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大門緊掩,門外街道佈滿衙役差人。
天香樓前的那塊空地上,擺放著六、七頂大轎和四輛馬車,轎夫和車伕們都被差人看守著,默默坐在樹蔭下。
此刻已是申時,陽光斜斜的照進天香樓,樓中有音樂聲飄出,隨著微風敞開。
天香樓後的庭院一角,有一座不起眼的石屋,石屋在幽篁修竹中,竹影被陽光投射在牆上,顯現出美麗的圖案。
石屋四周,有假山、古木、長草、野花,顯得極為幽靜,然而在這方圓三里的空間裡,卻埋伏著七十多個忍者。
那些忍者憑藉著地形和樹木將自己隱蔽起來,乍看之下,如同岩石、土堆,但是只要一有動靜,他們手中的暗鏢便將如群蜂出巢……
石屋裡的陳設並非如一般的南方房舍,入門之後,是一條短廊,廊邊有高及人膝,用木柱頂住的一間木造房間。
那座房間形式不同於中土,外有紙門,內部鋪設十餘塊長方形草蓆,草蓆正中擺放一個大火盆,內中有火炭燃燒著,一個紅泥小罐架放在火炭上,裡面似在煮著什麼東西,不時有熱氣冒出。
而在屋角的一端,有一處凹進去的地方,裡面鋪著漆得光亮的木板,木板上有兩座木架,一座木架上橫放兩枝一長一短的倭刀,另一座木架上則架著一副類似甲冑的怪東西,甲冑旁掛著一幅有個「和」字的畫軸,顯得不倫不類。
屋頂天花板旁,有四根短鉤,鉤上架著二枝長兵器,雖然尖刀被皮袋套住,但是一看形狀,便知非矛即槍。
而在甲冑的另一端,放著由高至低四排長木板,板上放著二十多個人形布偶,每一個布偶的裝束都不相同,但是全都是女孩子,並且還是穿著東瀛服飾裝扮的女孩子。
屋中有八面小窗,此刻,斜陽自從窗外投射進來,映照在那些人形布偶身上,顯得每一個都栩栩如生。
金玄白盤膝坐在草蓆上,凝目望看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布偶,心中意念飛馳,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因為自從在得月樓,他替錢寧解開穴道後,立刻便在朱天壽的吆喝下,隨著張永、蔣弘武、諸葛明等人,乘車往天香樓而來。
沿路之上,衙役在前開道,錦衣衛的校尉們隨車護送,走了好一會工夫,才進入天香樓。
入樓之後,張永以朱天壽長途勞累需要小憩半個時辰為由,讓侍女領著他進入一間房梳洗小憩。
他還記得當蔣弘武、諸葛明兩人跟他在房門口分手時,臉上那種曖昧的表情,而當時陪著他們入房的女子,正是在得月樓坐在他們身旁的妓女。
進房之後,赫然見到伊籐美妙就在裡面等候,這時,伊籐美妙的神情不像在得月樓那樣輕浮,而是很正經的向他跪拜於地,然後表明要帶他去見服部玉子。
金玄白在伊籐美妙的引領下,走過一條秘道,來到這大片被古木、修竹圍在裡面的石屋,然後又被請進這間鋪著草蓆的木板房裡。
他記得伊籐美妙打開紙門請他入內時,僅向他表示,這間鋪滿草蓆的木屋是服部玉子的住處,只有她一人能留在裡面,其他任何人,包括伊籐美妙都不能進入,所以,她只能送他到短廊,請他脫鞋登階進入。
金玄白進屋之後,立刻便看到屋裡這種怪異的佈置,很快便被那二十多個栩栩如生的布偶所吸引,情不自禁的走過去,觀賞那些布偶,以致連伊籐美妙何時掩門離去都不知道。
時間靜靜的流逝,金玄白不曉得自己到這裡有多久了,他吐了口長氣,摸了摸身邊的槍袋,正準備躺下來打個盹,倏然聽到了一陣輕盈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他轉過身來,凝目望去,只見一個窈窕的人影,隔著落地紙門,隱約可見,顯然來者是一個女子。
金玄白的一顆心突然懸了起來,只聽紙門外傳來一聲嬌柔的話聲:「少主,你在裡面嗎?玉子要進來了。」
