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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很清楚,那是2006年3月份,我到河西小海地附近吃飯,湊巧在飯館裡遇上了大娟子和小娟子姐倆。一晃十來年沒見,沒想到還能遇上,提起小時候的事,真是聊不完的話題。以前大雜院裡的人們,都管這姐倆的奶奶叫劉奶奶,我就記得劉奶奶以前特別照顧我,一問這老太太還在,今年七十多不到八十。當時因為要趕時間,沒顧得上跟大娟子多聊,我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約好了過幾天去看看劉奶奶,我由此瞭解了一些大座鐘家拆遷之後發生的怪事。
我提前給小娟子打電話,定好時間去看望老鄰居劉奶奶,當然是不能空手去。我知道劉奶奶以前特別喜歡吃祥德齋的麒麟酥。老天津衛點心鋪做的麒麟酥,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樣,看著沒區別,味道和做法可差太多了。祥德齋是天津的百年老字號,專門做各式點心,像什麼「大八件、小八件、薩其馬、江米條、槽子糕、蜜餡元宵……」,種類之多說也說不過來。舊社會那老點心鋪,會把賣剩下的各種點心渣子,全部集中起來,放在一起拿蜜糖裹住,放到油鍋裡炸一遍,然後蘸上一層白霜般的砂糖,這種點心就叫麒麟酥。上年紀的老人非常愛吃這口,近些年卻沒有了,可能是因為現在生活條件好了,祥德齋桂順齋這些老字號,也往高端高檔上發展,沒人再用剩下的點心渣子做麒麟酥了。如今的麒麟酥都是單獨做的,再沒有以前的老味兒了。恰好我認識一位點心鋪的老師傅,他手藝精湛,退休後仍自己製作這類點心,我特意跑到他那買了兩盒,轉天給劉奶奶拎了過去。
劉奶奶那天很高興,讓大娟子和小娟子包餃子,非留我吃晚飯不可。我坐在那跟她們聊天,無非是說說大雜院拆遷後各家的情況,要說遠親不如近鄰,還是老街坊老鄰居的情分深。雖然我是親戚家住在白家大院,我只在每年夏天放暑假才去那借住,但隔這麼多年沒見,一點都不生分,大娟子和小娟子都跟我親妹妹似的。話趕話就說到二大娘家的事了。
大座鐘當年在白家大院,乃至整條韋陀廟胡同,可是很有名的。她腦子出了問題之後,這個人就變得寡言少語了。聽說白家大院拆遷後,大座鐘家搬到了外環線附近,過沒多久,又趕上拆遷,再往後就沒消息了。這次來探望劉奶奶,我才得知大座鐘最後搬到了北辰區果園新村附近,再往西頭走就是北倉火葬場了。
天津市內總共有六個區,這六個區是「河東、河西、河北、紅橋、和平、南開」。俗話說「窮河東富河西,砸鍋賣鐵是紅橋區」,怎麼講呢?天津衛歷來是南富北窮、東賤西貴。以前河東區是貧民區;和平屬於商業區,租借地小洋樓很多,寸土寸金的地方,條件當然不差;南開區是學院區,有名的天津大學、南開大學,這些學校都集中在南開區;河北區老廠子最多,屬於工業區;河西區富是因為很多機關幹部在河西住,那一帶非富即貴;紅橋那邊平民百姓集中,舊時形容是砸鍋賣鐵紅橋區。後來又擴建了四個區,分別是「北辰、東麗、西青、津南」。北辰區處在紅橋區西北的位置,這一二十年也建起了很多大型居民區,老城裡拆遷以來,有很多居民搬到了那邊。大座鐘二次搬家,住的地方離劉奶奶家不遠,兩家又做了鄰居,經常走動串門,所以劉奶奶和大小娟子姐倆,對大座鐘家這些年發生的事一清二楚。趁晚上包餃子吃飯這段時間給我這麼一講,聽得我是毛骨悚然。
