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又不知睡了多久。
當他睜開眸子時,石洞裡充滿了柔和的金紅色光彩,輕風由洞前徐徐吹過,樹帽子磨擦出聲,片片樹葉各有光澤,景象舒徐和諧,甚是適人。
尹劍平伸著懶腰由池邊站起,一時耳聰目明,神智至為清爽,心裡想到必然是睡眠之功。莫名其妙地又睡了一大覺,真是好沒來由。
當他身子一站起時,一襲長衣由身上落下來,這才發覺自己敢情還是裸著身子,當下慌不迭將衣褲穿好,心裡卻不禁在想著,記得方才臨睡前,分明看見那個藍衣怪人又出現洞前,而自己偏偏就在那一剎支持不注而沉沉睡去。
一想到這裡,心裡頓時一驚,趕忙查看自己那件隨身寶衣「鎖於金甲」以及隨身寶劍「海棠秋露」,所幸,這兩樣東西都還不曾遺失。這不禁使他心裡更是奇怪,當下忙將「鎖子金甲」穿好,佩好長劍,方侍向洞外踏出,不意目光掠處,忽然心中又是一驚。
敢情,那個藍衣怪人分明是又在眼前。
隔著洞口,藍衣人像是正由外面走進來,一隻手上提著老大的兩個野生桃實,忽然發覺尹劍平向外步出,不禁吃驚地站住!也許對於尹劍平,他已有了數面之緣,心裡不再見外、二人面面相對時,藍衣人只用著奇怪的目神,直直地向他逼視著。
尹劍平心裡緊張稍去,被對方目光逼視得不勝狐疑,當下忍不住微微一笑,向著這人抱了一下拳道:「這位仁兄請了,還沒有請問仁兄大名,仙居何處?這洞府莫非就是仁兄的居住之處嗎?」
他心裡充滿了大多問題,是以一見面即迫不及待地向對方提出。
藍衣人那張病容深布的臉上,忽然帶出了一些笑容。只見他霍地右手一抬,只聽得「呼」的一聲,手上連枝的一雙桃實,直向著尹劍平迎面猝然飛來。
尹劍平想不到他忽然有此一手,心裡一驚,當下毫不遲疑,右手突起,驀地向著來物一兜,就勢二指輕翻,已拿住了桃枝,信手一掄,已將兩隻巨桃,連枝帶葉地提在手上。
這一番動作,看似無奇,其實若非具有非常手法,實不易為!
藍衣人想是沒有料到對方竟然會有此身手,乍見之下,蒼白的臉上頓時現出一些驚訝,身形略閃,風捲落葉般地飄身入洞。
尹劍平緊跟其後,閃身而入。
藍衣人足捶輕旋,有如靈貓一般,「呼」的一聲己轉向洞角,坐於一尊石几之上,動作極其熟練,想是平素日常早已習慣之動作作之。
尹劍平看在眼中,越知其必然身上藏有罕世異功,一時好不欽佩!當下忍不住讚道:
「仁兄,好功夫。」提了一下手上的桃子,他看向藍衣人道:「這兩枚桃子是送給我的?」
藍衣人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只是骨碌碌在對方身上轉個不休。
尹劍平幾乎一日未曾進食,眼前被這兩個大桃子乍然勾起了食慾,當下道了聲謝,隨即急不及待地將一隻大桃子吃到肚子裡,那桃子極其甜蜜,人口即化,真是越吃越好味。他匆匆忙忙吃了一個,正想再吃第二個,忽見對面藍衣人搖搖頭道:「好了,這一個等一會再吃吧。」
尹劍平好容易盼到他開口出聲,心裡真有意外的驚喜,雖然他只開口說了短短一句話,卻可由其語音裡聽出濃重的南方口音。
藍衣人湛湛目光注視著他道:「桃性大暑,少食有益,多吃了卻是不好,尤其是你現在不好。」
尹劍平抱拳道:「承教,還不曾請教仁兄貴姓?何以深居這荒山之內?」
藍衣人忽然臉上現出了一種為難,多少有些不悅地搖搖頭道:「我己多年不見生人,更不曾在人前道及姓氏,再說年月太久,多已記憶不清,你也不必多管。」
尹劍平怔了一下,心中固是狐疑,只是對方既然這麼說,實在也是不便再討無趣。
藍衣人蕪爾一笑,露出自白的一嘴牙齒道:「附近這個山名喚蟠龍嶺,山勢並不很高,但卻多險崖,人不易攀,由於山上除了石泉之外,樹木不多,是以通常連樵夫也不多來,這裡雖是山腳,卻因多狼,人跡亦渺,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尹劍平道:「在下昨夜為雨所困,糊里糊塗地闖來這裡,若非發現仁兄這座石洞,真還不知何以度過?」
「不必客氣,」藍衣人搖搖頭道:「這座石洞並非我所有,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
尹劍平怔了一下道:「這麼說仁兄你並非住在這裡了?」
