒服服返回了坐落在城西的「漢王別府」。
雖說是雨過天晴了,他的心情可並不舒坦。最讓他耿耿於懷的,還是太子保他無恙的這件事,想起來可就有些邪門兒。
秋月如輪,灑下來的月光,像是著了一層霜般的鮮明、冷艷。
朱高煦來回地在廊子裡走了一圈,定下腳步來,只覺得心裡鬱積著難以排遣的煩悶。
人可是真勢利,行情剛一看跌,來串門子走近的人馬上就少了,以至於這會子高煦想找個人談談心,打聽一下最新的朝中消息都不可能。
如此他怒火中燒,卻也憂心如焚。雖說是一天風雨,看似已經平息,但是皇帝是否已經完全對自己釋懷,仍然是大有疑問。再者太子目前的動向,也是他所深深關心的,偏偏就是沒一個人上門來給他傾心細談。在他眼裡,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總算對自己還夠意思,「西華門」軟禁期間,他是早晚兩次問安,噓寒問暖,要什麼有什麼。現在回到家裡來,想見他的時候,他反倒不來了。
偌大的府第,因為主人的一時之難,卻像是籠罩了一天的愁雲慘霧,當然情況並不似如此嚴重,漢王高煦尤其自信,他與父皇之間的特殊感情,無論如何是外人所難以想像的。
折回來坐下,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馬管事打廊子裡走過來,身後面跟著個手托銀盤的內侍當差。
「王爺!您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廚房給預備下了些點心。」
高煦看了他一眼沒吭氣兒,馬管事隨即揮揮手,小太監就把手裡的托盤放下來,一盤包子,一小碟醬菜、一罐燕窩精米香粥。
馬管事親自盛上一碗,侍候著高煦坐下,一面比手笑道:「包子是霉干冬筍豬肉餡兒,是趙宮人自己動手孝敬您的。」
「趙宮人?」
「是春貴妃那邊的趙宮人。」
敢情王府裡有兩個趙宮人,一個早已是「老嬤嬤」了,這個趙宮人,便是陪侍春若水嫁過來的那個「冰兒」。水漲船高,春若水既已封了「貴妃」,她也就成了「宮人」,一提起了她,高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所深深寵愛的春貴妃來了。
敢情是這幾天自顧不暇,彷彿很久沒有見著她了,忽然想起來,心裡真有一種衝動,這就打算到她所下榻的「春華軒」走走。
一口氣吃了四個包子,喝了兩碗粥,剛自站起,即見一名內侍由花徑間匆匆走來,老遠站住,跪下請安道:「鄭將軍求見王爺!」
高煦啊了一聲,道:「有請!」
一時心裡十分受用,據他所知前幾天自己被軟禁的時候,為自己奔走最力、遊說最勤、乞求皇帝赦免自己無罪的,便是這個鄭亨。
北征回來,鄭亨因功已晉陞為「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也算是一品的官階了,位大權高,他卻為了手下各衛的整編部署,不能立刻赴任,還得在京師有些子耽擱。
為了示寵收心,也為了實踐昔日諾言,高煦真的把季貴人賞給了鄭亨。那不過是十天以前的事……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季貴了吃了晚飯,在燈下獨自繡花,一會兒的工夫,她就困了,竟然來不及更衣,便自倒在床上睡著了。她這一睡,可就決定了她下一步的命運,醒來時當已物異人非,另一個世界了。
「西華門」幽禁期內,鄭亨之所以奔走最力,說不定就與此有關,高煦巴不得早點見著他,看看他新承美人的得意神色,聽聽他「愛」的呢喃。
季貴人原已是他忘記的人了,不知怎麼回事,一想到送給了人家,成了人家的新寵,心裡竟然有些依依難捨,怪彆扭的。然而,果真因此能使得「武安侯」鄭亨歸心,成為心腹,卻是值得的。