據劉奶奶所說,老城裡全面改造,韋陀廟白家大院拆遷,大座鐘二次搬家,住到了北辰區的一片居民樓裡,位置相對偏僻,家境大不如前,當然以前家裡的條件也好不到哪去。二大娘一直沒收入,二大爺單位不景氣,可到月還能發點基本工資。搬家之後二大爺工作的國營廠倒閉了,廠裡把地賣給了房產開發商,得了筆錢給大夥一分,工人們就全體下崗了。分的這點錢和老房子拆遷款,經過兩次搬家這通折騰,用得分文不剩。兩口子帶個孩子,那是個叫小紅的胖丫頭,小紅長得隨她娘,剛上小學,也正是用錢的時候,二大爺愁得頭髮都白了。家裡沒什麼親戚朋友,就是那些街坊鄰居,各家各戶的條件都差不多,好話說盡東拼西湊,總算湊夠一筆錢,在北辰區果園新村那邊安了家。在這裡住下來,二大爺才漸漸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真相——大座鐘根本不是活人。
說到這大伙可能不信,不是活人還是死人?死人還能大白天出門,從老城裡搬到果園新村?您先別急,這件事得慢慢往下說。二大爺一家三口在北辰安了家,這安家之後得過日子啊,柴米油鹽煤水電,哪樣都需要用錢。二大爺天生老實,膽子也小,見到生人張不開嘴,但凡事都是沒逼到那個份上,生活所迫,那年冬天只好到街上擺攤做點小買賣,就是推輛小三輪車到馬路邊上,賣一些手套、護膝、口罩之類的東西,一天賺個十塊八塊,剛夠維持生計。事非經過不知難,今天不出攤兒,也許明天就沒米下鍋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窮,過日子指望不上別人。別看二大爺以前也窮,但那時候好歹有個單位,每天晃晃悠悠到廠裡,吃套煎餅果子喝點茶,看看報紙打打撲克,這一天的工資就算混下來了,那大鍋飯把人都養廢了。現如今沒辦法了,不管外邊是多冷的天,凍得狗齜牙,也得頂風冒雪出去擺攤,自己想起這些糟心的事,時常一個人偷著抹眼淚。
二大爺經常到劉奶奶家串門,也願意跟劉奶奶訴訴苦,因為白家大院的劉奶奶不是外人,是看著二大爺從小長起來的長輩,就跟二大爺自己的老家兒差不多。劉奶奶的兒子是在外地工作,身邊只有大娟子和小娟子兩個孫女。上歲數的人隔三差五難免有個頭疼腦熱,那年頭打車可打不起,住處離二大爺家又很近,每回都是二大爺「吭哧吭哧」蹬著小三輪車,把劉奶奶送到醫院裡瞧病。
那一年春節剛過,大年初三,二大爺帶著小紅來給劉奶奶拜年,說完拜年的話,大娟子小娟子兩個姐姐,帶著小紅下樓去玩,劉奶奶讓二大爺坐下聊會兒天。問起家裡的情況,二大爺悶著頭半天沒言語,好像有些話想說又不敢說。
劉奶奶說你跟我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家裡有什麼難處?二大爺吞吞吐吐地告訴劉奶奶:「不瞞您老,我覺得我家裡有鬼……」劉奶奶不信,好端端哪來的鬼啊,大過年的說這些晦氣話,趕緊出門吐口唾沫。
二大爺卻不像是在說笑,他講起經過。原來自從老城裡拆遷,韋陀廟白家大院徹底沒了,大座鐘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得沉默寡言,眼神也呆滯了,有時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幾乎很少出門。以前大座鐘是最喜歡串門扯閒篇,如今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再也沒犯過病,二大爺為此事還著實高興了一陣子,但有些事瞞得了旁人,卻瞞不了天天在一個床上睡覺的枕邊之人。
二大爺身上有時莫名其妙地打冷戰,總覺得二大娘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可他這個人心眼比較實,這兩年折騰搬家的事,還得每天出去做小買賣賺錢過日子,身子累心思也累,很多事顧不上多想,暫時沒往心裡去。
這個春節之前,剛進臘月,二大爺開始為過年的事發愁了。窮人過年如過關,一年到頭再怎麼節省,過年也得包餃子燉肉,走親串友不得準備些點心水果嘛,就算躲在家裡不出門,大人再怎麼都能湊合,孩子身上也省不了。買不起新外套,最起碼得做身新褂子,要不然孩子過年還穿舊衣服,出門遇上同學多讓人家笑話,可家裡哪有錢啊?
