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曠定了定神,蘇府之中萬籟俱靜,絲毫沒有打鬥過的痕跡。
他終於走到了慕夫人禮佛的佛堂之前。
一個黑影正舉手拍下。
蘇曠一驚,一腳踢開門,右手已閃電般揮出,叫道:「娘——」
慕夫人猛地回過頭,身後那人踉蹌幾步,背後撞在牆上,驚道:「蘇曠,是你!」
竟然是慕孝和。
蘇曠這才自知莽撞,苦笑:「慕大人,蘇夫人,失態了。」
一急之下,那聲「娘」脫口而出,竟是絲毫未經考慮。
慕夫人指著蘇曠:「爹……他就是你說的那個?」
蘇曠長舒了口氣:「原來夫人已經知道了。」
慕孝和直起腰來:「你來做什麼?」
門外,蘇知府已經披衣而入:「夫人,岳父大人,怎麼回事?這人是誰?」
蘇曠剛要開口,慕夫人已經迎了上去:「老爺,這是我遠房外甥,爹爹特地帶來給我看看,多年不見,一見姨娘,他歡喜著呢。」
「外甥?」蘇知府點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我……」蘇曠正猶豫,蘇知府已經打起哈欠:「這孩子怎麼穿的這麼寒酸單薄?夫人,明日叫劉嬤嬤給他做幾身衣裳,你們聊,我歇息去了。」
目送父親離去,蘇曠心中一酸,他衣衫凌亂破舊,說了半天話,竟是這位「遠方姨父」稍加關懷。
慕夫人回手掩門:「孩子,你別怪我狠心,當年的事情,我絕不能讓他知道。」
「我明白。」蘇曠笑笑,「慕大人也儘管放心,北庭軍的事,沒人知道的。」塞北那一出鉤心鬥角,永遠已隨著狼煙的消散埋沒在黃沙之下,但心裡的痕跡呢?又有何計可以消除?
慕孝和臉色稍緩:「你來幹什麼?」
蘇曠笑道:「多年未見姨娘,我心裡歡喜,只想讓她老人家問我一句,這些年好不好,怎麼長大的,會不會餓到,凍著。」
慕夫人面有愧色,支吾一聲,卻說不出話來。
門又一次被撞開,蘇少爺一把跌進:「娘——」
慕夫人大驚,忙抱著孩兒顫道:「曠兒,你,你怎麼一身的土?臉上還有傷?出了什麼事情?快來人——」
慕孝和上前:「別出聲——此處不是談話的地方,曠兒,我們去後花園說話。」
蘇曠閉了閉眼,眼裡酸楚乾澀,一時之間,竟然不想睜開。
蘇府的後花園著實不小,這一院的豪奢,實在不是區區一個知府的俸祿可以置辦得起的,蘇曠本能上有了一絲厭惡。
慕夫人看著兩個「曠兒」,不知喊誰才好。
蘇少爺提醒道:「娘,這是……大哥。」
慕夫人緩緩伸出手:「曠兒……」
蘇曠心中一酸,已經熱淚盈眶,翻身跪倒:「娘。」
他從未想過,今生今世,還有機會跪在親生娘親膝下,聽她叫一聲自己的名字。
他之所求,實在不多,一線溫暖已足以感激涕零。
殺手還未行動,少刻動手,他孑然一身,未必就有生機,一戰之前,有慈母幼弟喜相逢,死又何妨?