緩緩端起了黃龍細瓷蓋碗,呷了一口熱茶,含著淡淡的笑,打量著大步而前、漸漸接近的鄭亨。兩名王府內侍左右掌燈,這個新近拜受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鄭亨將軍已來到了近前。
雙方約莫著距離十幾步光景,鄭亨站住了腳,「王爺萬安,卑職請安來遲了。」一面說,照朝廷規矩行了大禮。
高煦「哎」了一聲,趕上前攙住他,喚著他的號:「達榮,咱們是自己人了,常相見面,用不著來這個,快坐下,坐坐!」
鄭亨行了個半禮,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停住了,一時只望著漢王作笑,卻是含蓄著苦澀尷尬的意味。
「夜涼了,王爺不怕凍著了身子?還是保重一點的好……」打量著這片露台,鄭亨遲遲未曾落座。
漢王立刻明白,一笑道:「是有些涼了,來,咱們裡面聊聊去。」
進了暖閣花廳,獻茶入座,高煦揮揮手,打發了幾個內侍從人,才自含笑道:「這兩天為我的事,讓你受累了,也是我一時大意,才自會出了這麼個小紕漏,不過,聽說聖上那邊氣倒是消了,這就好辦,下一步該看咱們的了。」
「是……王爺……」
嘴裡一個勁兒地說著「是」,點著頭,皮笑肉不笑的那副樣子,顯示著他內心並不快意,頗似「心事重重」的模樣。
高煦立刻就覺察出來了,「你怎麼啦?身上不舒服?」
「不不……」鄭亨連連搖著頭。欲蓋彌彰,臉上越加地顯著不自在,終於在高煦犀利的目光之下,敗下陣來。
「唉,」他搖了一下頭,看著正面的王爺,苦笑道:「王爺賞賜的那個季貴人……」
這個鄭亨平日說話最稱乾脆,不知怎麼回事,這一次卻顯得這麼不利落,溫溫吞吞,半天連一句整話都說不清楚。
高煦看在眼裡,好不納悶,「季貴人她怎麼了?」
「王爺……卑職福淺……難望美人的青睞……辜負了王爺一番美意……」一面說,他隨自位上站起,臉上的那份子不自在,尤其昭然。
高煦見狀由不住吃了一驚,緊接著,他立刻堆下了笑臉:「這是什麼話!我明白了,哈哈……」仰頭大笑了幾聲,高煦朗聲說道:「我看你上陣殺敵,是把好手,對女人的一套,卻還差得遠,怎麼回事?銀雁她不聽話,還想著回來是不是?」
「唉……王爺……」重重歎了口氣,鄭亨自挽起的袖管裡拿出了一柬信函,上前一步,雙手呈上:「這是季貴人留給王爺的絕筆,卑職不敢私藏,王爺請過目一閱就知道了。」
一聽是季貴人的「絕筆」留書,漢王高煦臉上的笑靨,頓時為之消失,呆了一呆,緩緩伸手把一束素箋接了過來。
「字呈王爺銀雁絕筆」
幾個梅花小體,寫得甚是清秀。早先高煦多次見她習字,一眼即可看出是出自季貴人的手筆。高煦的神色變了,勿勿抽出了裡面的信函。敢情裡面還夾帶有別樣物件。隨著他抽出的函件,一束黑細的秀髮,自信封裡簌簌落下。
高煦一把捏在手裡,心裡已意識到不祥,看了鄭亨一眼,卻遲遲不展閱。
「王爺,這季貴人真是個節烈婦人,王爺你錯看她了……」鄭亨說著歎息一聲,便自垂下頭來。
高煦一霎間頗似神馳,不覺黯然地緩緩坐下,看了一下手上的頭髮,把它放在茶几上,隨即展開了銀雁的一紙絕命留書。
「王爺:銀雁命薄,今生無福再服侍您了。
也許您早就知道我愛您——王爺!可是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愛您有多麼深?為什麼王爺您要把我狠心地送給別人?如此,在我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條了。唉!現在我是多麼癡心地想念著您,要是能再看您一眼,該有多好?