「不一定,」藍衣人道:「我在山頂上另有住處,這裡每過三五日來上一次,興之所至,偶爾也會在這裡住上兩天。」一面說,他轉過臉打量著那池溫泉道:「這裡適當地眼,全山僅此一處溫泉,水質奇佳,可去百病,對於我輩練武之人,更可兼修培元固本之效,只是地巖穴眼,所噴元磁地火,如無相當內功之人,萬難當受,只宜在池外略作沖洗為宜。」
尹劍平這才忽然想到自己何以會有昏昏欲睡之感。原來竟是池中溫泉所致。
藍衣人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我方才進洞時,見你昏沉入睡,就知你必是沐浴過久所致,一般人更不知所以,貿然全身入池了,如無實在的內功支持,只怕有性命之憂,以你方才情形來看,你的內功,實在已具有相當的火候。」
尹劍平黯然道:「原來如此,仁兄如果不說,在下倒還不知,原來這一池溫泉,竟有如此神秘!」
藍衣人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嗎?」
尹劍平心裡一動,暗忖道:這可好,我問他的來歷,他守口不說,現在卻要來盤問我的根底。心裡盤算著,原不便實說,可是卻禁不住對方那雙眸子的注視,第一次見面,應待人以誠。當下略一盤算,遂即點點頭道:「在下姓尹名叫劍平,自幼許身武林,粗通武技。」
藍衣人嘴角掀了一下,他像是已消逝了一上來的那種羞澀之感,臉上微微帶出了一絲笑容。
「少年人,你用不著謙虛!」他喃喃地道:「你的功夫據我看已是很不錯了,你師承何人?」
尹劍平被對方這句「少年人」稱得心裡好不自在,對方看起來頂多不過較自己長上幾歲,居然如此托大,心裡納悶,但也不便出言頂撞。
藍衣人靜靜地打量著他,似在等著他的回音。
尹劍平笑笑道:「在下師承數家,倒也不能肯定說是哪一門戶,仁兄你呢?」
藍衣人微微一笑,臉上現出一番淒苦神色:「我知道,你是對我有所提防,不肯告訴我實話,不過……」微微一頓,他發出了一聲冷笑。又緩緩地道:「眼前情勢特殊,我有瞭解你身世的必要,希望你對我實話實說吧。」
尹劍平略微思忖了一下,沉聲道:「仁兄是……」
藍衣人搖搖頭,說道:「你不能這麼稱呼我。」
尹劍平抱拳道:「那麼兄台請了。」
「哼!」藍衣人慘白的臉色裡,微微現出一些青色:「兄台?你可知我有多大年歲?」
尹劍平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有此一問,登時怔了一下:「你今年……」
藍衣人哼了一聲,說道:「我今年六十七歲了。」
尹劍平猝然一驚,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藍衣人冷笑道:「你不相信?」
「這……」尹劍平茫然地搖了一下頭:「在下實是難以相信。」
「信不信由你!」
藍衣人氣呼呼地說了這一句,由不住仰頭長長地歎息一聲:「你也許更難相信,我來到這座蟠龍嶺,已經有二十六度春秋了。
尹劍平又是一怔,卻是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
「山中無寒暑,更無人事糾紛,」藍衣人喃喃地道:「數十年,晃眼即過,腦中了無牽掛,這就是我所以能夠駐顏,看來並不老態的原因了。」
「那麼你……」尹劍平奇怪地在他臉上注視著:「你說的是真的?」
藍衣人道:「絕無隻字虛假。」
「可是,」尹劍平沉著地道:「這又為了什麼,請恕我好奇,我想你一個人獨自隱居深山,必然是有非常的原因,可是?」
藍衣人點點頭:「當然有原因。」
說到這裡,他深湛的眸子直視過來,目光裡頭顯然含蓄著幾許神秘與凌厲。尹劍平立刻發覺出對方目光有異,只是這顯然是對方的隱秘,自己卻不便刺探。
藍衣人一笑道:「你想知道為什麼我獨自一個人居住在這裡?」
尹劍平點點頭道:「如果你願意說出來,我當然想知道,但是如果你不便出口,在下也就不敢多問。」
「我會告訴你,」藍衣人苦笑了一下:「即使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只是,我卻有一個先決的條件。那就是,我要先瞭解你!」
尹劍平微微一笑,道:「如果我不肯告訴你呢?」
藍衣人道:「你一定要說。」
尹劍平挑了一下眉毛:「哼,這個天底下,我倒還看不出來,有什麼事情能夠勉強我做的。」
藍衣人臉上飄過一絲苦澀:「但是這件事,我就要勉強,否則,你休想生離此處!」
「笑話……」
尹劍平霍地站起來,可是繼而一想,他卻又收斂了怒容,看看藍衣人,他搖搖頭道:
