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丁堯堯第一次進公會。
她被震撼了,原先抄生詞抄到「宏偉」、「恢宏」一類,總是沒法理解也沒有感覺,但看見公會建築群的第一眼,那些課本上的生詞就活生生烙進腦海。
而當林舜身著王儲的便裝出殿迎接他們時,丁堯堯也對這個傢伙忽然產生了一點敬仰之情。
「丁叔叔,周阿姨,堯堯?」林舜有些驚喜,他連忙制止丁建書的行禮:「你們來得太好了。我爸爸正在擔心你們不肯出手呢,我就說,丁叔叔既然是妖界長老,絕不會不負責任的。」
丁建書暗叫慚愧。
「丁叔叔,我們想到了破解的法門,你來看——」林舜指引丁建書入內。
丁建書擺擺手:「殿下,我不方便看,還是不進去了吧。」
林舜笑容消失了:「丁叔叔你?」
「我來,是要辭去長老一職。」丁建書雙手交還木長老的法杖:「我們一家三口已經決定離開,特此辭行。」
「丁長老!」林舜一時急切,「長老一職,哪裡是想辭就辭的,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你你你,你怎麼可以一走了之?」
「去意已決,抱歉之極。」丁建書沒有多做解釋。
「建書——」林怒輝和其餘幾位長老聞聲而動,匆匆趕了出來,林怒輝一臉怒氣:「你!你這不是自毀長城麼!你要是擔心寧也雄對弟妹和堯堯不利,就讓她們先留在公會裡就是。」
丁建書輕輕撫摸女兒肩膀:「堯堯總也不成器,看來這輩子就只能做個閒散之人,怒輝,我當時應允做這個長老,本來也就是一時權宜之計,現在林舜已經是王儲——」
「閉嘴!」林怒輝怒不可遏:「你還說什麼林舜,你心裡哪有王儲,哪有聖城?你當時想得就是楊問而已,現在這小畜生已經——」
丁建書心裡也有火氣:「怒輝,此一時彼一時,楊問走上這條路,你們父子未必沒有責任。我當時是應允你,你也曾經答應過我,大家都不能信守承諾,何必拿它說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丁建書無德無能,本來就不是做大事的材料,能庇護妻女,已經萬幸。」
那段舊事本來就不能重提,林怒輝上上下下掃了丁建書幾眼,一手搶回法杖:「好!你既然拖家帶口來請辭,也是不留後路了。丁建書,你我多少年的交情,我算是看走眼了——你滾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到哪兒去,日後寧也雄有個風吹草動,你少來求援!」
「那是自然。我女兒有危險的時候,也沒見過公會施以援手。」丁建書一拱手:「我們告辭。」
「請便!」林怒輝只氣得雙手發抖,一聽說堯堯去找寧也雄,他馬不停蹄去約來各位長老侍者,甚至做了火拚寧也雄的打算。誰知道丁建書氣量如此狹窄,這樣就存了怨念。
昔年老落日就曾經說過,丁建書的天賦智慧,在那一代人中可謂翹楚,然而他毫無進取之心,恐怕難成大器。丁建書一生與世無爭,洛虹兒喜歡上林怒輝,他轉身就走,二話不說,從此不回夢之都。朗日和妖王爭霸,糾纏不休,他又是抽身離去,從此連妖界大陸也不回,滯留人間。他不是第一次向林怒輝辭行了,但以前馬馬虎虎能稱之為潔身自好,這一次確實把老友扔在水深火熱裡,在林怒輝看來,實在是懦弱冷血之極。
「算了,老爸。」林舜也是無可奈何,這下好不容易湊齊的人手,又空缺了。他提起精神:「諸位,丁叔叔走就走了,我們繼續商量。」
他們回到議事廳中,林舜已經把這些天整理的截圖資料一字擺開,他站在正中,指點著遊戲畫面,解釋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寧也雄息聲多年,忽然出山,他要做什麼?假設他的野心是一統妖界,他要怎麼做?如果說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更好下手,他何必這麼早跳出來,而且鬧得天下皆知?你們看這個——五行相生相剋,五行相生,妖界之力就源源不絕,五行相剋,所以我們一進遊戲,必受打擊。」
「遊戲?」長老們都是不解。
