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伐支雖然頗急於趕到茲戈萃裡崔,卻不能如願以償地兼程前進。因為路實在非常難走。先是嚴冬、酷寒,漫天風雪掩蓋了所有的村莊,緊跟著而來的是大地解凍。
儘管二月是叫做「盧蒂」1,卻一點也沒有什麼可怕。先是密密層層、沒完沒了的迷霧,接著是傾盆大雨,溶化了你眼前潔白的積雪;時不時地還要刮起像三月裡經常碰到的大風;然後是大風暴的烏雲突然間被風兒撕得粉碎,一忽兒把它們趕得密集在一起,一忽兒又把它們驅散。狂風又在地面上的叢林裡咆哮,在灌木叢裡呼號,吹散了才不久以前還在保護樹葉和樹幹靜靜冬眠的積雪。
1英譯本註:波蘭文稱二月為「盧蒂」(luty),意為「可怕的」、「厲害的」等等。
樹林一下子呈現出一片黑色。草原被一片汪洋淹沒了。江河都氾濫起來。這種大水只有漁夫感到高興,其餘的人都像給禁閉在囚牢裡一樣躲避在自己的房屋和茅舍裡。有許多地方,村與村之間只能用船隻來往。雖然有了不少堤壩、水閘,樹林裡和沼地裡也有用大樹幹、原木以至整棵的樹架起來的道路,可是現在堤壩坍塌了,低濕地帶的樹樁更加使得行旅艱險起來,道路根本就不能通行。捷克人感到最難通過的地方就是大波蘭的湖泊區,這裡每到春天,解凍的面積比其餘任何地方都要大。因此這條路對於馬匹說來特別困難。
因此他不得不等了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有時候等在小鎮上,有時候等在村子裡和農莊裡,當地的人都很愛聽「十字軍騎士」的故事,於是按照與地風俗,慇勤地接待客人和他的隨行人員,並且以麵包和鹽報答他們。這樣一直等到春意已濃,三月也已經過了一大半,他才到了茲戈萃裡崔和波格丹涅茨鄰近的地方。
他巴不得盡快看到他的女主人;雖然他知道,對他說來,她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高不可攀,卻仍然全心全意地崇敬她,愛慕她。但是格羅伐支決定先去見尼瑪茨科;第一,因為他是茲皮希科派來見他老人家的;第二,因為他隨身帶來的人都要留在波格丹涅茨。茲皮希科打死了羅特吉愛之後,根據成規,死者的十個侍從和十匹馬都歸他所有了,其中兩個人奉命護送羅特吉愛的屍體到息特諾去了。茲皮希科知道他的叔父是多麼需要人手,就派格羅代支把其餘八個人作為禮物送來給老瑪茨科。
這個捷克人到波格丹涅茨時,瑪茨科沒有在家;人家告訴他說,老人家帶著狗和石弓到樹林裡去了。但瑪茨科當天就回來了,他一聽到有一個重要的扈從隊在等著他,就趕來迎接客人,慇勤款待他們。他起初認不出格羅伐支,等他報了姓名後,老人家開頭嚇得要命,把帽子和石弓扔在地上,嚷道:
「天啊!告訴我,他們打死了他沒有?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他們沒有打死他,」捷克人回答。「他身體很好。」
聽了這話,瑪茨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直喘著氣;最後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讚美主基督,」他說。「他現在在哪裡?」
「他上瑪爾堡去了,派我到這裡來報訊。」
「他為什麼要到瑪爾堡去?」
「去找他的妻子。」
「小心著,小伙子,天主在上,他去找什麼妻子?」
「找尤侖德的女兒去了。說來話長,儘夠我們談上一整夜的,但是,尊敬的爵爺,請讓我休息一會兒,我疲乏得要命,從午夜趕路一直趕到現在呢。」
瑪茨科便停了一會兒沒有問話,因為他驚奇得說不出話來。等他定了一下神,就叫僕人在爐子裡扔些木材,給捷克人拿吃的來;然後他踱來踱去,指手畫腳,自言自語:
「我簡直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尤侖德的女兒……茲皮希科結婚了……」
「可以說結婚了,也可以說還沒有結婚,」捷克人說。