金玄白應了一聲,紙門被拉開,服部玉子踩在石階上脫了鞋,緩緩的走了進來,然後反手掩上紙門,把手裡的一個托盤放在火盆邊,然後走到牆角,把一張矮几端過來,放在火盆一端,再把原先疊放在火盆旁的方形布墊取下兩個,放在矮几兩邊,這才跪坐在布墊上,朝金玄白跪拜:「屬下服部玉子拜見少主。」
打從服部玉子一進來開始,金玄白便幾乎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因為此時她已洗盡鉛華,露出原先的一張素淨面孔,並且也將那襲粉紅色綢衣換去,改穿一襲碎花布衣和一條素白多摺長裙。
雖然她已卸妝,可是在金玄白的眼裡,她反而更加動人了,那種散發出來的神聖純潔,比她在得月樓中的純潔中混雜著湄態更加吸引人,使她看來彷彿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鄉村小姑娘。
這時,金玄白心裡不禁發出一聲讚歎:「原來美麗的女子,無論是濃妝淡抹,亦或完全不施脂粉,都有不同的美。」
剎時之間,使他想起在河邊小屋,那時他坐在床上,望著昏睡未醒的齊冰兒,當時的心情似乎跟現在差不多,而眼前的服部玉子,較之齊冰兒更加嬌柔美麗,不像她那樣野……
一時之間,雜念紛飛,直到服部玉子向他跪拜磕首,他才醒過來,「嗯」了—聲,忙道:「玉子小姐,你不必多禮了。」
服部玉子指苦矮几對面的布墊,道:「請少主坐在這裡,容玉兒泡懷茶給你喝。」
金玄白拎著槍袋走到矮几前,一屁股坐在布墊上,盤著雙腿,凝望著僅在咫尺之外的服部玉子。
服部玉子把托盤放在矮几上,金玄白只見盤中放著兩個碗,一個小缽,一根用竹籤編束成的竹刷。還有一枝小竹杓。
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只見服部玉子拿起小竹杓,打開小缽蓋,從裡面搖出幾杓綠色的粉末,放在碗中,然後放好小缽相竹杓,拎起已經冒出熱氣的紅泥小罐,倒點水在碗中,這才拿著竹刷,不住地在碗中刷著。
服部玉子見到金玄白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似乎有點害羞,一面刷著碗中茶末,一面說道:「少主已經來這兒好幾天,請恕我瑣事纏身,直到此刻才能趕回來,有勞少主久等了。」
金玄白道:「也沒等多久,反正有蔣老哥和諸葛兄陪著,倒也不寂寞。」
服部玉子沒說什麼,刷好茶末,見到已成黏稠狀後,這才又取下紅泥小罐,把開水注入碗中。
她捧著一個茶碗遞了過去:「少主,請喝茶。」
金玄白接過茶碗,看到裡面碧綠的茶水,突然記起師父多年前跟他說過的一番話,思考了一下,道:「我師父曾經說過,茶之一道,講究的是『和、敬、清、虛』四個字,不知你們東瀛是不是也講究這個?」
服部玉子眼中露出欣然之色,道:「我們茶道的最高境界正是這四個字,少主,請問義父還跟你說過什麼?」
金玄白喝了口茶,道:「我記得師父曾經說過,東瀛扶桑倭國,一切的文化,如宮殿建築、服飾、圍棋、茶道、花道、文字,甚至武士道精神,都是由中原傳過去的,如果把中原文化抽離,扶桑國根本就沒有文化可言。」
服部玉子默然片刻,喝了口茶,問道:「為何義父他老人家會說武士道精神也是從中原傳過去的?玉子可不曉得中原有武士道。」
金玄白道:「我們中原千年以來講究的是忠、孝、節、義,武士道精神就是以這四個字為基礎,然後加入佛教禪宗的精神,凝聚而成的。」
服部玉子又喝了口茶,道:「請恕玉子不懂得禪宗的精神是什麼,還要請少主解說。」
金玄白尷尬地道:「說老實話,我也不懂禪宗的精神是什麼,好像是置生死於度外,不偏於生,也不偏於死,不偏於善,也不偏於惡,哎!弄不清楚啦!」
服部玉子微微一笑,問道:「我義父好嗎?」
金玄白道:「他老人家精神很好,九陽神功已練回第四重了。」