「是。這不是一款簡單的遊戲,這是一個具體而微的妖界大陸,但是反轉五行逆向行之。網游裡最重要的兩個字,平衡。但是我們不僅各自有屬性,修煉的時候也是專攻一門,所以只要進來,就會被系統平衡性削減,換句話說,系統在損有餘而補不足。」林舜為了佐證自己的話,拿出另一組資料:「我冒了個險,特地調了金木水火土五個小妖,組隊進入遊戲,結果如我所料,他們五個分毫不損。所以……我本來是想,如果水侍者能夠擔任長老一職,丁叔叔又能來,五位長老聯手,就一定能夠戰無不勝。」
金長老第一個反對:「王儲,你說的不錯。但我們何必非要去玩寧也雄的遊戲?」
林舜點頭:「這就是第二個關鍵點,楊問。楊問之前的水平我很清楚,一夜之間,他突飛猛進,我在他手下連還手都做不到,憑什麼?僅憑一塊萌芽之靈,和幾位叔父的一擊之力,難道就可以補足千年修為?如果說他的力量是寧也雄給他的,寧也雄何必繞這麼大彎子?他一手造出幾個楊問來,就能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林怒輝點頭讚許:「我們都曾和寧也雄交過手,他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機遇,也就是能一對二,最多一對三,而且他幾次三番受了重創,尤其是上次假借萌芽之靈,逆天而行妄想造出個生命來——那必定有重傷,不可能短短幾個月就恢復。」
水侍者剛從南極回來,對眼前局勢略知一二,他入局不深,也只能憑記憶評論:「護衛長的意思是……寧也雄一直故作玄虛,好讓我們不敢動手?」
「他也不算故弄玄虛,木長老一出事,他就有膽量出山,也就是說,他看準了我們各自為陣,只要五行長老缺一個,他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林舜回手一指:「而這款遊戲,一直在竊取妖界力量。楊問從火燒雲重生,天生的平衡體質,用來汲取遊戲裡的妖力是再好不過。換而言之,他就是寧也雄的一柄利器,自身又懷有殺心——一步步放任他走到寧也雄身邊,我們確實太大意了。事到如今,如果我們再不聯手,遲早被寧也雄一一擊破,到時候後悔也來不及。」
土長老本來就支持林舜:「我們火急火燎地選王儲,本來也是因為群龍無首。以王儲的意思,我們應該怎麼辦?」
林舜已經有了些王儲的風範:「第一,長老不能空缺,水長老失蹤已久,按照慣例,要請水侍者順補長老的位子。」
水侍者也不推讓:「是。」
林舜皺眉:「麻煩的木長老一職,丁……丁建書本身就是以木侍者順補長老,現在木系無人,我想也只能回聖城請王上調撥一個木系老妖出馬。至於侍者……我有個想法,但是我年輕不知深淺,就怕多說多錯。」
金長老急了:「王儲,寧也雄來勢洶洶,不除掉他妖界永無寧日,你吩咐吧。」
林舜鼓足勇氣:「楊問不僅是寧也雄拉過去的,也是我們踢出去的,那次我被他重傷,之後反覆思索,楊問的問題,實際上是整個二代三代妖族的問題。混血妖族不受王上庇護,出頭無路,反而被混血之毒侵害,現在這群小妖越來越多,我們不做反應,除掉一個楊問,還有無數個楊問。我直說了,木侍者一職,我想作為一條新路,給他們這個機會。」
一時間眾人無語,林怒輝半晌才顫聲說:「林舜,你身為王儲……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事關整個妖族血統,不是我們在這裡商議就可以決定的。」
林舜堅決搖頭:「如果我可以決定,我不僅會放開侍者這一個位子,還會讓整個的二代妖族開啟技能,進入妖界。爸爸,護衛長,今天我們不做這個決定,遲早他們都會轉向寧也雄那邊,混血妖族已經產生,我們不能視若無睹。」
他看了看王儲的服飾,朗聲向大家:「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我做這個王儲,就一定會擔起這個責任。各位叔叔伯伯,我年輕,有許多想不到,不周全的地方,但年輕一代的想法,我或許比各位更清楚。而且,寧也雄也很清楚。想想木長老和水長老……難道我們真要等到寧也雄趕盡殺絕再主動麼?」
