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了。
轔轔的車輪聲聽起來歡快而且急迫,那是父親的老牛破車,載著天麻去城裡,帶著銀錢回來,一切好像都和五年前沒什麼不同。
「……沙夢洲這個人最大的長處就是謹慎,他做每件事都會計算到天衣無縫才下手。他既然派你單槍匹馬地來這裡,就必然留了後手。如果你殺了我,他必然要滅你的口,然後死無對證,我的徒弟朋友也拿他沒有辦法;若是你殺不了我,就證明我身邊還有其他人物埋伏,他自然可以加派人手如果我猜得不錯,明日你父親回來的時候,沙夢洲派的第二撥人應該也就到了。而我一旦和你同時出現,他們必然要斬草除根。」
「斬草除根?」
「你若是不信,明天只管去迎接你父親,看看沙夢洲究竟守不守七日之約。」
「他……他如果真的……你又能怎麼樣?」
「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現在動手殺了我,將我的屍體埋好,謊稱我已逃走,行蹤只有你一個人掌握,好和沙夢洲談談價錢至於他們信不信,就只能聽天由命。」
「那你現在為什麼不逃?哈,抱歉抱歉,我忘了鐵當家的是逃到這裡才無路可走。第二種是什麼?」
「我們賭一把。」
那一刻,鐵敖的左手還溫溫柔柔地抱著小姑娘,右手卻做刀勢狠狠切了下來,眼裡有鋒芒,讓人幾乎忘記了他是個垂垂老矣的男子。剎那間,他似乎變回了昔年縱橫江湖的天下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他聲音不大,但有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脫衣服。」
「什……麼?」
福寶大吃一驚,但還是依言脫下上衣。
鐵敖掌燈,搖頭:「還是太嫩,居然沒有受過什麼重傷……罷了,裝死伏擊你學不來。福寶,你的兵刃拿給我看看。」
一個鵝卵大小的銀色小球滑在掌心,滴溜溜亂轉。福寶解釋:「我怕阿媽擔心,不敢帶刀回來。這個是擄我那人隨身的寶物,據說是東方島上一種巨蛛的膠囊,揉了天蠶絲進去,有七倍反震之力。」
也難怪他托大,他的速度本來已經極快,再快上七倍,當真天下無雙。
鐵敖點點頭:「這個叫什麼?」
福寶搖頭:「他沒說。沙夫人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人。」
一碰七尺高的,可不就是小人?
「哈哈,好名字。」鐵敖大笑起來,「難怪沙夢洲敢對我下手,原來是有個聰明的女人。你知道先拿誰下手麼?」
「我根本就不知道明天有沒有人來,更別說什麼人會來。」
「我沒死,蘇曠也沒死,沙夢洲絕不敢動用借刀堂舊部。他派來的,必然是這兩年搜羅的新手,先不論武功高低,彼此之間的默契就已打了個折扣。福寶,其實我們這邊只有你一個人,首要記得虛張聲勢以假亂真,先除掉一個好對付的,立威之後你才有機會你現在知道先殺什麼人了麼?」
「殺……那個最年輕的。」
這話從一個十四歲少年的嘴裡說出來,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如果一個殺手出道許多年依舊活得好好的,必有過人之處。只有年輕才會衝動,只有衝動才有機會是自己的機會,也是對手的機會。
哞老牛一聲長叫,到家了。
第一個跳下車的,是個黑衣的車伕。
福寶看見他的時候,立刻心冷了半截這是一個真正的高手,他收鞭,停車,回頭打著招呼,但全身的姿勢都保持在隨時拔劍的狀態。他眉宇間並不十分囂張,但一顧一盼旁若無人。這種氣質在殺手群中是大忌諱,除非,他的武功確實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但是借刀堂……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高手?