服部玉子眼中露出關切之情,問道:「義父他老人家怎麼啦?是不是曾經受過傷?」
金玄白道:「師父在二十年前,從東瀛回國之後,便挑戰當時天下第一高手,結果落敗,後來,被我另外四個師父圍攻,終於五人一起身受重傷,師父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
服部玉子滿臉關懷之色,問道:「少主,玉子能不能去見義父一見?」
金玄白搖搖頭,道:「他老人家此刻正在閉關中,任何人都不會見,你去了也是徒然……」
他喝乾了碗中茶水,把茶碗放在矮几上,說道:「師父在我臨行時,曾囑咐我要在找到你後,問問你,到底為什麼要帶人到大明中土來?」
服部玉子默然一下,問道:「少主,據田中春子說,她看過義父,並且還看過當年我父親親手送給義父的伊賀流徽章,不知少主此刻是否放在身邊?」
金玄白眼中神光一閃,道:「你在懷疑我的身份,是嗎?」
服部玉子垂首道:「玉子不敢。」
金玄白笑道:「我曉得你在聽到他們說我是槍神的弟子,心中便有些懷疑,不過我要告訴你,火神大將是我的師父,槍神也是我的師父,除此之外,我還有三個師父,其中包括武當和少林兩派的長老在內。」
服部玉子睜大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望著金玄白。
金玄白解釋道:「除了火神大將之外,我另外四位師父都是當年圍攻火神大將的高手,後來他們一齊受傷,一齊被困山谷地窟裡,無法逃出去,這才收下我為徒,合力傳我武功。」
他簡單地把五位師父合力傳授自己功夫的經過說了出來,只聽得服部玉子面上表情變幻不已,時憂時喜,時驚時樂,更顯可愛。
等到金玄白說完了自己的故事之後,她才吁了口長氣,眨了眨長長睫毛覆蓋的黑眸,道:「少主,你的身世真是曲折動人,簡直令人不敢置信,難怪你的武功會這麼高,據犬大郎說,你的刀法是從地獄裡來的魔刀,殺人像砍瓜切葉—般。」
金玄白見她臉上表情豐富,談笑之間露出雪白的玉齒,幾乎使人心旌搖曳,難以自制,連忙地了定神,伸手入懷,取出沈玉璞交給他的鹿皮袋,解開袋口繩子,將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服部玉子驚呼一聲,從幾錠碎銀裡找出一塊鐵片,放在眼前仔細的端詳了一下,道:「這正是當年我父親親手交給義父的伊賀流徽章,果真不假。」
她把徽章放在手裡摩挲了一下,道:「當年,我父親因為傷重,不到二年便已去世,一切的情形都是我母親生病告訴我的!可惜她老人家也在我十二歲時死了。」
她的眼中露出哀傷的表情,金玄白只覺心中隱隱生痛,卻不知要說甚麼話安慰她。
服部玉子默然片刻,然後破顏一笑,道:「對不起,少主,讓你見笑了。」
她指著陳列在木板上的二十多個布偶,道:「那些布偶都是我母親生前親手做給我的,我保留多年,為的就是思念母親。」
金玄白歎了口氣,道:「你比我幸運多,我連母親長得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據我父親說,她是在我二歲時便因難產逝世……」
服部玉子道:「原來少主跟我同病相憐,大家一樣都是失去母親的可憐小孩。」
金玄白道:「玉子小姐,比起我來,你是不是更幸運呢?所以不要難過了。」
服部玉子點了點頭,拭去眼角的淚水,放回手裡的鐵片,拿起另外三塊鐵片,說道:「這是白地家的記號,這是籐村家的,哦!這塊是甲賀流的九曜星紋章,哇!真是壯觀……」
她抬起頭來,道:「少主,憑著這四片徽章,全扶桑國的忍者,都要聽你的命令,服從你的指揮。」
金玄白一面收起矮几上的東西,放進鹿皮袋中,—面道:「我在大明朝的上地上活得好好的,跑到東瀛去做什麼?」
服部玉子道:「現在的東瀛是處於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如果少主你能前往東瀛,一定可以打敗群雄,征服各地藩主,統一全扶桑……」