他現在才慢吞吞地談起經過的情形,瑪茨科熱切地聽著,只有在不大聽得明白這捷克人的話時,才插進來問幾句。例如,格羅伐支說不出茲皮希科確切的婚期,因為沒有公開舉行過婚禮。但是他斷定一定結過婚了,而且得到公爵夫人安娜·達奴大的幫助,並且是在十字軍騎士羅特吉愛來到之後,茲皮希科向他挑戰要訴諸天主的裁判時,才當著整個瑪佐夫捨朝廷把婚事公開出來的。
「啊!他決鬥了麼?」瑪茨科喊道,眼睛裡閃耀著非常詫異的光芒。「後來怎樣?」
「他把那個日耳曼人一劈為兩,多虧天主賜福於我,把那個侍從也幹掉了。」
瑪茨科又喘起氣來,不過這一次,神情十分滿足。
「唔!」他說。「他是一個不可小看的傢伙。他是『格拉其』的最後一個子孫,但我敢擔保,不是最不重要的一個。當年他同弗裡西安人戰鬥時就已經大顯身手了……那時他只不過是個孩子哩……」
老頭兒一再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這捷克人,然後繼續說;
「你就這樣拚命學他的樣,看來你說的是實話。我原來還以為你說謊,現在我才相信你的確是輕而易舉地幹掉了那個侍從,何況你還折斷過那個條頓狗法師的手臂,這以前你還所倒過那頭野牛,那都是值得讚揚的事。」
接著,他突然又問道:
「戰利品豐富麼?」
「我們繳獲了甲冑、馬匹和十個人,小爵爺送了八個來給您。」
「他把另外兩個人弄到哪裡去了?」
「他派他們送屍體回去了。」
「公爵為什麼不派他自己的奴僕去?要知道那兩個人是不會回來的了。」
捷克人聽到瑪茨科常常流露出的貪心,不由得好笑。
「小爵爺現在不會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了。」他說,「斯比荷夫就是一筆大產業呢。」
「大產業固然是大產業,那又怎樣呢,究竟還不是他的。」
「那麼是誰的呢?」
瑪茨科甚至站起身來。
「說吧!還有尤侖德呢?」
「尤侖德是十字軍騎士團手中的一個奄奄待斃的囚犯了。天主才知道他會不會活下去,即使他活著回來了,那又怎樣呢?卡列勃神甫不是讀過尤侖德的遺囑,向大家宣佈小爵爺就是他們的主人了麼?」
最後幾句話顯然在瑪茨科身上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因為他當時簡直手足失措,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茲皮希科已經結了婚這件事起初使他很痛苦,因為他像一個父親似的愛雅金卡,衷心希望看到茲皮希科同她聯姻。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經習慣於把這件事看作是無可挽回的了;何況尤侖德小姐會帶來那麼多財富,決不是雅金卡比得上的;何況她又深受公爵的恩寵,她又是個獨生女兒,嫁妝要多好幾倍。瑪茨科已經把茲皮希科看作是公爵的朋友,是波格丹涅茨和斯比荷夫的主人了;不僅如此,不久的將來還會當上總督。這決不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時曾紛紛傳說,某一個窮貴族有十二個兒子,六個在戰爭中犧牲了,還有六個做了總督,從此人丁興旺,門第顯赫。只有好的聲名才能助長茲皮希科官運亨通,瑪茨科對門第的野心和貪慾才能如願以償。可是這個老人有許多擔心的原由。他自己曾經為了救茲皮希科到十字軍騎士團去過一次,結果是肋骨裡帶了一塊鐵片回來;現在茲皮希科又上瑪爾堡去,等於自投虎穴。到那裡去,結果是找到了妻子呢,還是自找死路?那裡的人是不會以善意待他的,瑪茨科想。他剛打死了他們一個著名的騎士,以前又企圖殺害裡赫頓斯坦。這些狗東兩最愛報仇。這樣一想,老騎士心神不安了。他還想到,茲皮希科是個急性子,一定會同什麼日耳曼人決鬥的;然而這倒還好,最使他擔心的是,他們也許會像綁架尤侖德父女一樣綁架他。在茲羅多爾雅,他們甚至還肆無忌憚地綁架過公爵本人呢。那末他們對茲皮希科又有什麼顧忌?
