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撼動到整個靈魂深處的一掌,是如此凌厲而犀利的落下,完全不容許顧劍南有躲開的機會,事實上也不容許他在樸立人揮掌擊出後閃躲開去。
他心中暗自忖道:「如果樸立人就此殺死我,我是絕無機會可以躲開的,若是他想要從我的嘴裡知道他所要知道的事,那麼他只是嚇唬我罷了。」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他自己明白眼前的情勢逼得他只好從樂觀的地方推論,他除了寄望樸立人僅是嚇唬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雖然他的心裡是作最好的打算,但是面臨的是生與死的選擇,他的心裡也是非常的震撼的。
果然他腦海中這份意念尚未完全轉過,樸立人那迅捷如電的一掌在觸及他的咽喉表皮處,突然斂去了所有的力道,輕輕的停住了。
像是一根繃得緊緊的弓弦突然放鬆,顧劍南把提到口腔的一顆心又放了回去,他暗暗的吁了一口氣,嘴裡發出一陣含糊的聲音:「周胖……胖子,再乾一杯。」
嘴唇一陣翕動,他緩緩的轉了個身,以背脊朝向外面,依然熟睡不動。
「哼!」樸立人站在床旁,自鼻中發出一聲冷哼,緩聲道:
「天下沒有誰能在我的面前裝得了假,何況是你這麼個毛孩子,快起來!」
顧劍南依然熟睡如死,裝作根本沒有聽到樸立人說話。
樸立人冷笑道:「你若是認為能在我面前矇混得過,那真是做夢,你若不起來,我點你『雲台』,『命門』兩穴,就讓你死個不明不白的。」
顧劍南根本就不知道樸立人所說的穴道在那裡,他當然不知道兩個穴道對於人身的影響如何,但他可以想像的到,那必然是能致人於死命的。
他暗忖道:「不管如何出言恫嚇,反正我一概不理,除非你實在忍耐不住而叫我,我就一直裝蒜下去。」
樸立人似乎站在床邊等得不耐煩,自言自語道:
「莫非他真的僅是一個不知世事、不會武功的孩子?也許是我誤認了他。」
顧劍南心中暗鬆口氣,忖道:「謝天謝地,希望他這個念頭一直繼續下去。」
他自己這個念頭還未轉完,樸立人突然又說道:
「不管他是不是一個孩子,我都不容許他存在,我要殺了他!」
他的話聲中充滿了殺意,陰寒的語氣使得顧劍南不禁為之嚇了一跳,他深吸口氣,忖道:
「只要他出手,我可以竭盡所有的力量防備他的第一擊,我相信在他第二次出手之前一定可以從窗口逃出去。」
他從樸立人的話中聽出那股寒厲殺氣,心裡暗自忖思著應付之法,可是回心一想,又覺得有點不對,因為他的原意並不是要與樸立人翻臉,而且他就算逃出窗外,他又能跑到那裡去呢?
對於金縷宮,他雖說在此住了三個月,但一直待在廚房裡面,根本就沒有進入過那高高的圍牆內一步,宮裡的路一條都不認識,而且四下必然有許多衛士守護,他能跑得了多遠?
