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黎明。
金黃色的晨曦,透過薄薄的曉霧,灑落在大地上。
大地,靜靜地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盡情的享受著微風的撫摸……
一株古老的松樹下——
正趺坐著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
微風,恣意的撩起了他的袍角、輕衫以及鬢髮……
但是,他卻像老僧入定一般,垂目肅容,盤膝趺坐著,絲毫沒有理會。
晨曦,灑在他的臉上,時而橙紅,時而金黃……
他那張白玉般的俊臉,也隨著晨曦不住的變幻……
倏地,東方的旭日,突破了雲層,氣象萬千的照射著大地、山林……
於是,山林、草木,也張開了臂膀迎接著旭日。
於是,松樹下的平兒也緩緩的睜開眼睛,拂袖而起。
迎著拂面的晨風,平兒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然後,漫步向前走去。
晨曦,將碧綠的樹葉抹上了一層金黃、綠黃,又被晨風吹得簌簌地不住搖曳。
睇視著這一片晨光,綠葉與叢林,平兒微哂一下,忖道:「想不到武當山不僅以武功執武林各派之牛耳,論起風景也的確不壞,足可冠甲天下呢!」
原來,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極為瑰麗而安詳的圖畫。
虯松、小澗,點綴著一片斷崖,斷崖之下又蒸蔚著一片淡淡的薄霧,並且不時傳來幾聲松濤韻嘯……
遠處,翠巒綿亙,白牆翎瓦的道觀,疏落的散佈其中,一切充滿了和諧和莊嚴。
置身此地,平兒只覺胸中俗念盡消,幾欲披髮跣足,遁入山林不作出世之想。
翹首遠眺,良久良久,平兒沒有移動一下身軀。一陣陰而冷、略帶潮濕的晨風拂過,揚起了他的衣袂,沾濕了他的面頰,他伸手抹了抹,依然沒有動。
但是,他的腦中卻由那遁隱山林的意念,轉到了和這空氣一般陰冷的「玄冰掌」。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怪人是因為身中「玄冰掌」而致命。同時,那本「回龍秘辛」也是被那個蒙面人趁機奪走。
因之他一聽青衫飄客說出「玄冰宮」之時,便發出了懷疑,及至青衫飄客施出「玄冰掌」,他更斷定青衫飄客便是那個奪書的蒙面人,故而毫不思索便給了青衫飄客一招「龍蟄深淵」,哪知,青衫飄客受傷之下竟然逃走。
他想追趕,但那黑衣人軟弱的聲音,卻震顫了他的心弦,於是,他留了下來,誰知突然之間,那怪癖的黑衣人又不近情理的趕他走。
他始終不明白,這孤獨的黑衣人何以怪癖至此,從他和青衫飄客的對話中,好像那黑衣人曾經是飲譽江湖的人物,但不知如何,卻遁隱到那孤落的地方……
許多問題,縈迴在他的腦際,他不知道該先解決哪一條才好,因之,面對著那雲霧瀰漫的深崖,他像是已墜入其中……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抬眼望了望那遠處的道觀,雙掌互擊一下,然後一跺腳轉身一振衣袂,飛奔而去。
剎時,這一片斷崖,松林與小澗,都被他遠遠地拋住身後……
但是,在離平兒原先立足的崖前不遠之處,一株盤松後面,這時卻轉出一個人來。
同樣的,他也是身披青衫,但在他的臉上,卻覆著一方青絲巾。
他疾步踱到平兒原先立足之處,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低頭一看——
只見石崖上輪廓分明的現出一個腳印。在那極為堅硬的崖石上居然陷入寸許,他伸手摸了摸,接著一抬頭立起身來。
他那雙露在面巾外面的雙眼,溜轉了一下,射出一縷冷冷而滿含惡毒的寒光,接著雙袖一拂,轉身向著平兒的去路大步邁去……
旭日,萬紫千紅的替大地抹上了一層絢麗的光彩。
一座雄偉莊嚴的道觀,在晨光中顯得益發神聖而威儀,在那飛簷翎角之下,豎著一方匾額,「上清觀」三個金字,在晨曦下閃爍著絢爛的光芒。
此時,那兩扇漆金的大門之內,慢慢的踱出兩個道人,一式的身披金黃道袍,手持白玉拂塵。不過走在左邊的那位,眉目慈祥,面如滿月,看來一派仙風道骨。