他自問道,要是這小伙子逃過了十字軍騎士的毒手而找不到他的妻子,又會怎樣呢?這個想法倒使他高興,因為即使茲皮希科找不到她,他仍舊是斯比荷夫的所有主,但是這種快樂心情轉瞬即逝。因為這老人既很關心財產,也十分關懷茲皮希科的子嗣。如果達奴莎有如石沉大海,生死不明,茲皮希科又不能再娶別人,那末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將沒有後代了。唉!如果他同雅金卡結婚了,事情就大不同了!……不要小看莫奇陀裡——這塊地方不小,儲藏又很豐富。雅金卡那麼一位姑娘就像果園裡一株蘋果樹一樣,準能年年開花結果。這樣一想,瑪茨科對於擁有新產業的前途,倒是懊惱大於歡樂了。一懊惱,一激動,他又向這個捷克人重新提起剛剛問過的那些問題:茲皮希科是在什麼時候結婚的,婚禮是怎樣進行的?
捷克人答道:
「我已經告訴您了,可尊敬的爵爺,我不知道婚禮是在什麼時候舉行的,我只是推測,井不能發誓說准有這回事。」
「那你是怎麼推測的?」
「我從沒有離開過小爵爺一步,我一直跟他睡在一起。只有一天晚上,他吩咐我離開他,當時我看見他們全都來看他:由宮女尤侖德小姐(達奴莎)陪同來的公爵夫人,德·勞許爵爺和維雄涅克神甫。我當時看見這位年輕的小姐頭上戴著一個花冠,覺得很是奇怪;但是我以為神甫是來為我的主人行聖餐禮的……也許就是那一次舉行婚禮的。……我想起當時小爵爺吩咐我把他打扮得像赴婚禮一樣,但是當時我也以為他是去領聖餐的。」
「唔,那以後呢?他們兩人有沒有單獨在一起待過?」
「他們兩人沒有在一起待過;即使他們在一起待過,當時主人的身體還非常衰弱,連吃東西也要別人幫助。況且當時已經來了一批人,說是尤侖德派來接她女兒回去的,她第二天早晨就走了。……」
「那末以後茲皮希科就沒有看到過她麼?」
「什麼人都沒有看到過她。」
靜默了一會兒。
「你以為怎樣?」不久,瑪茨科又問了。「十字軍騎士團會不會釋放她?」
捷克人搖搖頭,接著又沮喪地揮揮手。
「我想,」他慢吞吞地說,「永遠也找不到她了。」
「為什麼?」瑪茨科恐怖地問。
「因為,如果他們說她是在他們手裡的話,那還有希望,還可以同他們爭,或者是贖她出來,或者用武力去奪她回來。『但是,』他們說,『我們從強盜手裡搶回來一個姑娘,就通知了尤侖德前去認領;可是他不承認是他的女兒,還當著我們的面,斫死了我們好多人,比一場大戰中傷亡的人還要多。
「那末他們給尤侖德看的是另一個姑娘嘍。」
「據說是這樣。天主才知道真相。也許沒這回事,也許他們給他看的是另一個姑娘。但他斫死了人卻是事實,十字軍騎士也忙不迭的發誓說,他們從來沒有誘拐過尤侖德小姐,這真是一件極難解決的事。即使大團長下令調查,他們也會回答說,她不在他們手中;特別是據崔亨諾夫的宮廷侍從們說,尤侖德自己的信上也說她並不在十字軍騎士團那邊。」
「也許她真的不在他們那兒。」
「請原諒,爵爺!……如果他們是從強盜手裡把她搶過去的,那無非為了索取一筆贖金。再說,強盜既不會寫信,也不會仿造斯比荷夫的爵爺的印信,也派不出一個體面的信使來。」
「這倒是實話;但是十字軍騎士團要她幹什麼呢?」
「向尤侖德的後代報仇呀。他們寧願報仇,不要握手言歡;這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害怕斯比荷夫的這位爵爺,恨透了他最近一次的所作所為……我也聽說,我的主人冒犯過裡赫頓斯坦,還打死了羅特吉愛……天主也幫助我扭斷了那個狗法師的手臂。唉!讓我們想想看。他們本來有四個該死的傢伙,現在只有一個勉強活著,而且是個老頭兒。爵爺,您記住,連那一個我們也能收拾得了。」