「由閣下談吐風度看來,你顯然並非作事莽撞之人……」
藍衣人神色一寒道:「這件事與作事莽撞沒有什麼關係,你的身世,我一定要知道。」
尹劍平冷冷一笑道:「很有趣,」略一思忖,他頷首道:「好吧,既然你如此蠻橫,可見有恃無恐,我也正好一時技癢……」
藍衣人道:「你是說要與我動手?」
「不錯,」尹劍平道:「我們這就印證一下武功,分個強弱高下吧。」
藍衣人冷冷地道:「然後呢?」
尹劍平冷冷一笑:「這就簡單了,如果我技不如你,我對你有問必答,否則,你也一樣,如何?」
藍衣人那張白臉上,現出了兩道深刻的紋路,微微點頭道:「很好,就這麼辦。」
說了這句話,他霍地由位子上站起來:「那麼,你就出手吧。」
尹劍平自目睹對方之種種奇特情景之後,心中早已存想著要伸量一下對方武功如何,眼前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真是正合心意,當下向前走了幾步,微笑道:「既然這樣,閣下就挑一個地方吧!」
「那可不必!」藍衣人冷冷地道:「這裡就很適合!」話聲出口,藍衣乍飄,捷若飛雲般已襲身而前。
尹劍平倒沒想到對方竟是說出手就出手,其勢如此疾快。心中猝然一驚,立即就感覺到,隨著對方前撲的身子,一股絕猛的勁道,陡地將自己身形罩定。
藍衣人這種打法,無異「捆而殺之」,只以本身所練內氣元罡,一上來固定住對方手勢,隨後再待機出手,對方必無招架之力。
這種打法,顯然是一般高人貫施的手法。
無奈尹劍平早已由甘十九妹處習慣了這種打法,況乎這種打法,更是他對敵時喜用的方式,所以,藍衣人雖然功力深湛,卻也未能得手。
就見尹劍平身勢霍地向下一矮,右掌向側面擊出一掌,這一掌功力神湛,便是將藍衣人所加諸的阻力攻開一個破口,緊接著他身軀輕晃,輕若飛燕般地穿身而出,起落間已飛身七八丈開外。
藍衣人那麼奇快的一式出手,竟然會撲了個空,一雙瘦長的手雙雙落空。這一出手顯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不禁怦然一驚。
尹劍平把握住此一刻良機,倏地反手一掌,直向藍衣人背上兜了過去。藍衣人顯然是絕頂聰明之人,一招失手之下,立即就感到他會有此一手,頓時拍掌迎上。兩隻手看來是一般的快速,只聽得「卜」的一聲,已然迎在了一塊。這種迎接對方之式,堪稱實力的一擊!就在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下,整個石洞都似乎為之震動了一下。
尹劍平與藍衣人兩個人先是木然不動,不過是極短的一剎,遂即雙雙分了開來。
藍衣人往左,尹劍平往右。
這其間,藍衣人的身法,顯然透著特別.就只見他身勢倏地一個快轉,瘦削的身子,霍地拔起,宛若飛雲一片!眼看著他騰起的身子,幾乎已經挨著洞頂,卻又猝然落下,一起一落之間,真有「鷹飛星墜」之勢,好快的身法。尹劍平簡直沒有想到.對方竟然能在石洞裡施展這種身法,確是大出意外。
藍衣人這一式身法端的格式特別,大脫武林前人窠臼,觀諸他起身,貼頂,滾翻,下落,四式連而為一,施展時渾然天成,一氣呵成,真有高山流水之勢,大大地扣人心弦!
說時遲,那時快。
尹劍平根本不容抽招換式,已為藍衣人一雙手掌拍在了背上。
藍衣人一聲冷笑道:「你輸了。」
只是未免出聲太早,三字未曾說完,忽然就覺出自己雙手微微一鬆,對方身子陡地向前一栽,卻似怪蟒般地翻過身來。
藍衣人雙掌一錯,正待第二次攻對方面門,忽然就只見對方身子一矮,兩隻手作「十字擺蓮」似地向前一揮,休看這奇怪不成格式的一招,卻有出乎意外的奇妙效果。
藍衣入原來作勢攻上的身子,驀地就像忽然遭遇到一種阻力。他腳下由不住,一連向後退了幾步,忽然,身子再次掠起,改向尹劍平的身形反側面切進。然而這一面較之前一面並沒有什麼兩樣。
藍衣人走勢極快,只是在對方莫測高深的封鎖之下,依然不能得心應手!就只見尹劍平一手高舉,一手下沉。
這種看來稀鬆平常的招式,卻是蘊含著無窮的威力,藍衣人一經體會,登時吃了一驚,他進勢快,退勢更快,一進一退,快若旋風。
身形乍前忽後,「呼」的一個擰身,已倒折出丈許開外。
尹劍平由於多日來的細心領略,苦思窮索之下,已能大體上悟出吳老夫人的「草堂秘功」,這一次用以來抵擋藍衣人的招式,較之前些與甘十九妹對敵時又自有所不同,顯然已識得個中三味!