他站在那兒,筆直,林舜有些眩暈,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混血妖族進入核心的妖界,就意味著人類和妖族之間的堅冰開始打破。可是人類和妖族的界限早就在寧也雄那裡混淆了,妖族和魔族的界限也早就在寧也雄那裡混淆了。那款遊戲像一個混沌的力量之源,純粹的戰鬥無法對抗它——更重要的是,自從妖族和人類通婚以來,所謂的純粹血統就已經漸漸消亡,他們要做的其實只是承認它。
雖然很難,他們是純血妖族中的貴族,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低下頭去看這個世界,太難了。
「我贊同。」土長老又是第一個支持林舜的,后土載德,在血統貴賤之類的問題上,他本來就比其他幾位長老看得淡些。
林舜在等,他需要大多數老妖的支持。
「先解決燃眉之急也好,其他的以後再說。」金長老也點頭了。
最頑固的和最和順的都同意了,老妖們馬馬虎虎地也都點了頭。畢竟他們不比夢之都裡的那群老頑固,他們一直生活在人間,煙火氣要濃得多。
林舜長出一口氣,這一關能過,實在是僥倖之極。他雙手之間浮現出妖王王子特有的符令:「護衛長,拿飛行羽來。」
十一月的夢城還處在秋冬交替的暖中夾寒裡,第一場大雪已經紛紛揚揚地飄下,雪花夾著飛行羽,無休無止地下了三天,下得鋪天蓋地,想看不到其中的手諭都不行。
每一個擁有妖族血統的妖怪都接到了新王儲的第一道律令:禁止一切在未經許可情形下登陸妖怪遊戲;即日起,公會結界向全體妖族敞開,進行有史以來的第一場混血妖族普查,疾有所醫,苦有可訴,入門有所引導;嚴禁一切與寧也雄及其黨羽楊問的私下交往,違令者視同與公會為敵。
至於遊戲公司裡的每一員妖怪當然也都看到了通告,他們知道,這是對方年輕的王子意氣風發地宣戰了。一連三天,整座公司都在議論紛紛,等待著寧總拿出點了不得的對策來。
第四天,清晨,雪停了。整個夢城變成了冰雕玉琢的玲瓏世界,放眼望去,似乎是天公大寫意,天地之間,水墨淋漓——白的是雪,黑的是土,清清楚楚,涇渭分明。
寧也雄負手站在總裁辦公室的窗前賞雪,還詩興大發:「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寧總,林舜他——」楊問急急走進辦公室,看寧也雄在搖頭晃腦地吟詠,就匆匆敲了兩下門,「林舜他這是挑明了和我們作對。」
「敗興,敗興!楊問啊,我早就說過,你要讀一點詩陶冶性情,總是這麼直頭愣腦的,讓我怎麼帶出去?」
「可是公會——」
「公會要做什麼,和這場雪美不美沒有關係,和你的心裡有沒有詩意更沒關係,來,來,來,你……聽見了雪落下的聲音沒有?」這個時候,寧也雄忽然冒出這樣的文藝腔,實在是令人抓狂。
「聽見了聽見了。」楊問憋死了,一句正經事總是說不出口:「公會這樣舉動會讓我們——」
「你再提一句公會,我可不客氣啊。」寧也雄一臉「朽木不可雕也」的失望神色,看著楊問嘖嘖兩聲,又一次心曠神怡地指點窗外江山:「多聽聽有好處,楊問,你聽,多少只蒼蠅蚊子哼哼唧唧地慘叫?多少個主婦在忙著給家裡人添補寒衣?多少個小妖現在擠在某個角落裡頭、商量對策?你知道雪落下是什麼聲音麼?就是上面撲朔撲朔地在掩飾,下面滋滋拉拉地在變質。再大的雪總有化完的那一天,抗不住的花鳥蟲魚呢,就得凍死;抗住的,明年春天會長得分外好。這有多美啊——你到底懂不懂欣賞?」
楊問懂了:「雄哥,夢之都的雪也會化嗎?」
「不會的,聖城的積雪常年不化,妖王想看,就下一場雪,看膩了,再下令疾風吹走。無趣得很。」寧也雄笑得溫柔了一些:「人間最可愛的地方,就是有這麼多的變化。」
楊問沉默了,他也在看著雪花漫天飛舞——據說今天寧叔叔一家三口趕往相城,好像他們是開車去的,他似乎能聽見丁堯堯歡天喜地大叫的聲音,能聽見周阿姨命令停車,下來團一個雪球砸到女兒後腦勺的聲音,能聽見丁叔叔堆一個雪人,惟妙惟肖,然後把它留在夢城邊界,發動引擎離去的聲音……「是,真的很美。」他笑了,從此之後丁叔叔他們和這場爭鬥無關,他總算了結了一個心病。
