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同一個大廳裡,當天晚上,桌上坐著齊格菲裡特·德·勞夫老頭,他在鄧維爾特死後暫時掌管息特諾,坐在他旁邊的是羅特吉愛法師,尤侖德以前的囚犯德·貝戈夫騎士,以及兩個青年貴族——見習修道士,不久就要披上白斗篷了。冬季的風暴在窗外咆哮,搖動著鉛制的窗框;在鐵環裡燃燒著的火把,火光搖曳不定,風不時地把陣陣煙霧從壁爐裡倒吹進大廳。這些法師雖然是聚集在一起議事的,卻都默不出聲;因為他們正在等著齊格菲裡特說話,而他呢,卻把雙肘支在桌上,雙手在他灰白的低垂的頭上摸來摸去,陰鬱地坐在那裡,臉朝向照不到火光的地方,心裡在轉著陰暗的念頭。
「我們要商量些什麼呢?」羅特吉愛法師終於發問了。
齊格菲裡特抬起頭來,望了望這個說話的人,一面從沉思中甦醒過來,說道:
「要商量商量這一次的失敗,估量估量大團長和神甫會將說些什麼,還要商量一下,如何使我們的行動不至於給騎士團造成損失。」他又住口了,可是,過了一會,他四下一望,翕了下鼻孔,說:「這裡還有一股血腥氣。」
「並沒有,『康姆透』,」羅特吉愛回答:「我已經吩咐他們擦過地板,用硫磺熏過了。這是硫磺氣味。」
齊格菲裡特用奇特的目光望了一下在場的人,說道:「願天主憐惜已故的鄧維爾特法師和戈德菲列德法師的靈魂!」
他們都明白這個老頭之所以懇求天主憐惜他們的靈魂,是因為一提到硫磺,他就想到了地獄;因此他們不禁渾身打了個寒戰,同聲回答道:「阿門!阿門!阿門!」過了一會兒,又聽到了風在怒吼,窗框在卡嗒卡嗒作響。
「『康姆透』和戈德菲列德法師的遺體在哪裡?」這老頭兒問道。
「在小教堂裡,神甫們正在為他們念連禱。」
「已經把他們放在棺材裡了麼?」
「放進去了,只是『康姆透』頭上還蓋著布,因為他的腦殼和面孔都給打爛了。」
「其餘的屍體都在哪裡,那些受傷的人在哪裡?」
「其餘的屍體都放在雪地裡,一面讓它們給凍硬,一面正在為它們做棺材,受傷的都送到醫院裡去了。」
齊格菲裡特又用雙手掠一掠頭髮。
「他單身一個人竟會造成這種局面!……天主呀,但願騎士團日後同這個豺狼似的民族大戰的時候,能夠獲得您的保佑!」
聽了這話,羅特吉愛的眼睛往上一抬,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我在維爾諾聽說,沙姆鮑茲的執政官同他兄弟——大團長這樣說:『如果您不發動一場大戰,把他們消滅,把他們連根掃除,我們和我們的民族就要遭殃。』」
「願天主賜予這樣一場戰爭,同他們決一勝負!」一個貴族見習修道士說。
齊格菲裡特望了他一陣,彷彿想說:「你今天很可以同他們那一名騎士決個勝負嘛,」可是,看到這個見習修道士那副矮小而年輕的身材,又想起了他自己雖然以勇敢出名,卻也不願意出頭露面,自招毀滅,於是就忍住了,改口問道:
「你們誰看見了尤侖德?」
「我,」德·貝戈夫回答。
「他還活著麼?」
「活著。他依舊躺在我們把他絆倒的那張網裡。他醒來的時候,僕役們要打死他,但是神甫不答應。」
「不能打死他。他在他國內名望太大了,打死了他勢必會引起輿論大嘩,」齊格菲裡特答道。「也不能把已經發生的事隱瞞起來,因為見證太多了」
「那麼,我們該怎麼說,怎麼辦呢?」羅特吉愛問道。
齊格菲裡特沉思了一會,說道:
「您,高貴的德·貝戈夫伯爵,到瑪爾堡去見大團長。您曾經在尤侖德的奴役下吃過苦頭,現在又是騎士團的一位客人;因此憑了這個身份,加上您用不著替教士們說好話,他們會更相信您。您去把您親眼看到的情況說出來,就說鄧維爾特從邊界上的一幫強盜那裡救出了一個姑娘,以為她是尤侖德的女兒,就通知了尤侖德,尤侖德趕到了息特諾,下文如何,您自己有數。」