藍衣人不啻大吃了一驚,他挑動了一下長眉,滿臉驚訝地道:「咦,這些招式,是誰傳授給你的。」
尹劍平搖搖頭:「沒有人傳授。」
「那麼是你……」
「不錯,的確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
藍衣人將信又疑地愕了一下,忽然道:「對不起!」嘴裡說著,他陡然轉了一個半圓的圈子,霍地自尹劍平背後側身快切而入。
尹劍平驀地身子半轉,拳掌前封。這一掌,他貫足了真力,因知藍衣人非同小可,是以不敢掉以輕心。哪裡知道他這一掌方自劈出,即見藍衣人的身子滴溜溜一個打轉,眼看著對方瘦削的身子,有如一股輕煙似地拔空而起。
說時遲,那時快,在一天藍衫影裡,對方藍衣人陡然間像是變成了許多人,顯然是一種微妙的幻覺促使,只是任何人出此幻黨的一刻,都會感到別無主張!尹劍平心裡一陣發慌,還不及轉念,他只覺得兩肩上「叭」的一聲,已為對方兩隻手掌摟了個結實,緊摟著兩處,「雲門穴」上一陣子發麻,遂即動彈不得。
藍衣人進身快,退勢亦快。
就在尹劍平雙肩上一陣發麻之同時,倏地又恢復原狀,藍衣人卻已飄出了丈許以外。尹劍平心裡動了一下,才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一時臉色微變!他奇怪地打量著藍衣人,冷笑地點點頭道:「我輸了,有什麼問題,你就問吧!」
藍衣人苦笑了一下:「不對,嚴格說,我們只能稱為互有勝負。」
尹劍平搖搖頭道:「你這一手大妙了,老實說,我簡直就沒有能看清你的身子,不怕你見笑,我看見的是許多的影子……」
藍衣人點點頭,得意地道:「當然是這樣,你可願意知道我這一招身法的底細嗎?」
尹劍平奇道:「難道你會告訴我?」
「有何不可,」藍衣人微微一笑:「我方纔所施展的那一式身法,乃是我窮畢生之力,所研習出來的三種身法之一,名叫『分身化影』,施展時必須要適應其時,巧妙地運用足心與兩肩上的力道,就好像這……」
說時他猛地雙肩一搖,霍然間變成了三條人影,只是當尹劍平疑目認定,對方顯然只是子然一身,「真」與「不真」,只在對方身形變化之一剎那!
藍衣人微微一笑道:「你可看見了?其實這只是一種巧妙的身法運用而已,主要在利用人們眼神的錯覺,把握住難能的千鈞一剎。」微微一頓,他遂即接道:「你當然知道,致勝強敵的訣竅,常常只在彈指的一剎,誰能夠把握住這難能的一剎之機,誰也就可以說是贏了!」
尹劍平心裡好不欽佩,眸子裡情不自禁地現出了嚮往之色!藍衣人看了他一眼,忽然歎息一聲,轉過身來,走向一旁,默默無言地坐下來。忽然間,他臉上浮現出一片傷感,卻又像似遭遇了什麼想不通的疑難大故,總之,這一剎他像是忽然陷入了苦思境界。
尹劍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你怎麼了?」
藍衣人輕歎一聲,緩緩轉向尹劍平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呢?」
尹劍平搖搖頭。
藍衣人喃喃道:「想你方才施展的那幾手身法。」
「我的身法?」
「不錯,」藍衣人慢慢的點了一下頭:「奇奧,高妙,匪夷所思,為我畢生僅見。」
尹劍平冷笑一聲道:「那有什麼用,我還是輸了!」
藍衣人瞇起眸子來,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其實你本來可以贏的。」
尹劍平微微呆了一下!
藍衣人苦笑道:「你也許不知道,方纔你所施展的那些怪異招式,完全運用錯了!」
「運用錯了?」
藍衣人點點頭,遂即淒然一哂道:「你自己並不知道這個錯誤,能看出這個錯誤運用的人,只怕不多,也許只有我,而且也只有我會告訴你。」
藍衣人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又道:「你明白這個原因嗎?天下最自私的人,就是我輩武林中人。」
說到這裡,他長長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尹劍平還在等待著他指出自己的錯誤。
藍衣人緩緩地道:「其實我也是一個自私的人,直到現在為止,我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告訴你,你不要奇怪,因為我告訴你之後,你立刻就能反敗為勝,我再想勝過你,可就不容易了!」
尹劍平道:「那你還是不說的好。」
藍衣人一笑道:「我還是告訴你吧!」
尹劍平道:「你為什麼又改了主意?」
藍衣人冷笑道:「如果你以為我是一個輕易放棄原則的人,那可就錯了,我所以對你特別好感,那是因為我相信你是一個值得我相交的人!」
尹劍平微微一笑:「你真的這麼認為?事實上除了我的名字以外,你對我一無所知。」
藍衣人冷冷地說道:「我馬上就要認識你了!」
尹劍平心裡一動,這才想到方才雙方有言在先,自己既然已經敗在了他手上,按照事先的約定,對於他便該是有問必答,一時卻是無話可說。
