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中年美婦兩字出口,劍式已成,一片寒芒迎面撲到。
劍招之奇,令人莫測高深。
金白羽不覺心頭一震。
此刻已不容他多想,斷劍疾揮,撲身向前,展開悟非大師所授劍法,拆招還擊。
中年美婦的一隻劍,果然神鬼莫測,變化萬端,可以說是金白羽自出道以來,所遇的第一高手。
他心中不由暗喊了聲「慚愧!」
因為,五招一過,金白羽已覺著對方的劍法,不但神秘難測,而且招中套招,式中有式,綿綿不絕,攻守皆備,簡直無懈可擊。
他覺得若不是有悟非大師古樓傳功一段奇遇,自己恐怕早已橫屍當場成了她劍底遊魂。
因此,他絲毫不敢大意,把小冊子上的劍法——太陽谷的絕學,循序展開,全力施出。
但聽中年美婦一面劍式不停,一面道:「一成不變,算你失策!」
金白羽既然出手,別無雜念。
忽的一招「圍魏救趙」虛刺疾揮,低喝了聲:「小心左臂!」
說時遲,那時快。
斷劍的劍芒,閃電一般,疾如迅雷,斬向中年美婦的左膀。
金白羽劍招既成,收手不及,眼看就要削上,不由喊了聲:「不好!」
「錚!」
一聲大響,火星四濺,斷劍削在對方左膀臂上的臂環上。
中年美婦冷冷一笑道:「休要得意,再接我一劍!」
隨著她的話音,她手中劍也陡然大變,劍芒如山,隱作風雷之聲,比先前更凌厲百倍。
金白羽一劍削實,震得虎口生痛,方自失神之際,一見劍芒漫天罩下,不由大吃一驚。
百忙中斷劍再起,應招還擊。
誰知,中年美婦的一柄劍,好似化成了千萬柄劍,左、右、前、後,全是劍氣,逼得人喘不出氣來。
金白羽忽地心頭一亮。
他記起悟非大師困居古樓中三十年所悟的劍招來。
因為,目前自己所學的劍式除了那一套之外,已傾囊而出,捨此之外,只有閉目等死。
心中電旋一轉,手中也隨之而發。
果然,這是那中年美婦始料不及的,但聽她自言自語的道:「咦!好怪的劍法!」
金白羽也接口道:「你這幾劍,也與先前的劍式毫不關連呀!」
中年美婦冷冷的道:「廢話!」
金白羽也冷冷的道:「廢話是從你先說起的!」
中年美婦不再開口,手中劍式一緊,形同暴雨狂風,迅雷疾電。
金白羽舞起斷劍,也像悟非大師舞筷子似的,快似驚鴻,渾同飛雲。
兩人,悶聲不響,在草地上化成一團丈餘大小的銀球,翻翻滾滾蔚為奇觀。
足有盞茶時光。
銀球乍然一散,人影甫合即分。
中年婦人一臉疑雲,俏立丈外。
金白羽面含微笑,也退在丈外之處淵停嶽峙。
「你是什麼門道?」中年美婦有些懊惱,滿臉不服氣的低喝道:「存心嘔我?」
金白羽搖頭道:「前輩!是你逼我出手的!」
說完,斷劍入鞘,十分從容的道:「只因晚輩一時收手不及,幸而末傷到前輩那只左膀!嘿嘿嘿!」
他是覺得中年美婦由於好勝心,記著那左膀削在金質裝飾品上的一劍之恨。
不料——
中年美婦冷然的道:「你認為你勝在那一劍上嗎?」
金白羽忙道:「我並無爭強奪勝之意!」
「呸!」中年美婦啐了一聲道:「若不是我知道你的劍式,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略略一停,哼!你那只執劍的右手,恐怕現在已不是你的了!」
金白羽不由心中一寒。
的確不假,在那時自己不是一時分神發楞嗎,揮劍削去之時,破綻太大。
若在那時,中年美婦拚著左臂,揚劍來換自己的右手,勢必兩敗俱傷。
中年美婦左膀有金玉之類的鐲子擋住,自己手腕之上可沒有一點掩飾……
想到這裡,金白羽餘悸猶存,臉上紅到耳根。
但是,金白羽傲骨天生,豈肯滅自己的銳氣。
因此,他苦笑道:「假若不是有金玉護手抵擋,前輩的手臂也已難保,未必還能還劍削去在下的右手!」
此語一出,料不到中年美婦忽然面色一寒,雙目之中滴淚如雨。
金白羽想不到這一句話會令她傷心到這步田地,一時,反而手足無措。
中年美婦手中長劍忽然一拋,沉聲道:「金玉護手?什麼金呀玉呀的!」
說著,搶上三步,右手一撩,將左手大袖撩至肩頭,露出一隻黃澄澄的銅臂來。
原來是一隻十分巧妙的假手,僅只在手上套上一層薄薄肉色的網套,不注意絕看不出。
金白羽心中一震。
他想起了悟非大師之言,不由失聲道:「前輩!你……你就是三十年前……」
中年美婦銀牙緊咬,半晌才道:「我嗎?我就是長春島主!」
口口口
「啊!」
金白羽身子一震,失聲驚呼起來!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長春島不是孤立在海外吧?怎會在這中原腹心之地的長春谷中。
——妹妹竟投入了長春島門下,自己又無意中進了太陽谷的門,今後兄妹如何相處!