他們兩人沿著觀前石階下的一列長長的行路,一直向前定去,誰也沒有開口。
不時,左邊那個老道,皺皺眉頭,長歎一口氣,又仰頭望望天,接著,又低首慢步向前邁去。
隨著他的動作,跟在後面的那個豹首環眼、長髯覆胸的道人,也是直皺眉頭,歎氣不已。
儘管如此,他們卻始終是默默的向前走著,誰也不想講一句話。
晨曦,照在那大理石砌成的路上,反映出一片紫紅的旭光。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只有那偶而傳來的歎息……
「掌座,您放心好了,赤石師弟一向吉人天相,包保無恙而愈。」
首先開口說話的是跟在青石道人後面那位豹首環眼的白石道人。
青石道人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長眉皺了皺,歎口氣道:「但願如此,唉!想不到那年輕的後生武功竟那樣詭異絕倫,說來真令我們這一輩汗顏無地了。」
說罷,又重重地歎了口氣,捻了捻長髯。
「昨天聽青松和如意說好像那小子走進『地煞谷』去了,哼!『獨孤子』那老虔婆坑了他也好!」
白石道人跟在後面,恨恨的接口說著。
青石道人立定足,看了白石道人一眼說道:「其實,他們兩個也沒有肯定的說清楚,難保不是別人!」
白石道人接口道:「唉!師兄你怎地如此懦弱起來?就算他沒有走進『地煞谷』,就憑他挨了師叔一招『少陽掌』,還能夠撐多久呢?就算是鐵打銅鑄的,也挨不起那一掌呀!何況血肉之軀呢?」
青石道人眉頭微蹙,歎道:「話不是這麼說呀!昨天聽師叔他老人家說,那後生的武功,好像是當年那『九天神龍』的『回龍掌』,這麼一來就麻煩了。」
白石道人間言似乎也是一愕,沉默了下來,青石道人捻了捻髯又道:「師叔說的不錯,想當年那『九天神龍』橫行江湖的時候,無人能擋其鋒銳,只恨我們無緣未能目睹其風采,真乃憾事!」
說著,他抬眼望著那變幻的晨空,他覺得彷彿他已置身在一座峽谷中……
他週遭的人物有的是和尚,有的是道人,有的是劍士,有的是……少林派、華山派、峨嵋派、崆峒派……以及他們武當派,所有的掌門都聚在一處……
每個人的臉上,都神情肅穆,使出了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圍住了那個他們恨不得食肉寢皮的「九天神龍」。
但那九天神龍卻似一條矯勇的游龍,面不改色的周旋於八大宗派掌門聯手的陣中,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屏息凝視著場中,每一位掌門人,也都使出了不傳的秘技絕學,但是和那九天神龍比較起來,卻顯得他們是那樣的渺小……而不足道……
就像他的名號一樣,那九天神龍就如龍翱中天,穿梭回轉於掌雲劍幕之內,袖飛袍舞,如山崩石裂,銳不可當……
隨著他的一掌、一袖、一腿,少林派的掌門人倒下了,崆峒掌門倒下了……峨嵋……崑崙……華山的掌門人倒下了……死了……終於……
他們武當派的掌門人也倒下了……
雖然,那次的慘鬥,各派的精華付之一炬,同時,時光也無情地逝去,但是前輩的盛事卻為後人傳誦著……
他,青石道人清晰的記得,當他練武的時候,他的師父經常向他述說著先輩的風儀,尤其是圍攻九天神龍的那場驚天動地的一戰,他的師父,更推崇地讚譽著九天神龍的那種直凌霄漢的豪情、壯志。最後,總是拿一句話結尾,那便是勉勵他學習那位「九天神龍」。雖然,九天神龍還是他們的敵人。
經常,他自己也沉醉著、憧憬著,期望有一天能揚名於江湖,憑著一身絕學技藝,贏得無數的榮耀與光采,同時,讓所有的人抬起他,抬起武當派,放在那座天下的寶座……
但是,這一切,都毀滅了,完全的粉碎了……
一個年輕的後生,打敗了他,而他所施出的竟是「回龍掌」,到底他的技藝還不能勝過那當年曾使整個江湖轟動的「回龍掌」呀!於是,他的心,幾乎也碎了……
「掌座!您在想什麼?」
青石道人惘然地從晨空中收回目光,睇視了白石道人一眼,只見白石道人此時正詫異地凝視著他。
他「啊」了一聲,抱歉地對白石道人笑著道:「看我想到哪裡去了!快!走吧!師叔恐怕等急了呢!」
說著,當先一邁步,向前走去。白石道人搖頭一歎,一拂手中拂塵,隨後趨去。
