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問?你還活著嗎?」
楊問從天翻地覆裡找回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韓冒的手臂上,丁堯堯冰涼的小手擱在他的額頭,他試著抬了抬手,沒有了,身體裡洶湧澎湃的力量消失了,這幾個月來從未感受到的肉體的疲憊襲遍全身,每個關節都在疼,每塊肌肉都在僵硬,這一切太像一場夢,夢醒了,又回到了原點。
他吃力地坐起來,打眼四下望去,這裡像是沙漠中的一片山崖,幾座小房子東倒西歪,一棵大樹攔腰折斷,砸在屋頂上,沙礫般的荒地上有幾株枯死的草,他乍一看上去以為自己移民到了火星。
楊問發覺自己的襯衫被解開,胸膛的幾處創口觸目驚心地開裂,尤其是心臟部位,留下了一個十字架狀、深紫色內凹的疤痕,稍微一動,就滲出血滴來。這多少讓他有點失落,在此之前,他的肉體被流水之靈和萌芽之靈滋養著,外界的創傷像是刀鋒劃過水面,不會留下一點痕跡。他微微眩暈,現在他的身體又回到了西方醫學的統治之下,可以感覺到血壓偏低器官衰竭心跳過快,如果不是韓冒扶著他的背,他可能會一頭栽倒。
「她都快改林黛玉了,這七天七夜就抱著你哭,估計這輩子的眼淚都用完了。」韓冒試著開開玩笑,但楊問一點反應也沒有。
「哎……沒事吧?」韓冒輕輕地晃晃他:「咱們大不了就是又回來了,不怕。」
丁堯堯的眼睛已經紅腫得像兩個番茄,真正哭得傷心的時候,沒有一個女孩子是好看的。可楊問第一次覺得她美不勝收。
「你的眼淚很珍貴的,這麼用太浪費了。」楊問的手指從丁堯堯的睫毛上接走最後一滴淚水。
丁堯堯咬著嘴唇:「第一次見面韓冒就告訴我了,你心理陰暗,冷血,仇富,看不得別人好……」
楊問記起來了:「韓冒說得很準,就是你不肯信。農夫就是農夫,蛇就是蛇,就算是——林舜?」
林舜現在像是山寨版的楊問,遠遠的抱著腿獨坐,楊問著實沒有想到他也會選擇回人間。
林舜連頭也懶得回,向著空氣說話:「我以為你已經懺悔了。」
「少來這套。」熟悉的冰冷口吻刺激起熟悉的厭惡,楊問想也不想反唇相譏:「我對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可不包括你。「
「楊問,林舜是衝回來救你,才眼睜睜看著通道關閉的。」丁堯堯很小聲對楊問耳語,「他回不去了,正難過著呢。」
「那真是遺憾。」楊問在他身後自顧自說:「遊戲的服務器設在混沌界,完全關閉之後,我們腳下的這個世界正在格式化,雄哥說過——」
林舜回頭:「寧也雄。」
楊問點點頭:「好,寧先生說過——」
林舜回頭:「寧也雄!」
楊問看著他,很平靜:「我沒求過你救我,你非要這樣,我們沒什麼可說的。」
林舜站起來,他那身華麗的王子長袍劃開了許多個口子,露出了裡面的長袖T恤,看上去有點可笑,他皺著眉頭,略帶審視地盯著楊問:「楊問,你的脾氣不好,我的脾氣也不好。」
「早就領教過了。」
「我拳頭硬的時候打過你,你拳頭硬的時候也打過我。如果按照寧也雄那一套,我現在又可以揍你了,是不是?」
「你試試看?」
「他不想揍你我都想揍你了」,韓冒落井下石:「大家都是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嘴這麼硬幹什麼?你就不能掏一次心,當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楊問笑笑,點頭:「好啊。實話實說吧,我跟你組樂隊的時候,一直覺得一個樂隊兩個主音吉他太多了,你彈得沒我好,唱得沒我好,長得也沒我帥。我跟雄哥的時候,是,主要不想連累你們,但也是覺得你腦子又笨,眼界又低,心眼又少,幫不了我什麼。」
韓冒嚥下一口吐沫:「快點給我個但是——」