王爺!還記得吧,過去您常常撫摸我的頭髮,誇說好看,現在我剪上來送給您,見發思人,能有王爺您的一個微笑,銀雁死也知足了。
王爺保重小妾銀雁絕筆」
「哼哼……」高煦用力地攢握著手裡的這紙遺書,臉色很不好看,「她真的死了?」
鄭亨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上吊死的……晚了一步沒有救活!」一面說,搖搖頭歎了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想不到王爺身前一個小妾,竟有這等氣節,真正令人敬佩了……」
說著,他又自發出了沉重歎息,大有「如此佳人」,偏偏自己「不堪承受」的遺憾與悲哀。
「這是她的命薄!」高煦冷冷說道:「沒有福氣服侍你鄭大人,人死不能復生,也就算了吧,我府內美麗佳人多得是,過兩天我物色個好的,再給你送過去。」
「不不不……王爺!」鄭亨一臉惶恐地站起來,連連搖著手:「王爺身邊俱是節烈美眷,卑職實無德能消受,千萬不可,千萬不可。」
高煦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心裡這一霎,儘是季貴人的影子,顯然是她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感傷,他卻偏偏故意不予重視,提也不再提她一句,當下故意找了些閒話,與鄭亨談了一陣。俟到鄭亨談起太子與朝中近況,才自吸引了高煦的注意。
「太子這一次代王爺求情,很得好評,據說很多外官都向皇上有專折,對太子歌頌備至,推力仁孝兼具!」鄭亨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因此朝中多有揣測,說是前此收押那幾個太子身邊的人,都將為皇上下旨開釋,卻不知真也不真。」
高煦原先還忍住不發,一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哼了一聲,氣忿地道:「這就是他機智狡猾的地方了,他的這點鬼心思,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了我。哼!別看他現在神氣活現的,早晚我非給他戳破,叫他原形畢露不可。」
鄭亨「嗯」了一聲,唯唯地附和了幾句,卻也只是些無關痛癢的話。
原來這一次高煦的「西華門」幽禁,雖不過只是幾天,形同兒戲,卻已為一般「太子派」的人物,繪影繪形地在朝中加以渲染,一夕之間,使得漢王威望為之大跌。很多原先舉棋不定,打算支持漢王高煦的實力人物,也都不自覺地倒向了太子的一面。鄭亨雖然對漢王一向忠貞,當此大勢之下,一雙眼睛卻也睜得極大,隨時留意著事態的發展,此時此刻,容或對漢王仍有效忠之心,卻不便對太子有所攻訐了。
高煦愈說愈氣,忍不住把太子的「假仁假義」大大數落一番,鄭亨卻只是唯唯稱是,不置一字褒貶,神情較之昔日,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看在高煦眼裡大大不是滋味。
自然,這個鄭亨已算是好的了,別的人甚至於有的連門也不敢上了。
高煦獨個兒罵東罵西,發洩了一陣,見鄭亨並不答話,心裡甚是不樂,再觸念到季貴人的殉情身死,內心越是意興索然。如此勉強地又支持了些時候,他就有了倦態,打了個哈欠,不自覺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碗。
鄭亨見狀巴不得趕忙站起,請安告退。高煦禮貌地送他到花廳門外,早有馬管事備下的兩個當差,打著王府的大字燈籠恭送客人出門。
高煦一聲不吭地回到了花廳,卻是一言不發地坐下,頭靠著椅背只是默默神馳。
馬管事小心翼翼地趨前道:「夜深了,王爺也該歇著了。」說了這句話,便自退向一邊,恭謹地聽候差遣。