藍衣人看著他點點頭道:「你放心,我要知道的不多,但是你卻要據實以告。」
尹劍平輕歎一聲,說道:「誰叫我技不如你,你問吧,只要我能告訴你的,一定是知無不言。」
藍衣人道:「我已知道你名字叫尹劍平,據我所知,江湖上這一姓氏而又精於武技的人,似乎不多,在我印象裡,較為有名望的似乎只有『黃時劍客』尹雁翎這麼一個。」
說到這裡,他話聲忽然頓住,面上顯然愕了一下。尹劍平更是難以掩飾住臉上的驚惶!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藍衣人臉上帶出了一絲希罕神態:「啊,告訴我,尹雁翎是你什麼人?」
尹劍平乍然聽見了屈死九泉之下父親的名字,一時禁不住激動萬分。他以十分懷疑的眼光,打量著藍衣人道:「你……你怎麼認識……這個人?」
藍衣人冷笑一聲道:「不要忘了,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告沂我,尹雁翎可是你的親人嗎?」
尹劍平愕了一下,緩緩點頭道:「你算問對了人,尹老先生正是先父!」
藍衣人十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面現笑靨道:「這就不錯了,你們父子的確長得很像,想不到尹大哥身後竟然會留有如此神俊傑出的後人……唉!如果他地下有知,卻也該含笑於九泉了!」
尹劍平身子一震道:「你……你稱呼他老人家是大哥……莫非……」
藍衣人輕輕哼了一聲:「令尊與我交非泛泛,你既然是他後人,當然聽說過與他交非泛泛的『三金鷹』,你可聽說過這三個人?」
尹劍平後退一步,驚詫地道:「你是說,有『金嶺三鷹』之稱的三位前輩?」
藍衣人笑道:「對了,就是這三個人。」
尹劍平又是一驚,那雙眸子,注向藍衣人:「足下……是藍衣人苦笑了一下:「我姓阮……」
尹劍平「哦」一聲,道:「阮……莫非你老就是人稱的『金翅鷹』阮南……阮三叔?」
藍衣人緩緩點了一下頭,一時間眸子裡聚滿了淚水,瘦軀晃了一下,在一尊石座上坐了下來。
「不錯,我就是你阮三叔……」他喜極淚落地道:「金翅鷹……阮……南……這個名字,我已經近二十年沒有聽過了。」
尹劍平木然呆立了一下,再也掩不住內心的悲滄,他哽咽著叫了一聲:「三叔!」忽地撲倒就拜。
藍衣人抬起衣袖,擦了一下臉上的淚,含笑道:「這真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難以會見故人,想不到會遇見了你這個故人之子,起來吧,我們要說的話,實在太多了!」
尹劍平叩了個頭,站起來道:「岳陽初見三叔時……我還小得很……後來隨父南遷,就再也不曾見過三位伯叔了,爹爹在世時每每談起三位伯叔,便不禁悲從中來……萬萬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荒山僻壤見著了你老人家……」
「金翅鷹」阮南道:「這就是所謂的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尹劍平淒然笑道:「爹爹在世時常常談起三位前輩野鶴閒雲慣了,常因未能與三位伯叔聚首而深深遺憾,一直到他老人家身罹惡疾而終之前,還是對三位前輩念念不忘!」
阮南白皙的臉上,顯現出兩道痛苦的紋路:「這件事我當然聽說過了……哼哼,事到如今,莫非你還以為你父親是死於惡疾?」
尹劍平倏地睜大了眸子。
「三叔的意思……莫非認為……」
「唉!」阮南長歎了一聲道:「如果事到如今,你仍然以為令尊是死於『黑斑』瘟疫,那可就太傻了……太傻了,只怕令尊在九泉之下,也不會諒解你的不孝與疏忽!」
尹劍平全身由不住起了一陣顫抖,對於父親的死,他焉能會不有此懷疑?然而卻苦於無明確的證據與頭緒!聆聽之下,他情不自禁地深現一番傷感,當下緊緊咬著牙齒,恨聲道:
「我爹的死,實在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只是苦無頭緒,不瞞阮三叔說,這多年以來,我每一想起,就不禁痛心欲裂……只是你叫我向誰去傾訴?我又能懷疑誰?」
「金翅鷹」阮南冷森森地笑道:「這麼看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尹劍平直直地看著他:「阮三叔!莫非你知道關於我爹爹的……死因?」
阮南苦笑道:「我當然知道。」
尹劍平神色一震,頓時目射精光!
阮南冷笑道:「你不要激動,坐下來,我慢慢地告訴你……哼哼……可憐的孩子……」
尹劍平只覺全身熱血沸騰,他雙掌緊握,在激動之中卻能保持住鎮定。
「阮三叔,你說吧!」
「尹劍平,」阮南喚著他的名字:「也許你還不知道,在你父親故世的第二年,我大拜兄段神州也跟著死了!」
「啊!段大伯,」尹劍平顯然吃了一驚!「段大伯也……故世了?」
「哼,」阮南冷冷地道:「和令尊一樣,從外表看來就和令尊的死狀一樣,是黑斑症,但是事實上,卻不是的。」
尹劍平靜靜地看著他,不發一言,那雙眸子卻閃爍著無比的堅毅忿恨!
