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遠一路所經過的觀院,此刻竟都緊閉山門,道旁也沒有一個人經過。
他深覺奇怪,問道:「玄海道長,老夫昔日曾聽人說過,武當道士有一千餘人,怎地此刻卻未見一個人影……」
玄海冷冷道:「今晨前任掌門修道歸真,玄清掌門下諭本派弟子各在觀中默禱三日,所以顧施主不見人影。」
顧明遠點了點頭,忖道:「看來這玄清可也真厲害,在這三日之內,他大可作一切煙滅證據的打算,真是個人不知鬼不覺……」
他們在說話之間,已經來到一座寬廣的土坪上,遠遠望去,在翠竹千竿、綠林掩蔽下,一座金碧輝煌的道觀矗立在陡峭的崖壁前。
那碧綠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爍亮的光芒,這名震天下的武當山上清宮,的確有如它在武林中的聲名一樣,光輝燦爛。
那宏偉的建築,寬廣的土坪,遠遠望去,有股懾人的氣息。
—百多年以來,武當居於武林中最重要的地位,武當的劍術,被認為四大正宗劍派中的領袖。
雖然三十年前一代劍聖梅花上人,曾以手中長劍擊敗武當最負盛名的劍手漱石子,但是武當劍術當代無雙,卻依然被武林中人所公認。
顧明遠心知已經到了整個武當的中心所在地,眼見便將接觸到問題的核心,所以他神色之間一片凝重。
玄清道人腳步一頓,道:「施主能否在此稍待,貧道稟告掌門人……」
他話聲未了,目光已瞥見從宮裡走出五個老道,低聲道:
「哦!掌門人親自出來迎接……」
顧明遠凝目望去,只見當中一個老道長髯飄拂,面如滿月,頭戴巍峨道冠,身穿八卦風火道袍,手持一柄拂塵,外貌看來真是一副得道全真的模樣。
那個老道站在殿前石階上,拂塵一揮,打了個稽首道:
「無量壽佛,這位是顧明遠顧施主?」
顧明遠微一躬身,道:「老夫顧明遠,敬請掌門安好。」
玄清道長道:「不敢!顧施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顧明遠道:「老夫五月之前曾應玄天道長之約,於今日登山赴約,不料驟聞玄天道長仙去,真是痛憾不已……」
玄清道長沈聲道:
「本派上下道兄,全都為敝故掌門人哀悼,故此方才得罪顧施主……」
顧明遠哈哈笑道:「倒是老夫得罪了!」
他笑聲一歇,道:「老夫與玄天道長在祁連初逢,即同莫逆,承他答應贈給小兒一顆九轉還魂續命金丹,不知……」
玄清道長未等他把話說完,開門道:「故師已曾與貧道言及此事,然而敝派於三年之前,即將最後—顆續命金丹贈與崑崙王。」
話聲一頓,接道:「敝派尚存有碧蘿丹,不知對令郎病體有否補益?」
「老夫在此敬謝掌門人恩意!」顧明遠道:
「劍南,謝謝掌門人。」顧劍南從竹簍裡探首出來,垂首道:「謝掌門人。」
玄清微微一楞,目光落在顧劍南臉上,道:
「令郎真是人中俊龍,貧道一生所見尚未看過如此稟賦聰穎的好兒郎,貧道該為顧施主賀禧,區區一顆碧蘿丹又算得了什麼?」
顧明遠泛起一絲苦笑,道:「小兒殘疾,非貴派碧蘿丹所能治好,在下敬謝道長盛意,此刻老夫只願能夠一拜玄天道長遺容,就此下山。」
玄清神色之間再度泛起一絲惋惜之色,道:「吉人自有天相,以令郎之相貌看來,他絕非庸碌一生之輩,但願施主能早日尋獲靈藥。」
他咳了一聲又道:
「至於施主所請,貧道自然無所置疑,不過還請施主至偏殿稍候用茶。」
「這個……」玄清道人道:「顧施主請——」
顧明遠也不再推辭,隨著玄清道人朝上清宮行去。
步入真武大殿,顧明遠眼前一亮,只見殿內香火繚繞,燈光高掛,有如白晝,唯一與佛門正殿不同之處是此處神像較少,因而更顯得殿中空曠。
他望著殿中供奉的三清教主神像,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莊嚴肅穆之感。
目光掃過那塊寫著「真武大殿」四個龍飛鳳舞大字的巨匾,他問道:
「素聞貴宮藏有真武大帝的手注道德經解,不知……」
玄清道長笑道:「施主誤會了,真武手澤在茅山上清宮,並非本觀,而天下道觀以上清為名者數不勝數,不止敝觀一處。」
顧明遠也隨即笑道:
「不過天下所有的上清宮,唯以貴山最為有名,這點老夫可不會弄錯。」
「哈哈!」玄清笑道:「施主過譽了!」
說罷,他們一行已從正殿折入行向偏殿的迴廊。
從欄杆往外望去,只見殿前是一塊寬闊的廣場,場中劍氣飛騰,正有數十名武當弟子在此習練劍法。
這正是武當派能夠雄踞天下武林劍派中主流的原因之一,每一個弟子除了誦經之外,還需練劍。