二大爺正愁得想拿腦袋撞牆,二大娘突然開口說話了,數落二大爺死心眼兒,認準了手套口罩,不知道想點別的辦法。那時過年家家戶戶屋裡都掛塑料貼膜的年畫,上面印著元寶財神爺人民幣美金聚寶盆的圖案,很俗氣,但是紅火喜慶又吉利。這種畫全是在曹莊子那邊批發來的,上點年畫到馬路邊上賣,生意應該錯不了。
二大爺腦子不活,也不會說話,根本不是做買賣那塊料,在馬路邊上擺攤是逼到這了沒辦法。經二大娘一提醒,才想到還真是這麼回事,轉天一大早「吭哧吭哧」蹬著小三輪車,跑到曹莊子上貨。曹莊子就是現在植物園那一片,他批發了一些年畫回來賣,擺到地上顏色鮮艷搶眼,遠遠地看著就很吸引人,一天下來果然賣出去不少,比賣手套口罩強多了。
二大爺在臘月裡,通過賣年畫賺了些錢,過這個年是不用發愁了。臘月二十八那天把剩下的年畫都賣光了,收拾東西回家,燉了個肘子喝兩杯小酒,他酒量淺,以往很少喝酒,就是那天高興,自斟自飲多喝了幾盅,頭昏腦漲地就睡下去了。半夜醒了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猛然發現躺在身邊的不是二大娘,臉長什麼樣雖然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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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爺跟二大娘還真帶夫妻相,他也是小瞇縫眼,矮個不高,胖墩墩的五短身材,兩條胳膊兩條大腿外加脖子,這五樣都短為「五短」。他腦袋脖子一邊粗,臉上架著深度近視眼鏡,總得往上推鏡架,要不然順著鼻子往下溜,說話高嗓門,跟踩著雞脖子似的。小時候我們那些孩子不懂事,總開玩笑說二大爺年輕時是一部電影的男主角,這部電影是捷克斯洛伐克拍攝的動畫片《鼴鼠的故事》。
那天晚上臨睡覺,二大爺喝多了,順手把眼鏡放枕頭邊上,半夜十二點來鐘,酒勁兒過去醒轉過來,剛一翻身想接著睡,忽然發現睡在旁邊的不是二大娘。他倆眼近視,在不戴近視鏡的情況下,白天看東西都模糊,深更半夜屋裡黑著燈,家裡住樓房,兩口子的床挨著窗戶,外面不知是路燈還是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就這麼點兒亮,他那眼神當然看不清東西了,但還是能夠瞧出身邊這個人輪廓,絕對不是二大娘。大座鐘那體形非常有特點,更何況老夫老妻,在一張床上睡多少年了,眼神再不管事也認不錯。
二大爺心裡一緊,腦子裡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喝酒喝糊塗了,半夜進錯屋,睡到了隔壁鄰居的床上,當時沒敢吱聲。不過自己家可認不錯,別人家總不能也是一樣的床單一樣的牆壁,問題自己沒上錯床,那床上這女的怎麼不是大座鐘呢?
這個念頭轉過來,也就是一瞬間的工夫,他想看看身邊這女的到底是誰,雖然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臉,可二大爺覺得這個女人以前在哪見過,身形輪廓有幾分眼熟,只是腦子裡卡殼,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誰。想到這又是一愣,不等回過神來,就見身邊那個女人突然睜開了眼,目光陰森,帶著一種形容不出來的鬼氣,二大爺立時感到一陣寒意,從毛孔透進骨頭縫裡,那感覺像被夢魘住了,心裡明白,身上卻動彈不得,最後一下子驚醒過來。一看天都亮了,自己躺在床上,滿身的冷汗,大座鐘早已經起來了,正在屋裡給孩子穿衣服。
二大爺越想越怕,不知道半夜那是真事還是噩夢,以為這屋裡邊有鬼,沒敢把這件事告訴二大娘。轉眼春節除夕大年三十兒,初三帶著孩子過來給劉奶奶拜年,把那天晚上的事說了一遍。您瞧剛搬過來不到半年,這就住不安穩了。
劉奶奶一開始沒拿這話當回事,覺得二大爺膽小多疑,果園新村靠近北倉禮堂這片房,都是新蓋的居民樓,以前沒住過人,不可能是凶宅,哪來的鬼?這就是那天賣東西累了,晚上到家睡覺做了一場噩夢。