季貴人上吊自殺的消息,方纔已由鄭侯爺身邊的跟班兒嘴裡透露出來。這種消息最是散播得快,瞬息之間,王府的一干下人,已是盡人皆知。馬管事當然也知道了,他服侍高煦有年,深深知道主子的脾氣,眼前見他形容憔悴,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便自有了警惕,一個應對不好,便是暴風雨來臨時候,是以特別在一旁陪著小心。
高煦一聲也不吭地睜著兩隻眼,眼神兒凝視著茶几上季貴人的一束秀髮。緩緩地伸出手拿過來,看著看著,季貴人的昔日芳容,不期然地便浮現眼前。猶記得當日兩相燕好之時,她曾說過一旦離府,便自殉情的癡情壯語,想不到今天竟自真的實現。小小女子,竟然有此壯烈膽魄,不能不令人由衷敬佩,相形之下,自己竟成了負心之人,這情債今生今世,是無能償還的了。
「拿酒來!」
「是。」馬管事高應一聲,回身入內,須臾回來,呈上美酒銀盞。
高煦接過來自斟自飲,一霎間連盡三盞,「噹啷」一聲,摔開了杯盞,站起來說:「看燈!」兩名內侍早侍候好了。
馬管事親手把一襲「二龍戲珠」的杏黃色緞質披風,為他披上,拉開風門來到了通向內宅的長廊,接著說道:「王爺這是去……」
「春華軒。」
「春華軒」是春貴妃如今下榻的所在。
時近午夜,主人怕早已睡了,偌大的宅院,看過去靜悄悄,連點人聲也聽不見。瑩火蟲時明時暗,秋蟲的「咋咋」鳴翅,更給人幾許淒涼意味。
一溜高插的「萬年如意」桶狀長燈,蜿蜒伸展進去,使得這院子看來更具幽森。秋月如霜,秋風冷冽,早幾天尚自酷熱當頭,轉瞬間已是秋意盎然,染目所及,竟已是秋色滿園。
也許是王駕來臨過於突然,主人竟不及出迎,只「春倌」、「荷倌」兩個女侍張皇出來,還沒有穿戴整齊,便自慌不迭地跪下請安。
高煦定下腳步,打量著他們兩個說:「娘娘睡了麼?」
「睡了。」春倌一面說,一面待將站起:「奴婢這就去知會一聲。」
「用不著了!」高煦微微笑道:「你們都下去,我自個兒進去吧!」
各人應了一聲,請安告退,春倌、荷倌兩個女侍,人手一個「繡球燈」左右傍著他,高煦隨自移步,緩緩向院中走了進來。
些微地有了一點酒意,被涼風一吹,醺醺然好不快意,至此,他已不再為著「季貴人」
的殉難而傷感,自身的一些煩惱,也都一古腦地拋卻九霄雲外。
荷倌趕上前,掀開了珠簾,高煦即邁步進入。
「沒你們什麼事,都下去歇著去吧。」
兩個女侍答應一聲,叩安後悄悄退下。卻不敢真地離開,退在邊上的一間「耳房」等候著差遣。
高煦一個人定了定神,打量著裡面的宅院,靜悄悄地了無人聲,不覺怔了一怔,思忖道:「看來她真個睡了,我此來實是過於莽撞了,再想,春若水素日對己「冷若冰霜」的神情,便自有些氣餒。
說來也是奇怪,以自己性情,何曾將就過誰來?偏偏就是對於這個春若水心存姑息,狠不下心來,以至於一開始就「乾」綱不振,以後更是處處屈居下風。滿以為「烈女怕纏郎」,只要功夫到家,不愁佳人不投懷送抱,偏偏這一位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任你千方百計,她卻有一定之規。
固然,一些事態的顯現,佳人未始沒有回心轉意的傾向,只是太慢了。
今夜高煦情緒高亢,熾情如火,有一腔惆悵情懷,正需要善體人意的熱情姑娘,用無限的柔情蜜意,與以熨帖……可悲的是,自己所屬意的人兒,偏偏是春貴妃——最難說話的那個「春小太歲」。
由於高煦的駕臨,春華軒已是燈光亮起。通過了一道彩碧油廊,才是春貴妃下榻的錦閣。
朱高煦一徑地走了進來,來到了若水錦閣當前,只見閣門緊閉,試著推了一下,裡面是閂著的,不用說春若水早已睡了,自己半夜不速而來,誠然是「不識趣」了。
手已舉起,侍向門上拍下,忽然的意興闌珊,阻止了他這個動作。可以想像出春若水的一副冷漠神情,又何必自討無趣呢?悵悵然地放下了手,自歎了聲,又自轉過身來。
情緒的高亢低落,端在一念之間。一霎的冷靜,使得他恢復了原有的理智,方纔的躍躍欲試,片刻間竟自又期期以為不可了。