蘇曠執杯,斟酒:「娘,孩兒敬你一杯。從此以後,孩兒不能盡孝膝下,娘親保重。」
慕夫人一飲而盡,眼中淚花一閃。
蘇曠又倒一杯酒:「外公……曠兒得罪之處——」
慕孝和大笑道:「好孩子,你得遇明師,身手不凡,做外公的高興得很。」也是一飲而盡。
蘇曠第三次提起酒壺,蘇少爺卻一把搶上,斟了杯酒:「大哥,我敬你。」
「好,聽你一聲大哥,不枉我走這一趟。」蘇曠含笑緩緩傾酒入口,面前蘇少爺的臉色卻變得緊張起來,死死盯著蘇曠的右手。
蘇曠心念在電光石火間一動,喉頭「呃」的一響,單手撫胸,一個踉蹌,已經軟軟倒在地上。
慕夫人大驚:「曠兒,爹,怎麼回事——」
慕孝和按住女兒肩頭:「這個人知道的太多,留他不得。」
慕夫人跌坐在石凳上:「可是……曠兒他說……」
蘇少爺笑道:「娘,世上只有一個蘇曠,哪兒來的這麼多曠兒?」
蘇曠死命咬著牙,似在抵擋劇痛,一雙眼死死盯著慕夫人。
慕夫人不敢直視他的目光:「曠兒……娘對不住你……你放心去吧,以後,娘記著給你燒紙……」
「走吧,娘!」蘇少爺不耐煩,一把拉住慕夫人袖子:「外公,我叫人把屍首抬出去埋了,驚動了爹爹那可了不得。」
三人匆匆離去,蘇曠躺在地上,嘴角里,酒水緩緩流了出來,浸得脖頸胸口一片冰冷。
他的淚水也流了下來,也是那麼冷,冷得讓人恨不得真的死過去。
剛才慕夫人離去的時候,他幾乎把拳頭握碎,才止住嚥下口中那口毒酒的衝動——這是他的弟弟敬他的第一杯酒,他本想品品甜味,卻苦得鑽心。
屋角,黑影忽然一動,接著第二條,第三條……
蘇曠翻身跳起,身子僵硬在當場——五步之外就是圍牆,跳出去,自然眼不見,心不煩。
只是沈東籬的聲音似乎在腦中炸響:「雞犬不留……雞犬不留……」
「罷了,就當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蘇曠心中煩躁,右腿橫掃,將那一面石桌桌面生生踢為兩半,向著黑影消失的方向直追過去。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夜空,直劈而下。
「住手!」蘇曠右手一揮,手心的酒杯飛出,直打在黑衣人手腕之上,噹啷一聲,刀已落地。
「曠……」慕夫人大驚失色。
「不許喊我!」蘇曠別過臉不肯看她,足尖一挑,彎刀躍入手中,他冷冷盯著面前黑衣人,十二個,一人遙遙站在主位,顯然是今日行動的主腦,蘇曠低聲道:「滾。」
面前一人也不說話,一刀劈落,蘇曠連閃也不閃,竟然也是一刀劈去,似是不惜同歸於盡。黑衣人手略一遲疑,剛要招架,蘇曠刀鋒已劃過,自右肩至左肋,將那人斜斬為二。
他這一出手,週遭殺手大驚,領頭那人壓低聲音:「閣下什麼人?非要和我們兄弟過不去?」
蘇曠不耐煩道:「今晚算我倒霉,撞上了你們的齷齪事,識相的給我滾,隨你哪天來,我絕不多問。」
那人道:「笑話。」
蘇曠冷笑:「不錯,確實是個笑話……」
他手中刀已動。
蘇曠這三年,功夫不是白練的。
他昔日武學雖說走得是中正一路,但是畢竟鐵敖親授,也以狠快為先。如今失了左手,攻防各自少了半壁江山,不得不在力道和速度上補回來。江湖上鮮有人苦練腿法,這本是外家功夫,總比不得手中兵刃鋒銳,是以名家高手只求根基扎實,身法靈迅,以身法為輔,手上功夫為主,蘇曠卻偏偏走遍天下名山大川,遍訪腿法名家,一心要闖出自己的武學天地,數月前崑崙山一戰,凌寒初曾當面直言,僅以腿法而論,只怕當今天下,再也尋不出他的對手來。
蘇曠越戰越酣,胸口一股惡氣緩緩散去,靈台漸漸空明,只覺得手眼身法步如心所役,不少昔日苦思不得其解的招式竟然隨手揮出,內心狂喜,索性定下神來,以這群一流高手試試自己的武學境地。
那群黑衣人越打越急,明明是十一人圍著蘇曠,偏偏戰圈大小竟是由他控制,蘇曠似醉非醉,說穩不穩,在拳風刀刃間縱橫捭闔,手中刀上似乎還不見什麼殺著,似乎存心跑來比武過招一般。
領頭黑衣人心念一動,左手一揚,一柄飛刀直嚮慕夫人飛去,蘇曠大驚,不假思索,手裡刀跟著飛出,將飛刀打落。
眾人已知頭領心意,一聲呼哨,五人自人群躍出,直撲目瞪口呆的三人。