二大爺聽了劉奶奶的話,心裡踏實多了,也確實是這麼回事。果園新村這邊的房子都是新樓,以前雖是荒郊野外,但隨著城區擴建,墳地全部遷走剷平了。城郊這種情況非常普遍,要說先前的墳地蓋樓都鬧鬼,那就沒有活人住的地方了。可他當時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為什麼屋裡那個女人讓他感覺眼熟,他也不是沒發覺家裡那些反常的地方,只是因為膽小怯懦,不敢再多想了。
春節從臘月到正月,每一天都有講究,天津這邊民俗尤重,要過完正月十五,才算把年過完了。舊時正月裡沒有做買賣的,所有店舖攤位一概歇業,外地那些務工的人也返鄉過年,街上連買早點的都沒有,所以那時候過春節要準備很多年貨,這是老黃歷了。到90年代那會兒,一般過了初五,破五之後該上班的就都上班了。二大爺年前賣的年畫,過完春節就沒人買這種東西了,沒辦法只得又賣口罩。他這人很內向,拿劉奶奶講的是沒嘴的悶葫蘆,有主顧來挑東西,也不會主動跟人家打招呼,不懂死店活人開的道理,心裡盼著這一年趕緊過去,到年底又可以賣年畫賺點錢。整天就這麼混日子,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回去,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沒多久手裡就沒錢了。眼瞅著孩子開學要交各種各樣的費用,困難家庭有減免,只是校服的錢不能省,瞪眼拿不出這點錢來,愁得二大爺恨不得拿腦袋撞牆。
到了這個地步,無奈只好找親戚朋友借錢去了,可借錢也不那麼容易,且不說有沒有人願意借,首先就張不開嘴,所以有那麼句老話,說是「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二大爺想來想去沒辦法了,打算厚著臉皮去劉奶奶家拆兌一點,去年從人家那借了三百塊錢還沒還呢,畢竟劉奶奶也不富裕,但只要開了口,想必能借出來。心裡想去借錢,卻拉不下臉,這天正猶豫著要不要去,一看孩子放學回來穿著新校服,二大爺心裡奇怪:「學校又有新政策了,家庭困難就白髮一套校服?」一問孩子得知不是那麼回事,校服的錢已經交了,是二大娘給的錢。二大爺更納悶了,家裡這點錢都是有數的,二大娘哪來的錢?莫非趁我不在家勾漢子?又一想不能夠,憑二大娘這條件,倒找錢也沒人願意來,那這錢是怎麼回事?
當初住白家大院的時候,那會兒的二大娘還神神叨叨的,沒事就在家燒香燒紙,衝著布娃娃磕頭下拜,那也沒見她能變出錢來,許不是找人借來的?但是大座鐘娘家早就沒親戚了,普通的街坊鄰居,只不過點頭之交,誰能把錢借給她?要說去偷去搶,二大娘也絕沒那份膽量,她這錢到底是哪來的?
二大爺發現給孩子買校服的錢來路不明,晚上吃完飯問二大娘,二大娘說錢是給鄰居幫忙賺的,二大爺一聽放心了。他知道二大娘沒什麼手藝,連縫紉機都不會用,但這段時間腦子清楚多了,在家裡也能洗衣服做飯,幫鄰居幹些活賺點錢貼補家用,也是合情合理。二大爺心裡挺高興,兩口子都賺錢,這日子就能越過越好了,當時沒再繼續追問,後來才逐漸從街坊鄰居口中,得知二大娘這錢是怎麼來的了。
原來二大爺每天早出晚歸,孩子也出去上學,只有二大娘一個人在家。她家住三樓,頭幾天一樓有戶鄰居辦白事,娶媳婦屬於紅事,死人出殯叫白事,樓門口貼上了門報,拿白紙寫著「恕報不周」四個大字,落款是某宅之喪,意思是家裡有親人故去,朋友鄰居親戚眾多,萬一通知不過來,請各位多擔待。天津有這種風俗,不光是親友同事來送花圈,樓裡的鄰居,凡是認識的,也得隨份子,給點錢買個花圈什麼的。家裡設了靈位,擺上遺像,有全都懂的「大了」在那招呼著,死者為大,來弔唁的人先到遺像前三叩首。
二大娘搬過來之後,已經不再整天把自己悶在屋裡了,也出來走動,街坊鄰居都認識了。得知一樓這家出殯,她跟二大爺也隨了二十塊錢份子,錢雖然不多,但是心意到了。不僅給錢,還跟著幫忙。辦白事一般都要在樓前搭個大棚,請和尚居士在那唸經超度,那戶人家桌椅板凳不夠,二大娘就從自己家裡拿來。前來弔唁的人很多,她白天幫著燒水沏茶迎來送往,晚上還幫主家做飯,她看出這戶人家裡並不太平。