金玄白笑道:「我沒那個興趣,說老實話,張永那個人監要我當錦衣衛的大官,我都不要做,我跑到東瀛去幹什麼?」
服部玉子臉上有些失望,隨即問道:「少主,你的武功已經到了天下無敵的境界,既不想做大明朝的官,今後如何打算?」
金玄白把鹿皮袋放進懷裡,道:「將來怎樣,現在不知道,不過我要先替師父辦幾件事,其中第一件便是要問清楚,東瀛忍者為何要到中土來?你們的目的何在?」
服部玉子道:「我們到大明帝國來的第一個原因,是受到羅龍文的請托。」
「羅龍文?他是誰?」金玄白問道:「他托你們做什麼事?」
服部玉子道:「羅龍文是七海龍王邊臣豪老伯的徒弟,他在九年前持著邊老伯的信物,找到了我的哥哥,說是義父被中原武林人士所害,要我們到中原來打探消息……」
金玄白道:「我聽說東海海盜和倭寇勾結一起,騷擾海疆,並且還派人和神刀門、集賢堡的人結盟,準備奪下太湖,擾亂中原武林,有沒有這回事?」
服部玉子道:「這個玉子不清楚,不過羅龍文跟我們東瀛的浪人有連繫,卻是真有其事。」
「浪人?」金玄白問道:「什麼是浪人?」
服部玉子道:「浪人便是失去家主的武士,他們的藩主被殺,這些家臣武士全都失去依靠,成為浪人,有的成群結隊浪跡海上,成為你們官方口裡的倭寇!」
服部玉子緩緩說出倭寇的由來,金玄白這才明白東瀛一地自從應仁元年開始,山名宗權將軍和細川勝元將軍,為了爭奪當時足利幕帩的操控大權,於是發生了內戰。
這場內戰前後經歷了十年光景,其間死傷無數,直到細川勝元將軍獲勝,才宣告結束。
從此之後,控制東瀛的將軍,全力受到了極大的削弱,於是地方藩主的勢力逐漸的增強,形成各地諸侯割據的情形,為了擴張領地,擴展權勢,於是諸侯藩主之間爭戰不已,失敗的藩主一死,領土被勝利者奪去,於是藩內的家臣武士頓失所依,只有流落天涯……
服部玉子道:「諸侯藩國之間的戰爭,到底要延續到什麼時候,我們不清楚,不過總有結束的一天,就像中土的戰國時代一樣,最後被大秦一統,東瀛也是如此。」
金玄白頷首道:「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東瀛小國也定是如此,只不過苦了老百姓……」
服部玉子默然半晌,道:「我們到大明皇朝來的第二個原因,是為了實踐家父當年的諾言……」
她緩緩從懷裡掏出一個長卷,放在矮几上,道:「當年先父要我們兄妹拜火神大將為義父,除此之外,還承諾要將我許配給義父的兒子為妻,所以我帶著人到中土來,就是為了找到義父,實踐我父親二十年前許下的諾言。」
她把長卷推向金玄白面前,道:「這裡面是義父親手寫下的承諾,當時見證者有白地三太夫,籐村長門二位上忍,以及感洛君、邊臣豪兩位老伯,請少主看看。」
金玄白雖聽到伊籐美妙提過此事,可是如今見到服部玉子神情凝肅,仍然感到有點緊張。
他獨疑了一下,道:「玉子小姐,當年我師父和令尊定下親事,是說要將你許配給他的兒子,可是我師父自從受傷後,一直潛心練功,從未娶妻,更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這段婚約……」
「這段婚約有效,」服部玉子道:「當年我父親就是唯恐有這種事發生,所以特別又請義父註明,如果沒有兒子,徒弟也可以,一定要完成聯姻,才能報答義父的大恩……」
金玄白默然望著眼前那張美得驚人的秀顏,一時之間,不知要說些什麼,頓時室內一片寂靜。
日影漸移,微風帶來一陣淡淡的花香,充盈在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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