邁出了垂有軟玉流蘇的室內洞門,獨個兒在一張鋪有「金絲猴」皮褥的睡椅上斜躺下來。
這是一間專供主人春貴妃平日會客憩息的暖廳,一切都為了討她的高興,佈置得美輪美奐,華麗雅致,燈盞全是各式的海貝所精製,各樣的盆景,配著講究的楠木盆架,頓時襯托出高貴氣息。
高煦自嘲似地苦笑著,一霎間像是為人抽了骨頭般地感覺到懶散。
也許是一直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實力,這一次的「西華門」幽禁,儘管是短短的幾天,卻也讓他警惕到父皇的諱莫如深,以及太子的不可輕視,一些所謂的故舊心腹,敢情並不可靠。官場的一切,原是現實到無以復加地步,自己總算能有機會,親身體驗出來了。
然而,情場又如何呢?看來也不盡滿意。想到了過門經年的春貴妃,至今與己尚未圓房,說出來可真是天大的一個笑話,高煦竟能忍下這口氣,如此耐心地廝守著,不能不說是「不可思議」的一樁奇跡。此刻想來,連他自己也覺著有些不盡情理,莫名其妙……更微妙的是這「莫名其妙」的事情,並沒有結束,還在繼續下去……腦子裡恍恍惚惚地這麼想著,不覺竟是有了睡意。
朦朧裡有個麗人來到了他的身邊,用一襲輕暖的狐裘,為他覆在身上。他這樣的人,總是有人憐愛的。這個「好心」的麗人,為他輕輕蓋上了狐裘,仍自不捨得就此離開,卻睜著雙多情嫵媚的眸子,靜靜向他打量著、端詳著……
良久,她輕歎一聲,待將轉身的上霎,卻為高煦敏捷的一抄,捉住了她的纖纖細手。
「啊!」是那麼出乎意外的「輕呼」一聲,睜大著的眼睛,顯出了她的驚駭。然而,她卻仍是冷靜機靈的。一隻手向著裡面指了一指,搖了一搖。那意思是告訴高煦,小心別驚了裡面的貴妃娘娘,事情可就糟了。
高煦緩緩坐正了身子,緊握著對方柔荑的手,並沒有鬆開,眼睛裡的光彩,多少顯示出一些意外的驚喜。可真是沒有想到,一向疏忽了的這個丫頭——冰兒——趙宮人,原來竟生有這等姿色。其實高煦早已發覺到她的「不落凡俗」,只是一來專意其主,未暇顧及,再者總覺得她還小,不過是若水身邊一個陪房過門的丫鬟,也就一直未曾對她再多注意。哪裡知道,一霎驚鴻,才自發覺,對方小妮子敢情出落得如此標緻了。
冰兒高挑細白,原就是可人兒,過去在春家,蒙小姐疼愛,人又機靈,名分上是丫鬟,可沒幹過苦活兒,來了王府,搖身一變成了「宮人」的身份,仗著春貴妃跟前人的光,簡直養尊處優,焉得不容光照人!
高煦只覺得眼前一亮,定了好一會神兒,才算是認清楚她是誰來,「你是……趙宮人!」
「王爺……」低低喚了一聲,冰兒一霎間燒紅了臉,用力地奪出了手來,先自跪下來叩了個頭。
「婢子冰兒,給王爺磕頭。」聲音特意地放小了,為了怕驚動了裡屋的那位主兒,說完了還一個勁兒地搖手示意,要王爺別出聲兒。
風流多情的高煦,如獲至寶地瞅著她,卻是放她不過,再探「祿山之爪」緊緊地捉住了她露出翠袖的半截皓腕。
「使不得……王爺……」冰兒可真是嚇著了,回身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間,示意王爺,有話那一邊說去。
如影附形,高煦緊跟著就進來了。
第一件要緊的事,冰兒忙關上了門,趴在門板上仔細地又聽了聽外面動靜。確定沒有驚動外人,這才似鬆了口氣兒,驚魂甫定地向著高煦微微一笑,第二次跪下來嬌滴滴地喚著:
「王爺……」
打量著屋子裡的一切,雖不華麗,倒也清潔可人,高煦滿意地笑笑,「探驪得珠」,總算不虛此行,暫時他是不打算走了。
再次向冰兒探手輕薄,卻讓她機靈地閃開了,「王爺,您可放尊重著點兒……」冰兒半笑不嗔地瞅著他:「娘娘要是知道了,您倒楣,我也慘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兒?」高煦用著慣常的笑臉打量著她:「我好好的在外面躺著,是誰多事又在我身上蓋東西來著?」