又沉默了一會兒。
「你是個機靈的侍從,」瑪茨科最後說:「但是你以為他們要把她怎麼樣呢?」
「威托特公爵是個有勢力的公爵,據說連日耳曼皇帝都要向他低頭;可他們怎樣對付他的子女呢?他們還少城堡麼?少地牢麼?少並眼麼?少繩子和絞索麼?」
「永生的主在上!」瑪茨科喊道。
「但願天主別讓他們把小爵爺也扣留起來,儘管他隨身帶著公爵的一封信,並且是由德·勞許爵爺陪了去,而德·勞許又是一個著名的騎士,同大公爵有親戚關係。啊,我本來不願意到這裡來,但是小爵爺命令我一定要來。我曾經聽見他有一次向斯比荷夫的老爵爺說過:『您有機智麼?因為我在這方面很欠缺,對付十字軍騎士團卻非得機智不可。哦,瑪茨科叔叔!要是他在這裡,對我們就很有好處!』他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派了我來的。至於九侖德小姐,連您也找不到她,因為她很可能已經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最機詐的人可也對付不了死神。」
瑪茨科凝神思索了很久,然後他說:
「是的!那是毫無辦法的。機詐是鬥不過死神的。但如果我能到那裡去打聽得出她已經過世,那末斯比荷夫反正歸茲皮希科所有,而他本人也可以回來另娶別的姑娘。」
瑪茨科說到這裡,鬆了口氣,彷彿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格羅伐支羞怯地低聲問道:
「您是指茲戈萃裡崔那位小姐麼?」
「嗯!」瑪茨科回答,「何況她現在又是一個孤兒,羅戈夫的契當和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老是糾纏不休地向她求婚。」
這個捷克人聽了這話,身子一挺。
「小姐是個孤兒了麼?……齊赫騎士怎麼了?……」
「這樣說來,你還不知道哩。」
「為了天主的慈愛!出了什麼事?」
「嗯,你猜對了。你剛剛到,怎麼能知道呢?況且我們談來談去都在談茲皮希科。她是個孤兒了。茲戈萃裡崔的齊赫除非有客人,從來不待在家裡;平日他總避開茲戈萃裡崔。他給修道院長寫的信中提到了你,說他打算到奧斯威崔米亞的普爾席姆卡公爵那裡去作客,邀他一起去。齊航這樣做是因為他同公爵很熟悉,他們常常在一起尋歡作樂。因此齊赫來找我說了下面的話:『我要上奧斯威崔米亞去了,然後到格列維支;您照管一下茲戈萃裡崔吧。』我立刻懷疑有什麼事不對頭了,我說:『別去!我一定好好地照顧雅金卡和莊園,我知道契當和維爾克都在動壞腦筋對付你,』也應該告訴你,修道院長恨茲皮希科,他寧願把這姑娘嫁給契當或者維爾克。但是他後來更瞭解他們了,拒絕了他們,把他們攆出了茲戈萃裡崔;可惜沒有效果,因為他們依舊死乞白賴地要來。現在他們安靜一陣子了,同為他們雙方兩敗俱傷,都躺倒了,但在這以前,一刻兒都沒有安寧過什麼事都落在我頭上,既要保護,又要監護。現在呢,茲皮希科希望我去……不知道雅金卡這裡又會發生什麼事——且慢,現在我先把齊赫的情況告訴你;他不聽從我勸告——他走了。唔,他們大吃大喝,一起尋歡作樂。他們從格列維支去看諾沙克老人,普魯席姆卡公爵的父親,他治理著崔興;後來拉契鮑的公爵雅斯科因為憎恨普魯席姆卡公爵,挑唆了以捷克人赫爾尚為首的匪幫來襲擊他們;普魯席姆卡公爵死了,茲戈萃裡崔的齊赫也在戰亂中死了。