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南回想一下鄭無心的年齡,確實是比鐵傘尊者年輕多了,相差大約在三十歲左右,想必鐵傘尊者成名西北之際,鄭無心還是一個孩子。
他頷首道:「鄭無心的確不愧琴聖之名,他那手琴技發出,竟能夠使人全身血液都為之沸騰……」
於是,他將在斷腸谷中遇見鄭無心的情形,以及後來與靳素素發生衝突,而致動手的經過說了出來。
隨後,他又道:「雖然鄭無心琴藝超凡,但是他畢竟敗在靳前輩的劍下,所以晚輩對於前輩所提的密勒池感到非常神秘,因為在此之前,沒有第二個人提起密勒池三個字……」
鐵傘尊者明白顧劍南話中的意思,是因為他所遇到的兩個人都是來自密勒池的,而這兩人又都是一代武林高手,加之方才又略為提到密勒池,所以顧劍南才有此一問。
鐵傘尊者心中湧起一絲苦澀,緩聲道:「你也許不會相合,在歷代密勒池弟子裡唯有我與靳師妹最沒出息,若以本身藝業來說,我們只得到師門的十之六七而已……」
顧劍南暗暗為之咋舌,道:「如果是密宗的高手,在中原武林中豈不是沒有敵手?這樣說來,密宗豈不是天下第一宗派?」
鐵傘尊者搖頭道:「本門並非如你所想像的那樣,因為我們並不與中原武林各大宗派往來,我們全以修真為主,而非用來與人鬥狠比強……」
他話聲一頓,繼道:「這世上的事有許多並非如你所想的那麼簡單,如果論起武功之高低,南海一派歷代出了許多絕世高手,東海三島之上也隱有許多避世的高人,他們並不是以揚名天下為榮,他們修練武功的目的是為了護身,為了保護自己不被野獸所擾……」
顧劍南默然沉思片刻,追問道:「前輩你的意思是唯有那些淺薄之徒才會揚名武林,而那些在武林中沒有名望之人,不一定不是高人?」
鐵傘尊者微微頷首,道:「當然話不能完全這麼說,不過這是要使你曉得,草野蠻荒之處,盡多隱世的高人,這也告戒你將來若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時,不要自滿,要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荒野之地尚許多較你更為高明的絕世高手……」
顧劍南肅然道:「晚輩敬領前輩教誨,此生必然不會忘記。」
鐵傘尊者頷者道:「一個人永遠不能自滿,才能不斷的進步,那一天若是存有自滿之心,就已經開始在退步了,你能記住這一番話,將來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他望了望顧劍南繼續道:「我每夜宿在大漠深處,對著夜空的繁星而生出許多感慨,尤其是在狼嗥之聲斷續傳來之際,這種感慨更是深刻……」
只見鐵傘尊者面上浮起凝肅的神色,道:「本來人們學習技擊之道,原來是為了防衛野獸的攻擊,用以防身的,也可以說是為了求生存,但是漸漸演變下來,人的智慧進步,這種技擊之道也漸漸改進,成為一套有系統的技能,於是它的本質也就因而改變,變為爭取利益排除異已的手段,自此殺戮不停,血腥遍地……」
他話聲頓了頓,道:「小言之,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大言之,國與國之間的戰爭,莫不是由於這種本質的變異而產生……」
顧劍南感慨地道:「據晚輩所知,有許多的戰爭發生,也莫不是為了求生存而引起,當然這裡面也滲雜個人的私慾在內,但基本上看來,莫不是為了求生存而發生的,比如有人想殺害你,你豈能甘心讓他殺害,自然會運用智慧與體力來反抗他,於是,自然會發生爭執……」
鐵傘尊者搖頭道:「你這些話都是似是而非的,試問,那人為什麼要殘害你?」
顧劍南一楞,道:
「當然也是為了求得他的生存,他也許認為我會妨害他的生存……」
