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右」,霍瀾滄終於忍不住:「那些究竟是什麼人?」
沈右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沉吟道:「霍幫主,我想請問,戚繼光戚將軍與你無親無故,說不定還有些仇怨,你為何助他?」
霍瀾滄低了低頭:「我小時候曾經聽爹爹說,當年武穆爺曾言,只要那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惜死,便能天下太平。這位戚爺有兵法,有謀略,不愛財,不惜死,的確是萬民之福……我,絕不能不助他。」
「倘若……」沈右又沉吟:「此事畢後,戚繼光奉朝廷之令,剿拿鐵肩幫,你欲如何?」
「此事我也想過。」霍瀾滄也不禁慘笑了笑:「兔死狗烹,嘿嘿,朝廷素來如此也不稀奇。功成之日,我盡早身退——只是,萬一我飲恨戚繼光刀下,最多罵他忘恩負義,自有天下英雄為我報仇;但我今日若看著他被倭奴所欺,只怕此生「鐵肩幫」三字再也說不得了。「
她這段話聲音並不太大,但是沉抑頓挫,竟是別有一番易水瀟瀟的威嚴。
「果然是白癡,愚不可及啊,愚不可及!」沈右忽然仰天大笑,抬手打起了一枚青色令箭,霍瀾滄正要發作,卻見沈右眼中似乎有淚光一閃,笑容之中也多了分悲苦之色。
眨眼間,四面圍滿了黑衣江湖客,霍瀾滄一眼便看出,正是她打了多年交道的朋友——演武堂。
霍瀾滄冷冷看了沈右一眼,中指虛扣,食指微拈,流星錘蓄勢便要發出。
「霍幫主,你可知道?我真的過夠這不人不鬼刀頭舔血的日子,我也是真的想和小楠一起放舟五湖,再不問江湖事……可惜啊,可惜……」說著說著,沈右眼中竟有了一絲迷離的溫柔,似乎看見那甜美可人的小嬌妻就在面前,想要為她掠一掠髮鬢,整一整衣襟。他微微一頓,只作沒看見霍瀾滄眼中鄙夷之意,接口道:「可惜,為什麼我偏偏截到那只火鷹?為什麼右手也要和你一起做這愚不可及的勾當!」
霍瀾滄猛一轉頭,目光從他臉上緩緩劃過四周上百男兒的臉龐,那是演武堂,那竟然是演武堂。沈右道:「這是我七廳的兄弟,生死隨我……他們,他們留在那裡也不過是被左手驅趕至死,我這個做大哥的權且作主,將我們七廳七十七名兄弟的性命,拱手交給戚大將軍啦。」他隨手又是一指:「那些個兄弟,是早看不慣演武堂中囂張氣焰的,霍幫主,這些人雖然不到演武堂之百一,但是帶他們出來,我已經盡力了。」
霍瀾滄凝神一瞧,發現他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滿是傷口,想必是擒下什麼「鷹」惹來的,只是霍瀾滄也不明白以沈右一身功夫,還有什麼扁毛畜生這般的難對付。
沈右又道:「只恨那塊金牌在左手那裡——那塊金牌雖是比著我的手畫的,但是……當年左手允我出京的時候,早就談好了價錢。」他靜靜將右手伸了出去,掌心一片烙痕,掌紋盡數毀去,想是怕他在找能工巧匠繪了模子,這樣一來左右二手的勢力盡歸火鷹,放他一個殺手出京又有何不可?只是火鷹萬萬沒有想到,右手出京之後,第一個遇見的,就是京冥,更有甚者,成就了一段匪夷所思的姻緣——只是,兵臨城下,這百餘人赴死又有何用?也難怪他不捨難過了。
「小楠呢?」霍瀾滄略一想便知不對,若在平日,沈小楠必然衝在前面,哪有這半天還不露面的?