第二個跳下來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穿著件萬字不到頭的錦袍,笑得一團和氣。他回頭道:「光澤老弟,這就到了?」他身後還有一老二少三個人,兩個年輕的像是這中年人的夥計,鷹隼般的眼睛正在打量地形。
「到了,到了。今天晚上怕是收不了冬麻了,咱們……福寶?!」牛車上跌跌撞撞地跑下個人來,一張臉黑瘦風乾,臉上悲喜交集。他伸開雙臂,幾乎在顫抖了。
「阿大!」福寶的眼淚奪眶而出,也老遠地衝了過去,叫得聲嘶力竭。
鐵敖蒼老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迴響:「……你要記住,既然是第二撥來人,必然各個有過人之處。一對一你沒有機會,你唯一的機會,就在你和你父親見面的那一刻你父親想你想得緊,一定會搶先下車,無論他身後還有多少人,這一擊必須成功!你絕不能讓他們懷疑,但是,也絕不能失控。
在衝進父親懷裡的剎那,福寶的左手已經封住了父親胸口的大穴,右手從父親腋下鑽出,「小人」直飛,以肉眼幾乎無法估量的速度彈入車下。福寶一抬手,「小人」已回到了手中。
先是一隻手掉在地上,接著,一具軀體緩緩倒下,摔在地上,鮮血才流出那是個跟著王光澤下車的年輕人,剛才的「小人」逕直從地上射入車底,穿過他胸膛,天蠶絲又掃過另一人的臂膀,順帶捎下一隻手來,這才經空而歸。
只是一彈指的工夫,車上二人已然一死一傷。傷了的那個撿起自己的斷手,慘叫一聲,拔劍撲了過來。
銀球在他劍鋒上跳過,向那車伕橫飛而去,當空一轉,又飛向中年男人,幾乎擦著他的髮鬢閃過,在空中掠了半個弧形,又擊在斷手年輕人的劍上。
那個中年男人吃驚道:「小鬼好辣的手!」
福寶卻是暗自心驚。其實「小人」當真是件變幻莫測的神兵利器,他摸索了三四年,也不過只能反彈一次而已,剛才的的確確是攻向黑衣車伕的。他袖中好像有銀光一閃,銀球才二次折飛難不成他在暗中幫著自己?
來不及多想,四人已戰在一處。斷手年輕人雖然招快劍狠,但剛剛失了左手,流血過多,已不足懼,福寶根本就是在拿他的劍做反彈用黑衣車伕深不可測,袖中只露出半截劍尖,每每出手,不是點在「小人」上,就是攻向中年男子,或是攻向福寶,亂飛一氣,毫無講究。那人嘴角似笑非笑,福寶終於明白過來。那斷手年輕人也看出究竟,叫道:「閻老七,你幹什麼?」
黑衣車伕微笑道:「好好一粒鮫蛛丸,被這蠢材當流星錘使,我實在心疼。」
「鮫蛛丸?」中年男子臉色一變,「你不是閻老七你是什麼人?」
「就憑你還不配知道。」那男子索性袖手,向倒在地上的王光澤走去。
福寶頓時眼就紅了:「別碰我爹!」
「蠢材!」黑衣人拎著王光澤一退三丈,隨手在飛來的小球上一點,口中喝道,「不許停!鮫蛛七轉之後才開始發威,你扔一記停一回,以為自己在玩蹴鞠麼?不錯,不錯!快,再快些!等等不要亂揮停下來」
福寶今日才知道,手裡的「小人」居然是一件這麼可怕的武器。它越轉越快,如風如雷如電,七轉之後,空中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一片鋪天蓋地的銀網發出嗡嗡風聲。銀網掠過斷手青年的身體,彭微微一響,青年的身體居然化成一片血肉色的霧原來是速度太快,天蠶絲又極細,青年的身體骨骸一概被切成了肉泥,滿天滿地灑開。
那顆鮫蛛丸沾了人血,隱隱發出一團黑霧,像一隻巨大的黑蛛趴在天網上。它的力量已經完全被激發出來,但少年第一個被嚇壞了。
福寶已經完全傻了,只覺得腋下一輕,身子被帶著飛起,而那只吞噬一切的黑蛛向自己當頭飛來。