「但是,你把小樣交給我的時候,我妒忌得想殺了你,那個時候你讓我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才華橫溢,韓冒。我老是想耍點聰明,從吃那個塵嬰開始我就錯了,一步錯步步錯。;那天我在火燒雲上,看著這麼大的夢之都,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支持林舜,我想出來,可我真不敢,我告訴自己,林舜不值得我這麼做,可我騙不了自己,我不敢。我看著林舜站在那兒當路燈,我想這個傻叉真是傻叉,但是所謂的王子可能就是這一種生物吧,我不瞭解。」楊問看著韓冒的單眼皮小眼睛嘿嘿一樂:「行了吧,咱們倆都沒讀過什麼書,意思到了就完了。」
這種拐著彎的道歉是楊問的極限了,對於林舜來說,能不發飆也大概是他個人修養的極限了。兩人誰也做不到先示好,韓冒只有打圓場:「行了,咱們先出去,回夢城再說。」
楊問提醒他:「你們最好有個心理準備,夢城……可能已經不是原先那個樣子了。」
夢城確實看上去沒有一點變化,還是永遠蓋不完的的樓,永遠修不完的路,唯一有點意外的是天氣變得很糟糕,陰冷潮濕,整個城市飄著一層濛濛的凍雨,雨水裡夾雜著散冰碎雪,路面上濕寧寧的一層白霜,四個少年一走出來,鞋子立刻濕透了。
丁堯堯還穿著「離家出走」時候的睡裙,楊問只套了一件長袖襯衫,唯一穿得應景點的就是林舜,可他的一襲裝扮在夢之都倒是雍容華貴,來了夢城就有點可笑了——一件金光閃閃的,繡著日月星辰的長袍。
王儲的華服是沒有御寒功能的,因為沒有王儲需要。
林舜哆嗦了一下:「好冷。」
今天的氣溫大概在零下十度左右,北風嗷嗷地灌進脖子裡,迅速帶走了渾身的溫暖,林舜打了個噴嚏,「天哪,怎麼會這麼冷?你們感覺到了沒有?今天是怎麼回事!」他又打了個噴嚏,然後掩著鼻子的手放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手心裡黏連的一點清鼻涕——這是他十六年來第一次感覺到徹骨的寒意,第一次發覺自己的身體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林舜冷得發抖:「怎麼回事?」
「妖王死了,五行混亂,世界混沌……林舜,你想不到嗎?這個世界和妖怪大陸的聯繫斷了,源頭上建了一座大壩,下游怎麼會有水?在我們重新打開服務器之前,夢城都只能是一座徹底的人類世界。」楊問盡量輕柔地解釋:「沒有純血妖和混血妖的分別了……不僅僅是我,你們都要學著做一個普通人。」
普通人?林舜頭髮木,血液快要不流了,他抱著肩膀穿著可笑的衣服站在大街旁,天氣太壞,每一個經過的都是縮著脖子,竭力蜷縮在傘下,偶爾對這四個衣著過分「清涼」的少男少女投來奇怪的一瞥。人群忽然間和他失去了聯繫——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保護者,可現在,現在他有點驚恐地發現根本找不到在這個城市裡的位置。
「我去攔車,我們穿得都太少了,會凍病的。對了……誰身上帶錢了?」楊問維持風度,脫下襯衫遞給丁堯堯。
丁堯堯渾身上下也沒有一個裝錢的地方,韓冒掏遍了褲兜摸出一張五塊錢,至於林舜,他一個王子總不至於隨身帶著錢包。
「攻略還真是有道理。」楊問抽走那五塊錢:「我去打個電話。」
「楊問!」林舜知道他要從哪兒弄車,他再怎麼著也不會搭寧也雄手下的便車,尤其是這副可笑的樣子。
楊問訝然,然後明白過來:「我打電話給方芳,讓她到樓下接我們——我的錢包在她那裡。」
「你的錢包為什麼在她那裡!」林舜和丁堯堯異口同聲地問,都帶著點酸溜溜的意思。
什麼叫做天堂?在淒風冷雨的冬天黃昏,穿著透濕的單薄的衣服苦等四十分鐘後,鑽進一輛開著暖氣的出租車,這個大概就是天堂。忽冷忽熱的,丁堯堯和韓冒也開始噴嚏連天,出租車師傅不住口地罵他們瘋了,這個天穿成這樣出門。
「照直開,前面路口右拐。」楊問聲音似乎是飄在車裡的,他有種靈魂出竅的眩暈感,但偏偏大腦極度清醒:「林舜你拿了錢先回家,明天到韓冒那兒找我,堯堯你也先跟我們回去。師傅,麻煩停在前面,就是有兩個人站的那兒。」
