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南躺在床上,面對著屋頂,似乎在沉思些什麼,一聽到輕盈的腳步聲,他連忙轉過頭來。
當他看到梅冷雪臉色慌亂地走了進來,卻又似在猶疑什麼,站在那兒踟躕不前,他不禁愕然問道:「梅小姐,你,你有什麼事嗎?」
梅冷雪惶然道:「我姨媽來了!」
顧劍南不解地道:「你……姨媽?」
梅冷雪道:「就是宮主的夫人,她……」
她的話聲被小鳳的聲音打斷:「小姐,樸夫人來看你啦!」
顧劍南臉色一變,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腳站在地板上,急道:「我要躲一躲。」
他心中驚慌忽地躍身起來,雙腳一落在冰涼的地板上時,肩上一陣劇烈的抽痛彷彿已將他的肌肉撕裂,痛得他齜牙咧嘴,幾乎叫出聲來。
梅冷雪急忙上前,扶著他的肩膀低聲道:「你怎麼啦?」
顧劍南只覺她那雪白的柔荑抓住自己的手臂,彷彿有一股電流通過全身,使得他起了一陣莫名的顫慄。
他右手疾伸而出,一把握住她的玉手,立即,梅冷雪全身一陣顫抖,臉上飛起一朵紅雲,輕輕的嚶嚀一聲,垂下了頭。
顧劍南只覺得整個神智都飄飛在茫茫的冥空,這手與手接觸到的剎那,在他的感覺中似乎便是永恆。
他的眼中射出熾熱的光芒,投注在梅冷雪那一截如玉的脖子上,他的嘴唇微微的顫抖,低聲道:「冷雪,我……」
梅冷雪聞聲仰起頭來,睜開如夢幻般的明眸,低聲道:「我……」
顧劍南心中熱情澎湃,似是急驟燃燒中的火焰,一陣激動,他將梅冷雪環抱在懷裡,他感覺到自己好像是擁抱著一塊天鵝絨,溫柔而暖和。從那黑亮的髮絲裡,透出來的縷縷芳香清沁芬郁,彷彿滲入他靈魂的深處,使得他的心裡起了陣陣顫慄。
這一剎那,生命中的一切都凝住了,凝結在無聲的依偎裡,在溫柔的擁抱中……
梅冷雪埋在顧劍南寬闊的胸懷裡默然無語,她似乎沉醉在這溫馨可愛的一刻,而忘卻自己置身在何處。
翩翩飛翔而去的神智在小鳳的叫喚中回來了,當顧劍南睜開眼時,只見小鳳滿臉惶急驚愕之色站在旁邊。
他腦海陡然一震,彷彿靂霹在心底響起,把他沉醉在幻想中的神智拉回到現實。
還沒有放鬆環在梅冷雪腰上的手,她已掙扎了一下,將顧劍南推開,自己急急的退後三步。
小鳳頓足道:「唉!小姐你好糊塗,現在什麼時候?樸夫人就在前房……」
她低壓聲音,唯恐在前房的樸夫人聽到,當她看到站在面前的一對年輕男女依然像木偶似的呆站著,動都不動一下,急忙推了顧劍南一把,道:
「顧公子,你還不找個地方躲起來,非要等樸夫人進來你才……」
顧劍南這下理智才清醒過來,他目光四處一掃,急道:
「我要往那裡躲?這……」
小鳳咬了咬下唇,道:「快到床底下去」。
顧劍南道:「這……」
小鳳道:「現在還顧什麼身份尊嚴?還不快躲起來,床底下有什麼關係?你還怕委屈自己嗎?」
梅冷雪道:「小鳳,不可以這樣說話!」她臉上的紅雲未退,可是此刻已顧不得羞慚了,低聲道:「顧公子可以睡在床上,我出去跟姨媽……」
小鳳道:「這怎麼行?我剛才跟夫人說你身體不太舒服,躺在床上睡著了,所我才喚你,說不定馬上夫人會進來……」
梅冷雪秀眉微微皺起,道:「我這就出去……」
「小鳳!」前房傳來呼喚之聲:「小姐出來了沒有?」
小鳳頓足道:「糟糕!是靈珠那小蹄子,說不定她已經起了疑心要夫人進來……」
梅冷雪再也不能猶豫,拉著顧劍南的衣袖輕聲道:「公子請快躲到床底下去。」
顧劍南道:「這個……」