是在飛麼?血肉的迷霧追逐著自己,他想要扔掉指套,但牽動之下居然收回了「小人」。這數百次累積的力量和速度已經完全不是他所能看清的了,更別說控制。福寶一陣頭暈目眩,滿耳朵滿腦袋都是那嗡嗡的巨翼之響。臉上一陣濕黏冷膩,他顫抖著一摸,是血泥。他嘔也嘔不出,喊又喊不得,竟一頭鑽進身後那人的懷抱,再也不肯出來。
黑衣人也是臉色蒼白,他看見鮫蛛丸失控後就衝過去死命踢倒了福寶。鮫蛛割碎了中年男人,割碎了一頭老牛,割碎了板車,幾次阻隔之後慢下來,這才被一劍釘死在泥土裡。
黑衣人用力過猛,一頭摔倒在地。這恐怕是他一生揮出的最快一劍,卻狼狽成這個樣子還沒喘口氣,那孩子居然一頭鑽進自己懷裡,嗚嗚直叫:「你殺了我吧……」
黑衣人把他拎起來,就手扇了一耳光:「醒醒。」
福寶還是閉著眼睛渾身直抖:「不,不,你殺了我,我不管了,我不幹了,我不敢了……」
他現在完全是個單薄的受到驚嚇的小孩子,第一次看見殘酷的死亡和出自自己的殺戮,第一次被無法駕馭的力量駭得崩潰。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究竟是來殺鐵敖的還是殺自己的,但反正這是一個成年的「大人」。他挨了兩記耳光沒有清醒一點兒,反倒是又一頭鑽回他懷裡,拉出一副你要麼抱著我要麼殺了我的架勢。
那黑衣人搖頭苦笑起來,輕輕拍著他後背:「你真的是個殺手?而且……我聽說你要殺蘇曠?」
福寶稍微緩過勁,正點著頭,一抬頭又看見小堆小堆的血肉內臟斷骨,扭頭抱著黑衣人的脖子,一邊拚命嘔吐,一邊大哭起來。
滿頸滿背的液體在流淌……黑衣人再也受不了了,把那個已經和成年人一樣高矮的「狗皮膏藥」扯下來,回頭怒叫:「鐵當家的你在哪裡?鐵前輩!鐵敖!你再不出來我要殺人了」
鐵敖緩緩從轉角處的大樹後走了出來,也是一臉錯愕。他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一幕,只好搖頭:「這位兄弟……你是?」
「我是……晚輩受蘇曠……那個狗東西所托。」又一口熱乎乎的東西流進脖子,好像還帶著長長的霉乾菜葉。那個黑衣人一手把天才少年風雪原扔給鐵敖,一手撕下自己的衣服黑衣下還有一層白衣,他簡直也快吐出來了,「蘇曠!蘇曠!這種倒霉事難道不應該是他來做才對麼?這渾蛋請問前輩附近有小溪沒有?」
「有,有……」鐵敖看著這人一邊跳腳一邊咒罵,心道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曠兒的朋友都是這麼粗俗鄙陋口不擇言的麼?
黑衣人現在是赤膊人,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一邊打掃一地殘餘,一邊咬牙切齒地道:「前輩……見笑了,晚輩也算闖蕩了許多年江湖,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沙夢洲果然不是東西,派這麼個小玩意兒出來折騰人!」
鐵敖依稀覺得這人有點兒面熟,但是他一身泥一身血再加上一身嘔吐出來的穢物,鐵敖也實在不想多看他一眼,只好又笑道:「老夫劫後餘生,多謝兄弟援手只是不知道尊姓大名?」
「我是……」那人整個臉都在扭曲,「區區小卒,賤名不足掛齒。」
「這等身手,難道是……」鐵敖的眼睛轉向地上的一把劍。
那人都快哭了,心一橫,從臉上撕下一層面具來,猛一低頭,抱拳擋住了自己的臉,語速飛快:「沈東籬見過前輩。」
鐵敖懷裡的福寶也不哭了,抬起頭來
暗香盈袖沈東籬,十年來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殺手之王,傳說中風流儒雅的白衣劍客呃,他和眼前這個人有關係嗎?