蘇曠大急,橫身一撲,不顧身後攻擊,直掠到慕夫人身邊,只覺得背心火辣辣一道,卻是被刀鋒帶出的口子,也不知有多深。
蘇曠真氣一轉,知道刀上並未喂毒,心裡略略放心,他左腿斜地一踢,右手搶過一柄刀來,這下手下再不留勁,幾乎全是殺著,轉眼便有三人橫屍刀下。
「噹噹噹」三柄劍齊齊而至,蘇曠身形一轉,轉眼之間各自回了一刀,恰在此時,面前又有二人疾刺,身後的領頭人竟向著慕夫人直砍而落。
蘇曠雙足盟一點地,人已凌空倒轉,面前雙劍自雙耳兩邊劃過,蘇曠雙腿一曲,腰一擰,右手刀自胯下斜地挑出,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閃過,那領頭人躲閃不及,右手竟被斜斬了下來,他一頭冷汗,喃喃道:「無常刀!」
蘇曠一怔:「你倒識貨。」
昔日塞北一戰,鳳曦和與蘇曠惺惺相惜,順便指點了他幾路無常刀的殺著,無常刀法刀出無常,刃走偏鋒,鳳曦和靠這一路刀法縱橫漠南多年從未一敗,即便天下第一名捕鐵敖,也沒在他手裡討了好去。二人不打不相識,結交之後,幾次三番想要較量武藝,但是因為鳳曦和的無常刀太過凶狠毒辣,出手不死即傷,所以一直也沒機會分個勝負,二人嘻嘻哈哈玩笑之時,也常常引以為憾。
蘇曠今天處境凶險,居然把無常刀也逼了出來。
他看著黑衣男子:「你認得五哥?」
男子道:「恨未識荊。只是聽說紅山鳳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麼會護著慕孝和這個狗官?」
蘇曠不言不語,慕孝和為人如何,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搖搖頭:「就算這位慕大人該死,他女兒何辜?女婿何辜?外孫何辜?家人奴僕何辜?」
「呸,慕老狗的家人還不是一丘之貉?哪個沒吃過用過老賊搜刮的民脂民膏?」那人怒道:「誰叫他們和老賊有親戚?」
蘇曠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心中哀歎,和老賊有親戚就該死?那區區在下似乎也沾了點親……什麼道理。他嘴裡卻笑:「閣下究竟是殺手,還是劫富濟貧來了?」
那人一愣:「有什麼不一樣?」
「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遠處一人緩緩走來:「你若是劫富濟貧,我只當沒看見,轉身就走;你若是受人錢財,施凶賣命之客,不巧,那就是我的生意來了。」
一陣淡淡菊花香氣在夜空中展開,那人曼吟:「東籬把酒黃昏後——」
蘇曠沒好氣:「你他媽動手就動手,別搞那麼又臭又長的一套行不行?」
他說歸說,心底卻是感激無比,沈東籬不惜暴露身份,正面迎敵,將來借刀堂追究起來,只怕有無數凶險。
殺手們卻一起變了臉色。
蘇曠不服氣:「咦?你真的比我強這麼多?」
他不明白,那不是恐懼,而是悲哀,有人花錢買旁人的命,自然就有人花錢買你的命,一手收下銀子,一手卻被人出賣,那是殺手永恆的無奈。
「你就算做生意,也要等我們得手。」黑衣人怒道。
沈東籬抬頭看看天色:「天快亮了,你們怕是得不了手了,無論事成與否,輪到我了。」
他掃了眼蘇曠:「你還站著幹什麼?這裡有我,紅綾她們擋不住了!」
——如果沒有沈南枝,玉紅綾姐妹恐怕早就倒在刀下。
蘇府外已有喧囂呼喝之聲,官兵們終於趕來。
沈南枝一見蘇曠,就急道:「你傷勢不清,不能這麼拚命。」
蘇曠充耳未聞,長嘯一聲,直奔人群正中,緋紅之月,果然照應著血光之災。
記得有一天,有一個人曾經對他說,「你這樣的捕快大爺,當然不知道,我這種土匪的命有多賤。我們這種人,想要活下去,總比別人費力一點,自然會看見許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蘇曠現在才明白鳳曦和的心思,無論一顆多麼滾熱的心,日夜提防著旁人的暗算,經歷過無數次背叛和冷眼,總是難免變得比石頭還要硬。
他呢?他自己呢?從刀尖一次次滾過,他的心,也硬了麼?