「金翅鷹」阮南冷笑一聲道:「當時情形正與令尊一樣,人人都說他是死於『黑斑』瘟疫,只是卻瞞不過你燕二伯!」
「金毛鷹」段神州,「金頂鷹」燕昭,連同「金翅鷹」阮南,這就是當年武林見重的「三金鷹」.也是尹劍平之父尹雁翎當年三位至交好友。
尹劍平微微點頭道:「燕二伯精通醫理,曾經懸壺濟世,這個我是知道的。」
「金翅鷹」阮南道:「不錯,如非是燕二哥為人精細,細察究竟,段大哥的死因尚不易就覺察出來!」
尹劍平一驚道:「這麼說,段大伯莫非是為他人所陷害?」
「當然是這樣。」
阮南那張削瘦的臉,忽然間變得毫無血色:「段大哥既經鑒定不是死於黑斑症,遂即使我們進一步認識到他是死於一種人世間罕見的奇毒!」
尹劍平情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這和他的猜測完全吻合。
「於是,我和燕昭遂即細心地在死者身上搜索,終於找到了致死段大哥明顯的凶器!」
「是什麼?」
「一根細若牛毛的毒針。」
尹劍平一驚道:「一根毒……針?」
阮南淒慘地笑了笑:「若非是我夠仔細,連段大哥一頭長髮都不曾成過,簡直無從發現,那根針長不過二寸,通體烏黑,細若牛毛,正正地插在段大哥頭頂亂髮之間,深入『大池』一穴,攻心之毒,就是這裡散播出去的……對方下手之毒,用心之巧,真是莫此為甚。」
尹劍平緊緊咬了一下牙,想到了父親與義父東方傑之死,今日才算真相大自。
「阮三叔,你可知道,是誰下的手?」
「豈止知道?」阮南淒然笑了一下,看著尹劍平道:「你以為我為什麼會來這裡?」
尹劍平心念一轉,遂邵點點頭道:「這麼說,你老莫非是被仇家所迫?」
「你說的不錯,正是這樣。」
「這個人是誰?」
「你不會認識的,」阮南喃喃地道:「她是一個女人,是一個美艷如花,心狠手辣的婦人。」
尹劍平陡然一驚,全身猛然地抖顫了一下:「我知道了,莫非是人稱『丹鳳軒主』的水紅芍?」
「金翅鷹」阮南…驚道:「你怎麼會知道這個人?」
尹劍平一陣黯然,心裡反倒不如以前那麼激動了,對於「水紅芍」這個人來說,他的仇恨早已達到了飽和,稱得上恨之入骨,似乎所有的仇恨,簡直沒有一樁不是與她直接有關。
聆聽之下,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雙眼,心裡卻思忖道:又是你!水紅芍!我們這個仇結定了,可真是『死約會』不死不散了!
睜開眼睛,他的臉色一片雪白,「金翅鷹」阮南的一雙眼睛,仍然盯著他。
「你是怎麼認識這個水紅芍的?」
「我並不認識她!」尹劍平慢吞吞地道:「只是,我卻知道她,對她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
阮南欣然於色道:「好極了,等一會你再告訴我關於她的一切。」
尹劍平冷笑道:「我爹爹與段大伯他們莫非與水紅芍結有宿仇?」
阮南怔了一下,道:「這個……」
搖搖頭,他臉上出現一種頗為為難的神態,苦笑了一下,又道:「這些事……你是不會知道的!」
尹劍平冷笑道:「但是我卻想得到的,阮三叔,有關我爹爹的死,請你實話實說!」
阮南道:「我當然要告訴你實話。」
他冷冷地接下去道:「這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你父親曾經一度迷戀於水紅芍的美色,二人幾乎淪及婚嫁,想不到水紅芍卻又移情別戀。哼哼,事後我才知道,那個女人是個水性楊花的淫婦,其實在她與你父親相交的同時,外面就還有許多面首,在此之前,我那段大哥也曾經是她可憐的玩物面首之一。」
尹劍平聆聽之下,默默不置一詞,這些話如果他聞自別人嘴裡,一定令他難以相信,但是出自阮南之口,卻使他不得置疑。
阮南冷冷一笑道:「原來水紅芍這個淫蕩女人,有一個奇怪殘忍的怪痺,這也是我事後才知道的,那就是凡是曾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異性,在她厭棄之後,務必不留活口……她本人深精百家之毒,一經計陷,死者很少能逃離她的手去,你父親與我拜兄就是死在她巧妙安置的毒針之下的。」
尹劍平黯然垂首,仍是一言不發,他心裡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死去的義父東方傑,感傷著原來他也是水紅芍的面首之一。這不禁又使他聯想到岳陽門已死的長老「一鷗子」冼冰……
這些人無不是名重一時的知名俠客,而想不到竟然俱都先後為水紅芍美色所迷,最後落到萬劫不復的可悲下場,水紅芍這個女人,可真是一個可怕的魔鬼,一定具有某種使得男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否則絕不會使得這麼多的有為之上為她神魂顛倒,趨之如騖地視死如歸!