冰兒白了他一眼,終不敢過於放肆,垂下頭半似忸怩地嗔著:「人家是怕您凍著了,狗咬呂……」
「哧」的一笑,下面的話可就不說了,對方是王爺的身份,說話總得有個分寸,不能太放肆了。卻不知這位年輕風流的王爺,喜的就是這個,冰兒的頑皮,出言直率,正對了他的脾胃。
「好大的膽子,」高煦忽地瞪圓了眼:「居然敢罵我是狗,你可知罪?」
冰兒只當是真的,一個骨碌跪倒地上,只嚇得臉色雪白,還沒來得及開口請罪,卻已為高煦的一雙巨手,攏在腰上,老鷹抓小雞似地擁在懷裡。
「王爺……王爺……」饒是冰兒透剔晶瑩,八面玲瓏,這一霎作繭自縛,落在了高煦手上,卻亦是無能為力。
燈滅了。適有一片雲,遮住了朗朗冰輪,夜風裡桐葉飄零,所見甚為淒涼。貪歡的王爺,仍自逗留著不去……一直延到了天交四鼓。
花葉間著了一層露水,宛若明珠遍灑,這一霎霧冷更殘,秋深以來,於日以計,這便是最冷的時刻了,卻是黑得緊,伸手不辨五指。「春華軒」通向側院的一扇邊門「吱呀」一聲半敞開來,緊接著「趙宮人」探出頭來,左右觀察了一遍,才自把個風流年輕的王爺輕輕推了出去。
大傷新愈,小試秋衣,頗似人瘦衣肥,有幾分「單寒」之感。君無忌攬鏡自照,自個兒先自笑了。
「我瘦多了,是吧?」
「是瘦些了!」小琉璃歪著頭,打量一回,笑嘻嘻地說道:「可是神采清逸,比以前還要精神!」
君無忌莞爾一笑,點點頭道:「你這神采清逸四個字用得很好,足證明這些年來你從我讀書,有了很大的長進,我很高興。」
小琉璃被他這麼一誇,真的打心眼裡開心,「過去人家都說先生會穿衣服,什麼衣服只要一穿在先生您身上,無論新舊,都覺著好看,很雅!」
說著他笑嘻嘻地打量著自己的一身道:「我就是不行,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
「那是因為你肚子裡的學問還不夠!」君無忌已穿好了鞋襪,今天他興致甚好,也就不厭多說,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一個人肚子裡的學問,最能改變一個人的風度與氣質,再加上足夠的修養,便能養成高超的人格,接下來也就自然而然的雅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睜圓了兩隻眼:「這麼說我一輩也雅不了啦!」
君無忌一笑說道:「誰說的?當日你一笛在手載歌載舞,便是十足的雅,今日你如果刻意求雅,便又不雅,對某些人來說,天下什麼東西皆為可求,只有這個雅字,卻是求不到的!」說時,他己緩緩踱出門外。
小琉璃把門關好,笑嘻嘻地跟出來。
師徒二人久未出門,自從君無忌靜居養傷之後,這還是第一次下山,看來心情甚好。
初來之時,尚是盛暑三伏天氣,轉眼之間,紅葉盡凋,卻已是深秋時候。
秋天的穹空,深邃而碧藍,看不見一朵流雲。驕陽無力,照在人身上,只是和煦的一片暖意。山風不斷,一波接著一波,搖動著綿延不盡的滿山蘆葦,蘆花棉花團兒似的滿天飛著。在一片鷓鴣鳥的鳴叫聲裡,天色即將黃昏。
君無忌一笑駐足,端詳著一天飛舞的蘆花,讚歎道:「剛才說到雅,這便是雅了。」
一雀枝頭高鳴,不時引頸剔翎,君無忌指了一指道:「這也是雅。」有童子跨牛,自山腰而下,君無忌指道:「這也是雅。」他看向小琉璃道:「凡是出之自然,而不做作的多有雅意,一經刻意驀仿,便不雅了。」
小琉璃睜著一雙「琉璃球」也似的眼珠子盯著他,有些似懂非懂的樣子。
「你還不懂麼?」君無忌說:「西施捧心、皺眉,皆在雅意,但東施效顰,便大殺風景,這意思並不是說東施容貌很醜,不及西施,而是她故意學西施的樣兒,一經做作,便俗了!」
「啊,這樣我就懂了。」小琉璃說:「這麼說,戲台上演戲的,全然都是俗物了?」
「大半都是的,只是演到渾然忘我之境,宛若化身其中,則又不同,只是能達到如此境界的藝人,畢竟不多,是以求風雅,當在聲色之外,一經跳出世俗,漁樵耕讀則無所不雅了!」
小琉璃「哈哈」地笑了一聲,這才點點頭表示懂了。