這家死的是個老頭,整個一大家子的戶主,這老頭觀念非常守舊,生前喜歡藏東西,有了錢不往銀行存,拿個裝餅乾的鐵盒子,把錢捲成一卷一卷的,連同房本戶口冊都塞進鐵盒子裡,用油布裹了兩層,然後東掖西藏,有時候自己都忘了放到哪了。這回走得又很突然,沒來得及把話交代給兒孫們,導致幾個兒子和兒媳婦為此吵了起來,都以為老爺子把房本和存折偷著給了誰,結果那邊屍骨未寒,這邊打得頭破血流,除非能把那鐵盒子找出來,否則這次家庭糾紛很難收場。問題是老頭死了,死人嘴裡問不出話,誰也不知道他把那鐵盒子藏哪了,屋裡屋外翻個底朝天也沒找到。
二大娘看不過眼了,將本家的大兒子叫出來,聲稱她知道鐵盒子放在哪,大兒子聽罷愣在當場,上上下下打量二大娘一番,心想我們家老爺子沒有白內障啊,怎麼能看上大座鐘這樣的?不過也備不住老爺子偷著放鐵盒子的時候,讓鄰居瞧見了。
二大娘說看倒是沒看見,但這件事我可以直接問問你們家老爺子,他自己把鐵盒子放在哪他本人是最清楚不過了,可今天問不了,得等到頭七晚上才能見著老頭。
大兒子聽得身上起雞皮疙瘩,聽說過有「走無常」的事,就是某人能魂靈出竅去往陰間,如果誰家有人去世,家裡人不放心就托付會走無常的,到下面去看看,給死者捎個話帶個信。真沒看出來二大娘能走無常,心裡邊半信半疑,但也是沒招了,就跟家人商量了一下,趕頭七那天夜裡,請大座鐘來到家中,問問這老頭的陰魂,究竟把放錢的鐵盒子藏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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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走無常」,即是生人走陰,活人魂魄深夜出來,能跟陰間之鬼交談,再把看到聽到的事情帶回陽間。以前迷信風氣重,這種事情很多,一般走無常跳大神的都是農村老太太,反正是有的准有的不准,以騙取錢財的居多。
這戶辦白事的人家,萬般無奈,決定讓大座鐘去問問那老頭的鬼魂把裝著錢和房本的鐵盒子藏到哪了。按照民間風俗,人死之後第七天為「頭七」,這是死人鬼魂回家的時候,到那天要備下一頓好飯,然後家裡男女老少全部迴避,天黑後立刻睡覺,睡不著也得上被窩裡躲著,別讓鬼看見。這風俗根據地區不同,也存在很多差別,咱在這就不細說了。
頭七這天,天色剛一擦黑,二大娘就把這戶裡的人們都打發出去了,她自己也沒進屋,回到自家睡覺,說要是不出岔子,明天一早准有結果,大伙只好回去等著。天亮之後二大娘跟人家說問來地方了,鐵盒子是埋在一個種石榴的花盆裡。家中果然有這麼個花盆,拔出枯死的石榴樹一看,那鐵盒子真就埋在底下的泥土中,老頭攢的錢和房本戶口本國庫券,一樣不少全在裡面。
這家人又是吃驚又是感謝,拿了幾百塊錢答謝大座鐘。從這起大座鐘能走無常的事就傳開了,經常有人過來請她幫忙。您別看人死如燈滅,可活人跟死人之間往往好多事需要解決。大座鐘也不是什麼活都接,她不想接的給再多錢也沒用,一個月走這麼兩三趟,就不用發愁沒錢過日子了。
二大爺最初覺得這麼做不太妥當,一是走無常實在有點嚇人,二是指不定哪天就得讓人舉報了,但人窮志短,有這來錢的道為什麼不走?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不知道有這回事。偶爾有鄰居說閒話他也不理,不過這是街坊鄰居們妄自推測,二大爺沒嘴的葫蘆,心裡有事很少往外說,沒人知道他真正是怎麼想的。
二大爺跟劉奶奶兩家住得很近,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劉奶奶當然也聽到了這些事。這天二大爺又帶著閨女到劉奶奶家串門,劉奶奶一見他就說:「二喜啊……」二大爺小名叫二喜,別看他自己的孩子都上小學了,但到老輩兒人嘴裡,總是招呼小名。劉奶奶說:「二喜有些話我得跟你念叨念叨。」二大爺說:「您說您說,我聽著。」
劉奶奶便說起早年間親眼見過走無常的事,那是活人走陰,一個人的魂魄離了身軀往陰間走,沒有比這個再險惡的事了,誰知道會在下面碰上什麼東西。聽說有些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專等著活人魂魄出殼,它們好趁機附在這個肉身上,那麼走無常的那個人,可就再也回不來了。你貪圖這點錢,讓你媳婦走無常,等出了事再後悔可就晚了。