梅冷雪突然覺得一陣淒涼的感覺浮上心頭,她盈然欲淚輕聲道:
「但望公子將來不會忘了今天,莫叫冷雪抱憾終身。」
顧劍南激昂地道:「在下此生若有負小姐恩情,必遭天雷橫劈……」
梅冷雪伸出玉指輕按著他的嘴唇,幽然道:「公子請別說出這種話,我……」
小鳳看到他們忘情纏綿,不禁搖頭歎息道:「唉!唉!真要急死我了。」
顧劍南不敢再猶豫,急步奔回床去,睡在裡面,將被褥蓋在身上,而且把整個頭臉都蒙住了。
梅冷雪把床邊盛著血衣的臉盆和顧劍南的靴子都推到床底下,然後放下了羅帳和衣上床,掀起錦被臥下身去。
小鳳搖頭歎息道:「這該怎麼得了?又會是怎麼個收場?」
她可不敢再呆立在屋裡,轉身匆匆往前房行去。
才走到屏風旁,她已看到靈珠跟樸夫人正掀起珠簾往屋裡行去。
樸夫人臉如滿月,雲鬢高聳髮髻倒挽,穿著一身翠綠的錦裳,雖然額上已有幾絲皺紋,可是年輕時的風韻依然留存著,尤其那一身裝扮,使她顯得較實際的年齡要年輕得多。
她姍姍行來,身上環珮相擊,叮叮作響,頭上插的應步搖微微搖顫,蓮步均勻,轉眼她已來到小鳳的面前。
小鳳斂衽道:「樸夫人!」
樸夫人問道:「小姐怎麼啦?可醒了沒有?」
小鳳道:「婢子方始稟告小姐時,她的頭依然痛,一聽到夫人來到,忙著要起來,是婢子勸她再休息……」
樸夫人急步進房,看到梅冷雪躺在床上正掙扎著要坐起來,她忙道:
「啊喲,乖兒,你別起來了!」
梅冷雪滿臉紅暈,右手掀著羅帳,柔聲道:
「姨媽!恕侄女沒有起來迎接你老人家。」
樸夫人走到床邊,按住梅冷雪的雙肩,憐惜地道:
「雪兒,你怎麼跟姨媽客氣起來?快躺下!」
她在床邊椅子坐下,握著梅冷雪的玉手,道:
「雪兒,你怎麼好好的會生病呢?唉!真使人擔心。」
梅冷雪垂下了頭,低聲道:「大概是昨晚在客棧裡著了涼,早上只有點頭暈,還不覺得怎樣,一到了下午實在支持不住,所以……」
「來!讓我看看!」樸夫人伸手抬起梅冷雪的下頦,道:
「看你的臉這麼紅,真是著涼了!」
說著,伸手輕撫梅冷雪的額頭;她只覺觸手之處有點發燙,彷彿觸及一塊烙鐵,不禁吃了一驚道:「啊喲!燒得好高呀!」
梅冷雪心裡明白,自己並不是發燒,而是因為羞慚所致。
因為顧劍南就臥身在床裡側,那溫暖而結實的身軀接觸著,兩人僅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
在她有生以來的十六年歲月,她何曾與一個男子同床共眠?何況那個男子又是心裡所愛慕的年輕人。
她雖然嗅不到那股男性特有的氣息,但從那健壯的身軀上傳過來的陣陣如同觸電的感覺,使得她全身幾乎都酥麻了。
她的靈魂顫慄著,身上的溫度不斷的升高,使得她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可是她卻不得不忍耐下來,因為她尚要應付樸夫人的關懷。
她柔聲道:「沒有什麼關係,躺一躺便會好的。」
樸夫人搖頭道:「唉,燒得這麼高,還說沒有關係?你也真是的,若讓你娘曉得了,還以為我虧待你,這個責任我可擔當不起。」
她側首道:「靈珠,你快去請秦大夫來。」
那叫靈珠的婢女自從跟隨夫人進來以後便左顧右盼,似乎在搜尋什麼似的。
小鳳在她身邊暗暗著急,卻無可奈何。
此時一聽樸夫人叫喚,她連忙推了推靈珠道:「靈珠姐姐,夫人在叫你。」
靈珠呃了一聲道:「夫人,有什麼事?」
樸夫人叱道:「你的心到那裡去了,連我的話都沒有聽清楚?」
靈珠囁嚅道:「我……婢子……」
樸夫人叱道:「還在那兒發什麼傻?快去把秦大夫喚來,說梅小姐病了。」