阮南追憶著過去一段痛心的往事,繼續道:「我與燕二哥發覺了那根使段大哥致死的毒針之後,經過燕二哥的細心查證,終於斷定仇人即是那個當時艷驚天下的水紅芍,為此,我就與燕兄聯手找到了當時她所盤踞的鳳凰山!」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下來,臉上現出了一片淒苦之色!「水紅芍一身武功,我們當然不敢輕視,所以事先我與燕兄練習了幾手絕招,決心要將她斃命手下。哪裡想到事情竟然完全出乎我意外!」阮南臉上浮現出一片痛苦:「我們找到了鳳凰山,費盡了心機,才見著了水紅芍這個賤人!」
尹劍平抬起頭喃喃道:「她可承認。是她下的毒手?」
阮南點點頭:「承認了,即使你父親的死,她也但承是她下的毒手!並說了剛才我所說的原因,我與燕兄忍無可忍之下,當時就與她動起手來。」
尹劍平沉沉地道:「水紅芍深精毒術,二位前輩可曾事先留意,有了準備?」
阮南苦笑一下道:「你說的不錯,我們怎麼會忽略這一點,只是雖然如此,仍不免著了她的道兒。」
「怎麼?」尹劍平一驚道:「她莫非對你們二人也施了毒?」
阮南默默點了一下頭,苦笑道:「賢侄,你可曾聽說過一種叫做『七步斷腸紅』的劇毒嗎?」
尹劍平冷笑了一聲,心思忖著:你可真問對了人了,只怕當今再沒有一個人,能夠比我對這劇毒的印象更深了。
聆聽之下,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這是一種藉著空氣可以散播的劇毒!」
阮南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果然對她知道得很清楚,只可惜當時我與燕拜兄對於這種毒的認識一無所知……燕拜兄竟然首當其難,著了她的道兒,橫屍荒野。」
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眸裡閃爍出一片淚光!
尹劍平驚得呆住了。
他簡直難以計算,有多少人死在水紅芍的手上,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這些所死的人,幾乎每一個或多或少的,都與他直接或間接的有著密切的關係。聆聽至此,他不由自主地細細數著每一個死者的名字,以及與自己的深切關係,一時間,只覺得整個軀體都為之麻木了!
阮南道:「你在想什麼?」
尹劍平一驚,苦笑著搖搖頭不發一語。
阮南才道:「……燕二哥死得好慘,七孔流血而亡,是我一時心靈,閉住了呼息,一番瞎闖之後,總算命不該絕,而意外地逃得了活命!」
尹劍平喃喃道:「然後你老人家就匿居到這裡來了?」
阮南搖搖頭,說道:「那是一年以後的事了。」
他深深地又歎息了一聲。
「是我鍛羽而返,不意那個婦人卻是放我不過。」他回憶著這段往事,慢慢地道:「那一天。也就是我返回的第五天,當我方自把燕二哥的屍身裝殮埋葬好之後,忽然,那個水紅芍率領她得力的兩名女弟子找上門來。」
尹劍平心裡一動,道:「兩個女弟子?三叔可知她們的名字嗎?」
阮南點點頭道:「我當然記得,她們二人,一個名金珠,一名銀珠,武功都非常了不起,的確得了那個妖婦真傳,我當時率同十二門人,倉促應戰,不想這一次敗得更慘!」
尹劍平已經猜出了這一次悲慘的結果,不忍卒聞地低下了頭。
「金翅鷹」阮南冷冷一笑:「結果,十二名門人先後伏誅,山捨火焚,被燒得片瓦無存,而我竟然義意外地逃得了活命!」
尹劍平芙)笑了…·下,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命運,倒似乎與他肩「幾分相似!
阮南頹喪地道:「經此一戰之後,我更發覺到這個婦人的厲害,憑我當時武功,萬萬不是她的對了;她既決心要制我於死命,我的性命確是堪憂,果然隨後的半年時間J運無時無刻不在驚險之中。這才促使我遠遁塵世,來到這咀苦心練功。」
他那雙眸子,幾乎同尹劍平一·佯地浮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陰沉。
只有在身心飽受折磨之後,才會有那樣的眼神:
網只眼睛淒涼地互州對觀看。
誰也不再多說…「甸話,任何的…一句話,都會顯得大多餘,彼此心有靈犀一點通,即使復仇的意志與九死一生的求生過程也極其相仿!