「我還告訴過你,只要上班就穿正裝,這是職業素質。」寧也雄指指辦公室套間裡的休息室,「換身衣服,動作快一點,我們出門賞雪。」
寧也雄服裝品味不錯,楊問十五分鐘後走出門,已經看上去大了五歲,雖然還是一臉擋不住的年輕,但已經不顯得稚氣,至少不像寧也雄帶著兒子出門逛街。
一路車行通暢,寧也雄把車停在了一棟中心區的商業大廈樓下。他們一路徑直走到三層,寧也雄看起來熟門熟路,楊問亦步亦趨,同時小小驚詫,他沒想到寧也雄還有這方面的興趣——前台標識上寫得清清楚楚:冰點娛樂。那正是他組樂隊的時候,差一點就要簽約的那家公司。
一個看上去有點面熟的男人迎了出來,和寧也雄握手寒暄。楊問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他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男人,幾次三番,答案呼之欲出,就是想不起來。他們一路走進會客廳內落座,楊問趁機四下打量,冰點的規模比想像中還要大一點,而且看起來勢力範圍不僅僅在夢城。
「殷總,這就是楊問。」寧也雄介紹,又拍拍楊問:「這位就是冰點的老大了,聽說你當年差一點就跟了他。」
喔,這介紹是哪兒跟哪兒啊,即使當時和喬先生簽了約,楊問也根本夠不上和「殷總」面對面談話的資格。那位殷總哈哈大笑:「寧兄——論起看人的眼光來,有誰能跟你比?現在老家聲稱裡頭那幫人,一半還是你親手提拔起來的。」
楊問正捧著咖啡要喝,險些一口噴出來——是咯,他忽然想起來了,在夢之都的聖殿前,妖王走出來親自赦免他的時候,這個傢伙就站在妖王身後,還似笑非笑地多看了自己幾眼。
寧也雄也是頗有幾分感慨:「是啊,能敘舊就多多敘舊,現如今和我們一起喝杯茶,老兄弟你也是謀逆嘍。」
「嗤,小毛孩子的禁令,誰還真把它當回事?」殷總對林舜似乎很不屑:「聽說你這位小兄弟出手能把他給秒了?」
寧也雄似乎很謙虛地笑笑:「後生小子,試試手腳而已。」
楊問第二次想噴咖啡,這傳說太神乎其神了,上次贏林舜一半是實力,一半是運氣,他雖然對自己的進步也很滿意,可是絕對沒有膨脹到眼裡沒有林舜的地步。
「寧兄啊寧兄,你還是英風不減當年,這假以時日,你大展宏圖的時候,莫要忘了老兄弟們。」殷總笑容可掬:「怎麼著,咱們找個地方喝兩杯?」
「還是不大方便,今兒也就是趁著還有點時間,咱們見上一面。等你走馬上任了,咱們可就得兵戎相見啦。」寧也雄頗有遺憾。
「那個什麼木長老……你以為我稀罕?」殷總哼笑一聲:「你只管放心,林舜那小子新王登基,總要搗出點花花腸子,過個一年半載,他也就安生了。」
「也好,我們就告辭了。怎麼樣也是堂堂的五大長老,這赴任之事,還是不要出什麼亂子好。」寧也雄示意楊問起身告辭:「也讓這孩子認個門,將來難免要走動走動的。」
「哦?」殷總認真起來:「寧兄,你要真是放心,楊問就交給我打理。就憑他那一手琴,一副嗓子,他要是出不來,我冰點自己砸招牌。」
楊問臉上一陣發燙,這樣的對話對他來說太難堪了。
寧也雄不以為意,隨手理了理楊問的衣領,正掩去他尷尬的神情:「那最好不過,咱們商量融資也有日子了,老殷,我不跟你扯皮,股份上我讓你一個點,這孩子你給我帶出來,他喜歡這個。」
殷總親手推開大門:「咱們這個融資的事情別的都好辦,林舜那裡有點麻煩?」
寧也雄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妖界王儲的律令,管不了人間合法的商業行為吧?」
「也對也對,這就好。」那位殷總客客氣氣地把他們一路送出門,點頭陪笑得簡直有點低三下四。
楊問一出大廈就迫不及待地問:「雄哥,他是誰?要你專程拜訪?」
「哦,一個木系的老滑頭,昔年封過八音王,號稱掌管八音音律。」寧也雄彎腰上車:「他在夢城也算是有年頭了,前些日子一直在和我們談點合作。這一次丁建書離開,他應該就是新一任的木長老——楊問啊,這個人你多留心,老一輩的妖怪裡,他算是個難纏的,能不得罪,千萬不要得罪。」
楊問震驚了:「他他他……就這麼明目張膽的和你來往?」