強盜們用一根鐵連枷打昏了修道院長,使他到現在還不斷搖著頭,不知人事,也不會說話了,大概是永遠不會好了!現在諾沙克老公爵從扎姆巴赫領主手裡把赫爾尚買了過來,使他受盡甚至最老的居民都沒有聽到過的苦刑,——但是苦刑並不能減輕這老人喪子的悲傷,也不能使齊赫復活,也不能抹去雅金卡的淚水。這就是尋歡作樂的結果……六個禮拜前,他們把齊赫運了回來,埋葬在這裡。」
「這樣一位大力士!……」捷克人悲傷地說。「我在波拉斯拉夫的手下山是一個有能耐的小伙子,可是他一下子就逮住了我。我倒寧願在他那裡過俘虜生活,卻不願意自由……他是一個善良而高尚的爵爺!願天主賜他永恆的光榮。啊,我非常難過!尤其為孤苦無依的小姐難受。」
「真是個可憐的好姑娘,她愛她的父親勝過一個男人愛自己的母親。而且她在茲戈萃裡崔也不安全。葬禮之後,雪還沒有蓋沒齊赫的墳,契當和維爾克就來襲擊茲戈萃裡崔了。幸而我的手下人事先得到了消息。於是我就帶著僕人去援救雅金卡;我們及時趕到那裡,在天主幫助之下狠狠地揍了他們一頓。打過以後,雅金卡馬上跪下來求我救她。『如果我不能嫁給茲皮希科,』她說,『那我就不嫁男人了;把我從這兩個敗類手裡救出來吧,我死也不嫁他們……』告訴你,我已經使茲戈萃裡崔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堡壘了。這以後,契當和維爾克又去侵犯過兩次,但是相信我,他們不能得逞的。今後會有一段太平時期了,因為我告訴過你:他們彼此毆打,都受了重傷,傷得很重,兩個人手腳都不能動彈了。」
格羅伐支沒有回答,只是聽到契當和維爾克的行為的時候,氣得牙齒洛格打戰,聽起來像在開關一扇大門,然後他那雙強壯的手不住地擦著大腿,彷彿發癢似的。最後這捷克人才吃力地說出兩個字來:
「無賴!」
就在這時穿堂裡傳來一個聲音,門突然開了,雅金卡衝了進來,同她一起來的是她的大弟弟,十四歲的雅斯柯,模樣兒很像她,彷彿是孿生姊弟。
她已經從茲戈萃裡崔的農民那裡聽到了一些消息,說他們看見捷克人哈拉伐率領了幾個人,向波格丹涅茨騎馬而去,她也像瑪茨科一樣,感到很吃驚,等到人們告訴她說,茲皮希科並沒有來,她簡直認定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因此迫不及待地趕到波格丹涅茨來弄清真相。
「出了什麼事?……趕快告訴我,」她跨進門坎就嚷道。
「會出什麼事呢?」瑪茨科答道。「茲皮希科鮮龍活跳,身體很好。」
這捷克人急忙趕到他的女主人面前,屈下一膝,吻著她的衣角,但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她聽到了老騎士的回答之後,把頭從火爐那邊轉向房間裡較暗的一面;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應該招呼這個捷克人似的,說道:
「讚美耶穌基督!」
「永生永世,」瑪茨科答道。
於是她看到了腳跟前跪著的捷克人,就慪下身去對他說:
「哈拉伐,見了你,我衷心高興,但是你為什麼撇下你的爵爺?」
「是他派我來的,最仁慈的小姐。」
「他怎麼吩咐的?」
「他吩咐我到波格丹涅茨來。」
「到波格丹涅茨?……還有呢?」
「他派我來討教……他還叫我捎來問候和祝福。」
「就是到波格丹涅茨麼?那很好。但他自己在哪兒?」