楊問搖下車窗,冷風又一次夾著雨滴衝了進來——十米開外,一個胖男人正把腳擱在消防栓上繫鞋帶,方芳在幫他打著傘。父女倆同時被剎車聲驚動,轉頭,正和楊問面對面。
他們都在以近乎貪婪的目光端詳對方的面容。
——這是我的父親。我曾經謀面而未曾熟識的父親,他有多大年紀?四十或者更多?我看不出來,我唯一能看見的是他的衰老,年輕時代積攢的過多能量和過多脂肪停留不去,每一條深凹的褶皺如同歲月的年輪,記載著他的歷史——可他的歷史裡是否有我的存在呢?我沒有被撫養過,沒有被寵愛過,也沒有被責罵過,我靈魂成長的每一個重大時刻你總是缺席的,我們彼此之間除了血緣毫無關係。我成年了父親,我將若無其事地成長,就像你將若無其事地生活一樣。
——這是我的兒子。眉毛和眼睛長得像我,鼻子和嘴長得像他媽媽。多帥,看,一車三個男孩,一眼就能挑出我兒子來。
——站住!不要再靠近,不要再對我笑,你笑得那麼虛偽,比哭還難看。
——怎麼不下車呢?你的臉色真難看,白得發青。你怎麼了?你沒事吧?
「錢包。」楊問向方芳伸手。
「楊問,爸爸想見見你……上樓喝杯熱茶換件衣服吧?」
「錢包!」楊問的手腕重重在車門外一砸。
「我沒帶,想要就跟我上去拿。」方芳左手藏在身後,孩子一樣耍無賴。
雨天的車太難打,轉眼間已經有兩撥人跑過來等在一邊,司機按了兩聲喇叭以示催促。鳴笛聲,車外乘客的催促聲,方芳的笑臉父親的笑臉,空調的熱氣窗外的冷雨……楊問拉開車門,一個箭步跳出去,他體力太差走得太快,膝蓋一軟摔倒在泥水裡。
韓冒也要下車,方芳連忙塞了幾張百元紙幣在他手裡,擠擠眼睛:「你們先走,家務事你們別管。」
「誰說是家務事?誰跟你們一家人?」楊問甩開楊千里的手,想要回頭鑽進車裡,韓冒這個吃裡爬外的已經催著師傅開車。出租車揚長而去,甩了楊問的一身泥水。
楊問呆呆地站了幾秒鐘,沒車就沒車,他憤然向前走。
楊千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去哪兒?」
楊問不理他,繼續向前走。
「退學!打架!你已經是個混混了,我再不管你你得成什麼?」楊千里手直抖,楊問裝作聽不見,方芳這個叛徒真會告密。
「那也是拜你所賜。」楊問的拿手好戲就是冷嘲熱諷:「有爹生沒娘養的,能長這麼大就不錯了。」
「混賬,說得是人話嗎?你是我兒子一天,我就要管你。「楊千里一個耳光揮了出去,清清脆脆,火辣辣生疼。
長了這麼大了,死裡逃生了多少次,這還是第一次挨耳光,楊問捂著臉,覺得自己居然有點賤——巴掌這個東西,素來是粗暴父母的特權。
可他總不會說哇哦感覺真不錯,他皺皺眉,拉著臉:「現在履行當爹的義務了?晚了。您有這個精氣神管管您那位兒子——我警告你,別過來!」
「我不信你還敢還手了!」楊千里教育孩子的做法向來簡單粗暴,跟著第二巴掌揮了出去。
楊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聲音壓得粗粗的:「我不知道你是我爹的時候也沒還手,你不知道我是你兒子的時候……也沒少教訓我啊,房東叔叔。」
楊千里的手軟了,那也才不過是半年前,那時候這孩子的嗓音還帶著雌音,他此後無數個夜晚曾經夢迴那一刻——楊問坐在出租屋裡塌了大半的小床上,臉色因為痛苦而慘白,但眼睛裡放著憧憬和希望的光。他低聲下氣地乞求著,帶著一個孩子對成年人全部的信賴,然後……成人世界教訓了楊問,而命運教訓了楊千里。
「房東叔叔,我可是什麼都沒說過,我做了什麼壞事,全天下都知道,你做了什麼事——你女兒就在你背後,你說給她聽?說啊,你敢嗎?」
方芳走過來:「楊問,你別這樣,爸爸已經把那件事告訴我們了。他本來都不敢見你,是我媽非讓他來的。我媽本來也不想見你,可她說你們到死都是父子,一根刺紮在肉裡,不拔不成,會發炎的。楊問,我爸……呃,也是你爸,他是做錯了,可他也是太想我能考音樂學院。他是個好人,做錯了這麼一次,正好被你撞上了,你原諒他,好不好?」