沈右微笑著,看了眼霍瀾滄:「她帶著金陵分舵的弟子,出海去接京冥了。」
霍瀾滄失聲道:「你說什麼?京冥?」
沈右的笑容一點一點展開:「不錯,京冥前日孤身前往福建清流,真是好膽識,好眼光,好魄力,先斬斷了武田義信的脊樑再說。」這「好魄力」三字,便是針對京冥這個時候捨霍瀾滄而就大局而言了。沈右接著道:「京冥為人,實在頗有將才,這些年好像在閩浙蘇皖一帶埋下不少暗兵,這次他逆兵向而行,帶著鐵肩幫大部和他自己什麼鬼地方的親衛隊分水陸北上,此舉若是成功,左手的幻夢只怕就破了一半,我們齊心協力,未必就會敗給他。」
霍瀾滄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此舉牽扯如此之多,這才知道他們被困數日,台州城外才更鬧得人仰馬翻,幾乎各路人馬都出了全力,想要畢其功於一役。本來已經凝重的心思,忽然又重了幾分,但一想到會與京冥再次比肩,又有了種說不出的輕鬆。
「不過,霍幫主,你運籌帷幄,才真是在眾人之上。當日你若不把京冥逐出鐵肩幫,今天他必定和你死守台州,也不過是做一對苦命鴛鴦罷了。」沈右看她神色,滿不在乎的調笑,須知當世之日,知道京冥對霍瀾滄用情之深的,怕也只有沈右一個。他怎麼也是個大男人,看著霍瀾滄屢屢不以京冥為意,心中多少有些不平,是以多次出言相譏。
轉眼之間,二人已經到了台州城內,見過了戚繼光,霍瀾滄得知將有大援,心中稍稍安定,但是驟然得知殺父仇人竟是故交舊友,當真五內如焚。而戚繼光聽沈右簡單說完城外概況,卻是不禁皺了皺眉頭,看了看沈右:「呵呵,居然忘記請教這位兄台大名?」
霍瀾滄道:「這位是沈右,是我的——」
沈右接口道:「在下演武堂右手,月餘之前離開演武堂,隨了娘子的姓。」
戚繼光也不由得一震,那演武堂右手何等人物?江湖上更不知欠下多少血債,他平日殺人少留活口,這也倒罷了——只是像這樣自報家門,只怕在江湖上行走不了多少時候。
「好!果然是條漢子。」戚繼光點頭一讚,讚的是右手胸懷倒是當真磊落,決計不肯隱瞞一絲半毫的昔日身份行事,雖是殺手,卻讓無數江湖豪客汗顏,他指著交椅道:「沈兄棄暗投明,可喜可賀,今日裡共渡難關,日後戚家軍與沈兄是友非敵。」
沈右正色一拱手:「多謝。」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聽見別人稱自己為朋友,莫名的暖意不禁湧上心來。
「將軍不好!」幾個士兵跌跌撞撞奔了進來,大叫:「杜、杜、杜……杜鎔鈞被他們捉走了。」
「你說什麼?」霍瀾滄一驚,出城誘敵雖說危險,但自己已經交代過點到即止,怎麼就受了傷去?
後面一個三義堂弟子又是羞愧,又是急躁,回稟道:「啟稟幫主,我們回來的時候,杜鎔鈞他忽然說要解手,我說,又沒女人,尿就尿吧,大男人害什麼臊啊?他偏不依,非要轉到山坡後面去,等了半晌沒等來,我們去看時,幾個人正在把杜鎔鈞往馬上扯,我們一頓廝殺……折了幾個兄弟,沒有,沒有奪下他來。」說著,他已跪了下來,連連叩頭直說該死。
霍瀾滄直是不解,前些日子杜鎔鈞押運糧草一事辦的極其穩妥漂亮,連她也讚賞不已,只道這個書獃子當真已經「改邪歸正」,沒想到碰上這種婆媽小事,還是改不了書生本色,她揮手道:「起來吧,有諾顏姑娘在那邊,火鷹未必就傷杜鎔鈞。」
那人卻是死活不肯站起,繼續叩頭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好叫幫主得知,當時我們也不是拚死搶那杜鎔鈞……只是,他懷裡落下本書,屬下雖不懂,卻也知道關節重大,不容有失……」
「你如何就知道不容有失?」霍瀾滄奇道。
那人叩頭道:「屬下認得那是京堂主筆跡,京堂主的筆跡,又寫著《乾坤心經》,屬下們就算不省事,也知道是關係極大的。」
《乾坤心經》四個字別人聽來還好,聽在霍瀾滄耳裡,真如同晴天打了個霹靂一般,強行遏制心中驚懼道:「你……真的讓他搶去?」
那弟子道:「慚愧,屬下只奪下一半來……」說著從懷裡取出半本心經,遞了上去,正是後半本。手肘上兀自滿是鮮血,雖是輕描淡寫,依稀可見當初慘狀。
霍瀾滄心中一寬,只因火鷹京冥二人所成俱高,所爭的正在這後半本,隨手翻來,卻是一怔,京冥素來文書帳目極是精細,多是一手小楷一絲不苟寫就,只是這後半本書都是隨手草書,有些地方一點一捺竟然有了力盡難以拉下之處——以京冥年紀輕輕武功以臻極境,又有什麼傷能讓他連筆也提不動,字也寫不完?
