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是西城區xx派出所的,這兩位同志,來自甘肅公安廳,想請您配合一下,調查一些情況。聽懂了嗎?」
譚斌機械地點頭。
「那好,我們就開始吧。請問你和沈培是什麼關係?」
「朋友。」
「說清楚一點!」甘肅警察中年紀較輕的一個,毫不客氣地喝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週六下午三點五十八分,你在做什麼?」
譚斌頓時起了反感,這是在審問犯人嗎?
她抬起頭:「我沒那麼好的記性,想問什麼您照直了說。這種問題我可以拒絕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發脾氣,但被北京警察攔住了。
他向譚斌解釋:「我們查過沈培的通話記錄,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後一個電話,在三十一日下午三點五十八分,通話對象,是你的手機。」
譚斌握緊雙手,右眼下一小塊肌肉不受控制地別別亂跳。
「他都和你說了些什麼?」
譚斌正色回話:「我願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請先告訴我,沈培究竟出了什麼事?這點知情權我還有吧?」
那三個人對看幾眼,其中年紀最大的一位點點頭。
年輕的警察取出一個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間的茶几上。
譚斌慢慢拿起來,渾身冰涼,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塑料袋裡是一隻棕色的戶外靴,鞋面上沾滿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跡。鞋底的花紋已經磨損嚴重,鞋帶正是她親手打上的花結。
「這只鞋你認得嗎?」
譚斌沒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跡上,雙手依舊抖個不停。
過一會兒她抬頭問:「血……是他的嗎?」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陰暗下來,慘淡的光線,映著她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裡,滿是慘痛和絕望。
那警察看得心軟,歎口氣問身邊的同仁,「告訴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著譚斌,再點點頭。
原來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報警,那時沈培已與車隊失散兩天。
車隊的同行者報案時解釋,他們為避開過多的旅遊人群,早就放棄高速改走國道。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廣河縣附近的國道,因連日下雨路面坍陷,車隊只好離開國道,帶著一名當地嚮導,從草原中覓地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氣瞬息萬變,中途遭遇罕見暴雨,沈培與車隊失去聯絡。雨停後車隊休整,百般嘗試,卻再也無法聯繫到沈培。
車上還有另外一名搭車的同伴,同樣毫無音訊。
當地警方經過兩天的尋找,終於在距國道百多公里處,發現沈培的帕傑羅。
越野車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裡,失蹤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屍體。
他胸部以下被車身死死壓住,死亡時間估計是九月一日。
反覆的現場勘察,證明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車時被甩出車外。車體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
屍檢結果也證實了這個推測,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劇烈撞擊引起的內臟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車內,不見任何異樣。