寧也雄笑笑:「來往又如何?這幫老東西怕誰啊,林舜?別開玩笑了,所謂王儲,終究不過是個儲君,老家那邊妖王忌憚他,夢城這兒又剛被你收拾一通,他這麼迫不及待地下令,何以立威啊?年輕,還是太年輕。」他伸手揉揉楊問一絲不苟的頭髮:「我說過,別老是一臉認賊作父的不痛快,跟著我,不會吃什麼虧。我知道你喜歡彈琴,這個人對你應該很有用,只要他看準了我們在上風,我保證他會上門來找你,到時候……自然是前途不可限量。」
雪已經停了,只有殘雪還被風帶起,沾在玻璃上,化成水滴。楊問看著雨刷在擋風玻璃前來回搖晃,徒勞得想把一切擦乾淨。他說謝謝,他只能說謝謝,那些曾經可望而不可得的,好像真的漸漸擺在手邊,應該欣喜啊,可為什麼……就是空空落落的呢?
「對了,你答應我的那三首遊戲音樂,什麼時候交?」
「就快了。」楊問敷衍著回答。
握起刀的那天,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拿不了吉他了。
以前他總是低著頭,可心裡一直住著一個昂著頭的小精靈;現在他再也不用低三下四,一直可以昂首挺胸,可那個小精靈生氣了。「我不跟你玩了」,楊問好像聽見它這樣輕輕地、倔強地告別——他有很多道理,也有很多委屈,可它根本不聽,義無反顧地離去,和過去的自己一樣決絕。
那麼,也好,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情?
楊問找了個借口,在一個岔路口下車,向著極其熟悉的一棟樓走去。
韓冒住在一樓,唯一沒有裝防盜窗的一家,一窮二白的程度可以開門揖盜。
楊問挑了一個看得見韓冒而韓冒看不見他的位子,撥通了電話。
他遠遠看見韓冒光著脊樑跳下床,在一堆破衣服裡找手機。看見手機上的來電顯示,韓冒後背挺直了,明顯大吃一驚,他摸了根煙,點著,然後很平靜地裝淡定:「喂?請問是哪位?」
「韓冒,有個活你接不接?」楊問開門見山地問,「三首曲子,買斷,我按行價最高的給你。」
他看著韓冒在屋裡走來走去,電話裡正兒八經,實際上抓耳撓腮的。楊問忍不住想笑,多像以前的自己啊,場景也像,人物也像,連口氣都像。
「怎麼樣?不過時間有點緊,一個月能交貨,我給你加百分之五十。」他知道韓冒一定會答應,這小子想錢快要想瘋了。
「沒問題。」韓冒終於忍不住問:「對了……都忘了問你,你最近怎麼樣?我看見林舜的敕令了,你他媽的怎麼就……跟那種怪物混到一塊了?不過你放心啊,我們這一票,不會有一個去公會的,我保證。」
「麻煩說話客氣點,雄哥是我老闆。」幾分鐘的尷尬之後,楊問打破了沉靜,「韓冒,不該問的別問了。」
「喂,還有,這個活我說你自己怎麼不接?」韓冒終於轉過臉,走向窗戶。
「我很忙啊,那些小兒科,早就不玩了。」楊問掛上電話,他看見韓冒慢慢蹲了下去,抱著頭,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個孩子。
一個月後,楊問收到了小樣,封套上歪歪扭扭的「標點」兩個字,分外刺眼。
這個白癡,明明是自己全包,還要署上樂隊的名字……楊問嘿嘿一笑,換了一張新標籤,工工整整地簽上「楊問」兩個字。
世界是多麼的奇妙呢?楊問心情愉悅地給韓冒回復短信,如果三個月前,有人敢說自己剽竊,恐怕是會掄板凳出人命的。可是現在……他看看自己的短消息內容:署名權有這麼重要嗎?兄弟,拿銀子就好,別太介意什麼版權不版權的,反正死後五十年,都是人類共同文化遺產。
楊問對自己的幽默感很滿意,他輕輕按著發送鍵,摩挲良久,狠狠按下。
他收到了一條回復:楊問,那樣的垃圾你要是想要,我這兒有的是,你廢了。
三天後,他聽說了韓冒前往公會報道的消息。
林舜的工作取得了突破性進展,韓冒這個釘子戶一旦擺平,整個二代妖族基本上都配合多了。連接半個月裡,妖界小王子變身居委會大媽,四下走訪調查,各種記錄文件堆滿了屋子。
編號124853,三代妖……意願:回歸人類,平凡生活。