霍瀾滄只覺得一字字如敲心頭,翻到最後,卻是昔日五柳先生一首《歸去來辭》,仔細看去,又不全是: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瀾滄之情話,樂習武以消憂。江湖告余以春及,朝夕有事乎左手。或乘單騎,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長生非吾願,故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獨行,奔滄海以舒嘯,臨黃泉而忘知。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飄萍京冥,寄托中國十六載,斯時不往,何日歸去?歸去來兮,歸去來兮,此生可笑,不足外人道也,唯一書傳世,若有絲須有益瀾卿大業,幸甚!幸甚!
最後一行卻是鮮血書就的異國文字,霍瀾滄一驚,沒想到京冥極幼時的事情卻時刻牢記在心。這本書是送給杜鎔鈞,最後自然文墨一番,但這一行字,寫的脫拔超逸,痛快淋漓,那才是心中最痛之處,偏偏她又不識得——
但這段《歸去來辭》被一番添置,已成一紙亡命書——京冥步出海神廟時痛徹冷極的眼神似乎泯滅不去——霍瀾滄第一次問著自己,我竟是錯了?我難道真的錯了?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淚朦朧——夜雨江湖十年燈,這算是京冥第一次轉轉折折款致心曲,而這心曲,已經是一紙別文。
霍瀾滄猛地抬頭,正撞上戚繼光淡定溫和的眼睛,卻不自覺地刺激起人的鬥志來。
正在此時,城外忽然震天震地的一聲巨響,霍瀾滄一喜:「怎麼?」
沈右卻苦笑著搖頭道:「你還記得西方來的火紅信號麼?火鷹人手調集已畢,這是在總攻了……看來他是要搶在京冥前面解決了這台州城。」
戚繼光忽然回頭,向著營帳外無數士兵們大聲道:「你們聽見了沒有?城外那人要一戰解決了我們。」
「哈哈哈哈……」一陣哄笑聲傳來——這些農夫礦工,不少都見過演武堂的絕技,只是,還是象聽到一個極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個沒完。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大喊:「沒聽到——」
「是,將軍,我們沒聽到!」千軍一起呼喊,呼喊聲漸漸一致,口中喊得已是「戚將軍」三字——正是這三個字,乃是千里海防線上倭寇的警鐘,萬里疆土上百姓的福祗——至少,台州城裡的每個人都是這樣認定的。
「我的兄弟們都沒聽見。」戚繼光回頭,一笑,頗是謙和,那笑意中的傲絕,卻不是任一個江湖大亨學的出來。
霍瀾滄第一個笑吟吟走了出來,一頓:「我們也什麼都沒聽見——將軍,下令迎敵吧!」
戚繼光右手如刀虛空一斬,雖無內力,卻極有威勢,朗聲道:「出戰!」
霍瀾滄獨領一支水軍,她自幼在瀾滄江畔長大,水性之強,在這群人中還是數一數二的。只是心中卻有一絲不安——西方的信號是火鷹的人,東方的信號是沈小楠的人,南方的信號是沈右的人,北邊呢?那詭異的烏黑,又昭示著什麼?