每一個少年殺手都做過成為沈東籬的夢,福寶也不例外。他怯生生地問:「沈……」
沈東籬咬牙打斷:「我再問最後一次……附近哪裡有小溪小河小湖……什麼都可以……」
福寶捂嘴笑了,他聽說過沈東籬即使在大漠也要天天洗澡的傳說。
依舊是小小窩棚,那口大鍋又一次沸騰起來。
沈東籬換上新衣,這才恢復了氣定神閒的姿態,微笑道:「鐵前輩,你在此地一住三年,為何不見聯絡蘇曠?」
鐵敖看看自己的手,乾枯的皺皮貼在骨頭上:「我不想曠兒見我。」
他沒有多說,沈東籬已經明白過來。蘇曠要是看見鐵敖現在的樣子,只怕又羞又愧,恨不得一頭撞死。
昔年鐵敖對世道心灰意冷,創建借刀堂,殺人如麻,蘇曠幾乎拼了性命才勸他收手。(見《沽義天下》)但是鐵敖不僅想要收手,更想放手,決定解散借刀堂,從此隱居山林,不問江湖事。雖然一票舊部無有怨言,但另一批希望靠借刀堂闖出名堂的頭腦卻心存不滿,首當其衝的就是二當家沙夢洲。
鐵敖和沙夢洲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最後沙夢洲終於翻臉,在鐵敖所讀書頁上下了劇毒鐵敖畢竟是一代奇才,好不容易才解毒並逃出借刀堂洛陽總舵,一路奔波至此。好在小山村與世隔絕,沙夢洲也找不到這兒來。
平日裡蘇曠雲遊四海,再加上對師父心存畏懼,只每隔三五月書信問省,居然也就這麼被騙了過去但是,沙夢洲卻無法放心。
不知道鐵敖的確切死訊,他總是無法將借刀堂大部收在手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息外露,便有生死之鬥。
最要命的是,次年正月是鐵敖的六十大壽,蘇曠說什麼也要回去拜壽,事情必然會敗露。
就在這個時候,風組上報,例行收集殺手家族信息時,發現了一個少年,而他家裡去了個神秘老人。
沙夢洲不知鐵敖究竟是當真心灰意冷,還是故意要引他上鉤,謹慎為先,派了風雪原去試探究竟,於是……福寶回家來了。
而蘇曠雖遠在千里之外,也發覺出不對來這些年來,師父不是報口信就是三言五語一筆帶過。於是在最近的一封書信上,他做了一個昔日朝廷密報的記號信腳內折,指在信內「平安」二字上,然後再外折,兩條折痕之間細細地用指甲劃了兩道。
如果師父平安,是定會按照六扇門的規矩回復的但是洛陽的回信上,什麼折痕也沒有。
他心急如焚,大搖大擺地去了洛陽,一邊周旋,一邊查到有一個四人的小組正向長江邊的山村潛行絕不會僅僅是為了滅一對農家夫婦的口。
十萬火急間,他找了沈東籬兄妹相助沈東籬悄無聲息地混入殺手陣中,而沈南枝則一路潛入山村,護衛在鐵敖左右。
福寶的臉色不大好看:「這麼說來……」
燕怒石所留血書上就有那麼一道折痕,按照折痕疊起書信,折角指在一個「後」字上,那是後援已至的意思。
鐵敖板臉:「蘇曠這小畜生倒是放心,他難道不知道還有個福寶日夜跟在我身邊?」
沈東籬躬身微笑:「蘇曠說了,他恩師老得快要成精了,若連這麼個小東西都對付不了,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福寶的臉色已經不只是「不好看」了。
鐵敖卻嘿嘿一笑:「當真?」
沈東籬神容如玉:「沈某平生不吐半句虛言。」
「是啊,是啊……」鐵敖果然老態龍鍾,「半句半句說謊的,是那個姓蘇的小子。他動手了沒有?」
「應該是還沒有。」沈東籬低頭。這老頭果然是老奸巨猾蘇曠的原話是「無顏以對恩師,說不得要開一開殺戒,取了沙夢洲的人頭來做壽禮」。
鐵敖笑了:「讓他回來吧。沙夢洲要殺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冤冤相報,何苦來哉?真要殺人,我又何必躲在這裡。怒石老弟呢?」
沈東籬道:「那就要問舍妹了。」
鐵敖抱起了小女孩:「走吧……阿秀姐的飯菜怕是熱了幾過了。怒石總有一天會想通的,親人之間哪有這麼些面子,要的是回家。」
他們一起向福寶家走去,只有福寶跟在後頭,百感交集鐵敖真是老奸巨猾,一路示弱拖延自己下手,又迫使自己同借刀堂反目。天下之大,難道再沒有可去的地方?
王光澤夫妻也不知道為什麼收天麻的客人匆匆離去,只留下二十兩銀子,說是牛車錢和麻錢。
無論如何,今年一家團圓了,總算可以好好過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