林舜敲下最後一行字,把鍵盤隨便一推,而後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他默默對自己念叨一遍:換鞋換衣服刷牙洗臉然後再睡覺,但就是爬不起來。滿心滿腦子都是事的時候,反而一動都動不了。四分之三的混血妖族都表示要離開妖界,而與此同時,百分之九十九的純血妖族都希望立即開戰,剷除寧也雄一干叛逆。血統之下的巨大鴻溝比他想像中更可怕,這讓妖族小王子分外沮喪。
「林舜啊,快來看。」林怒輝不打招呼,逕直走進門來,一把把林舜扯了起來。他當空點出一副夢城城防圖,上面是犬牙交錯的點與線,看起來就像是在夢城上空建起一座碩大無朋的堡壘。林怒輝對這麼一個部署很滿意:「怎麼樣?」
如果說實話,不怎麼樣。夢城本來就不算大,雖然說近年來隨著城市擴張增加了兩個區,但是很多年前妖王劃下的夢城妖線從來就沒有變動過。這條線像是個古城牆的遺址,劃下了歷史和現代的邊界,也劃下了公會的勢力範圍。現在林怒輝拿出的這張佈防圖上,有三千多架雷車,四十多條火龍,調集的兵力佔據了公會精英力量的三分之二,從密集度上說,天雷勾動地火,是足夠在夢城來一次大清洗的了。
但是這種打法,不是幾千年來一貫如此的麼?父親他們的想法很簡單:硬碰硬。
林舜心中有氣,又不好直接表示出來,他繞了個圈子委婉提醒:「爸,你怎麼就不想想——我剛剛全城動員,現在無數小妖都在觀望,我們忽然開戰,肯定會有不少小妖倒向寧也雄那邊。」
林怒輝笑得爽朗氣吞山河:「就是這個意思,我們詔令也發了,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如果那些小雜種還死不悔改,非要投向寧也雄,那就應該一起滅了。」林怒輝對兒子這種溫吞作風很不滿,語重心長地諄諄教誨:「林舜,我們這群老兄弟都和寧也雄僵持了千百年,怎麼對付他,我們比你清楚。再說,你是將來的妖王,要做的是縱覽大局,發號施令,不是挨門挨戶去上門推銷。成大事者,要學會恩威並濟。」
林舜有些急躁了,他覺得和這群老傢伙們想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情。林怒輝還在等著他的「批示」呢,催促:「林舜啊,你覺得怎麼樣?要是沒有意見,我們就按照這個推進佈置了。」
「爸爸,不行,這有很多問題……」林舜覺得和父親越說越擰,好像在某個關鍵點上完全背道而馳。
「你倒是說啊?」林怒輝語氣重了,「我等你等了半天,就是等你提出意見的。」
林舜本來就是藏不住話的,他索性小聲說了:「爸爸……我覺得這套方案已經過時了。」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是堅定而且鋒芒畢露,他還不懂得說服和統治的技巧,一口全部否定。
林怒輝按捺著全部的怒意:「我知道你是王儲,但你才做了幾天王儲?你太年輕了,林舜,有些事情你還不懂。」
這種哄孩子一樣的口氣讓林舜憤尖銳起來:「爸爸,我有我的想法,是你們在阻攔我。」
「我們?」林怒輝冷嘲著:「你以為*們投票贊成你是贊成你的想法?林舜,他們是在給我面子你明白嗎?我們和寧也雄打了兩次,兩次他都是被我們打回去的——不是靠幾個小毛孩子的投票!你是我林怒輝的兒子——怎麼了?你原先不是這樣的,真是被楊問打怕了不成?」
明明是理念不合話不投機,但老爸偏能扯到他最引以為恥的那件事上,看來,打人打臉罵人揭短真是父母的特權之一。林舜一劈手把光影凝成的城防圖擊得粉碎。一字一頓:「你們要繞過我自行其是,我沒辦法,但你問我意見,我說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你太讓我失望了。」林怒輝氣急了,摔門而去,撂下一句話:「城防的事情你別管了!」
林舜躺在床上,抓了個枕頭蓋住臉,他從來都沒有這麼絕望過,他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方案可以說服妖界那些*重臣們,可他就是覺得這樣打起來是錯誤的——寧也雄一定就在等著他們出手,他輸了兩次,不會第三次還用同樣的方式。