他非常明白青石道人的心情,因為,他師兄經常豪壯的對他說,總有一天他會以一身技藝,稱雄武林,蓋過昔年那九天神龍所贏得的榮譽,但是,不幸的是,由於當年一戰各派元氣大損,武當派也日趨式微,因而青石道人在負起重振門戶的重擔之後,百廢待舉,使他焦心積慮,因之壯志無從發揮。
但想不到失傳已久的「回龍秘辛」重現江湖之後,居然由一個後生使出了「回龍掌」,並且打傷了赤石道人,同時也粉碎了他們的美夢。
想著,他只有又重重吁了口氣,繼續隨著青石道人默默地走著。
晨曦,灑落在大地上,將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映在石路上。
在這條彎彎曲曲石路的盡頭,現出一排修篁,叢竹中隱現一幢精舍。青石道人和白石道人齊然一抬頭加緊腳步趨去。
霍地——
青石、白石兩道人同時腳步一停,臉色微變。
只見在石路左邊一片叢林之中,慢慢地踱出一個身披青衫的人來,正是那昨天劍劈赤石道人的年輕人。
白石道人暗自忖道:「真見鬼!明明那青松說他走進了『地煞谷』,怎地沒讓那老虔婆給坑了,瞧那氣色好像不但沒受傷,反而武力還精進了不少呢。」
且不說他暗自思忖,只見那年輕人轉眼間便來到面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青石道人臉色微變,一拂手中拂塵,踏上一步道:「哈哈!少俠真乃信人也,一切但憑劃下道來,貧道絕不皺眉就是!」
白石道人聞言,急忙趨前一步,立在青石道人身側,以防平兒猝然發難。
但是,出乎意科的,平兒並沒有再向前走,僅立在離他們約五尺之處,便一搖手朗朗說道:「道長不用緊張,在下此來無意一報昨日之仇,不過,這並不表示此仇一筆勾銷,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們償還的。」
青石與白石道人齊都一愕,摸不清眼前這年輕人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故而又一齊狐疑的打量著平兒。
平兒劍眉一揚,朗然道:「我想請問一下,那青衫飄客叫什麼名字,是何門派?」
青石道人聞言又是一愕,但隨即長眉一皺,白石道人卻悶哼一聲,踏上一步,戟指怒道:
「狂妄的小子,武當山可是你家開的客店,要來便來,說走就走?哼,告訴你,你不想算帳,我可要找你算帳呢,來!來!來!把命納了!你再到陰曹地府去問你的什麼青衫飄客吧!」
平兒聞言臉色倏變,科踏一步,單掌揚起,怒道:「雜毛老道,我不與你計較,你當我怕你不成,哼!來吧!」
青石道人大叫一聲,雙袖一張攔住了兩人,喝道:「有話好講,都給我住手!」
說罷,長眉一揚,瞪了白石道人一眼,轉身向平兒道:「少俠先前之言極是,很好,我武當承蒙少俠惠賜之恩,沒齒難忘,設若少俠不來,貧道亦必親率武當門下於明年重九往迎大駕。」
說著語氣一頓,睇了平兒一眼,繼續道:「至於說『青衫飄客』嘛,貧道僅知他於去年初出道,未及半載,便以他一身詭異絕倫之武功,連挫北天山十二高手,復憑單掌獨劈南疆『獨臂尊者』座下『三大力士』中之『奪魂』、『斷魄』兩大力士,名揚於江湖,但是,由於其行動出入皆以一方青巾覆面,同時,其武功兼具天下各大門派之長,故而無人能知其師承來歷,貧道所知至此,尚祈少俠原宥則個!」
青石道人不卑不亢的說完這些話,長眉一揚,凝視著默立著的平兒。
平兒聽完了青石道人的話,沉默了一會,一抬頭道:「請問道長,可知江湖何派有種武功叫『玄冰掌』?」
青石道人與白石道人齊都臉色倏變,異口同聲叫道:「『玄冰掌』?」
平兒點頭答道:「不錯!」
說著,卻驚異地望著青石與白石道人,因為此時兩人的臉上,都呈現著一片死灰色,眼中也充滿了一片驚嚇與恐懼。
平兒微哂一下,沉聲道:「那青衫飄客曾於昨天施出一招『玄冰掌』,結果已為在下一招『龍蟄深淵』打得吐血而逃!」
白石道人本已滿臉驚愕,聞得平兒之言,又大叫一聲道:「『回龍掌』?你……你真是九天神龍的傳人?」
平兒聞言也是一愕,忖道:「『九天神龍』?誰?誰是九天神龍?」
突地,那愕立著的青石道人「啊」了一聲,道:「師叔!弟子青石、白石拜見!」
說著一拉白石道人,平兒回頭一看,只見身後慢慢踱來一個紅光滿面、神情奕奕的中年道人,此時,正微笑地扶起下拜的青石與白石道人。
平兒見狀不由一愕,忖道:「這人這般年紀,怎地會是這武當掌門的師叔?啊!是了!