甚久之後,尹劍平微微一笑,含蓄著幾許愴懷道:「三叔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記不起來了!」阮南搖著他亂髮蓬鬆的頭:「總有十幾快二十年吧!」
微笑了一下,他繼續道:「山居無歲月,每天,我只是相同地練習著例行的功課,所吃的無非黃精首烏,野果山桃.日久天長,竟然收到了輕身益氣之功,那年,我無意之間,發覺到了這座石洞,發覺了洞裡的溫泉,更悟出了沐浴健身之功,我的功力進展更有一日千里之勢!」
說到這裡,他那雙眸子直直地看向尹劍平道:「直到今天看見了你,才像是忽然有所感,而使我體念到我的存在……你是我這多年以來第一次所看見的人,巧的是,竟然會是故人之子!」
他慢慢收縮起那雙眸子,收成了兩道細縫。道:「看見了你。使我想起了人生,往事。
也使我記起了仇恨……我……今天真是一個大不平常的日子……」
尹劍平感慨地道:「我真羨慕你,我想一個人最快樂的事,莫過於脫離現實,生活在一個完全沒有捆縛的環境裡,就像三叔你這個樣!」
「你說的不錯!」阮南冷笑了一聲:「但是對於我來說,很可能這一段日子已經成為過去。」
「為什麼?」
「因為看見了你!」
他那蒼白的臉上,忽然現出一些怒容:「看見了你,就使我不禁想起了你的父親,就不禁觸及了我的刻骨銘心的仇恨!」
尹劍平冷冷一笑道:「阮三叔,你這些話我不便苟同,難道你沒有看見我以前,就能忘得了加諸在你身上的那些仇恨?」
阮南喃喃道:「起先我忘不了,但是後來,尤其是近幾年來,我確是忘了!」一面說,他把那張痛苦的臉,深深埋在自己的一雙手掌心裡,甚久,他才抬起頭來。「……這麼多年以來,每日無時無刻不與自然相依,盡觀山川流水,野鳥山花,仰看明月繁星,上體天心,深深感受著自然界的美好,而一切違背自然的內在外在因素。都是痛苦的源泉,漸漸地,我不再去回想那些已經過去了的事……這樣我過得極是愜意自然!」
他是那麼的落寞,在他訴說到這裡時,忽然臉上現出了前所未見的愁容,似乎所有的快樂,在這一剎間果然離他而去。
尹劍平心裡一陣黯然!不禁垂下頭來。
他忽然發覺到,自己果然是個不幸的人,凡是與自己接交的人,簡直沒有一個能得到好的收場,以往的斑斑血漬往事,一幕幕地由眼前掠過,那麼多的血……那麼多的死人……
尹劍平想到這裡,只覺得心血翻湧,像是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
他用著幾乎含有歉意的眼睛,注視著面前這個父執輩的長者,心內的自責更是無能自止。剝奪個人的快樂,似乎比剝奪個人的生命,更為殘忍。准此而觀,自己又如何能予對方以補償?天底下,又有什麼東西的代價能夠補償一個人失去的快樂?看著看著,他眸子裡淌下了熱淚!
此番傷感,更要較諸以往那幾次目睹死亡更為深切!畢竟他的智慧已經更趨成熟,更何況他所具有的那種靈性,卻是一般人所沒有的。
人的悲哀常常取決於那個人所具有的靈性深淺,靈性越多的人,其痛苦越甚,直到有一天,人性能夠衝開天性的捆縛,也就去仙不遠,那一天似乎才能談到快樂的來臨!是以,在你未能成為仙人之前,即使你是一等的超人,卻都未能兔除煩惱與痛苦的侵襲!
他好像剛剛才想起這一個有關仙人的故事。眼前的這個阮南,幾乎已經是他想像中的仙人了,是自己的雙手,把他由仙境之中又拉回到了凡世,因此他才又感覺到做為一個凡人的痛苦。
阮南由他的舉止沉思裡,忽然發覺到這個年輕人的大異尋常,從而對他產生了好奇!
「尹賢侄,你的心裡,為什麼也充滿了仇恨?」
「因為我的遭遇,遠比你更為淒苦!」尹劍平苦笑了一下:「卻沒有三叔你的修養與度量!」
阮南喃喃道:「大海有盡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滿為心,賢侄,你能夠體會這首詩的涵意嗎?」
尹劍平怔了一下,重複道:「大海有盡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滿為心。」
一陣黯然襲上心頭,什麼人作的這首詩?什麼人有這等心境修為,這等超凡人聖的魄力豪情?他的感觸,又豈止是區區欽佩而已!
阮南看著他道:「你能作得到嗎?」
尹劍平頹然地搖搖頭,心裡再次地襲起了一陣悲哀!
阮南一笑:「我也作不到。」
他歎了一聲,接下去道:「但是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有此胸襟!可惜我失敗了!」
尹劍平道:「你仍然可以保持你原有的生活方式,復仇的事三叔你可以交給我。」
「交給你?」
「因為我們的目標對象是一致的。」
阮南忽然挑了一下長眉:「嗯,我幾乎忘了這一點……只是你有把握嗎?」
尹劍平冷冷一笑:「有沒有把握,我都必須一試。因為我別無選擇!」
阮南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尹劍平搖搖頭,無可奈何地道:「因為我還沒有死。」
看了阮南一眼,他加以補充的道:「雖然活著沒有死的人,到處都是,但是只有我一個人有復仇的義務!」
阮南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尹劍平苦笑一下道:「你當然不明白,因為我活下去的意義,是要為無數人復仇!」
阮南皺了一下眉:「無數人?」
尹劍平點點頭,面上現出一片慼然,這一剎間,他腦子裡閃爍過無數條人影。這些人包括父親尹雁翎,義父東方傑,岳陽門的長老冼冰,掌門人李鐵心,雙鶴堂的堂主米如煙,拜兄晏春雷,再下去是積翠溪的吳老夫人,以及岳陽門滿門上下……
這麼多的人,這麼多條命!
一剎那,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鮮血,無數呻吟!這麼多屈死的冤魂,團團圍繞著他,數十雙鬼眼,更像是無數支冷箭,一支支都射扎到他的內心深處!他再也支持不住,長嘯一聲,奪門而出,直向著山嶺上,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