鐵傘尊者搖頭道:「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問你,你又為什麼會妨害他的生存?」
顧劍南又是一怔,忖思一會,道:
「人與人之間,為了許多因素,自然會發生妨害別人生存的情形,而且每個人的理想與作為使得他會做出許多自己也不曉得的事,而這些事又往往會妨及他人,於是糾紛就發生了,在影響到本身生命時,自然相互殺殘之事就會發生。」
他此時想到父親之被六大門派圍攻,結果跌進天池的情形,所以才會有此一說。
他認為父親一生為人剛正不阿,但是往往為了許多意料不到之事而得罪許多人,而此次顧明遠之受到六派圍攻,也肇因於武當玄清道人謀叛與天靈寶圖的出現,在此之前?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料想到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鐵傘尊者微微一笑,道:「你說的意思我都懂得,但是你可以仔細地想一想,人為什麼會妨及他人?人與人之間不能很和平的相處嗎?這豈不是較相互竭盡智力、以此身作生死一搏說來更為完美嗎?為什麼會引起許多糾紛呢?」
顧劍南默然了,以他的年齡與經驗,他都無法解釋麼嚴肅的問題,而這一類問題與生死之謎一樣,永遠是那麼令人費猜疑,而且是永遠無法剖析清楚的。
鐵傘尊者道:
「現在你更可以瞭解到我方纔所說的,這一切都是由於人的私慾所引起的吧?」
顧劍南細一思忖,覺得鐵傘尊者言之成理,的確,許多流血的事情之發生,莫不是由於某些人的私慾而引起的。
鐵傘尊者道:「由於有許多具大智慧之人深切瞭解到這個問題,於是乃竭盡畢生精力去設法消除這種潛藏於人內心深處的私慾,或者去設法排解糾紛,制止流血的事情發生,這就是為什麼有佛門、道家、儒家及至諸子百家興起之原因……」
顧劍南問道:「如前輩這麼說,那麼一個人就不需練武了?不練武豈不可以減少許多流血事件之發生?」
鐵傘尊者搖頭道:「你這樣想就不對了,也曲解了求生存的基本法則,練武,本來的目的既是強身、護身,而與人爭戰則是由於私慾所引起,如果你僅捨棄練武而不從克制私慾著手,那不是拾本逐末嗎?」
顧劍南默然半晌,若有所悟的道:
「前輩這些話給予我許多啟示,晚輩深以能有這個機會聽您的教誨為榮!」
鐵傘尊者笑道:
「這那算得上什麼教誨?這只是牢騷而已,也可說是我對世間的感慨……」
他將目光移開,凝注在那一條條掛下的水簾,緩聲道:
「好在我很快便要離開這個世間,到達那永遠寧靜、永遠和平的境地裡,再也不需要飽受憂愁、痛苦、失望等等的打擊……」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啞然笑道:「你看,我又在胡說些什麼了!」
顧劍南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望著鐵傘尊者默然無語,石室中頓時沉靜下來。
鐵傘尊者似乎要打破沉靜的氣氛,默然片刻,道:
「孩子,你可願意聽聽我的一生,和進入密勒池的情形?」
顧劍南道:「晚輩非常樂意。」
鐵傘尊者笑了笑,道:
「我是一個牧人的孩子,我父親叫塔兒瑪拉,他生了我們兄弟八個,我是最小的,幼年時我跟隨兄弟們一起幫忙父親看顧牛羊,記得那時正是夏天……」
他合上了眼睛,似乎在沉思幼年時的歡樂情景,話聲頓了一下,又道:
「那天早晨,草原上還佈滿了露珠,遍地開著野花,我跟七哥趕著一群羊到草原去,就在我們剛剛把羊群安頓好時,我發覺在山坡上的一塊大石上,坐著一個身穿黃色袈裟的老喇嘛,他的鬍子直拖到胸口,在朝陽下閃著銀白色的光芒……」
他睜開了眼睛,望著顧劍南笑道:
「那時我才十歲,比你現在還小,當時一見到那個長鬍子的老喇嘛,這麼早便坐在大石頭上,他那長鬍子被風吹得飄呀飄的,遠遠望去,還以為是神仙呢!