只是此刻已經容不得她細想,一艘快船已經破浪而來,將萬頃碧落海一剖為二,四處戰艦兩邊一拉,竟有那天地為爐,造化為工的氣勢。
「哼。」霍瀾滄吸了口氣:「該來的,總要來了。」
鐵肩幫和火鷹的舊帳,此刻,便要清算。
霍瀾滄四下看了一眼——海闊天空,正是一決生死,快意恩仇的大好時節。
身後,鐵肩幫三義堂主成犄角之勢,面上渾無懼色,霍瀾滄心中忽然極是暢快,這台州一戰,鐵肩幫、戚家軍、沈右……來得竟沒有一個不是錚錚鐵骨男兒,此生有此一戰,勝又如何?敗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鐵肩擔道義——他們,終究是擔到了盡頭。
雙船相距只有一丈遠近,火鷹的坐船已停下了,吱呀一聲,船板已放下。一陣匡嗆嗆嘩啦啦之聲,霍瀾滄一眾俱都取了兵刃在手。
只見那艙門一開,杜鎔鈞竟是踉踉蹌蹌走了下來,如同醉漢,目光一片混沌,一腳踏空,向著腳下大海摔了下去。
霍瀾滄暗罵一聲,流星錘急捲,一股韌勁捲了他腰,跟手便向上提——
只是這一出手,正在火鷹預料之中,雙方氣凝如淵滯,誰先動手,必定引了對方的先機。
「嘿嘿!」對面船中萬箭齊發,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笑道:「沒想到霍瀾滄終究還是個無腦之人,哈哈,哈哈。」
鐵肩幫眾已瞬間立起盾牌擋箭,萬箭叢中,霍瀾滄身形如蒼鶴,已將杜鎔鈞毫髮無損地帶了回來,眾人這才一起喝了個「好」字,只聽瀾滄道:「我鐵肩幫上下一心,情同手足,豈能為你這奸賊的詭計,便折損了我幫中兄弟?」
這句話中氣十足,氣概非凡,聽得眾人又是一聲爆彩。
「好——」艙中火鷹冷冷道,口中那個「好」字卻不停口,越來越長,越來越尖,似乎震得人心中都是一動。霍瀾滄忽然驚悟,大叫一聲「退!」
鐵肩幫進退素來有度,幫主一聲令下,齊齊向後退去,就在此時,射到這邊的萬枝利箭被火鷹真氣鼓動,「轟」的一響,竟炸裂開來,一枝箭本藏不了多少火yao,但是這許多箭齊爆,卻足以毀了這艘船艦。這火鷹報復心果然極強,自己吃了次極大的虧,就偏要討回來不可。
「走!」霍瀾滄一聲喝,將手裡杜鎔鈞向後一擲,不進反退,向著火鷹的艙中直衝過去。
她實在太知道這個人的性子,若是平日,哪裡還有什麼千箭萬箭的花哨,早飛身過來,一掌將她斃了了事。此刻既不出手,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次偷襲當真傷他不輕,強如火鷹,也不得不暫隱鋒芒。
「霍瀾滄,你還真是渾身是膽哪。」艙門終於大開,火鷹已站在她面前。
他一身黑衣,看不出傷勢,只是面如金色,卻是無論如何掩蓋不住的——京冥下手唯恐不用其極,只怕所喂的劇毒極是難解。霍瀾滄心中一喜,只要火鷹真的重傷,此戰便生生多了三成把握。
中毒受傷之人,最忌諱的便是運行內力,霍瀾滄牙一咬,已準備放手一搏。她慢慢後退兩步,背心離船舷不過三尺,再無可退,若要按照兵法算來,也是「背水一戰」。
百尺之外的海上,一塊白色木筏頗為顯眼,筏上兩道亮光直衝霄漢——沈右和小林野都是嗜武的狂徒,一上來便挑了對方。
霍瀾滄不再多話,雙手一動,太極又起——她便要用這生生不息的太極之勢,困住天下無雙的火鷹。
霍家的太極流星錘,風生水起,絕非浪得虛名。
火鷹微微一笑,也已出手——只是這一出手,霍瀾滄心裡便是一寒。他的確受傷,但是、絕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嚴重。
好在這太極本來就是遇強則強,霍瀾滄一心一念的施展開來,體內的內力由一生二,由二生三,由三生萬,生生不絕的順著兩朵流星的光芒綻放開來。
她生平交手從未有這般淋漓盡致,今日一戰,也已經將武技發揮到了極限。
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光明境界。
火鷹的實力已經打了個極大的折扣,霍瀾滄的功力卻發揮到了極致,這一戰,雖還有些勉強,但是當真有些生死未卜起來。他做夢也沒想到,今生最凶險的兩次戰鬥,居然是和霍瀾滄動手。