與少林寺相同,由專人負責督導門下弟子習練劍法,並於每年舉行兩次測驗,考驗弟子們的進境,並予以榮褒。
因此每—個從武當山出去的高手總能在江湖上獲得好評,使武當盛名能夠保持不墜。
顧明遠眼光掃過正在練習劍術的道士們,心中暗忖道:
「武當盛名遠播,確非子虛,看這樣子,也真不能漠視……」
玄清看他目光凝注在廣場上,緩聲道:「敝派前代祖師傳下來的規矩,凡本派練劍弟子都要在清晨空腹之時,養氣凝神,習練劍術,由於這是傳統山規,以是雖然玄天師兄仙去,貧道並沒有停止他們練劍,以示哀念。」
顧明遠道:「武當派以內息悠長,劍術精純,聞於武林,今日一見,果然不假,老夫欽佩之至。」
他的話聲才完,殿外傳來一聲清脆的鐘聲,緊接著又是—聲。
飄揚的鐘聲裡,那些弟子紛紛住手撤劍,雁形排列,向廣場右側的一排房舍行去!
玄清道:「這是弟子們用膳的時間到了……」
經過迴廊,玄清進入一座房舍裡,指著屋中的小門,道:
「請顧施主入內稍坐,貧道已吩咐他們為你準備早餐……」
顧明遠道:「這個倒不需要,老夫……」
不等他把話說完,玄清道:「就算施主不用早膳,令郎想必也餓了,請先服用早膳,然後貧道安排施主一見玄天師兄遺容……」
顧明遠略一忖想,也就坦然入內,隨著玄清也進入房中,留下那其餘四個老道在外室等候。
他腳步踏進室內之後,即全神提防有人暗算,可是目光一閃,除了看到室內一個小道在擺碗筷之外,沒有第二個人。
他坐在檀木椅上,將竹簍擺在身旁,打量了四壁一下,除了看到壁上掛著幾幅字畫之外,只有矮榻上堆著好幾本線裝厚書。
玄清拿起碗筷,對那個小道說道:「快替顧施主和顧公子盛粥。」說罷,轉首道:「顧施主,山居無甚佳餚,只有些敝山自己醃製的小菜,怠慢了!」
顧明遠目光凝視那食盤上的菜餚和清粥,沒發覺有何不對之處,於是和顧劍南兩人安心地食用著。
飯後,玄清道長道:
「施主專程而來,為一瞻敝師兄遺容,貧道不能不允,現在請隨貧道來。」
顧明遠問道:「玄天道長靈柩遺體現停何處?」
玄清道長道:
「敝師兄於昨夜靜坐丹房,歸道靈山,敝派尚未移動,請隨貧道往這邊走。」
顧明遠托著竹簍,跟隨玄清往殿後的丹房行去。
他雖然發覺外室的五個老道,已不知何時走開,但是卻沒去多想,因為從玄清道長的表現,他沒有發覺一絲破綻,心中的疑竇也漸漸消去。
走到丹房前,玄清道人將石門推開,走了進去。
一股濃郁的藥味撲上鼻來,顧明遠一眼望見那座高有八尺的鼎爐旁停放著一俱棺木,棺蓋至今街未蓋上。
抑止不住心頭的酸楚,他急步上前,走到棺前,眼光及處只見那長鬚垂胸、霜眉及頰的老全真,此刻正安祥的躺著。
他的眼中湧出一行淚水,放下竹簍,深深一拜道:
「道長仙靈不遠,當知愚弟來此……」
他的哭聲未完,突然聽到一陣微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老弟,你來了,可惜來晚了!」
顧明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聽到的聲音,錯愕地望著躺在棺中的玄天道長,驚忖道:
「他真的是被陰謀所害,竟然沒有死去……」
上山之時,他由種種跡像推斷玄天道長之喪,或許含有某種陰謀存在,此刻面對已經「死去」的玄天道長,他果然聽到那微喘而沙啞的話聲,怎不使他驚愕。
顧劍南看到父親臉上錯愕的神情,順著那驚詫的目光向棺中望去,只見玄天道長那霜白的銀髯緩緩的一陣顫動,那兩片乾枯的嘴唇也輕輕的顫動了幾下,竟然說道:
「顧大俠不需驚訝,貧道遭歹徒暗算,全身經脈皆斷,你……你來晚一步了!」
顧明遠心中一陣激動,俯下身去,伸出右手,想要查看玄天道長的心脈是否尚在跳動。
他的手掌才一觸及玄天道長的道袍,突然玄天道長左手一伸,拉住了他的手。
顧劍南探首竹簍之外,看得清清楚楚的,他那驚奇的眼光一落在玄天道長突然伸出的左手上,倏地發出驚駭之光。
只聽他大叫道:「爹,這不是玄天道長……」
話聲未了,棺中的「死人」上身已霍地仰起,右手疾揮,一掌飛出,朝顧明遠胸前擊到。
這下突起意外,加之距離又近,若是常人絕無法逃得過被暗算的陰謀,必然遭到那突然擊出的毒手。
可是顧明遠一生之中都是在死亡邊緣掙扎,那本能的反應和痛苦的磨練,使他一聽到顧劍南的叫聲,立即警覺地倒退半步。
腳步一動,他右臂一揮,欲待施出成名絕藝「血手印」,痛殲對方。
豈知他手掌一翻,力道將發未發之際,竟然發覺半條手臂已經麻木,無法運力出掌!