沈培卻失蹤了。
警方以車禍現場為中心,派出騎警四處尋覓,隨即在草叢裡發現這只染血的戶外靴。
找到靴子的地方,緊挨著一片水草豐美的草甸,連日的暴雨,將所有可能的痕跡,沖刷得乾乾淨淨。
接下去三天更為細密的搜尋,依舊一無所獲。
車禍前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年輕警察的敘述到此為止。
「姑娘,你現在可以講了吧?」老警察問。
譚斌神色茫然地看著他。
見慣生死的老警察不為所動,依然緊追不捨,「沈培電話裡都和你說了什麼?」
譚斌垂下眼睛,艱難開口,「他抱怨路況不好。」
「還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樂。」
兩個警察驚奇地對視,然後問:「就這些?」
還有,他讓她去和別人吃飯,她就高高興興地去了。
也許他遭遇不測的時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游輪上臨風把杯,笑語宴宴。
譚斌深埋下頭,牙齒互相撞擊的聲音清晰可聞。
再問其他問題,她往往答非所問,前言不搭後語。
見她情緒極不穩定,警察估計再套不出什麼,只好作罷,留下聯繫方式告辭。
黃槿遞過一杯熱茶,在一旁坐下。
譚斌如獲至寶,雙手緊緊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漸回暖。
黃槿歎口氣:「對不起,他們一定要傳你問話。」
譚斌把茶杯貼在額頭上,閉著眼睛不肯說話。
「你甭著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
譚斌還是不說話。
黃槿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雙眼中滿是同情。「警察沒有放棄,還在接著找他,讓我們等消息。」
「他們問我那麼多問題,究竟為什麼?」譚斌已經開始冷靜,
「有兩名被通緝的毒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車禍現場附近,也發現了逃犯的行蹤。」
譚斌遲鈍的大腦又開始轉動,「他們懷疑沈培和毒販有染?」
「也不是,他們的工作程序是這樣,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譚斌低頭喝茶,卻一口嗆住,她咳得彎下腰去,滿臉通紅。
黃槿為她捶背,不禁無聲歎息。
遇到這樣的事,旁人再惋惜,也總是隔著一層,心如刀割的感覺,只能親人感同身受。
譚斌終於站起身,望著正房的方向。那裡窗簾低垂,窗下一池錦鯉,綠蔭掩映中靜寂無聲。
「叔叔阿姨還好嗎?」她問。
「先生血壓升高入院觀察,師母在照顧。」停了停黃槿又補充,「他們暫時不想見人。」
譚斌點頭,她明白。
此刻她也想找個犄角旮旯把自己埋進去。不用說話,也不用解釋,愛哭哭愛笑笑。
要到離開沈家,她才感覺到痛,胸口處像被扎進一把鋼刀,呼吸間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進空氣。
喉嚨口更似被人塞進一把砂石,她想哭,卻無論如何流不出眼淚。
恍惚中開車出門,拿穩了方向盤,才感覺虛脫一般,眼前青蠅亂飛。
眼見前方路口紅燈亮起,她跟在一輛舊捷達後面,踩下剎車等候,閉起酸痛的雙眼。
也就十秒鐘的工夫,便聽到正前方的車子轟了一腳油門。
她以為開始變燈,迅速坐直,準備掛檔起步。
前方的捷達卻又沒了動靜,正暗自奇怪,忽見捷達的倒車燈亮了起來。
譚斌大驚之下脫口而出:「我靠!」
她狂按喇叭示意對方停車。
那輛捷達卻不管不顧,依舊提速倒車,譚斌下意識抓緊方向盤。
一聲巨響,前車的尾部貼上來,譚斌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腦一片空白。
兩三分鐘後,她才從魂飛魄散的狀態中恢復,不禁怒火中燒。
立即跳下車察看損失,自己那輛寶萊的引擎蓋已經拱起,一側大燈撞得粉碎。
她摸出手機正要撥打「110」,捷達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一個女人坦克車一樣衝上來,二話不說就猛推她一把。
譚斌一個踉蹌,差點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經逼到她臉前,一開口聲震屋瓦:「你他媽的會開車嗎?追尾,你丫要負全責知道嗎?」
譚斌本來一腔怒氣無處發洩,聽到這裡反而氣極而笑,「哎喲,還想倒打一耙呀?好啊,您先旁邊等著,喝口茶運運氣,警察來了再表演