二大爺聽完劉奶奶這番話,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是臉色很難看。
劉奶奶看出來二大爺好像有些話不敢說,她知道這個人平時就窩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就說:「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總之該說的話,我這做老輩兒的也都說到了,你就自己好自為之吧。」
二大爺仍不說話,兩隻小瞇縫眼在鏡片後頭來回轉,劉奶奶也看不出來他心裡想什麼,也懶得再管他了。後來劉奶奶聽大娟子和小娟子說,她們姐倆跟小紅玩的時候,常看小紅打寒戰,兩眼直勾勾的,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嚇著了一樣。
大娟子和小娟子是親姐倆,長得都挺清秀,但性格不太一樣。小娟子文靜,大娟子那脾氣從小就跟熗紅辣椒似的,遇事敢出頭,眼裡不揉沙子,以為小紅讓學校裡同學欺負了,當時就要找對方評理去,小娟子還知道得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小紅上小學二年級,小胖丫頭,外貌性格都隨她爹媽,也不太喜歡說話,別人問問不出來,可她能跟這倆姐姐說。年紀小說不清楚,反正那意思就是說她害怕,家裡的媽媽不是媽媽。
大娟子嘴快,立刻把這事跟劉奶奶說了,劉奶奶搖頭歎氣:「這一家子都是什麼人啊?這孩子跟大座鐘一個模子裡摳出來的,哪能不是她親娘?不過也別怪孩子,大座鐘當初在白家大院犯了場大病,從那開始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把自己悶在家裡不出屋,最近這一年多才好轉……」
這事過去沒多久,忽然傳來一個噩耗,那天早上二大爺蹬著小三輪車去進貨,可能腦子裡想著事,不知不覺騎到了機動車道上。外環線淨是拉煤的大貨車,開得飛快,把二大爺連同那輛小三輪掛倒了,連人帶車掉進溝裡死於非命了。
劉奶奶得知這個消息,帶著大娟子和小娟子到二大爺家幫忙主持後事。別看兩家離得近,劉奶奶腿腳不便,一直沒來過二大爺家。老太太一進門抱住小紅就哭,這小胖閨女命太苦了,心肝寶貝兒一通疼。這時大座鐘出來了,也在那乾嚎了幾聲,隨後把劉奶奶讓到屋裡坐下。劉奶奶搬家後始終沒見過大座鐘,這次在二大爺靈前見著了,老太太仔細看了看她,心裡頓時一哆嗦。
劉奶奶叫大娟子給了份子錢,跟大座鐘一句話都不說,也沒多待,很快就起身回家了。大娟子心裡挺奇怪,問奶奶怎麼回事,二大爺家裡出這麼大的事,家裡也沒個主事的,您平時這麼熱心,這次怎麼成甩手掌櫃什麼都不管了?劉奶奶心裡清楚,但當時沒告訴大娟子,怕把她嚇著。
聽說二大爺的喪事過去之後,大座鐘就帶著小紅再次搬家,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這次她搬到哪去,真是沒人知道了,從此也沒再跟劉奶奶聯繫過。
劉奶奶把整個這件事跟我念叨了一遍,可我沒聽太明白,劉奶奶為什麼在靈堂前一看見大座鐘,立馬扭頭回家,莫非大座鐘走無常的時候,真讓什麼東西給附身了?所以二大爺和他閨女都覺得這個人變了,卻始終不敢說出來,因為真正的大座鐘早就死了,如今的二大娘是外來的陰魂,但這不都是瞎猜的嗎,劉奶奶也沒開天目,能看出二大娘是人是鬼?劉奶奶告訴我,這件事比我想像的還可怕,大座鐘並沒有在走無常的時候讓孤魂野鬼附身,因為她早就是個鬼了。
為什麼二大爺那天夜裡起猛了,發現身邊躺著的是另一個人,不是大座鐘但還有點眼熟?其實這就是看見鬼了,他當時沒想起來,但後來肯定想到那個女的是誰了,只是不敢把這件事給說破了。二大爺的閨女,那孩子年紀雖然小,但小孩眼淨,大人看不見的東西她能看見,而且大座鐘是她親娘,這個「大座鐘」瞞得住誰,也瞞不過家裡人。
我膽子不算小,聽到這也覺得頭皮發麻了,如果大座鐘不是以前白家大院的大座鐘,那會是誰呢?