君無忌頓了一頓,又接下去道:「這些自然付之萬物的雅,是天生而強求不出的。人既為自然界的一員,原是雅的,卻以名利羈心,整天在名利堆中打轉,日久天長,便自失去了上天所付與的自然,整日斤斤於名利,了無天機,只落得一身俗骨,滿身銅臭,哪裡還談得到一些雅境?真個是俗不可耐了。」
說到這裡一時頓住,歎了口氣道:「可悲的是,儘管如此,我們卻仍然免不了要在這個俗世堆裡生存、打滾。我們終將分離,你也要回到涼州你的老家,今後我所希望你的便是無論在何種情況之下,都要不失真率,做一個天地間自然的人,這就夠了。」
小琉璃點點頭說:「我記住了。」想到有一天要和君無忌分手,獨自轉回涼州,小琉璃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難受,一時眼睛都紅了。只是一言不發的低著頭在頭裡走。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紅葉莊」,其實不遠,不過是半個時辰,便自來到眼前。
登上樓,選了個臨窗的「雅座」。這座位一面陳有兩盆黃菊,一面是垂有細竹湘簾的大幅軒窗,倒也不俗。
為了酬謝小琉璃多日來的慇勤服侍,君無忌隨興而安,今日不再避食。當下各憑喜好,點了許多吃食。
小夥計送上了清茶兩杯,菜餚未上,一時倒也清閒。漸漸人聲嘈雜,客人已陸續上座。
整個飯店頓時顯現出一番熱絡情景。這時候,例當有一番餘興玩耍。一陣叫好鼓掌聲中,前此所見的「樂天老人」與他那個小孫女又自登場。
布幔拉開,空出了長桌一方。髮鬚斑白,長衣瀟灑的老人,玉立亭亭的姑娘,雙雙向著座客打了個長揖,隨即歸座坐好。
管事的茶房,把一張方才著筆、墨漬未乾的紅紙貼起,上面寫的是:
「特煩
樂天老師傅、翠玉姑娘雙合琴瑟」
剛一貼起,即博得四下裡爆雷般地叫起好來。
君無忌前聞老人的南方彈詞,甚合心意,此番前來,未始不與此有關。此刻見貼是雙合琴瑟,不禁大是喜悅,由不住贊起好來。
小琉璃愣道:「什麼是雙合琴瑟?」
君無忌一面把坐位移正,一面笑道:「你可聽過彈琴和瑟這一說麼?」
小琉璃又自搖了搖頭。
君無忌慨歎一聲道:「我不聞此,已有許多年了,你先不要煩我,回頭再與你解說!」
說時,台上的老人與姑娘,已自定好弦位。樂天老人一面將肥大的一雙袖管捲起,右手空挑七弦,作了個「仙」字,左手再按,右手隨即勾動,發脆響,應了個「翁」字。此一番,有名教,謂作「小間句」。
令夕來此食客,不乏老人知音,一時爆雷般喝起彩來。
君無忌深好此道,無異箇中高手,聆聽之下,大為激賞,不自禁地高聲讚了個「好」。
乃見那個「和瑟」的翠玉也不示弱,素手輕佻,左右相應,連作「仙」、「翁」,應了個「大間句」。一時又自博得了爆彩如雷。
叫好聲中,即見小夥計手托漆盤,滿盛佳餚而來。
小琉璃早已餓了,見狀忙自動手將桌上茶壺移開,卻見送食的夥計,看看已來到座前,竟是忽地轉向隔座去了。
隔座的客人置身畫屏,一時看他不見,「紅葉莊」並無單間的特設坐位,有之即似眼前這般的「屏格」,聽用於一般自視高超或不欲拋頭露面的官人女眷。
眼前「屏格」三面置屏,僅留正前方一面,向著當前書場,君無忌小琉璃雖是緊鄰而傍,咫尺天涯,卻是格於屏風之外。
眼看著一盤盤的豐盛佳餚,俱都端向屏風之內,各色菜式都由精緻的瓷器,加有同色的細瓷碗蓋盛著,顯得非比尋常。
小琉璃看著好奇,由不住轉過身來,就著屏風之間的縫隙,向著裡面看了一眼,卻被君無忌目光止住。
這一眼卻使他驚奇不置,跟著臉也紅了。他只當屏格之內,不定是些什麼官兒之類的人物,人數一定不會少了,哪裡知道裡面座上卻僅僅只是一個中年婦道人家。坐著的雖然只是一個人,卻有兩個站著的丫鬟,左右侍立身後,倒是排場不少。
一經發覺對方是三個女眷,就是君無忌不用眼光制止,他也不好意思再往裡面偷看,卻禁不住心裡直個兒納悶,納悶的是這麼多豐盛的盤盤碗碗,卻只有一個人吃!而且還是一個女人!