不遲。」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來,句句不離粗口。
譚斌疲倦至極,幾乎站立不住,實在懶得跟她說話,走到一邊撥通110,報上地址和方位。
周圍陸陸續續圍上不少看熱鬧的人,被堵在後面的車主,不耐煩地按著喇叭。
捷達車上又下來一個男人,因為天熱,臉漲得豬肝一樣。
譚斌以為他能講點道理,沒想到此人一開口,和身旁的女人一個調調,「臭丫頭你會開車不?欠他媽修理不是?」
出門碰上這樣一對極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譚斌有毀滅什麼的暴力衝動。
她的血直往頭上衝,拿出了輕易不現的彪悍:「你們兩口子是不是缺錢啊?缺多少,說吧!叫我一聲姑奶奶,我他媽啐給你們,給你們全
家買藥都管夠!」
話音未落,她臉上已挨了重重一掌。
半張臉頃刻間火辣辣作痛,譚斌呆住。活了二十九年,還是第一次挨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制,退回駕駛座,倒車,加油門,在一片驚呼聲中,寶萊朝著捷達光噹一聲撞上去。
周圍的人還沒有回過神,第二聲巨響,夾著女人的淒厲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車側,被保險槓掛住褲腿,長褲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剮破的地方鮮血淋漓。
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衝過來,將譚斌一把從車裡拽出來。
隨後的現場完全陷入一片混亂,直到110趕到才控制住場面。
據現場目擊者的口供,捷達車裡的那個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擊,就把寶萊車的左側玻璃砸得粉碎。
第二下是衝著寶萊小姑娘去的,但是有人飛撲上來替她擋住。
第三下也砸在那個人身上。
再後來,又有人衝上來,一腳踹倒了捷達男人,兩人滾在地上打成一團。
再再後來,警車就鳴著警笛趕到了。
這些事,譚斌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剎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第38章
再清醒時,人已在醫院。
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試圖和她說話,耳邊卻嗡嗡聲不斷。
譚斌努力睜開眼睛,陰翳退去,眼前的輪廓漸漸清晰。
「你醒了?」有人湊近,乾淨的沐浴液味道,是午後草地的清香。
濃眉下清朗的雙目,他有雙溫柔而深遠的眼睛。
「是你?」譚斌意外,一開口聲音完全嘶啞。
程睿敏看著她笑一笑。
譚斌遊目四顧,周圍入眼皆為白色,即刻明白身處何地,昏迷前的記憶全部回轉。
檢視身體並無傷害,她略微安心,掙扎著要坐起來。
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別亂動,手上紮著針頭呢。」
床邊輸液架上,晶瑩無色的葡萄糖液體還在一滴滴不緊不慢地墜落。
「你怎麼也在這兒?」她問程睿敏。
「正好路過,就送你來醫院。」程睿敏說得輕描淡寫,並不想提起那場鬧劇。
當時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嚴謹,因為鬥毆傷人被巡警帶走,至今還被扣在派出所裡。
「給你添麻煩了。」譚斌輕聲道謝,不想追究原委,也不願再回想記憶裡亂七八糟的一幕。
情緒失控之下的一場發洩,似乎已耗盡所有的力氣,她感覺疲倦,重新閉上眼睛。
她情願象蹩腳電視劇中的鏡頭,醒過來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她仍記得每一個細節,包括聽到噩耗時心臟破碎的脆響。
她依然記得沈培溫暖的身體,記得他斯斯艾艾問結婚手續是否麻煩,記得他說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會放棄你。
她渾身顫抖起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和恐懼。
程睿敏為她掖一掖被角,「冷嗎?」
譚斌不做聲,整個人瑟縮在被單下,不住發抖,牙關打戰。