十餘個回合下來,火鷹已慢慢看透了這太極之中的變化,忽然雙掌齊出,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的逼近過去——雙手的輪轉畢竟不可能宛如天成,火鷹一身修為幾乎臻於化境,如此一分分逼近,霍瀾滄根本找不到任何空門,只得任由他雙手漸漸靠近自己,只要他擊中太極核心之運轉,今天,這條命也就算擱在東海裡了。
霍瀾滄額頭冷汗也濕了鬢角,眼見那雙手穩如泰山,離自己不過一尺,心頭一橫,索性放開空門,任由火鷹攻了進來。
那雙手觸及流星錘的一瞬,霍瀾滄已借他那劈天蓋地的一擊,將他生生向後拖去——兩人交手比試內力,只有相迎的道理,哪有後拖的?火鷹被她這一拉也是猝不及防,二人何等的大力?頓時撞斷了船舷,一起摔入水下。
霍瀾滄拼將生受他三成內力,也要將火鷹拉入海底——到了水裡,她的優勢當即長了三分。霍瀾滄雙手一握錘頭,輕輕一拉,兩柄一指寬,七寸長的分水蛾眉刺已在手中,她隨手扔開笨重的流星錘不用,雙手「勞燕分飛」,向火鷹直擊過去。
火鷹內息遠較霍瀾滄深厚,在水底內耗,也不怕她,但見霍瀾滄一擊之後,忽然張口含了口水,又緩緩吐出,如是再三,面上神情頓時舒緩——火鷹心中一驚,久聞極北之地的漁民習得水下吐納魚行之法,這丫頭若當真練會,自己如何耗得過她?
見霍瀾滄又大口吸了口水,火鷹一拳直向她面門擊去。
哪知霍瀾滄不閃不避,一拳竟迎了上來。以二人內力而言,這無意於自尋死路。火鷹存心看她有什麼招數,變拳為掌,一招粘字決,斷不許她再跑掉。霍瀾滄哪有跑去的意思?一掌已和他對上,當真耗起內家功力來。
火鷹冷笑一聲,右掌又至。誰知霍瀾滄索性將蛾眉刺收回,也原原本本地還他一掌,如此,二人竟是相對而坐,比拚起內功。
莫要說霍瀾滄學會了魚行之法,就算學了龍行、鳳行,敢這樣和火鷹動手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只是雙掌一旦粘在一處,霍瀾滄櫻口一張,一道水箭噴了出來,直打火鷹面門,跟著便是第二道,刺向他小腹。
她哪裡學了什麼魚蝦的伎倆?連連吸水,將海水吞如腹部,這下鼓起內力噴出,當真是宛如急箭,火鷹自己施展的粘字決,卻當真是作繭自縛了。
只是火鷹的應變之快也真是天下無二,他雙膝猶自盤坐,身子已直挺挺向後倒去,避開那第一道水箭。但是第二道才是真正殺著,火鷹雙掌頃刻間脫不開身,轉念一思,雙腿劃開一個詭異的弧形,反向霍瀾滄踢去。雙掌勁力一卸,脫開了霍瀾滄控制。
那一道水箭,正落在他大腿上,霍瀾滄也被踢中了胸膛,好在火鷹從扭身,飛腿都慢了半拍,更何況他不習慣水中阻力,計算更有偏差,霍瀾滄只是輕輕被踢中,饒是如此,猶自肋骨斷了兩根,一口鮮血噴出,將周圍海水染的通紅。
火鷹也討不了便宜,左腿竟是斷了,雙掌卸勁之間又被霍瀾滄掃到胸口,今日一戰,居然沒在這丫頭手下討得半點便宜。
火鷹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再和霍瀾滄水下動手,隨手撿起水底沙礫,一粒粒一片片向霍瀾滄擲了過去。二人這一分開,霍瀾滄再也佔不到便宜,那無數沙石招招向她下三路招呼,無奈之下只得上拔,如此一分一分,竟被火鷹慢慢迫上水面。
熟悉水戰之人都知道,離水的剎那就是反擊最好的時候,霍瀾滄左右一看,立即就要露頭,當即一劍向身邊的船板刺去,她蛾眉刺何等鋒銳,當即沒柄,然後足尖一點,借力之下,刷拉拉脫水而出——她生怕火鷹追擊,這一躍已盡全力,離水足有丈餘,帶起一條水龍,加上長髮猛地揚起,真如海底龍女直飛天庭。
喘息間,火鷹也一躍而出。他是一掌擊在地面,借力飛起,雖不如霍瀾滄姿勢優美,卻幾乎是同時落在甲板上。
二人從船上打到水下,水下又打回船上,都是渾身是傷。
火鷹抬起眼,看著這個極其聰明的女子,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這裡究竟又是陸地,又是他的天下,霍瀾滄無論如何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
霍瀾滄面對著他,笑得更是明媚,只是那目光並非對著自己——而是身後。
火鷹極是謹慎,先是向左一閃,這才扭頭去看——
遠處平平蕩蕩的海面上,一隊快船乘風而來,船頭上,青衣男子似乎也噙著一個微笑,看向霍瀾滄。
京冥!