「蘇曠,你沒死吧?」一條人影幾個起落,躍入人群正中,踢飛當前一個黑衣人,還抽空拍了拍蘇曠的肩膀:「瞧瞧老哥哥的新腿,嘖嘖,比當初的還好用!」
「凌寒初,我叫你不要亂動的。」沈南枝幾劍逼退面前敵人,回頭叫。
凌寒初笑笑:「我的腿再不用就老啦,沈家姑娘,你包涵包涵。」
蘇曠哈哈一笑,一轉身也踢飛一人,將後背交給了凌寒初。
二人互相照應,四條腿如暴風迅雷,凌寒初緩緩道:「奔日腿法,逐落日,越大澤,心至腿至,講究竭盡心力,守一元之初。」
「是。」蘇曠微笑,長髮翻飛,身形騰躍——誇父逐日,那是兩條如何的腿呢?那是以天地日月為對手,追逐內心最初一點熾熱的力量的奔逐,即便敵人再強,一息不滅,便要血戰到底。
官兵一擁而入,「保護大人……」喊叫聲此起彼伏。
那領頭的黑衣男子知道今天終於失敗,大喊一聲:「走——」
沈東籬的劍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
戰鬥結束了。
沈南枝一把扶住蘇曠,大叫:「哥,他傷得厲害。」
沈東籬匆匆躍過,把了把蘇曠的脈息,舒了口氣:「放心,這小子命大,死不了的。」
蘇曠抬起頭,看看沈家兄妹,看看凌寒初,看看已經血戰力竭的玉家姐妹,笑笑:「是,死不了的。」
初升的朝陽將明淨的光輝灑進陰霾森嚴的蘇府大院。
漫長的夜結束了。
蘇曠虛弱而疲憊,但他知道,太陽已經生長在心底。
……
「那些殺手究竟是什麼人指使?誰出得起這樣的價錢?他們是不是有仇?」玉紅綾思索再三。
蘇曠伸展了一下手臂:「干我屁事。」
「臭小子,你壞了我們姐妹的生意我還沒找你算帳呢!」玉紅綾佯怒。
蘇曠笑道:「紅姐……要不,我再給你打打雜,少算點兒工錢?」
「呸!」
「再不然,我幫你搞定那個沈菊花?」蘇曠笑得沒心沒肺。
玉紅綾神色黯淡下來:「行啦,瞧不見人家手足情深?」
沈東籬與沈南枝正額頭抵著額頭,笑得一臉陽光。
蘇曠愣了:「他們……不是兄妹?」
沈南枝耳朵甚尖:「你管我們!我又不是爹親生的。」
蘇曠躺在柔軟的臥墊上:「隨你們,這年頭,親生的又怎麼樣?」
沈南枝知道又說錯話,吐了吐舌頭,丟過來一個包袱:「喂,試試你的臭手,不過你要花一段時間適應肌肉的控制,學得好了提個籃子搖搖扇子總是沒問題的。」
蘇曠打開包袱,將左手套在手臂上,喜不自勝,沈南枝的手藝果然非同凡響,也不知義手是用什麼做成,看起來膚色竟然和右手沒什麼兩樣。他連忙回頭笑:「沈姑娘造假的功夫,真是天下無雙,難怪叫沽義天下呢。」
「切。」沈南枝勾著哥哥的肩頭:「老娘我賣的是假貨,義氣可是真的……真正造假的,後面哪。」
鎮江蘇府,已經被遠遠甩在身後,不管是不是心甘情願,蘇曠發誓,那個地方他再也不會回去,那一家人的閒事他再也不管……
「你真的不和我們回沽義堂?喂,蘇曠,一經售出,本姑娘概不負責啊。」已至路口,沈東籬勒住馬韁。
蘇曠點頭:「你照料好凌兄的腿,我就感激不盡了……蘇某大好青春,總得抓緊時間找個媳婦。」
他跳下車,翻身上馬,吸了口氣,向另一條道奔去。
沈南枝附耳對沈東籬道:「你猜,他幹什麼去了?」
「我怎麼會知道?」沈東籬拱手:「凌先生,紅綾,諸位姐妹,後會有期……」
沈南枝急了,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真的不管?」
沈東籬齜牙咧嘴:「南枝,你不怕我吃醋?放開放開,要咬斷啦!」
玉紅綾闇然神傷,悄然退去,凌寒初也不知如何與這對古怪男女招呼,也嘿嘿一笑離開……
沈東籬這才歎了口氣:「走吧,這個蘇曠,口口聲聲不管不顧,非要去招惹借刀堂,我真是奇怪,他這種人怎麼能在江湖上活這麼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