程睿敏不安起來,「我叫醫生。」
他站起身,衣袖卻被人拽住。
譚斌緊緊揪著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著最後一塊浮木。
她的臉腫起半邊,唇角破損,一縷縷頭髮被冷汗貼在臉上,睫毛上有細碎的水滴閃爍。
曾經令男性側目的強悍,此刻統統遠去,重新還原為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傷和依賴。
他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替她撥開眼前的濕發。
譚斌嘴唇開始顫抖,一點點下撇。
她不看他,臉轉到一邊,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抬手去抹,淚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試著去擦拭,最終把手覆蓋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手指微涼,手心卻溫暖而乾燥,安撫人心的力量透過體溫汩汩傳遞過來。
眼淚霎那間瘋狂湧出眼眶,譚斌終於哭了出來。
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灼熱的淚水,順著他的指縫不停地往下流。
他站著不動,感覺心臟抽緊,像日光下的黃油,慢慢化做一灘液體。
就像她柔軟的身體倒在他懷裡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已淪陷。
耐心等她把悲傷發洩乾淨,逐漸安靜,程睿敏在床邊坐下。
「有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他這樣開口。
譚斌轉頭看著他,水洗過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兩歲的時候,在護城河上玩,不小心掉進冰窟窿,從此特別怕水。小學開游泳課,別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邊哆嗦
,老師的威脅利誘沒有任何作用。後來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進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嚇得拚命哭叫,然後突然發現,我居然漂
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邊了。」
譚斌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起這樣的陳年舊事,更不知該如何接話。
「雖然學會了游泳,可為這事我一直記恨著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說,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蓋著,小敏你迴避不了,總
有一天要面對它,並且學會對付它。」
他低下頭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個人都避不開逃不過,你總要學著面對。」
譚斌呆望著天花板,臉上並無特別的表情。過一會兒她靜靜地問:「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黃的女士。」
譚斌撐起身體,「她有什麼事?」
「她已經來了,就在外邊。我和她談過,建議等你情緒穩定了再見她。你現在願意見她嗎?」
譚斌點頭。
這時程睿敏的手機嘀嘀響了兩聲,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那我先走了。」
「謝謝你!」這一次,譚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他猶豫一下,還是拍拍她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
輕言放棄。」
譚斌勉強回他微笑,卻笑容苦澀。
「保重!」程睿敏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一按,「有什麼我能做的,一定要讓我知道。」