他一定是內功修為已臻上乘,故而看來這般年輕吧?」
正思忖間,那中年道人已來到眼前,只見他一豎掌稽首道:「貧道慧明忝為本門僅存之長老,三生有幸,仍能目睹少俠風儀,不勝景仰之極,想當年令師『九天神龍』沙老前輩,力戰八大掌門、七十二弟子,曾為武林留一佳話,今日復見少俠蘭根慧質,不讓先輩專美於前,誠為吾輩之幸事耳!」
說著又一捻顎下短髭,感歎一聲道:「唉!江湖歷代出能人,老朽耄矣!後生可畏呀!
喔!不知沙老前輩福體是否硬朗如昔,少俠如謁令師尚祈代為致意是幸!」
平兒一見這道人,便想起他正是在那「天玄谷」立於青石道人身後之人,又一聽他說到「九天神龍」昔年力戰八大掌門,便福至心靈,曉得那「九天神龍」正是當年「回龍秘辛」
的主人,也就是那怪人的師父。
但是中年道人卻誤以為他是「九天神龍」的傳人,故而,他聞言略一遲疑,冷然道:
「哦!多謝道長盛意,家師一向尚稱硬朗就是!」
那中年道人聞言似是臉色微變,但瞬間又朗然一笑道:「真乃托天之佑也,吾輩生而何幸,竟能再睹先輩風采,哈哈!」
說著又是一陣仰大大笑,雖是如此,但平兒亦可看出他乃是藉狂笑以掩飾其心中的不安與恐懼。
本來嘛,昔年「九天神龍」獨戰八大宗派掌門聯手圍攻之後,殺得鬼哭神號,天驚地動,各派精華幾已殤亡殆盡,故而一聞「九天神龍」之名莫不變色,如今慧明道人眼見這年輕人使出酷似昔年九天神龍所用之「回龍掌」,焉能不心驚?
起初,他還不肯深信自己所見,哪知對方居然承認所使的正是「回龍掌」,同時還說「九天神龍」尚屬健在,故而他再也壓制不了內心的恐懼了。
青石道人見得師叔如此,長眉不由一蹙,暗道:「唉!武當派怎地如此命蹇運乖,這些老魔竟然一個個都要重現江湖,這要我怎麼辦哪!唉!江湖上從此恐怕又沒有安寧的日子了。」
且不說他正自惆悵之間,驀地——
遠處傳來數聲慘叫,在場諸人齊都面色倏變,愕然相視。
青石道人一跺腳,喝道:「上清觀!」
話聲裡,一振衣袂,轉身飛也似地朝著來路急奔而去,慧明道人低喝一聲:「走!」
使出一揚袍袖飄身追去,正在這時——
在「上清觀」那條來路上,跌跌撞撞奔來一個道人,他的口角掛著鮮血,鮮血染滿了他的衣襟,滴到地上,沿著他奔來的白石路上,劃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血痕。
他來到了青石道人面前,一個踉蹌倒在青石道人懷中,口中喃喃的道:「稟……稟掌門……弟子……上清觀被……盜……碧蘿金……金丹……蒙面……青衣人……」
青石道人聞言如遭雷殛,愕然怔視著蒼天,嘴角張得大大的,喃喃不已。
白石道人大喝一聲道:「賊子!我與你誓不兩立!」
突地,立在他身後的平兒大喝一聲:「青衫飄客!」
一振袍角,飛身而起,向著上清觀直奔而去!
慧明道人與青石、白石齊都一愕,怔視著平兒奔去的身影。
慧明道人又狐疑地囁嚅道:「青衫飄客?」
白石道人一點首道:「聽剛才那小子說,他用的是『玄冰掌』!」
慧明道人又「啊」了一聲,道:「『玄冰掌』?北海一脈絕傳已久的玄冰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