林舜向天神祈禱——雖然他明明知道天神已經死了。他想要一個強有力的指引,他太年輕了,經驗極度匱乏,之前只處理過班級工作,而且還沒處理好。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正在他一籌莫展的當口,林怒輝又一次推門進來:「哦,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明天去學校辦一個休學手續,病歷已經幫你準備好了。」
林舜跳起來:「什麼!」
林怒輝長長歎了口氣:「林舜,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想著上學?等咱們這一仗打完了再回去吧。」
林舜的腦子哄得一片空白,以前他也覺得讀書就是「玩玩而已」,但真讓他不玩了,他還真捨不得。他早就習慣了每天六點半起床,六點半回家,習慣了擺擺酷吵吵架,習慣了沒事時候發呆看看方芳的背影……他以前每天都是這樣過來的,也以為以後每天都會這樣過去,他一邊籌劃著和寧也雄的對抗方案,一邊還在琢磨今年的新年晚會怎麼辦才好。可是……林舜想說點什麼,一吸溜鼻子,眼淚奪眶而出。
林怒輝愣了,兒子應該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他想罵兩句軟弱沒用之類的話,但是做父親的哪有那麼心硬,他伸開雙臂把林舜抱在懷裡,輕輕拍拍:「好了……阿舜,讓你這個年紀負責這樣的事情,是難為你了。不過樂觀點考慮,事情順利的話,過幾個月你就回去不是?」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林舜嚎啕大哭起來,這麼一哭,林怒輝心也酸了火也沒了:「唉……要不然算了吧,等你……」
林舜邊哭邊搖頭:「爸……你說得對,我沒事……我就是有點難過……對了,病歷上我是那兒不舒服啊?你別亂寫讓同學們笑話我。」
「深度抑鬱症。」林怒輝解釋:「你活蹦亂跳的,說你心臟有問題人家也不信。」
林舜哭得更傷心了:「我命怎麼這麼苦啊,我哪兒抑鬱了啊?我這麼樂觀正直以天下為己任……你這麼一說,以後我怎麼追方芳啊……」
「嗯?」林怒輝把兒子推開了,「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樂觀正直以天下為己任……都是爸爸你平時指教有功。」
「後面一句。」
「沒了啊。」
「我看你休學還是有必要的。」林怒輝沉下臉:「天天往外跑,我還真以為你忙正事去了!」
「可是你們不是說……和人類溝通感情是有必要的!」
「和人類發展愛情就大可不必了吧?」
「我已經成年了老爸!」林舜掰著手指頭數給老爸聽:「城防的事情你說不能管,我就不能管;小妖的事情我忙,你說我在上門推銷;上學的事你問都沒問我一聲就要我退學,現在你還管我和女孩子交往?」
「我不管你交往的事,但你記著,你的婚姻是整個妖界的大事。就算你不看重門第,至少血統——」
「我又不是種豬!」
林怒輝氣急了,一個耳光抽過去,林舜靈巧地跳開。林怒輝再打,林舜再跳,林怒輝憑空揮了幾次胳膊沒打著,指著一桌子文件就怒了:「你做了這麼多調查,二代妖有一個過好日子的沒有?林舜,老爸是過來人,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對……哎呀,你跟我說實話,你跟那個姑娘發展到哪一步了?」
林舜肌肉緊繃,渾身戒備:「沒哪一步,就是我送她回過一次家。」
「嗯,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來了唄。」
「沒拉過手?」
「沒有。」
「紙條總傳過吧?」
「老師不讓。」
「那……你到底喜歡她嗎?」
「我不知道啊。」林舜有點臉紅:「就是喜歡和她在一起說話。」
「那人家看上你了嗎?」這話問起來真傷自尊。
「好像沒有吧。」回答起來更加鬱悶,林舜還仔細回憶了幾分鐘,再次強調:「應該沒有,我想她根本就沒動這念頭。」