矛盾的意念在他的心中衝突了一下,他終於決定還是忍耐下去,等待最適當的時機逃出金縷宮,於是散去了佈滿全身的真氣。
樸立人話聲一完,伸手一把抓起顧劍南,沉聲道:「醒來,蠢才。」
顧劍南只覺得背心被抓住之處痛徹入骨,樸立人那緊合的五指如鉤,毫無留情的深深陷入他的肉裡,似要藉著這一抓來發洩他心中的妒恨。
這下可不能再假裝下去,顧劍南又不敢運起內功,只得啊喲一聲,睜開眼來。
他的身子被樸立人提在空中,手足揮動了一下,故意失聲道:
「啊喲,我的媽呀!痛死我了。」
樸立人冷哼一聲道:「你的酒醒了沒有?」
顧劍南叫道:「你……你為什麼把我……」
樸立人叱道:「混帳奴才,你睜開狗眼看看我是誰?」
顧劍南的身子被他旋了過來,臉孔面對著樸立人。
打了個哆嗦,他故作驚慌道:「公子……該死,小的該死,沒看到是公子老人家。」
樸立人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毛病,問道:「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顧劍南苦著臉,道:「公子,你……你先把我放下,我……」
樸立人嘴角泛起一絲輕鄙的笑意,將顧劍南往榻上一擲,道:
「起來,替我跪下。」
顧劍南臉朝下、背朝上的被摔在楊上,他聽到樸立人的話,臉色一變,忖道:
「我雖然決定委曲求全,但是我也不能對這惡賊下跪呀,說不得我只好就此一拚了!走到那裡算到那裡吧!」
他深吸口氣緩緩爬了起來,預備樸立人再度要他跪下時,便突起發難猛施一擊。
他爬下床榻,身形一晃,坐在榻旁,眼角瞥處,已見到樸立人臉色陰沉地道:
「聽到沒有,我叫你跪下。」
顧劍南咧嘴一笑,裝傻道:「跪下?跪下做什麼?」
樸立人眼中射出一股凶光,還沒說話,書房的門一響,侍劍和佩硯兩人已同時走了進來。
侍劍身上的衣服大概已經換過,好像還洗了個澡,他手上提著一桶水,佩硯手裡則是抱著一襲衣服。
他們一進來,見到樸立人也在屋內,不禁一愕,齊聲道:「公子,你……」
樸立人冷冷地望著他們,沉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侍劍一愕道:「公子你不是叫小的將他搬到書房裡來,替他洗個澡換換衣裝嗎?我和佩硯去找衣服……」
話未說完,樸立人已吼道:「蠢才,還不滾過來?」
侍劍和佩硯齊都臉色一變,面面相覷,不敢遲疑,快步走了過來。
樸立人咬著下唇,後退兩步,冷冷地瞪視著顧劍南好一會兒,彷彿要看穿他的心似的,然後緩聲道:「將他捆起來,綁在椅子上。」
侍劍和佩硯對望一眼,佩硯詫異地道:「公子,這又是為什麼?」
顧劍南也跟上一句,道:「是呀!這又為什麼?」
樸立人冷冷道:「不為什麼,只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我樸立人是不容許太漂亮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顧劍南失笑道:「我長得漂亮?公子你別看錯了吧,憑我這樣子算得了漂亮,那麼周胖子也算得上英俊瀟灑了。」
樸立人冷冷一笑道:「你不要說用點灰塵塗在臉上,就算是經過名師易容,我也能看透,哼!你的運氣太壞了!誰叫你碰上我!侍劍——將他綁起來。」
侍劍應了聲,從那個大書桌的底下找出一根粗麻繩來,他走到榻邊,道:
「小兄弟,對不起了!」
樸立人怒喝一聲,飛起一腳將侍劍踢出老遠,罵道:「侍劍,你說什麼?」
侍劍整個身子撞在書櫃上,然後又滑落地上,痛得他,齜牙咧嘴幾乎都爬不起來,囁嚅道:「我……我只是叫他一聲小兄弟,在廚房裡我們都是這樣稱呼他的。」
樸立人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死了?劍在牆上,你自戮吧!」
侍劍臉色一變,方要開口說話,樸立人已厲聲道:「你敢不聽我的話?」
侍劍咬了咬牙,站了起來,摘下牆上長劍,道:「是,公子,小的死了以後,但望公子……」
顧劍南出聲喝道:「且慢!」
樸立人冷冷道:「你想怎樣?」
顧劍南道:「你的目的只是要殺我,又何必牽連他人?其實你根本不需找什麼繩子綁住我,我也沒有反抗的餘地,又何必試我呢?樸公子,你太疑心了。」
樸立人臉色微變,道:「我為什麼要試你?莫非你真是那在崑崙失蹤的顧劍南嗎?」
顧劍南心中一驚,面上毫不變色,問道:
「誰是顧劍南?我叫顧楠,楠木的楠。」
樸立人目光凝注在顧劍南的臉上,道:「江湖上曾傳言血手天魔顧明遠已將那張藏珍圖交給他的兒子顧劍南,而顧劍南則是在崑崙山後失蹤的,此刻江湖上各派都在找尋你,嘿!