他還是活著趕到了!
他還是在霍瀾滄活著的時候趕到了!
火鷹索性吸了口氣療傷,他也明白,絕沒有人能在京冥面前擊殺霍瀾滄——他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
霍瀾滄會拚命,京冥根本就是拚命的祖宗。
一起動手收拾了吧,他打量著形勢——他來台州,本就是要解決這一切的。
京冥落在甲板上的時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終於再也笑不出來。
京冥的臉色,似乎也不比他們兩個好看,都是強弩之末,只看誰能勝到最後罷了。
火鷹微微瞑目,臉上金色竟然慢慢隱去——京冥心中一顫,他知道火鷹的第九重乾坤心經終於發出了。
那是極大的征服融和著極大的哀傷,直逼宇宙洪荒之境的內力。火鷹的內力,難道真的是萬生不息?
遠處的白筏已定了下來,似乎二人相對而立,看不出誰勝誰負,高手相爭本在毫釐之間,勝負的事,誰也說不準。
可是此戰的戰場卻無疑是在京冥和火鷹之間——他們之間太多的恩怨,早就該了結了。
「請。」京冥笑道。
「請。」火鷹也微笑,雖然明知出手必定是石破天驚的一擊。
京冥雙掌一立,遞了過去。
火鷹其實有些驚訝,只怕換了霍瀾滄、右手甚至杜鎔鈞都定會攻擊他的下盤,畢竟一條腿重傷,是極大的空門,也是唯一的破綻。
但京冥這一掌推來,神色間無嗔無喜,面如明玉,那是第八重心法練到極境的表現。這乾坤心經跨萬里重洋,流落在明教密宗最後一位傳人身上,京冥也想看看,究竟,它有多大的威力。
雙掌極柔和的相交,似乎是青燈前女兒家的合十。只是這一交之後,整條船似乎都被向下壓了一壓,二人腳下的甲板當即裂開尺餘的口子,一道水柱噴了上來。
京冥和火鷹心念似乎想通,藉著水柱之力激升上天,在萬里碧空下瞬間變交換了六掌。
那天天氣極好,以至於數十年後還有人記得二人的交手——那不是交手,是在天空裡,在海浪上,比試著御風之術的兩位仙人。
莫要說素來俊美不似凡人的京冥,極是是火鷹,此刻也有了讓人目眩神迷的感覺。
只是那被壓力激升的水柱終於落下,二人也回到甲板上,奇怪的是,那船也沒有沉沒的意思。
京冥忽然笑笑,伸手抹去了汗珠——剛才的出手,高下其實已分了。他極力要把火鷹帶出水柱一步,但火鷹卻極力將他留在那方寸之地。他出手之間,是慈悲空明,火鷹出手,卻是統率萬物。
當然,只是這些,他不會輸——但是火鷹不過斷了條腿,而他,身上每一根骨頭都是斷過的,而且,都是那天在金陵城外被火鷹生生折斷的。這樣的身子骨,絕對擋不住火鷹那種內力的侵襲。
當時火鷹用這個法子救他性命,是不是就為了今天?
一報還一報,流星錘裡的zha藥,也算是還清。
「京冥」,火鷹好整以暇,「你猜,今天我們誰贏?」
「你想說你贏?」京冥拍了拍手,似乎剛才不過是做了件搬桌子掃板凳的差使。他向西北看了一眼——沒有,沒有任何的動靜。
「是,當然是我贏。」火鷹長出口氣,你還記不記得……你喝過我一杯酒?