我和哥哥兩個人不但好奇,而且非常害怕,哥哥拉著我趕緊就伏下身去,對那個老神仙叩起頭來,說實在話,我當時心裡非常虔誠,默默的祈禱著,希望那老神仙保佑我們不再貧窮,母親不再常常生病……」
他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繼續道:
「當我們叩完頭,剛剛抬起頭來,便看到那白鬍子的老神仙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們面前。
由於那老神仙突如其來,而且我們跟他的距離又太遠,所以我七哥猛然一見,立即嚇得掉頭就跑,頭也不回的跑回家裡。
那時我心中雖然害怕,卻更為好奇,我睜大眼睛傻傻的望著那老年喇嘛,問道:
『你不是住在那山上的神仙?』
那老喇嘛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道:
『我不是神仙,不過我也住在山上,孩子,你叫什麼名字?』說著,他伸出手來,在我頭上摸了摸,當他摸到我後腦勺時,不停地點頭。」
鐵傘尊者話聲一頓,道:「你知道,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我也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點頭,不過當時我看到他的神態既然是那樣的和藹,所以我心裡也不再害怕了!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了他,並且還問他怎麼這樣早便到這草原來。
那老年喇嘛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不斷用眼睛盯著我看,看了好一會,他笑道:
『孩子,你可願意跟我到山上去?』
我當時搖了搖頭道:『我還有爸爸,他不會讓我跟你去的!』那老年喇嘛想了一下又說道:『如果你爸爸答應了,你願意不願意跟我走?』當時我猶豫了一下,因為我們家裡雖然很窮,可是兄弟們相處的卻很好,我實在不願跟隨這老年喇嘛去,不過我心裡卻又有一股強烈的慾望,要我答應跟他去!
我心裡猶豫了片刻,問道:『跟你去做什麼,我除了會看羊,什麼都不會呀!』那老年喇嘛笑了笑,道:『我不要你替我看羊,我要你做我們的徒弟!』『做徒弟?』當時我非常詫異地問道:『做徒弟幹什麼?』那老年喇嘛笑了笑,還沒說話,正好天上飛過一隻隼鷹,只見他沉聲道:
『孩子,你看好。』
當時我還沒有說話,已看到他雙手一抖,身上像是長了翅膀一樣,憑空飛了起來,一下子便追到那只隼鷹的旁邊。
我那時驚得都傻了,睜大的眼睛,只見那只隼鷹也似乎大吃一驚,一見到有人竟能飛上天去,它叫了一聲,連忙展動翅膀斜飛開去……」
顧劍南坐在一旁傾聽鐵傘尊者用低沉的話聲述說他幼年時的遭遇,不一會便將整個情感都滲進在鐵傘尊者的故事裡。
他明知道那老年喇嘛來自密勒池的,必然不會容許那只隼鷹逃脫,可是卻忍不住的問道:
「那老喇嘛抓住那只隼鷹沒有?」
鐵傘尊者笑笑道:「當然他抓到了,他便是我的師父桑丹司珠活佛,若以武功而言,我此刻的武功也只得他八成而已!」
顧劍南臉上浮起欽佩之色,同時覺得宇宙之大,奇人異士真是太多了,而且武功之高,超過他想像之外。
他暗自忖道:「不曉得要怎麼樣練法,才能夠練成他那樣的功夫?」
鐵傘尊者話聲頓了頓,繼續道:
「那時我一見那只隼鷹飛開,心裡正在緊張,已看到那老喇嘛就在虛空裡伸手一抓,那隼鷹就像是一塊石頭般,突然跌落在他手中……」
他話聲一頓,接道:「這正是密宗的神技,中土稱之為『虛空接引』,我們稱之為『凌風神抓』,就像這樣。」
說著,他伸出手去,對兩丈外那一排水簾虛虛一抓,只聽得叮叮的水聲一斷,那一排水簾,宛如遇見極大吸力,下垂的水簾斜斜朝著鐵傘尊者的手掌射去。
可是到了距離他手掌前尚有兩寸多遠,便一齊停頓下來,好似虛空中有一個透明的杯子將水裝住,一會兒便成了一個圓形的水珠。