我剛才若非問過快嘴小張,還不知道你竟跑到我們宮裡來……」
顧劍南暗暗忖道:「敢情是快嘴小張告訴他,我是如何來到這裡的,怪不得他的原意只是為了梅小姐誇獎幾句而起妒忌之心而想害死我,後來卻又一再的恫嚇相試沒有下手,原來他已猜出我便是顧劍南,改變了心意,想從我這兒取得那張藏珍圖。」
他笑了笑道:「誰又是顧劍南?公子,你別弄錯了吧,我只是一個獵戶之子,並不是你所要找的什麼天魔之子。」
樸立人道:「我曾聽說血手天魔之子雙足殘廢,後來又已痊癒,但是他並不會一點武功,所以就算你百般狡賴,也逃不出金縷宮,我看看你還是乖乖的拿出來吧!」
顧劍南道:「我身上什麼也沒有,你要我拿什麼給你?」
樸立人陰陰地道:「那張藏珍圖,你得去又有何用?你只要交給我,我保證留你一條性命,送你安全出宮。」
顧劍南歎了口氣道:「我真希望我有那張什麼圖,但是我事實上卻沒有,這樣吧!樸立人,你要什麼圖,我畫一張給你好吧!你……」
樸立人怒道:「顧劍南,你別在我面前裝蒜了,你還沒有嘗過本公子的手段,大概不會說出實話來!」
顧劍南搖手道:「啊呀!千萬不能夠再使什麼手段了,剛才我已經受不了公子你一抓,等會兒你的手段一使出來,豈不是要了我的命?」
他的臉上浮起畏懼之色,身軀往榻裡面縮了縮。
樸立人皺了皺眉頭道:「你不需要裝成那個樣子,我問你,你若不是顧劍南,怎會知道那鄭無心的習性脾氣?」
顧劍南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唉!周胖子怎麼將在馬車裡的事告訴快嘴小張?
明知道他那張嘴靠不住,到處亂說,就算沒有的事也會加以編造,何況這種大事,他豈不是加油加醬的著意渲染一番才怪!」
他苦笑道:「連快嘴小張的話,公子你都要相信,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雙手一攤,他無可奈何地說道:「如果你不相信,你來搜吧!」
樸立人眼中射出奇異的光芒,凝望著顧劍南道:「假如你真是顧劍南,那麼,你將是我樸立人的一個強敵,我是絕不能容你活下去了!」
言下之意,如果顧劍南這些語言行為並不是偽裝做作,而確為顧楠,那麼這只是本能的表現而已,否則這種機智的表現太可怕了,當然樸立人更不會放過他。
顯然,樸立人在經過思索後,已經相信顧劍南確實是獵戶之子。
他說完了話,又沉吟了一下道:
「我現不會搜你的,我如果要搜查,也該到你的寢室裡去搜,嘿!那等珍貴之物,誰又會藏在身上?你就算有,也會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說罷,他雙指疾伸,點在顧劍南的「神封穴」上。
顧劍南根本就沒有反抗,被他手指一點,身形往後倒去,仰倒地上。
樸立人道:「侍劍、佩硯,你們兩人將他送到石牢裡去!」
侍劍和佩硯兩人應聲扛起顧劍南往房外而去。
顧劍南整個身子像是僵住了似的,就那個姿式任由他們扛出去,甚而連眼珠都沒有眨動一下。
出了書房好遠,佩硯道:
「侍劍,你真是命大,剛才我都嚇呆了,深恐公子震怒之下一劍將你殺了。」
侍劍苦笑著道:「都是我一時不忍,差點把命丟了,若非是公子急著追問那什麼藏珍圖之事,我可真的活不成了。」
佩硯問道:「侍劍,你認為小顧真是那血手天魔的兒子嗎?」
侍劍搖搖頭,道:「這個我怎麼知道?不過依我看可能不是,小顧在廚房裡什麼事都做,如果他真是什麼顧劍南,這種賤事他還能做?」
佩硯點頭道:「嗯!說的也是,聽說那血手天魔與我們宮主齊名,他的少爺怎麼也不會替人洗碗打雜呀……」
顧劍南聽了心中一陣抽痛,若在往日,他的眼淚立即便流出來,可是現在他比以前強韌多了,人一天天的長大,經受著殘酷現實的折磨,足以訓練他壓制自己的感情。
他正要回想起往日的愉快日子,可是心念尚未動轉,耳邊已聽到樸立人在書房裡說話之聲。
雖然他並沒有學會「天視地聽」之術,但是由於他那深沉渾厚的內功,使得他在十丈之內,能聽到任何低微的話聲,何況樸立人的聲音還不小呢!