「談不上原諒不原諒,我本來也沒放在心上。你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不是挺好嗎?」楊問揮揮手:「我沒人照顧也長這麼大了,不用關心。」
方芳抓住他胳膊不讓他走:「你騙誰啊,我是你前桌哎——楊問,誰一輩子不犯錯啊?你又不原諒別人,又不原諒自己,多累呀。只要你想開點,一回頭,什麼都不是問題,你有爸爸媽媽了,也有姐姐弟弟了,還有同學和朋友,為什麼不呢?來啊,再試一次,你都能試著和林舜相處為什麼不試著和你爸爸認識?」
「誰說我跟林舜相處了?」
「要不然你會和他坐一輛車?」方芳滿眼都是笑:「韓冒把你帶回來了,不是嗎?楊問,重新開始吧……試一試。」
再試一次,再愛這個世界一次,多美的誘惑,楊問蠢蠢欲動了。雨水浸透了他的頭髮,頭髮有點長了,遮住眼睛,順著脖子流進胸膛,傷口的血在融化,染得襯衫一片鮮紅氤氳。不遠處,另一柄傘下,小岸和媽媽遠遠地走過來,方芳媽媽大聲呵斥著楊千里:「哎,怎麼不給這孩子打傘呢?楊問,回家吃飯吧,飯都快涼了。」
楊問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聽不得回家兩個字。
楊千里小心地攬著他肩膀,把傘移到他頭上,楊問這回沒有跑,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連同一些熱乎乎的眼淚。年輕真好,就算是心冷,也只是流水浮冰,春風一吹,就有了再度喧嘩的勇氣。
唔,這是我跟的第三任老大,我的親生父親。
方婭阿姨的手藝比周阿姨差了很遠,冬筍太干,肉都沒怎麼勾芡,韭菜太老,雞蛋不夠香……可是,這是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耶!楊問洗了個澡出來,套著楊千里乾淨的舊衣裳,享受著重返人間的第一頓晚餐。
兩個大人明顯都有心事,只有方芳在不住口地說學校裡的好玩事,她越說越樂,用筷子敲敲碗:「對了楊問,你知道嗎,我們的金秋文藝匯演不幸被取消了,不過學校還算人道,改成了元旦文藝匯演,正好你回來了,出個節目怎麼樣?」
「文藝委員當到你這份上,真是沒救了。」楊問一口飯半天嚥下去:「同學,我退學了好不好?」
「退學了再回來唄,你這麼聰明成績一定跟得上。」方芳熱情洋溢地描述遠景:「你,我,林舜,韓冒,我們都湊合湊合,韓冒上進一點,林舜委屈一點,我們考一所大學好了,要不就考夢大,到時候天天一起玩,怎麼樣?」
「我明天還是想回公司看看,雄哥扔下一堆爛攤子,我不放心。」楊問沉吟,潛台詞他沒有說,一切打回原點是包括了錢包的,他沒有打算給這個家庭增加一個准大學生,而且已經不覺得讀書有什麼必要。
「楊問,阿姨說兩句啊。」方婭直接用自己的筷子給楊問夾菜:「我和你楊叔……嗯,和你爸商量過,你啊,最好還是再上兩年學,你爸他一直有個遺憾,我直說了啊,當年他也是為了你媽,念到大三被開除了,心裡一直不舒服,不想你再走一遍他的路。這個就看你的意思,你要是真不想上呢,隨你,你要是還想再念兩年書呢,這錢咱們掏得起。」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堅定,楊問看著她,久久不能言語,這話擱在周小雲說輕飄飄沒什麼份量,但是在對於這麼一個女人來說,不管她有幾分真心,實在太難得了。她和楊千里爭吵了十幾年,護著孩子有如母雞護著自己的幼雛,但是在這麼一個……一個攪亂了自己家庭寧靜的野孩子面前,她已經極盡可能地展現了一個主婦的胸襟。
楊問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比得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