顧明遠大驚失色之下,略一錯愕,那自棺中飛出的一掌,已疾如閃電的拍在他的胸口上。
「啪!」的一聲沉響,他體內氣血一陣激動,全身有如受到重錘一擊,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血水飛濺,噴得那自棺中躍出的玄天道長滿頭滿臉都是,一時之間連眼睛都睜不開來。
顧明遠反應是何等迅快,僅利用假玄天道長這閉眼擺首的短暫瞬間,已提起全身真氣,作搏命之一擊。
只聽他大喝一聲,左手托著的竹簍往地下一沉,猛然往下砸去。
玄天道長上身還未離開棺木,這沉重的竹簍已挾著一股沛然不可抵禦的勁道壓了下來。
他眼中現出一絲驚慌恐懼之色,吐氣開聲,雙掌斜舉,往那壓下的竹簍推去。
「砰!」的一聲大響,他那推出的雙掌好似擊在巨石之上,抵受不住那渾然有萬鈞重壓的力道,雙臂立即齊肘而斷,上身—仰又跌回棺中。
那個竹簍此刻好像一座大山,毫無阻擋的往下一沉,只見那用上好冷杉作成的棺木齊腰而斷,碎成粉末。
木屑飛揚中,一聲尖銳的慘叫傳出,那個竹簍已經落在地上,立即,一片血水淚然流開……
顧明遠右足輕輕一踢,竹簍向上飛起,平穩地落在他的左掌上,然後再緩緩轉過身去。
方纔他中掌、退身、揮簍,全是一連串發生之事,其快有如電閃,這下轉過身來,卻緩慢得有似蝸行,但是那股凌厲的氣勢,早已使得站在丹房門邊的玄清道長為之勃然色變。
玄清自帶著顧明遠走進丹房後,即退至門邊,默然不出一聲的注視著室內情勢的轉變。
當他眼見顧明遠身中暗算之後,竟然以盛載孩子的竹簍為武器,將完全佔於優勢的對方擊斃,不禁大為驚駭。
冷酷而凌厲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玄清道人似乎可從對方的眼中看出那深潛隱藏著的憤怒,正自蓬然勃發。
玄清的心頭微微一凜,雙肩沉處,已將全身內勁提起,防備對方猛然之進擊。
顧明遠冷漠地凝視著對方,目中好似噴出火光,凝注良久,方始沉聲道:
「武當派居於中原九大門派之一,老夫料想不到竟會有如此卑鄙的陰謀發生,玄清,你不會感到慚愧嗎?」
玄清臉上微微一紅,隨即浮上—層冷煞之氣,他陰陰地道:
「顧明遠,你儘管一逞口舌之利,豈又奈何貧道分毫?」
顧明遠沉聲道:「玄清,你尚敢在老夫面前自鳴得意,你謀弒掌門,暗害師兄,以為天下人不得而知麼?」
玄清冷笑一聲,道:
「血手天魔,你身中天狼釘,此刻毒攻心脈,你以為還能下得了武當山不成?」
顧明遠緩緩舉起右手,道:
「嘿!區區天狼釘又能奈何老夫?玄清,你瞎了眼睛,看看這是什麼?」
玄清目光一閃,只見顧明遠掌心托著一枝長約四寸通體碧藍的大釘,敢情他已經運功逼出天狼釘,怪不得腳旁留下一灘烏血。
玄清此時不由得後悔方才沒有立即動手攻敵,而讓對方獲得時間運功驅毒。
腦海中轉過無數的意念,他默不吭聲,轉身便走出門外。
顧明遠真沒料想玄清會突然離去,他大喝一聲,道:「玄清,你往那裡走?」
紅影展飛,他身形如電,疾追過去。
他行動雖是快捷,但那玄清距離門門僅二尺之遠,一轉身便已走出丹室,等到顧明遠飛掠過去時,那扇石門已經闔上了!