只聽樸立人在書房中道:
「爹,看來那小子不會是顧明遠之子,否則他豈能忍受我對他所施的手段?」
另一個較為低沉的聲音道:「立人,你不該太過於自信,方纔我雖然在密室裡聽到了整個情形,卻仍然對那小子有點懷疑,如果他真是普通獵戶之子,那麼他便不可能如此鎮靜的面對你,何況他的話充滿勇氣與信心,似是隨時都預備動手,依我看,他可能便是顧明遠的兒子。」
樸立人道:「他若真是顧劍南,那麼在我想要動刑逼問他時,你老人家為何傳音阻止?
否則讓我施出本宮十大酷刑,必然可以逼問出來!」
「唉!孩子!」那個低沉的聲音,自然是從樸摩天嘴裡發出:「你就不知道了,若他真是顧劍南,你必然逼問不出一點東西的,我深恐你由於妒念而將他殺死,失去這條唯一的線索,所以才叫你將他暫時囚禁起來,我們隨時可以再問!」
樸立人道:「雖然如此,可是我卻忍受不了他那狂妄的樣子,所以在他被我點中穴道時,我又用『截脈斷筋』的手法,在他身上暗暗的切了一下,一個時辰後,便有他好受了。」
樸摩天歎了口氣道:「孩子,你……」
下面的話因為他已被侍劍和佩硯抬著走出十丈之外,所以聽不清楚了,可是顧劍南早已經嚇得一身冷汗了!
他暗忖道:「真是料想不到嶺南幽客也會暗藏在書房的密室裡,怪不得樸立人雖然在震怒之下,卻依然沒有使出嚴刑來,只在我身上暗下手腳!」
想到這裡,他不禁暗吸一口涼氣,忖道:「依樸立人那等性格,他所施出的『截脈斷筋』的手法,必然毒辣得很,說不定能使得我殘廢……」
「殘廢」這兩個字一躍進他的腦海,他不禁凜然大驚,暗吸一口冷氣,忖道:
「我豈能在身體殘廢下,任他擺佈?」
他的面孔向上,眼光一轉,只見自己此刻置身在一條長長的迴廊裡,廊頂雕龍鏤鳳,鑲金貼玉,美麗而高雅。
在迴廊外斜飛高簷上,掛著一串金色的風鈴,隨著陣陣的秋風,叮叮噹噹的直響,悅耳之極。
侍劍和佩硯兩人抬著顧劍南疾行而去,根本就沒有想到已經被點了穴道的顧劍南會突然身子一沉,重逾千鈞的壓了下來。
他們一愕之下,雙手用力往上一抬,可是力道才出,顧劍南已跌落地上。
顧劍南行動快速之極,一落在地上立即挺身而起,雙拳猛然往外一分。
侍劍和佩硯力量一出,抬了個空,雙手齊都上舉,露出整個胸肋,顧劍南這猛然擊出的雙拳正好捶在他們的左肋上。
「喀喇!」兩聲,他們兩人慘叫一聲,口吐鮮血,身子往外飛起,撞在那鏤金漆朱的欄杆上,將欄杆撞壞,跌到院子裡。
顧劍南定神一看,只見他們仆倒在地上,昏死過去,看來肋骨都已斷去幾根,否則不會這樣淒慘。
他沒有想到自己出手會如此的狠猛,愕了一愕……
目光一閃,他覷準了往後院的方向,邁步飛奔而去。
他這下沒命的狂奔,勢如快馬,一個起落有二丈多遠,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如此的快速。
他只覺體內力道源源不絕,這一放勢飛奔,他竟然感到有一股說不出的愉快,彷彿那積蓄已久的精力,直到此刻方始得到發洩的機會。
一直奔出了十多丈遠,他已到了另一條甬道之前,腳下一緩,他還沒有決定要從那條路走,宮裡突然響起一陣震耳的鈴聲。
略一猶疑,他已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喝:「姓顧的,你要往那裡跑?」
顧劍南回首一望,只見樸立人從迴廊那邊飛躍而來,身軀騰空,衣袍飛揚,宛如一隻白色的大鳥。
不敢再猶豫,顧劍南衝進了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