鐵傘尊者微微一笑,虛虛握著那個水珠,道:「孩子,這好不好玩!」
顧劍南驚佩無比,道:「前輩神功蓋世,真是使人歎為觀止。」
鐵傘尊者手腕微微一振,只見那水球連著條條水簾一齊斜射回去,齊都落入石缽之中。
他張開手掌,顧劍南定神一看,只見掌上不見一滴水跡,他不禁讚賞道:
「晚輩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神奇的功夫!」
鐵傘尊者道:「你可願意學?」
顧劍南道:「如果前輩願意教,晚輩當然願意學!」
鐵傘尊者道:「我非常願意將我一身的功力全都傳授給你,但是這些功夫都是密宗絕藝,只傳給本門弟子的……」
他話聲一頓道:「你可願考慮進入本門為徒?」
顧劍南搖了搖頭:「晚輩非常抱歉,我……」
鐵傘尊者搖了搖手,道:「好了,你不必再說什麼了!」
顧劍南歉然道:「晚輩實是因為家父行蹤不明,而且……」
鐵傘尊者笑道:「人各有志,我不會怪你的!你也不必解釋什麼。」他話聲頓了頓,道:
「我現在且對你說一說當初我進入密勒池時經過的幾個小測驗,那正是測驗孩子智力的好辦法,你可願意聽一聽?」
顧劍南知道鐵傘尊者不願再提那不愉快的收徒問題,而故意轉變話題,他笑了笑道:
「前輩說出來,看看晚輩能不能答得出來!」
鐵傘尊者道:「好,你聽仔細好,我問你六個最簡單的問題,其中前面三個是一組,後面三個又是另外一組,當時我們回答一組的時間,是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你可願意讓我也來測試你一下?」
顧劍南頷首道:「前輩儘管計時好了!」
鐵傘尊者站了起來,在室內轉了轉,也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一枝香來,他將之燃著了,然後插在地上,問道:「第一組三個問題是:一,什麼魚不能吃?二,什麼河沒有水?三,什麼牛會飛?第二組的三個問題是:一,雞蛋要怎樣才能豎立?二,羊要怎樣才能不吃草?
三,月亮要怎樣才會落在地上?」
顧劍南雙眉微微一皺,忖道:
「這些問題都是似是而非,看來容易,卻很費思量,可是卻很具有趣味性……」
由於那一份趣味性,使得他絞盡腦汁,靜靜沉思起來。
鐵傘尊者笑了笑,道:
「這些問題你若是往複雜方面去想,怎麼都想不出來,其實答案簡單的很!」
顧劍南未等他說完,突然道:「我想起來了!」
鐵傘尊者驚道:「這麼快就想出來了?」
顧劍南頷首道:「我先回答第一組:一,和尚唸經的木魚不能吃,二,天上的銀河沒有水,三,昆蟲裡面的天牛才會飛!
第二組問題:一,雞蛋只要將它的一頭敲破便能豎立,二,羊要不吃草只怕要將它殺了才行,三,拿盆水放在地上便可以看見裡面也有個月亮……」
他笑了笑道:「當然這地上的月亮只是天上月亮的影子,但是前輩你只是問要怎樣才會使月亮落下來!其實誰又能真使月亮落下來呢?昔日有后羿射落太陽但那也只不過是神話罷了……」
鐵傘尊者頷首道:「你的答案非常正確,本來這些問題便只是用來測驗人的急智的……」
他的目光望了一望那才燃燒不到一半的香,道:「依你的智慧,若是被本門中人碰見,是無論如何都想要收你為門人的!唉!我不能引介你進入本門,真是對不起本門培育之恩……」
他長長的歎息一聲,臉上突然現出痛苦的神色,道:
「好了,這一天來你也累了,趁現在藥力剛行之際,最好還是無睡一覺吧!」
顧劍南見到他臉上的神情,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才能表達心中的歉意,他正在想該如何措詞時,鐵傘尊者已站起身來道:
「我將你的睡穴閉住,等到明天早晨便可以醒來!」
顧劍南還未來得及說話,鐵傘尊者虛虛用指一彈,頓時一縷疾勁的指風射出,已將顧劍南的睡穴閉住。
顧劍南只覺一陣濃重的睡意襲來,眼睛一閉,立即瞑目睡著了。
請看第六部「孽劍飲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