——這島主是不是那碧雲寺面壁閉關三十年悟非大師誤傷的人,她的手臂……
——綺羅春畫舫上的白冷秋,她目前的處境如何?
——長春島已踏進中原,今後與太陽谷是不是能水乳交融,還是勢同水火!
一時,紛亂如麻,他口中卻訥訥的道:「你……你就是長春島主?」
「不信嗎?」長春島主淡淡一笑道:「把你那柄斷劍抽出來!」
說著,由貼著銅臂之處,也取出一截斷劍。
那斷劍與金白羽的一截,恰恰相反,乃是劍的尖端一截,約有尺許左右長短。
金白羽依言伸出斷劍。
長春島主握著劍尖,緩緩的將折斷的一截,向金白羽手中斷劍對上去。
嚴絲合縫,半點不差。長春島主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悲痛萬分,語意淒冷的道:「斷劍難續,殘情何堪,睹物恩人,怎不教人柔腸寸斷……」
語不成聲,人也搖搖欲倒。
金白羽急忙撤回斷劍,上前扶著她道:「前輩!既有今日,又何必當初……」
長春島主帶淚道:「一來本島門規所限,二來是彼此性情使然,而今……唉!往事不堪回首,空留千古遺恨!」
金白羽不由道:「好在二位前輩都還健在,說什麼千古遺恨?」
他乃是一時為長春島主的悲淒,喚起了無限同情,才說出這句安慰之言。
不料,長春島主的雙目之中,陡然一亮。
她似乎精神大為振作,目視遠方,喃喃的道:「是呀!他還在……真料不到他還在!」
金白羽不由道:「悟非大師他老人家不但還在,而且當他發現我這枝斷劍之時,悲痛之色,並不亞於你,對一時失手傷了你,認為是終身遺恨,最大的錯誤!」
長春島主道:「真的?」
金白羽見她已恢復了既有的神情,忙道:「千真萬確,他老人家並說,他所以三十年不死,也是為了想見你一面,表示最大的歉意!」
「那……」長春島主略一遲疑道:「那他為什麼不來呢?三十年音訊全無!」
金白羽不由笑了笑道:「前輩!長春島據傳三歲男童也不准踏入一步,你想……」
「對!」長春島主據著道:「不怪他!不怪他!這怪我們這一門的門規,這一條殘酷而不近情理的門規!」
說著,她忽的一跨步,逼上前來,探手疾抓。
「咦!」金白羽完全沒有防到,一隻手腕,被長春島主抓了個結實。
在感覺上,完全與悟非大師抓他時候一樣的有力,一樣的牢實。
他不由大駭的道:「前輩!這……這是何意?」
長春島主的一雙眼睛,閃放出迫切的光輝,希望的神色,幽幽的道:「你……你去叫他來!叫他來,我……我要看看他現在的樣兒,也要他看我現在的樣子!」
金白羽一怔道:「我?」
長春島主一臉悲切,滿眼的期待,近於哀求的道:「無論如何!你要答應我,答應找他來見我一面,見我一面,我只希望見他一面!我知道,你會答應的!」
那種懇切,那種悲淒,那份真誠。
使金白羽感到,自己不能不答應,太使人感動了。
他沉吟著!
因為,碧雲寺已今非昔比,而「悟非」已雲遊去了,茫茫人海,濁濁塵寰,到哪兒去找!
但是,耳畔又響起了長春島主的聲音!
「金白羽!我知道,你是一個極富感情的人,而且,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見過他!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找得到他!」
金白羽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只覺得,長春島主四個字,是武林中獨一無二的金字牌,江湖中聞名喪膽的女煞星。
然而,她此刻正在向自己乞求,誠心誠意的乞求,她若是稍有另外的途徑可循,絕對不會這麼軟弱,更莫說是請求了。
自己若是不答應,這等於斷了她生存的希望,毀了她生活的勇氣!
想到這裡,金白羽不由朗聲道:「好!我答應你!」
「哦!」長春島主立刻臉色開朗,幽幽的道:「謝天謝地,我不知怎麼樣感激你才好!」
金白羽爽朗的道:「我所以答應,並不是為了你感激!」
長春島主忙道:「我明白!」
金白羽又道:「也沒有什麼條件!」
長春島主點頭道:「我也相信!」
金白羽走開了幾步道:「我答應的事,一定辦到為止,我們不再多談,現在應該談的,是另外一椿事!」
長春島主接著道:「我曉得,你要談的是……」
金白羽搶著道:「我先要申明,這兩件事是毫無關連的,我不是要把答應你的要求,作為交換我妹妹的條件!」
長春島主忙道:「你是說第七徒的事?」
「對!」金白羽道:「武林中人先講天心,後求人道,義之一字,為武林所重,但義字乃五倫之一,超於義字的忠孝仁愛信……我們武林人,往往忽略了!」
他乃是想先由他與金韻心的「兄妹手足」之情上引到正題!