京冥點點頭,霍瀾滄臉色卻變了。火鷹接著道:「天地乾坤酒,是麼?任何人都只能喝一杯的。那酒的確是我拿來練功之用……不過,給你的那一杯,加了點兒小東西。」
京冥點頭道:「能讓火鷹出手的,想必不會是太差的東西。」
火鷹撫掌大笑:「不錯,不錯,那正是當年給霍天河用的一點兒小玩意,只不過我對京冥兄弟你忌憚更盛,就又做了些改進。」
他微笑:「改進就是,我可以控制幻劑發作的時機,好像苗人使蠱一樣。」
「你——」霍瀾滄一怒,就要前衝,京冥卻搖了搖頭,左手輕輕拉住她的左手,低下頭,卻在她面頰上一吻——她的面頰上滿是海水的鹹腥味兒,也是他一生中最熟悉,最喜歡的味道。
他死死盯著她,霍瀾滄這才發現,京冥的眼睛美的如同寶石,一層黑色下似乎是大海般的蔚藍——僅僅是似乎,因為絕沒有人的眼睛可以如他般的深邃。
「喊我聲冥哥哥,好麼?」京冥似乎完全忘記火鷹在側。
霍瀾滄卻是一炯,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她不知京冥怎麼忽然想起那些事情來。
京冥終究只是長長的歎了口氣,當真是說不出的遺憾、難過和……不捨,他微微一笑:「不想就算了,我不要你勉強。瀾滄,呵,瀾滄,睡一覺吧,睜開眼睛的時候,什麼都過去了。」
他的右手,已經按在霍瀾滄腰間的穴道上,霍瀾滄再沒有一絲力氣,慢慢軟了下去。京冥輕聲道:「我,我寧受天譴的,瀾滄……」
霍瀾滄的眼睛終於擋不住那倦意,一點點合攏,她心裡忽然拚命的反悔起來,也拚命的害怕起來,她隱隱覺得,這一閉上眼就是永別。
京冥的目光一刻不停的追隨著她的目光,直到,重重的眼簾終於阻擋了一切。他橫抱起霍瀾滄,向船下喊道:「沈兄,小林兄,恭喜二位罷鬥,待我照顧瀾滄——」
沈右和小林野並肩站在白色木筏上,身上各自多了道劍痕——那奪命的一劍,不知是手軟還是其他,竟沒有奪去二人的性命。京冥將熟睡的霍瀾滄交給他們,對著沈右道:「事情安排好了,一切拜託沈兄。」說吧,雙手一揖,恭敬竟不下叩首。
沈右點點頭,看著這個幾次三番從自己手裡逃出一命的年輕人,說不出的悵寥難過。
他輕輕抱起霍瀾滄的身子,只覺得這姑娘真的好沉。
木筏遠去,京冥轉過臉對著火鷹:「楊兄,你的致幻蠱術可以用了。」
火鷹似乎極不喜歡這聲「楊兄」,冷冷道:「你倒是打我一拳試試?」
京冥嘿嘿一笑,一拳直擊,神完氣足,哪裡有什麼「幻術」的影子?火鷹不由得大驚——這次確實真的吃驚,京冥千真萬確受了幻蠱,而這幻蠱是無法可解的,自己適才已經悄悄用了蠱術,但是……京冥當真一點反應也沒有——當然,除了眉眼間的一絲倦意。
「你?」火鷹雙目猛地一睜。
京冥輕輕笑了笑,有些羞澀,淡泊不似人間,他將那只打去的拳頭慢慢翻轉,展開,掌心,赫然是一隻碎裂的玉瓶。
那是輪迴散,當今世上絕無僅有的最後一瓶輪迴散。
火鷹終於明白了京冥眼中的蕭索——他終於服下那最後一瓶毒藥,卻不得不繼續面對這無盡的廝殺。
「京冥,我不想殺你,你可明白?」火鷹忽然說:「你是這世上唯一懂我的人。」
京冥笑笑:「可惜,你卻不是這世上唯一懂我的那一個。出手吧。」
二人的身影又一次斗在一處,京冥已經了無牽掛。
火鷹一掌遞出,忽然道:「京冥,你明明已經可以練到第九層的。」
京冥笑笑:「我只想乾坤通達,我掌握不了這個天地,楊磏龍,我一直很敬佩你,這個世間,你是唯一有勇氣不惜一切也要改變世界的那個人。」
火鷹道:「那你為何阻我?」
京冥索性住手:「因為我更知道,那做不到,只會傷及無辜而已。」