他拉開門出去了。
走出門診大樓,余永麟在門外等著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著花壇的水泥墩子,臉色有點發白。
「啊,給了事主五千塊錢,私了了。」
「嚴謹呢?」
「也放出來了。他說替你把車開回去,家裡等你。」
程睿敏彷彿鬆了口氣,就勢坐下,「這麼久,特難纏是嗎?」
「可不是。」余永麟直點頭,「那夫妻倆忒生猛,好像局裡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們兒都皺眉,差點摁不住。」
「嚴謹沒當場尥蹶子吧?」
「你那發小兒啊,」余永麟忍不住笑,「這回碰上一個生瓜蛋兒的小片警,進去就給週小黑屋去了,讓大燈照了仨小時。」
程睿敏皺起眉頭,「人沒吃虧吧?」
「那倒沒有,警察也是看人下菜。主要是那男的給揍得不輕,你想啊,兩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傷,尤其是女的,像被強暴過一樣,換誰
也得給他們打同情分。」
這還不是主要原因,關鍵是嚴謹進了派出所,囂張得像回自己家,整一個混不吝的痞子相,兩句話就把辦案的民警氣得臉色發青。
礙著面子,余永麟沒好意思說,他當時只以為遇到了黑社會大哥。
嚴謹的為人,程睿敏當然更清楚,把余永麟叫出來,就是怕嚴謹暴脾氣發作,再捅出大婁子。
「真不好意思。」他說,「為這點兒無聊事,上著班還要麻煩你。」
「見外不是,朋友不就是用來坑的嘛?」
程睿敏笑,看見余永麟手裡的礦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饒一口。」
但他含著一口水,卻半天嚥不下去,臉上現出隱忍而痛楚的神色。
余永麟回頭,「怎麼了?」
程睿敏沒出聲,余永麟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然後變做兩個,他閉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睜開眼睛,若無其事,「沒事兒。」
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卻直打晃。
余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沒事?守著醫院呢,掛個號去?」
程睿敏低聲說了實話,「剛挨了兩下,背疼。」
「靠!」余永麟一聽就炸了,「你幹嘛不早說?驗傷了沒有?走走走,先照個片子。」
程睿敏扒拉開他的手,「照過了,就是軟組織挫傷,沒別的毛病。」
余永麟還在嚷嚷,「你為什麼不提供驗傷證明?媽的早知道有這一出,我給他錢?我給他個屁!」
大門口醫生和患者來來去去,有人投過詫異的目光。
程睿敏無奈,「瞅瞅,你都這反應,讓嚴謹知道,他還不當場碎了那小子?」他歎氣,「本來理就不在這邊,息事寧人算了。」
一句話提醒了余永麟,他連連搖頭,「一起呆了五年,為什麼我就沒發現,譚Cherie的性子這麼暴烈?剛才那邊一口咬死,是她故意開車
撞人,真要起訴,可夠得上故意傷害罪了。」
「都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不能怪她。」程睿敏湊近,低聲說了幾句話。
余永麟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程睿敏點頭。
「這也忒邪性了。」余永麟臉上變色,拔腿就往門裡走,「我去看看她。」
「別!」程睿敏一把拉住他,「她心裡正難受,你去了還得強顏做笑應付你,你就甭添亂了,送我回家!」
程睿敏住在機場高速附近,綠樹叢中一片顏色鮮明的聯排別墅。
嚴謹正百無聊賴地站在大門前,雙手插在褲兜裡望著來車的方向。
他身上的襯衣揉得一塌糊塗,上面又是血又是土,領口一直撕到鎖骨處。
路邊經過的人難免好奇地打量他。
他倒也不在乎,是男的就吊兒郎當地看回去,女的就沖人笑一笑。
老遠看到余永麟扶著程睿敏下車,他小跑著奔過去。
第39章
余永麟一路壓著車速,一直就沒敢超過八十公里。可每次輕微的震動透過尾椎骨上行,都讓程睿敏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好容易熬到家門口,瞧見嚴謹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
幾小時前兩人一個奔醫院一個進派出所,都沒顧得上互相看幾眼。