顧明遠身軀似箭矢般直射出去,就在觸及石門的一剎那,已陡地煞住,衣袍一陣翻動,他沉身站立門前,深深的吁了口氣,緩緩的坐了下來。
顧劍南自竹簍中探首出來,只見父親臉色發青,盤坐於地,右手則平伸出胸前,形狀怪異之至。
他知道這是父親在運功療傷,儘管心中驚疑,卻也不敢打擾。
大約半盞茶的工夫,顧明遠面色回復如常,長長的吐了口氣,立起身來。
顧劍南關懷地問道:「爹,你怎麼啦?」
顧明遠搖頭苦笑道:
「我還以為那躺在棺中的是四川唐門的掌門人唐棣,誰曉得那人卻是苗疆『殭屍門』的高手,方纔他雙管齊下,—方面以唐門毒藥暗器『天狼釘』刺我虎口,另外又趁我中毒之際,施出『化屍手』突地襲擊,真是好毒辣的手段。」
顧劍南道:「爹,你把天狼釘給我看看。」
顧明遠搖了搖頭,道:「孩子!這天狼釘淬有劇毒,你不能碰它,我還是將它包起來,以後到唐門去找唐棣算帳!唉,若非是你提醒我一聲,你爹爹此刻只怕已經毒攻心脈,與死亡作最後掙扎了!」
說著,他撕下一片衣袂,將天狼釘包好,放在簍中。
顧劍南道:「孩兒不會相信爹爹會被那些鄙劣小人暗算,爹不會的。」
他的話中顯露出無限的信心。
顧明遠心中很是欣慰,緩聲道:
「孩子,我忘了問你,方纔你怎麼看出那玄天道長是假的?」
顧劍南像是思索似的道:
「孩兒記得五個月前,在祁連山見到玄天道長時,他老人家曾在左手撫摸著我的頭,那時他的手上還戴著一個烏黑的指環,方纔那人卻沒有戴在手上……」
顧明遠問道:「那枚指環是掌門之信物,玄天道長既然已經去世,這枚指環自然應該交給下一代掌門,又怎麼能憑之認出棺中所躺之人並非玄天道長?」
顧劍南道:「孩兒當時並非僅因一枚指環的有無而生疑心,而是看到那人伸出來的手指上並沒有一點痕印,孩兒想:一個人戴了那麼久的指環,當剝下來以後,怎會不留—線印跡,甚至連皮膚顏色都無差別?所以才……」
顧明遠聽了恍然大悟,心中泛起欣慰而又感慨的情緒,他暗忖道:
「這雖然是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但是常人豈會發覺此一小小不同之處?尤其在那短短的一剎那間,劍南竟能憑藉這一個連玄清都未發現的小小破綻,而斷定那人系偽裝之人;如此智慧,豈同凡響!」
他—方面在為自己有這麼一個聰慧的兒子而高興,另一方面則為兒子的生命即將早逝而感到難過。
他咬了咬牙,忖道:「就算我拚了這條老命,也要使劍南在十五歲之前將身上之殘疾治好,否則我怎對得起他死去的娘?」
想到未來那茫然而不可知的命運,他不禁心中有種迷惘之感,但是一想到身上所肩負的責任是如此重大時,他滿腔的熱血不禁沸騰起來。
托起竹簍,顧明遠深吸一口氣,堅定意志,下定決心要攜著孩子面對命運挑戰。
他緩緩施力推了推石門,發覺門外已經被反扣住了,手腕一沉,五成內力發出,石門依然沒有移動分毫。
顧劍南皺了皺劍眉,道:「爹,那個壞道士一定想把我們困死在這裡面了。」
顧明遠豪邁地笑笑道:「天下有什麼地方能困得住我血手天魔的?」
他向後退了半步,那碩大的手掌在空中劃了個半弧,身上紅袍無風自動,隨著口裡發出一聲大喝,迅快無比的揮掌拍在門上。
「砰!」的一聲大響,室內起了一陣震耳的回音,面前的石門已被這沉猛至極的一掌,擊得碎裂開來,數十塊石片在掌風激盪下,往外急射出去。
顧明遠就在陽光射進來的剎那中,飛身衝出丹房。
他的身形尚在空中,金光一閃,片片劍影迎面灑來,將他面前所有的空隙完全擋住,劍山森立,竟不容他再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