「他到瑪爾堡去了,到十字軍騎士團那裡去了。」
雅金卡臉上又露出了驚惶的神情。
「去幹麼?他活得不耐煩麼?」
「仁慈的小姐,他是去尋找他找不到的東西。」
「我相信他難找不到,」瑪茨科插嘴說。「沒有錘怎能敲釘子?沒有天主的意旨,願望怎麼能實現?」
「您在說些什麼呀?」雅金卡問道。但是瑪茨科卻問了另一句話作為回答。
「他有沒有跟你說過茲皮希科是去找尤侖德小姐的?好像我聽見他說過。」
雅金卡沒有立刻作答,過了一會兒,她才屏住了氣,答道:
「啊!他說過的!他幹麼不說呢?」
「好吧,那末現在我可以爽爽快快地講了。」老人回答。
於是他把他從捷克人那裡所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她。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他說起話來期期艾艾,十分困難,但他生來是個聰明人,凡是足以刺激雅金卡的話,他都竭力迴避,並且一再強調他自己的看法,認為茲皮希科實際上決不是達奴莎的丈夫,而且她已經永遠不屬於他了。
捷克人不時地證實著老人的話,有時點點頭表示贊成,有時一再說著」天主在上,千真萬確」,或是:「只能是這樣,說不上別的!」小姐傾聽著,眼睫毛低垂得幾乎觸到頰上;什麼也不問,只是悶聲不響,靜默得使瑪茨科擔心。
「唔,你對這件事怎麼看法?」他說完後,問道。
但是,她沒有回答,只見她眼眶裡閃爍著的兩顆淚珠滾到臉上來了。
過了一會兒,姑娘走到瑪茨科跟前,吻著他的手說道:
「讚美天主。」
「永生永世,」老人回答。「你家裡很忙麼?在我們這裡多待一會兒吧。
但是她謝絕了,推托家裡人等她回去做晚飯。雖則瑪茨科也知道茲戈萃裡崔有個老婦人謝崔霍瓦,能夠替雅金卡做這些家務,也不勉強留她,因為他知道悲傷會使人流淚,而人們都不喜歡別人看見自己流淚,就像魚一樣,一旦給魚叉叉痛了,就往深水裡鑽。
他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姑娘看待,就同捷克人一起陪她到了院子裡。
但捷克人卻從馬廄裡牽出了馬,安上馬具,跟著小姐一起走了。
瑪茨科回到屋裡,搖搖頭,嘰裡咕嚕地說:
「茲皮希科你這傻瓜!……真是,她到了這裡,就使得整個屋子都像充滿了香味。」
老人暗自歎息道:「如果茲皮希科一回來就娶了她,這時候該有多麼愉快和歡樂!但現在怎樣呢?只要一提起他,她的眼裡就立刻充滿了渴念的淚水,可是這傢伙卻出外漂流去了;如果他自己的腦袋不給瑪爾堡的十字軍騎士斫掉,他也許會斫掉他們幾個腦袋。而家裡卻是空蕩蕩的,只有牆上的甲冑在閃著光。莊園倒是有些收入。但如果繼承無人的話,那末無論斯比荷夫,無論波格丹涅茨,也都只落得白白操勞一場。」
想到這裡,瑪茨科發火了。
「等著吧,你這流浪漢,」他喊道,「我決不去找你,你自己愛怎麼幹就怎麼於去吧!」
但是就在這時,他又感到非常想念茲皮希科。
「嗨!我不去麼?」老人想道。「難道我就這樣守在家裡麼?不行,不行!……我想再見一見那個淘氣孩子。必須如此。他又要去同那些條頓狗法師決鬥了——他又會取得戰利品帶回來。別人要到年紀大了才獲得騎士腰帶,他卻從公爵那裡拿到腰帶了……當之無愧嘛。貴族裡有的是勇敢的青年,卻沒有像他這樣的人。」
他這一番慈愛之心打消了他的怒氣。他先去看看甲冑、寶劍和斧頭,這些武器都已經給煙熏得發黑了;他好像在考慮隨身要帶些什麼武器,該留下一些什麼武器;然後他走出了屋子;因為第一,他待不下去了;其次,得去吩咐備好車輛,給馬匹備雙份糧株。