誰知,長春島主連連搖手,攔住了金白羽的話,正色道:「金大俠!不用說了,一切,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金白羽不解的道:「理由何在?」
長春島主十分誠摯的道:「假若你相信我的話,你就不必問!」
這叫金白羽無法開口。
「長春島」乃是武林之中駕乎一切門派之上的一大門派,島主,乃是一派宗師,能說不相信嗎?
但是,長春島主又認真的道:「但願你能信得過我!」
金白羽只有點頭道:「當然,我相信島主!」
「好!」長春島主緊接著道:「既然如此,今晚的談話,到此為止,長春谷也不便留客!喏!請收好!」
口中說著,順手在頭上摘下一枝金鳳釵來,遞向金白羽,又道:「此乃本門金鳳令,長春島門人,見令如同見我,請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她把所有的話說完了,而且,態度是那樣誠懇切實,毫無虛假。
金白羽已發現武林聞名喪膽談虎色變的長春島主,並不是一個冷酷無情之人。
相反的,他已察覺她是一個富有充沛的情感,爽朗個性的女人。
原來金白羽也是這樣一個人。
他微微一笑,不再提金韻心的事,也爽朗的含笑道:「前輩既下逐客令,晚輩只好告辭了。」
長春島主微微一笑,頷首道:「承你信任,你所關心的事,我會令你滿意!」
金白羽忽然眉頭一皺,凝思片刻道:「綺羅春上的白……」
「我知道!」長春島主神秘的一笑道:「我所說的,就包括白冷秋的事在內,金大俠,柔腸俠骨,你可當之無愧!」
金白羽不由一陣臉上發熱,匆忙的一拱手道:「後會有期!」
長春島主接著道:「我等你的佳音!」
目光下,青影一線,已一掠而起,幾個起落,影縱不見。
「唉!」長春島主不由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道:「太像了,這是他的化身!」
她一面走上九曲橋,一面說著。
橋盡處,一枝垂柳,拂在她的臉上,她瞧了一下天色,也不過是三更初過。
忽然——
她順手摘下了一片柳葉,貫上內力,認定大殿飛簷之上的飛鈴射去。
一片小小的嫩綠葉,夾著勁風之聲,泛成一溜青光,不偏不倚打個正著!
「當!」
接著,她一連射出三片柳葉。
風鈴聲響之中,整個長春谷立刻燈火齊明,人影亂晃!
片刻之間,六大門徒,三大使者都又齊集在第五進的大殿之上。
長春島主徐步而出。
一眾弟子使者,人人面露驚惶,不知鳴鐘示警是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
因為,大殿飛簷上的風鈴,明為裝飾,實則是長春谷內的警號。
長春島一門,自從三十年前在此開府設壇,這警鈴從來就沒有響過,可說是備而不用。
一則是長春島進入中原,在長春谷定居,乃是十分秘密進行,並無任何外人知道。
二則,門規極嚴,門下弟子未奉釵令,沒人敢擅自出谷半步,縱然派出谷,也不准公然在武林露面,或化裝掩護,或易容隱身。
如今,深更半夜警鐘三響,當然是發生一椿大事。
因此,人人摒氣凝神,個個提心吊膽!
長春島主就坐之後,朗聲道:「喚秋兒到正殿來!」
在長春七女之中,白冷秋與蘇玉蟾情誼最好。
此時,島主半夜鳴鐘召集,而且又不見金白羽的影蹤,此刻又要召見已被禁閉的白冷秋,當然是凶多吉少。
蘇玉蟾越眾而前,恭聲道:「師尊!七妹雖然一時之錯,還望念她……」
誰知島主溫和的道:「我知道!」
這時申大娘已帶著白冷秋前來,伏跪殿前。
長春島主道:「冷秋!你可知道你犯了本島最大門規嗎?」
白冷秋不勝惶恐,垂頭不敢仰視,口中道:「弟子知罪,但求恩師從輕發落!」
「起來!」長春島主一招手,接著又道:「為師的並不想罰你!」
「恩師!」白冷秋倏的一驚。
她知道,按長春島的門規,除了罰之外,只有自裁,另外,還有一條生路,那就是廢去武功,逐出門牆。
因此,她花容慘變,雙目失色,仰臉道:「弟子萬死不辭,只求恩師……」
「聽我說!」長春島主攔住了白冷秋的話道:「你先起來!站立一旁……」
白冷秋無奈,依言姍姍而起,垂首侍立。
長春島主朗聲道:「本島門規森嚴,正是本門之幸,但是,其中一條雖是歷代相傳,卻是大違常情,不但有違常理,而且大大阻礙了本門的發展,不知爾等知道否?」
一眾門人誰敢開口,互望一眼,全都緘口沉默。
長春島主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改變門規,乃是大逆之舉,你們縱然心裡明白,嘴裡也不敢說出!」
紅衣女郎訕訕的道:「請恩師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