靈珠道:「夫人難道……難道忘了秦大夫正在為公子治傷,他……」
樸夫人哦了一聲,道:「唉!我怎麼倒忘了!」
她搖搖頭歎道:「雪兒,委屈你等一等,立人被一個姓顧的小畜牲所暗算,傷得頗為厲害,此刻秦大夫正在細心診治……」
梅冷雪道:「午後不久我曾見到兩位總教頭經過附近,聽他們說及此事,……卻不曉得立人哥受了傷!」
樸夫人道:「據他們說,立人是因為聽你誇獎那個孩子,所以才召喚他到書房去,想見一見他,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好,就要提拔他到宮裡來,予以重用……
誰曉得那個小畜牲卻不知道好歹,大概是喝醉了酒發酒瘋吧,竟把侍劍和佩硯兩個孩子打傷,然後匆匆逃走,立人一進屋就發現此事,驚疑之下便追趕過去,他原只想要問清楚那個姓顧的為何如此做,所以沒有提防到暗算,以致於……唉!」
她長長歎了口氣道:「立人雖然被我驕縱慣了,可是本性很好,絕不會故意傷害別人,那個小畜牲卻如此對他,我一想起來真是恨不得……」
梅冷雪道:「姨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侄女我向立人哥推許那人,又怎會發生此事?都怪我……」
樸夫人道:「這又怎能怪得了你?你本來是一番好意,又怎會曉得那個小畜牲是潛伏在本宮的奸細?」
梅冷雪道:「無論如何說法,對於立人哥發生此事,我該負上一份責任的,若不是我……」
樸夫人道:「唉!好侄女你不要難過了,這種不幸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難過也沒有用,而且誰都不會責怪你的,不過只希望你能小心—點自己,那小畜牲簡直不是人……」
她唯恐他因過份生氣而泯滅理智,做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於是她緩聲說道:
「姨媽,我會小心注意的,只要發現到那小……小賊,我必然會將他抓住……」
說話之間,她將左手緩緩縮回被中,搜索到顧劍南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它。
樸夫人滿意地道:「我曉得你家學淵源,武功一定不錯,但是你最你還是少冒點險,若是發現了那小賊的行蹤,只要呼喚一聲便行了!」
她笑了笑接道:「我一聽到那小賊逃匿消息,便立刻想到你的安全,所以命高教頭帶人玉雪樓附近巡視,你只要一叫喚,他便可以立刻趕到。」
梅冷雪心裡暗忖道:
「這一著真是厲害,看來必定是那兩個老鬼稟告姨媽,所以她不但親自來探視,又派人在附近巡查,還派人來監視我,哼!我非要把他送出宮不可。」
她心裡雖是這麼想,可是表面上卻不能這樣說,只見她輕笑道:
「多謝姨媽的關心。」
樸夫人站了起來,道:「乖兒,我也不打擾你了,一會兒我便叫秦大夫來……」
梅冷雪婉拒道:「我想不必了,剛才我已吞下爹爹的『滌神湯』,若是今晚不好,明朝再請秦大夫來吧!」
樸夫人道:「也好!天色也晚了,你好好休息吧,等會兒我會叫廚房送上八寶粥米……」
她歎了口氣道:「唉!一提起廚房,我便為周正難過,他在本宮幾十年了,從上代宮主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出過錯事,這下卻……」
梅冷雪只覺臥倒在床裡的顧劍南全身一震,竟似因為聽到此事而情緒激動不已。