林怒輝愕然,這孩子真叫一個淳樸,合著鬧了半天,他自己心裡頭才動點苗頭,就回家來大義滅親了。林怒輝立即覺得杞人憂天,也只有歎氣:「看來你們班班風很好,沒有早戀的。」
林舜老老實實回答:「不是啊,好像有幾對呢。楊問一進班,那群女生就差沒流出口隨來。其實你說他有什麼啊,算了算了我不提他——反正老爸你就別瞎擔心了,現在女生審美有問題,我這種陽光正義型的不吃香。你看看,你一打人家丁堯堯主意,人家全家嚇跑了。」
林怒輝臉色難看死了,自己的兒子不能娶一個人類,這是鐵定的,但是自己的兒子到處不被人待見,這個就有點兒……
林舜反過來安慰他:「爸,你不也是追我媽追了好多年,我媽才愛答不理的嫁給你麼,最後還挑明了說是圖你老實。咱們這是遺傳,命裡注定就是事業型的。」
這也太過分了,林舜不說,林怒輝自己都沒意識到,多年來從沒有過一個女妖對自己有點兒意思——這個多年可是以千為單位計算的!虹兒對自己似乎也是淡淡的,遠不像丁建書和周小雲,老夫老妻了,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父子倆並肩坐在床上,一時間都有點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林舜看著老爸:「爸,你覺得嗎,像丁叔叔那樣其實也挺好。」
「你別跟我提他。」一提丁建書,林怒輝就氣不打一處來,沒義氣,沒責任,沒擔當,大戰在即,臨陣撂挑子……一走兩個月了,連個消息也沒有。林怒輝嘴上硬,心裡頭還是很掛念老朋友們的,他說著不提,還是自己提起來,「林舜啊,堯堯和你在聯繫吧?他們怎麼樣?」
林舜瞪大眼睛:「爸!我以為丁叔叔在和你聯繫。」
父子倆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有些不大好的感覺,丁建書素來溫和有禮,以他的風度,決不至於一別之後再無消息的。
「爸,我明天去看看丁叔叔他們吧。」林舜做了決定:「休學手續我本來就不想去辦,你替我跑一趟。丁叔叔那兒你不方便低頭,我替你去。」
林怒輝沒有反對,就算默認了。林舜跳起來,彎腰從床底下扒拉著什麼:「對了……這個東西麻煩你替我帶給方芳。」
他從書桌下面抱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盒子來,這本來是他要送給方芳十八週歲的生日禮物,現在只好提前。包裝紙上插著一張漂亮的空白卡片,林舜提起筆一揮而就,然後鄭重其事地交到父親手裡。林怒輝打開卡片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話:你考哪兒我就考哪兒。
他是林怒輝的兒子,有著血脈相承的固執,這就算是向方芳表白了,同時和父親攤了牌。
「胡鬧。」林怒輝伸手就要摘牌子。
「你要撕了這個,我就回去上學。」林舜按住父親的手,他們倆的手一樣堅定有力。
林怒輝讓步了,林舜對他的許多意見妥協,並不是因為怕他或者懦弱,只是因為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對的,這孩子一旦認準,死都不會放棄。林怒輝抽出手,在林舜手背上拍了拍:「明天記得帶著侍衛一起去,寧也雄詭計多端,不得不防。」
林舜看著父親抱著大盒子走出房間,高興得癱倒在床上,天知道剛才他轉了多少念頭,甚至想過父親要是動手,他應該怎麼招架——這是他第一次在正面對抗中堅持了自己的立場。
「沒什麼是我做不到的!」林舜捏緊拳頭給自己加油,他跳起來站在床上,覺得整個世界都踩在腳下。都很好,一切都很好,他被楊問擊敗一次,然後有了對手;他被老爸強制退學,然後堅定了愛情——他捍衛的不是虛無縹緲的愛情,而是愛的權力,他第一次真正感覺自己成年了。或許未來很艱難,但這一切都算什麼呢?他是這樣愈挫愈勇的人,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發燙,戰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