兩個人幾乎同時看了看四周——天很靜,海也很靜,適才廝殺的人漸漸轉向城內,這裡似乎只有他們兩個。
無須再解釋——他們各自信奉各自的信仰,永遠沒有交集。
京冥臉上的倦意似乎更盛了。
「什麼時候吃的藥?」火鷹還是忍不住問。
「昨天夜裡」,京冥看了看天,「或者說,六個時辰以前。」
火鷹終於無話可說,六個時辰,藥性早就深入了骨髓——
只是在這一瞬,西北方向一片火樹銀花閃遍天際,京冥癡癡地望著,望的幾乎要流下淚來。
「那是什麼?」火鷹忍不住心中一絲戰慄。
京冥一字字道:「那是徐階做了新一任內閣大學士,八方戚家軍趕到台州的消息。」他又一次加重了語氣:「那也是福建境內倭寇被趕出中國的消息。」最好,他笑了笑:「那還是當今萬歲下令,追拿嚴家,追捕演武堂余凶的消息。」
每一個消息都如同一個霹靂,從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火鷹臉色終於也變了。
京冥笑著解釋:「你看,我不得不吃輪迴散,我必須趕在你之前做完這些,你把嚴家趕下台,但是……一切都被接收了,按照這個世界的規矩,完美無缺。」
「很好。」火鷹點頭:「我也終於明白北邊那些日本海船是怎麼回事了。武田那小子,想要黑吃黑。」
京冥點頭:「你對付得了他,我相信……只不過,這個人,你要留給我。」
京冥從來沒有幻想過在武技上擊敗火鷹——火鷹的武藝已經到了化境,他用的是另外一招,更徹底的一招。
火鷹留在那裡,從頭到腳,忽然開始衰老。
京冥駕著艘小艇,掠到了武田的船上。他還有最後一件事,那是他生平唯一歉疚的女子,那是他最後一樁罪。
「拔你的劍。」京冥道。
武田沒有退縮——大名的傳人絕不會退縮,京冥也一劍攻了上去,只是在那一刻,一道黑影撲了上來,撞上了京冥的劍鋒——牡丹一樣素淨的臉龐,曾經是京冥厭惡絕頂的女人,只是那一刻,他終於拔劍,走人。
她、也是個為了愛人付出一切的人哪……
……霍瀾滄輕輕的睡著,神態如同小時候一樣的安詳。
「瀾滄、我發過誓的,不會死在你面前。」
月光,柔柔地灑滿了海面,似乎從有大海的那一天起,月亮就是這樣的照著了。
京冥的目光在人群裡逡巡兩圈,終於對著沈右夫婦道:「小楠,右手,你們送我一程,好不好?」
「去哪兒?」沈小楠驚道。沈右卻不動聲色,挽住她的腰身。
京冥笑笑,將束髮的長帶解了下來,純黑的長髮又一次在月光下飛舞,他終於輕輕地說出了那三個字:「我回家。」只是,他那雙一直深邃的眸子裡,終於開始閃著灰敗的神色。
京冥一步步向外走著,微風如同瀾滄輕輕的呼吸聲。他忽然頓住,從地上小心翼翼地挖起一根初生的小草,看了看,回身放在霍瀾滄枕邊。
立春了,一切……終於要重新開始。
「小林兄?」京冥探詢道。
小林野點點頭——海邊,兀自飄浮著那純白色木筏。
沈小楠終於明白了京冥要做什麼,看著他踏上木筏,解開纜繩,足下微微用力,向海中遙不可測的遠方飄去——
「京大哥——」沈小楠忽然長叫起來。
「我叫安哥拉。」木筏上的年輕人輕輕唱起一首古老的,辯不清曲調的歌謠,訴說著遙遠的國度,遙遠的海島,有著善神和惡神主持公道。
我是惡神的寵兒,只是這一生,我甘願接受詛咒罷了。
遠古的天空,遠古的月,遠古的大海……京冥躺在木筏上,向著深處飄去。那極深的地方,是他母親葬身的所在,也是他一生故事開始的地方。
媽媽,我來了,安哥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