她趕忙用力握緊他的手,示意他必須壓制心頭的激動,直到顧劍南用手輕輕的在她的手背上拍了兩下,她才鬆了口氣。
仰望著樸夫人,她道:
「姨媽,你說的是那個做得一手好菜的周胖子周大師傅?」
樸夫人道:「誰說不是呀!老周在宮裡待了幾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誰曉得他怎會一時糊塗把那小賊帶進宮來,以致牽連到自己。」
梅冷雪道:「周師傅我也見過,他為人蠻好的嘛,我想他不會是與小賊一夥的,必定是一時無意的!」
「唉!我也希望這樣!」樸夫人煩惱地道:「你姨父的傷還沒好,我已經心裡急得很,現在又發生這種事,真使我煩死了,但願老周不至於是引狼入室,否則我這麼多年吃慣了他做的菜,可真不願意改變味口。」
梅冷雪道:「依侄女想法,他是不會做出什麼對本宮不利的事,因為他到底是本宮幾十年的老人了。」
樸夫人俯身輕輕拍了拍梅冷雪的肩膊道:
「你好好的睡覺吧,別煩那些事,我這就走了。」
梅冷雪道:「姨媽,請恕我不能起身相送了。」
樸夫人笑道:「自己人還客氣什麼?靈珠我們走吧!」
梅冷雪道:「小鳳,送一送夫人。」
小鳳應了聲,樸夫人揮手道:「不必了,你好生伺候小姐便行了。」
小鳳道:「婢子知道。」
樸夫人凝視了小鳳一眼,轉身出去,靈珠跟隨在後,小鳳也跟著送客。
梅冷雪一直聽到樓梯聲響,方始掀起被褥,低聲道:
「她們走了,顧公子,你可以出來了。」
顧劍南悶在被中半天,熱得滿頭滿臉都是大汗,他長長的噓了口氣,道:
「多謝姑娘,你……」
梅冷雪搖頭道:「你不要這麼說,若非我多事,也不會使你蒙受這些委屈,害得那個周大師傅也牽連在裡面…」
顧劍南歎了口氣,又道:
「我倒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周胖子他太冤枉了,他全是為了我!」
他搖了搖頭,道:「我本來決定明日便要離開此處,誰知走前卻發生這種事情?他若是有什麼不測,我這一生都會過得不安,我欠他的恩惠太多了。」
梅冷雪垂首道:「這都是怪我多事,若不是我……」
顧劍南阻止她說下去,感歎地道:
「這都是我命途多乖,使得每一件事情都不如意,這短短的十幾年中我經歷許多痛苦,以往都有父親替我承擔,以後必須我自己面對了……」他誠摯地道:
「我這一生中最最愉快之事,便是認識了你,我想我……」
梅冷雪一聽他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這才發覺自己的左手尚被他握在手裡,她頓時羞不可抑,輕輕的把手抽了回來。
顧劍南話聲一頓,才覺察到自己竟然還坐在床上,與梅冷雪共蓋一條被褥。
方纔那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從權的臥身床上,與梅冷雪同床共褥,現在情況已經消失,他便不可以繼續那樣。
想到這裡,再看到梅冷雪那種羞怯的神情,他非常不好意思的躍身下來,光著腳板站在地板上。
要知古時禮教甚嚴,一般閨閣千金幼年之時便不與父兄同席,關在閨房直到成長之年,都沒有與男人接觸的機會。
武林中人豪放而不拘小節,當然與官宦之家不盡相同,但是並不是完全不講古禮,只是沒有那麼嚴格罷了。
但卻不能像顧劍南與梅冷雪這樣男女同床共褥,臥在一起,雖說這是從權,卻也為禮教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