「請原諒,虔誠的『康姆透』,」德·貝戈夫說。「我在斯比荷夫作了奴隸,受過無限的痛苦,作為你們的客人,我很樂意為你們作證;但是為了使我的靈魂獲得平靜,請告訴我:究竟尤侖德的女兒是否在息特諾,究竟是不是鄧維爾特的背信棄義惹得她的父親發了瘋呢?」
齊格菲裡特·德·勞夫遲疑了一會兒,沒有作答;他天生對波蘭民族有深仇宿恨;他的殘暴勝過鄧維爾特;他貪婪成性,當問題牽涉到騎士團的時候,就更加驕傲和貪心,但他並不喜歡詭詐。他這一生中最最痛苦和悲哀的莫過於這樣一件事:由於十字軍騎士團漫無法紀和橫行霸道,施弄陰謀詭計已成為騎士團生活中最普遍和不可避免的現象了。因此德·貝戈夫這一問觸動了他的痛處,他沉默了很久才說道:
「鄧維爾特已經到了天主那裡,天主自會裁判他。至於您,伯爵,如果他們徵求您的意見的話,您高興怎麼回答就怎麼回答吧。如果他們問起您所看到的情形,您就說,在我們用一張網兜住這個野人之前,您不僅已經看到好些人受了傷,還看到了九具屍體躺在地上,其中有鄧維爾特,戈德菲列德法師,封·勃拉赫特和胡格斯,以及兩個貴族青年……願天主賜他們永恆的安息。阿門!」
「阿門!阿門!」兩個見習修道士又說了一遍。
「還要說,」齊格菲裡特補充道,「鄧維爾特雖然想要制服騎士團的這個敵人,但是我們誰都沒有先向尤侖德動過武。」
「我只說我親眼目睹的事。」德·貝戈夫回答。
「請在午夜之前趕到小教堂;我們要到那裡去為死者的靈魂祈禱,」齊格菲裡特說。
他向德·貝戈夫伸過一隻手去,表示致謝和告別;他想留下來單獨同羅特吉愛法師再商議一下,他鍾愛羅特吉愛,也非常信賴他。德·貝戈夫告退之後,他又把兩個見習修道士打發出去,借口要他們去監製被尤侖德打死的普通僕從們的棺木。等他們走了出去,門一關上,他就生氣勃勃地轉向羅特吉愛,說道:
「你聽我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決不能讓人知道尤侖德的真女兒在我們這裡。」
「這不難辦到,」羅特吉愛回答,「因為除掉鄧維爾特,戈德菲列德,我們兩人,和看守她的那些僕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裡。鄧維爾特早已下令把那些帶她到這裡來的人毒死的毒死,吊死的吊死。衛戍部隊中有些人對這件事有些懷疑,但他們也弄不清楚,他們現在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我們的過錯呢,還是當真有什麼巫師把尤侖德的女兒變了樣。」
「這很好,」齊格菲裡特說。
「我剛才又想到,高貴的『康姆透』,既然鄧維爾特已經死了,我們是否可以索性把一切罪過都推在他身上……」
「這樣一來,豈不等於向全世界承認,我們一面同瑪佐夫捨公爵和睦相處,十分融洽,一面卻從他的朝廷裡劫走了公爵夫人的養女和她鍾愛的宮女麼?不行,萬萬不行!決不行!……人們看見過我們同鄧維爾特一起到過公爵的朝廷;而且醫院騎士團大團長1是他的親戚,也知道我們什麼事總是大家一起於的……如果我們歸咎於鄧維爾特,他要為他洗刷身後的名聲呢……」
1醫院騎士團系——一八年十字軍遠征時期在巴勒斯坦組織的宗教騎士團,又名約翰騎士團。
「那末我們得商量一下該怎麼辦,」羅特吉愛說。
「必須商量出一個好辦法來,否則我們必定倒霉!如果我們放回尤侖德的女兒,那末她自己就會說,我們並不是從強盜那裡把她搶過來的,而是劫走她的人直接把她帶到息特諾來的。」
「這是一定的。」
「問題不僅在於責任。天主證明,單單由我一人擔當責任,我也不在乎。問題是:公爵會向波蘭國王申訴,他們的代表準會到各地朝廷去訴說我們的暴行,我們的不義和我們的罪愆。只有天主才知道騎士團將會因此受到多大的損失!大團長本人如果知道真相的話,也會下令叫我們把這姑娘藏起來的。」