劉奶奶說那天在二喜靈堂前,看到很久沒見的大座鐘,別看你劉奶奶這麼大歲數,可一眼就看出這個人是誰了,但這件事沒法當著外人說,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咱們都是老鄰居老街坊,聊閒話聊到這,所以這話是哪說哪了。
根據劉奶奶所言,韋陀廟白家大院沒拆遷之前,大座鐘腦子有點問題,總說她能見到早已去世的姨姥姥,後來有一天她突然說自己要走了,姨姥姥該來接她了。當天晚上一個人在家吃完撈面,換上新衣服新鞋,從後窗戶跳出去,倒在老樹底下人事不省,被鄰居們發現了救回來,整個人性情大變,天天躲到屋裡不出來。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大座鐘已經死了,取而代之的是這院子裡的一個死鬼,它借大座鐘的肉身還了陽,唯恐被人看破,所以不說話不出屋。
我越聽越是駭異,當年那個大雜院裡有鬼?為何二大爺和劉奶奶都能認出這個鬼來?
劉奶奶說以前大座鐘就跟會妖法一樣,誰得罪了她準倒霉。有一次跟鄰居一位姓王的嫂子,因為點雞毛蒜皮的事吵了起來,那姓王的嫂子是舌頭底下壓死人的主兒,極是護短,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閒冤家,若相罵起來,一連罵上十日也不口乾,更沒半句重樣的髒話,大座鐘哪裡罵得過人家,被氣得臉色發青,悶著頭把自己關在屋裡,又燒香又下拜折騰個不停,那位王家嫂子沒過多長時間,得了紅斑狼瘡一命嗚呼了。劉奶奶在白家大院住了五六十年,對這些街坊鄰居再熟悉不過,那天在靈堂前一看見大座鐘,立刻就瞧出來了,這個女的外表看是大座鐘,但那眼神舉止,分明就是那位姓王的嫂子,也就是說王家嫂子陰魂不散,死後這口怨氣還嚥不下去,一直跟著大座鐘。沒想到大座鐘那天晚上離魂走了,這個鬼就借屍還魂,冒充大座鐘繼續活了下來。至於大座鐘本人的魂兒去哪了,是死了還是怎麼回事,那是誰也說不清的事,總之現在這個「大座鐘」,其實是別的東西借屍還魂。
這個借屍還魂的「大座鐘」,在家裡躲著不敢見人不敢說話,只怕被人看破了,好在老城裡很快拆遷進行平房改造了,搬到了新的居民樓裡,周圍沒什麼認識人,她這才敢出門。大概也想把家庭維持下去,給二大爺出主意賣年畫,大座鐘本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哪懂得做買賣?二大爺應該也看出來了,但他膽小窩囊,大概是覺得跟誰過日子不是過,湊合活著就得了,所以到死都沒說出來。大座鐘在被老鄰居劉奶奶看破真相之後,帶著閨女再次搬家,繼續過她的日子去了,劉奶奶也希望今生今世別再見到對方。
我不知劉奶奶說的這些事是不是真的,即便只是老太太的一面之詞,當成一段故事來聽,我覺得這也是我聽過最驚悚的故事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