好不容易「菜」來了,君無忌點頭示意他自個兒先吃,卻把全副注意,放在場內彈琴和瑟的老少二人身上。
古人堂上之樂,首重琴瑟,有琴傳瑟不傳之說,其實並非是「瑟不傳」,探其因乃是學琴的人多,學瑟的人少,日久天長,自所失傳了。眼前樂大老人與翠玉姑娘,堪稱是箇中高手,平日早有默契,中琴小瑟,搭配得天衣無縫,美不勝收。
「紅葉莊」樓有三層,來三樓吃飯的人主要也是為聽彈唱而來,茶飯之資也遠較一二樓純吃飯為高,觀諸眼前眾客,雖非俱是知音,卻多具欣賞能力。俟到老人祖孫演奏到絕妙之時,全場一片靜寂,連個咳嗽聲都聽不見。
眼前所奏,為俗名《三六》的《梅花三弄》,原本就花巧多,二人再一存心賣弄,真個高山流水,絲絲入扣,贏得了一致喝彩。
這時候便是上酒上菜的夥計,也得十分小心了,即使手腳略重,帶出加些響聲,亦為客人不諒。
君無忌自開始聆聽,即不曾下箸,聽到後來,乾脆連眼睛也閉了起來,就連小琉璃也受了感染。所謂「伯樂鼓琴,六馬仰秣」,好的音樂,連畜牲都不例外,更何況人了。
全場一片靜寂,只聞得樂聲錚琮,彷彿自天而來,琴聲越高,瑟聲越低,宛若水邊一雙求偶鴛鴦。
眾人所聽受到的並非僅在美的琴瑟旋律,實在是一種「愛」的感染,「美」的感受,此時此刻,可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何得幾回聞」了。
這一霎若有人不識時趣地咳嗽一聲,亦殺風景,偏偏就有那孟浪之人,單單在此緊要關頭,出聲喚人。
「酒保!」
雖非斷喝,卻也聲震四座,一時間群情大嘩,紛紛向出聲座位上望去。形成了一番騷動。
高喚「酒保」的這個桌子,共有兩個客人,看來年歲不大,卻都穿著體面。二人一高一矮,卻都面有怒容。高的一個蓄著短髮,濃眉朗目,甚是英武,矮的一個年歲較大,卻也不過四旬,留有一腮短鬚,平眉細眼,大嘴扁鼻,賣相大是不敢恭維。
想是二人來得不是時候,當時琴瑟方起,酒保招呼較遲。兩個「貴客」性子急躁,原已悶了一肚子怨氣,所點酒菜又遲遲不來,這才忍不住有所發作。
那一聲「酒保」正是出自平眉細眼矮漢子的尊口,想不到卻引來了眾人連番怒眼,交相指責。對二人言,更不禁火上加油,一時相繼發作起來。
蓄著平頂短髮的高個子,先自在桌上重重擂拳,發出了一串如雷暴響,繼而高聲斷喝,一連串的高呼著「酒保」。矮個子更是自位上一躍而起,口不擇言的怒聲大罵起來,頓時間全場大嘩。形成一片混亂,正自演奏中的琴瑟,不得不為之中斷。一時間秩序大亂。
出聲鬧事的兩名「貴」客,端非好相與,店家焉敢怠慢?一名酒保慌不迭地忙自偎了過去。
卻是來的不是時候,被那個矮個子當胸一把抓住,怒叱一聲:「去你娘的!」別看這客人個頭兒不高,卻是好手勁。隨著他的這聲喝叱,手勢翻處,那個高出他半尺有餘的酒保,「呼」地騰空飛起,「叭喳」一聲自空而墜,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一桌酒菜之上,一時間盤碎汁濺,連桌子也翻倒地上。
這番情景,自是眾人始料非及,一時相顧失色,群情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