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侖德睡了一大覺之後,在卡列勃神甫面前醒過來了;在睡夢中他忘掉了自己的遭遇,也不知道現在身在何處;他摸摸自己的床和床旁邊的牆。卡列勃神甫抱著他痛哭起來,一面憐愛地吻著他,喊道:
「是我!你在斯比荷夫了!尤侖德兄弟!……天主考驗了你……可你現在來到自己人中間了……好人把你送到了這裡。兄弟,親愛的兄弟,尤侖德。」
於是他一再抱住他,吻他的前額和空窪的眼窩;但是,尤合德起初有些糊里糊塗。最後他把左手在頭上、前額上揮來揮去,好像想從他心裡驅散睡魔和昏迷。
「你聽見我的話,懂得我的話麼?」卡列勃神甫問。
尤侖德點點頭。於是他伸手去拿牆上那個銀質的耶穌受難像,這是他從一個強大的日耳曼騎士的脖子上奪取過來的,他把它緊緊地壓在嘴上和心口,然後把它給了卡列勃神甫。
「我懂你的意思,兄弟!」神甫說。「天主與你同在。他能夠把你失掉的一切都交還給你,正如你被俘虜以後,他把你救出來一樣。」
尤侖德用手指著天上,表示一切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償還。於是他那雙空窪的眼窩漬滿了淚水,一種難以描述的痛苦呈現在他受盡苦楚的臉上。卡列勃神甫認他那副痛苦的臉容上認定達奴斯卡已經死了,因此他跪在床邊,說道:
「哦,主啊!賜她永恆的安息吧,賜她永久的至福。阿門。」
但是尤侖德聽了這話卻坐直了身子,搖著頭,揮著手,彷彿用力阻止卡列勃神甫別這麼說似的,神甫卻不懂他的意思。這時候老托裡瑪進來了,跟在他後面的是城堡的守軍,斯比荷夫的一些老農、守林人、漁夫等等,因為尤侖德回來的消息已經很快地傳遍了斯比荷夫。他們擁抱他的腳,吻他的手,一看到這個衰老而缺手的殘廢人,大家都傷心地痛哭起來,因為他看上去已經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根本不是從前那個無知的騎士、十字軍騎士的心腹大患了。但其中有些人,特別是那些慣常陪他去出征的人,憤慨萬分;他們臉色青白,面容堅定。過了一會兒,他們擠在一起,悄悄低語,你拖我拉,讓來讓去。最後有一個叫蘇哈茲的,他是一名守軍兼鄉村鐵匠,走到尤侖德跟前,緊緊抱住了他的腳,說:
「他們把您一送到這裡來,仁慈的爵爺,我們就打算立刻到息特諾去,可是那個送您來的騎士不讓我們去。現在您允許我們吧,我們不能聽任他們逍遙自在。現在就去懲罰他們,像從前那樣懲罰他們。不能讓他們侮辱了我們而平安無事。我們一向都在您指揮下同他們戰鬥。現在我們要在托裡瑪指揮之下進軍,或者沒有他也行。我們一定要攻下息特諾,叫那些狗崽子流血。我們向天主發誓!」
「我們向天主發誓!」好幾條嗓子一再地說。
「到息特諾去!」
「我們一定要討還血債!」
立刻,一股熊熊的怒火在這些憤慨的瑪朱爾人心中燃燒起來,他們蹙緊眉頭,眼睛閃出怒火。到處都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但是剎時間什麼聲響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尤侖德。尤侖德雙頰發紅,顯出他慣常的好戰神態來。他站起身,又去摸摸牆上的耶穌受難像。人們以為他在尋找寶劍。他找到了受難像,把它取了下來。他的臉發白了,他轉向人群,抬起他那雙空窪的眼窩對著天空,並且把耶穌受難像在面前揮來揮去。
屋子裡寂然無聲。天逐漸黑下來;棲息在屋簷下和院子裡菩提樹上的鳥兒的嘰嘰喳喳聲,從窗口傳了進來。落日的最後的紅光射進房間裡來,照在那個高高舉起的十字架上和尤侖德的白髮上。
鐵匠蘇哈茲望著尤侖德,向同夥們看了一眼,又望著尤侖德。最後他向他們告別,踮著腳尖走出房間。其餘的人也都跟了出去。到了院子裡,他們停下腳步,又低聲談起話來:
「現在怎麼辦?」
「我們不去。那怎麼辦呢?」
「他不允許。」
「讓天主去報仇吧。顯然連他的靈魂也已經起了變化。」
確實是這樣。
留下來的只有卡列勃神甫和老托裡瑪。雅金卡同安奴爾卡聽到了院子裡武裝人群的聲音,就走過來打聽是什麼事。
雅金卡比安奴爾卡更大膽,更有自信,她走到了尤侖德跟前。
「天主幫助您,尤侖德騎士,」她說。「我們就是把您從普魯士送回來的人。」
他一聽到她那年輕的聲音,臉上頓時一亮。這聲音顯然使他恢復了正常的心情,想起了從息特諾到這裡一路上所發生的事情,低下頭來,好幾次把手放在胸口,表示謝意。於是雅金卡向他講了他們最初如何遇到他,那個捷克人哈拉伐——茲皮希科的侍從,如何認出他來,最後他們又如何把他送到了斯比荷夫。她也把她自己的情況告訴了他,說她和她的同伴為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騎士拿劍、頭盔和盾。瑪茨科是茲皮希科的叔父,他離開波格丹涅茨去找尋茲皮希科,現在動身到息特諾去了,三四天之內就回到斯比荷夫來。
一提到息特諾,尤侖德雖沒有摔倒下來,也沒有像他第一次在路上那樣激動,可他臉上卻頓時流露出非常憂慮的神情。但是雅金卡要他放心,說瑪茨科騎士既聰明又勇敢,決不會上別人的當。何況他還有裡赫頓斯坦出的信,可以到處旅行,萬無一失。
這些話大大地使尤侖德安下了心。顯然他還想獲悉許多其他的事情。但因為他無法探聽,心裡很痛苦。這聰明的姑娘立刻看出了這點,說道:
「我們同您可以常常談談各方面的事情。那末所有的事都會明白了。」
尤侖德笑了一下,伸出手來,在她頭上擱了一會兒,好像是為她祝福。他實在非常感謝她,而且事實上,他被這年輕的鳥鳴似的聲音打動了。
他幾乎整天作禱告,不作禱告或者沒有睡著的時候總要她待在身邊;要是她不在那裡,他就很想聽她說話,並且想盡辦法引起卡列勃神甫和托裡瑪的注意,示意要那個討人喜歡的侍從到他身旁來。
她常常來,因為她那柔和的心懇摯地憐憫這老人。此外,在等待瑪茨科的時間裡她也可以借此消遣,她覺得瑪茨科在息特諾耽擱得太久了。
他原定三天之內就回來,現在第四天第五天都已經過去了,而且已經是第六天的晚上了,他還沒有回來。驚惶不安的姑娘正打算請托裡瑪派一隊人去尋找,突然間橡樹哨上的守衛人員吹起了號聲,說明有騎馬的人走近來了。不久就聽見馬匹踏過吊橋上的聲音,哈拉伐由一名僕從陪著到了院子裡。雅金卡早已走出了房間,在他們到達之前,就在院子裡望著,這時候哈拉伐還沒有下馬,她就向他奔了上去。
「瑪茨科在哪裡?」她問道,同時心裡別別地跳,感到害怕。
「他到威托特公爵那裡去了,他囑咐您留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