按照嚴謹後來的說法,程睿敏當時一個心眼兒都在譚斌身上,壓根兒就沒想起,還有兄弟陷身困境,典型的重色輕友。
不過看到程睿敏,他還是很高興,上前一把摟住肩膀捶了幾下,得意洋洋地笑著說:「怎麼樣?哥們兒荒了多年的功夫,使出來照樣威震京西吧?」
程睿敏的脊背頓時僵硬,痛得眼前一黑,人往前直栽過去。
幸虧余永麟眼明手快扶住他,看著嚴謹幾近惱火:「他背傷得厲害你不知道?」
嚴謹放下手,這才發現程睿敏臉上都變了顏色。他楞了楞,隨即反應過來,「操,中那王八蛋的招了?」
余永麟點點頭。
嚴謹兩條眉毛豎成倒八字,抓著程睿敏的胳膊要看傷勢,「你他媽的為什麼不早說?你傻啊還是白癡啊?」
程睿敏被質問得煩躁,「我他媽的怎麼知道會這麼疼?」
「瞅你那小樣兒!」嚴謹豎起食指直杵到他眼前,「你心眼兒不靈光,長眼睛沒有?那是什麼?鐵扳手你知道不?」
程睿敏推開他的手,轉身對余永麟說:「你先回去吧,嫂子也要人照顧,這兒還有嚴謹。」
余永麟站住,小心地看著他:「你真的沒事?」
程睿敏搖頭一笑,「我把病歷給你看?」
余永麟釋然,露出一絲苦笑,「那我真走了,岳父岳母提前駕到,每天都得回去請安,我現在就是一夾心餅乾。」
程睿敏扶著他的肩,輕輕搖了搖,表示理解和同情。
「趕緊走吧,回頭我和嚴謹找機會謝你。」
嚴謹也過來,正經八百地跟余永麟握手道別,又做出一臉的誠懇之色,「哥們兒多謝了!這是兄弟的片子,您拿好,趕明兒有什麼要幫忙的,一個電話,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他一旦正經起來,就和平日的嬉皮笑臉大相逕庭,像換了一個人。
那名片也很特別,米白色的紙面上,只有一個電話,一個人名。
余永麟給逗得笑出來,收起名片要告辭,又被程睿敏叫住,拉到一邊低聲說:「先給你打聲招呼,老爺子今天給司長打過電話,見面的事,他的秘書在安排。」
余永麟吃驚:「你真去見你爸了?」
「嗯,不然我怎麼會在後海那兒出沒?」
「老程,」余永麟一臉詫異,「被那荷蘭老頭兒逼得差點兒跳什剎海,你都沒搬動老爺子,田軍倒有這麼大面子?」
程睿敏抬起眼睛笑一笑,眼神通徹,帶著許久不見的犀利,余永麟便覺得頭皮有點颼颼地發緊,像是又回到了MPL時代。
對著這雙眼睛,任何客觀理由或者辯駁都會變得蒼白無力,即使未做虧心事也會無端覺得心虛。
他聽到程睿敏說:「我看他是只潛力股而已。」
PNDD即將到來的機構重組,已經在中高層中引起一場大地震,人人都在尋找機會或者後路。
田軍感興趣的,是即將退休的梁副總的位置,所以正在四下活動。
這當然是冰層下的暗流,表面上一切依然平靜如昔。
余永麟想了想問:「什麼時候能見面?」
「沒說,應該很快。到時候你陪著田軍見李司長,我就不去了。」
余永麟的頭頂頓時嘩啦啦打了個閃,他跳起來:「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
程睿敏連忙按著他安撫:「你一驚一乍地做什麼?我還要在這個行業混,介入太深不好,後面的事,你已經足夠應付了。」
余永麟表情凝固片刻,接著放鬆,笑了笑,「我明白,多謝了!」
兩人如今的身份,一個是合作夥伴,一個是供應商,早已涇渭分明,自然要避嫌。
嚴謹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他一直想不明白,這些個所謂的金領白領,每天絞盡腦汁窮折騰,風裡來雨裡去,到底圖的是什麼?
年薪百萬又怎麼樣?剝去外表的光鮮,還是個打工的,永遠是給別人做嫁衣。
對他的疑問,程睿敏向來嗤之以鼻,「你一個賣魚蝦蟹貝的農民企業家懂什麼?」
不過今天嚴謹沒有立刻回嘴,程睿敏顯然傷得不輕,從門口到客廳,幾十步路走出了一頭汗。
直到伏在沙發上,他才洩了一口氣。
嚴謹想撩起的他的上衣,「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程睿敏用力揪著衣服下擺,不耐煩地抵抗,「別煩我!」
但他明顯不是嚴謹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按住雙手,襯衣被捲起,嚴謹則響亮地抽口冷氣。
背部橫著兩塊猙獰而觸目的瘀青。
「我靠!」嚴謹一腳一腳踢著沙發腿,「我靠我靠……我操他大爺,當時怎麼沒一個窩心腳踹死那王八蛋?」
程睿敏抬起手,指指落地窗外的花園:「外面有鐵柵欄。」
嚴謹住了腳,真的轉頭打量一番,然後看著他認真地問:「你當我和你一樣傻啊?」
程睿敏埋下頭笑,不小心牽動傷處,他皺緊眉輕輕吸氣。
嚴謹只好問:「家裡有止痛噴劑嗎?」
「有,電視櫃下面。」