院子裡天開始黑了。他忽然想起了雅金卡剛剛就是在這裡騎上馬走的,於是他又坐立不安起來了。
「我非去不可,」他對自己說,「可是誰來保護這姑娘抵擋契當和維爾克呢?但願天雷劈死那兩個傢伙。」
那時雅金卡同弟弟雅斯柯正在途中,穿過那座通向茲戈萃裡崔去的森林。捷克人在後面默默地陪伴著他們,心裡充滿了愛和憂傷。剛才他看見她掉眼淚,現在望著她那在黝黑的森林中幾乎看不清楚的模糊身影猜想她一定很悲傷、很痛苦。他也覺得,維爾克或者契當的貪婪的雙手隨時都會從黑暗的叢林中突然伸出來攫奪她,一想到這裡,他就暴跳如雷恨不得跟他們來一次決鬥。想要決鬥的念頭有時竟是如此迫切,使他真想抓起斧頭或劍,斫倒路旁的一棵松樹。他覺得只有狠狠地打一仗才能舒服。最後覺得,即使能讓他的馬匹馳騁一番也是件高興的事。但是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們騎著馬默默地走在他前面,步子非常慢,一步一步的走,生性愛好說話的小雅斯柯幾次想同他姊姊談話,可是看到她不願意開口,也就問聲不響了。
快到茲戈萃裡崔時,捷克人心裡的悲傷代替了對契當和維爾克的憤怒:「為了您,我連犧牲流血都在所不惜,」他心裡說,「只要能給您安慰。可是我這個不幸的人又有什麼辦法呢?我能告訴您什麼呢?只不過告訴您一聲,他吩咐我向您問好。願天主保佑您從中獲得一點安慰。」
他一邊這樣想,一邊策馬靠近雅金卡的馬。
「仁慈的小姐。……」
「你騎著馬同我們一起來的麼?」雅金卡問道,好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似的。「你說什麼?」
「我忘記把爵爺要我向您說的話告訴您。我剛要離開斯比荷夫的時候,他把我叫去說道,『去向茲戈萃裡崔的小姐鞠躬致敬,告訴她,不論我運氣是好是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她對我叔叔和對我自己的恩情,願天主報答她,祝她健康。』」
「願天主也報答他的好意,」雅金卡答道。
然後,她又添上一句,聲調十分奇妙,弄得捷克人的心完全溶化了:
「還有你,哈拉伐。」
他們的談話停了一會兒。這個侍從既為自己高興,也為小姐這番話高興,他心裡說:「至少她不會說他忘恩負義了。」然後他又開始絞盡腦汁,想出幾句類似的話來說給她聽;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小姐。」
「什麼?」
「這……我想說,正如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爺說過的一樣:『那位小姐是永遠失蹤了,小爵爺永遠也找不到她了,哪怕大團長本人也幫不了他的忙』」
「可她畢竟是他的妻子。
捷克人點點頭。
「不錯,她畢竟是他的妻子……」
雅金卡聽了這話,沒有回答,到了家裡,吃過晚飯,等到把雅斯柯和小兄弟都打發去睡覺以後,吩咐下人拿來一壺蜂蜜酒,對捷克人說:
「也許你要睡了。我倒想同你再談談。」
捷克人雖然十分疲乏,可是哪怕同她談到明天早晨也願意。於是他們就談起來了,他重新把茲皮希科、尤侖德、達奴莎和他自己的遭遇仔細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