嚴謹取了看過有效期,捲起袖子,「來吧,緩了疼再說,二十四小時以後才能熱敷。」
小心上完藥,他蹲在程睿敏身邊,「哎,我說小ど,那姓譚的妞兒,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跟人沒關係嗎?那你今天這捨己為人英雄救美,演的又是哪一出?」
程睿敏沒出聲。真要細究起動機,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原是堵車堵得心煩,上前看個熱鬧,但一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完全孤立無援的樣子,腦子一熱就衝了上去,什麼都忘了。
猶豫一會兒他開口:「上回在塘沽,我把事徹底辦砸了。」
嚴謹馬上把臉部所有能皺的地方都皺了起來。
「難怪,走的時候我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兩個人都灰頭土臉的,你對人做什麼了?」
「我揣著別的心思去的,臨時又改了主意,結果亂了步子,一塌糊塗就敗下陣了。」
「嗨,就這麼點兒事。」嚴謹摸著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鬍子茬,笑得不懷好意,「我以為你要霸王硬上弓呢。不過那小妞兒是有點兒意思,看人的時候吧,眼神刷刷刷,像在剝人衣服。」
程睿敏哭笑不得,臉埋在沙發裡不理他。
「人不甩你對吧?」嚴謹擠兌他,「泡個妞而已,有你這麼費勁的嗎?真給兄弟丟人。」
程睿敏直後悔自己多了一句嘴。
嚴謹還在繼續:「當年老二就是個傻子,沒成想你比他還傻。就說那個徐悅然,當初我怎麼勸你來著?甭跟她墨嘰,生米煮成熟飯先娶回家,再哄她生個孩子,她就老實了,什麼事業什麼追求,狗屁不是。你不聽,結果怎麼樣?雞飛蛋打,到手的鴨子,飛了!」
程睿敏只回他兩個字:「滾蛋!」
「嘖嘖嘖,真不和諧。從小你就這樣,沒詞了就開始犯渾,幾十年了你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回家見你親爸爸,還要抓著我壯膽,瞧你那點
兒出息!」
程睿敏索性抓起靠墊悶在頭上。
嚴謹望著他嘿嘿笑,總算報了農民企業家的仇,心滿意足地站起身。熟門熟路摸到衛生間。
今天他也吃了不少虧,顴骨和眼角都掛了彩。
正到處尋找創可貼,嚴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問:「小ど,你那心上人,叫什麼來著?哦,譚斌,你得和她對對口供你知道嗎?」
沒有人回答他。
嚴謹對著鏡子咕噥,「挺漂亮一妞兒,怎麼起個男的名字?」
等他收拾清爽出來,程睿敏仍在沙發上維持著原姿勢。
嚴謹走過去碰碰他:「小ど,床上躺著去。」
程睿敏沒有任何反應。
嚴謹嚇一跳,急忙湊近,見他呼吸均勻,表情和緩,原來是睡著了,這才放下心。
他搖頭,不明白做得如此辛苦所為何來。
這時什麼地方傳來隱約的手機鈴聲。聲音悶悶的,似被什麼東西捂著。
四處尋找,終於在沙發靠墊下發現程睿敏的手機。他無聲罵一句,用墊子捲起手機離開客廳。
手機還在響,屏幕上閃動的,是「譚斌」兩個字。
嚴謹眼珠轉了轉,按下接聽鍵湊在耳邊。
譚斌聽到一個陌生男人「喂「了一聲,立刻道歉:「對不起,打錯了。」
她掛了電話,看著號碼直納悶。
這是她從保存的短信中撥過去的,按說不會出錯。
再試一次,依然是那個陌生的聲音,「Hello!」
她猶豫:「請問這是13901xxxxxx嗎?我找程睿敏。」
這個號碼她已經可以背下來。
那邊說:「號沒錯,可是小ど不方便,妹妹你有事,跟哥哥說一樣的。」
印象裡管程睿敏叫「小ど」的,只有一個人。
譚斌想起他的臉,卻記不起他的名字,只好跟著他順嘴胡謅,「那就麻煩哥哥了,請程睿敏接電話好嗎?」
「不是我蒙你,小ど真不能接電話。」
譚斌遲疑一下,「他……他沒事吧?派出所找我問話,我剛知道他被人砸了兩下,傷著了嗎?」
「哎喲妹妹,真讓你問著了。」嚴謹一臉壞笑,聲音卻顯得沉痛無比,「小ど他傷得很重,疼得死去活來,這會兒連床都下不來了。」
他往客廳方向看一眼,心說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謊話都沒說。
手機裡立刻沒了聲音。
「喂喂……」
譚斌的聲音再傳過來,已經變得乾脆利落,「告訴我地址,我現在過去。」
嚴謹抬頭看看天色,窗外陰雲壓境,一場秋雨眼看就要下來了。
他笑笑,「好,我說你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