「即使如此,如果那姑娘失蹤了,他們就不會指控我們麼?」羅特吉愛問道。
「不!鄧維爾特法師是個很狡猾的人。你不記得麼,他早就逼迫尤侖德接受了這麼一個條件:他不但應該親自到息特諾來,還應該預先向大家宣告,並寫信告訴公爵說,他此行是向強盜去贖取他的女兒,而且他知道他的女兒並不在我們這裡。」
「對!不過話雖如此,可是息特諾發生的事,我們又該怎樣辯解呢?」
「我們可以說,我們知道了尤侖德正在找他的女兒,恰巧我們從強盜手裡奪到了一個姑娘,當時不知道她是誰,便通知了尤侖德,以為這姑娘很可能就是他的女兒;誰知他來到這裡,一看見她,就好像邪魔附上了身似的,發起瘋來,使許多無辜的人流了血,恐怕打一次仗也不會流那麼多血的。」
「確實,」羅特吉愛回答,「您說的全是經驗豐富的金玉良言。如果我們把一切罪過都推托在鄧維爾特身上,他的罪行也總會落到騎士團身上,因而也等於落到我們大家身上,落到神甫會和大團長本人身上;所以我們必須表明我們的清白無辜,必須把一切都說成尤侖德和波蘭人的過錯,他們跟魔鬼的勾搭……」
「到那時候,誰願意來裁判我們,就讓他來裁判吧;教皇也好,羅馬皇帝也好!」
「是啊!」沉默了一陣子,羅特吉愛法師問道:
「那我們拿尤侖德的女兒怎麼辦?」
「我們來商量商量。」
「把她交給我吧。」
齊格菲裡特望了他一眼,答道:
「不!聽著,年輕的法師!當問題牽涉到騎士團的時候,決不可信任任何男人或女人,也不可信任自己。鄧維爾特所以受到了天主的懲罰,因為他不但想要為騎士團伸冤報仇,還要趁機滿足他自己的私慾。」
「您錯看我了!」羅特吉愛辯白說。
「別太自信了,」齊格菲裡特打斷了他的話,「因為你的肉體和靈魂都會軟化,而那個強悍的種族有朝一日也會將它的膝蓋沉重地壓在你的胸口,使你站都站不起來。」於是他第三次陰鬱地用手撐住頭,顯然是一心在同他自己的良心談話,一心只想到他自己,因為過了一會,他又說道:
「我心裡也為了太多的人流血、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眼淚而感到十分沉重……當問題牽涉到騎士團的時候,當我看到光用武力不會成功的時候,我就毫不遲疑地尋求別的辦法;但是等到我將來站在全能的天主面前受審判的時候,我會告訴他:『我那樣做是為了騎士團,至於我自己呢——隨便怎樣都可以。』」
說完這話,他就雙手伸到胸口,解開黑布長袍,露出了一件麻衣。接著,他又用雙手按住太陽穴,仰起了頭,抬起眼睛,大聲喊道:
「別再放蕩淫佚,趕快磨練身心,因為即使現在,我也看見天空裡那雄鷹1的白色羽毛,看到它的爪子染著條頓人的鮮血!……」
1波蘭王國的軍旗是一面紅底白鷹的大旗。亞該老身上也佩有雄鷹的標記,這裡雄鷹是指波蘭王國。
不料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打斷了他要說的話,嘩啦一聲震開了迴廊上一扇窗子,整個大廳裡充滿了風暴夾著雪片的怒號聲、呼嘯聲。
「憑天主、聖子和聖靈的名義!這是個多麼不祥的夜晚啊,」這個條頓老頭說。
「一個魔鬼之夜,」羅特吉愛回答。
「有神甫給鄧維爾特守靈麼?」
「有……他沒有懺悔就去世了……願天主憐憫他!」
於是兩人都不說話了。然後羅特吉愛叫了幾個小廝來,吩咐他們關好窗戶,點上火把;等他們走後,他又問道:
「您打算拿尤侖德的女兒怎麼辦?您要把她從這裡帶到揚斯鮑克去麼?」
「我要把她帶到揚斯鮑克去,我要根據騎士團利益的需要來處置她。」
「那我做些什麼呢?」
「你有勇氣麼?」
「我做過什麼事使您懷疑我的勇氣呢?」
「我不懷疑,因為我瞭解你,我所以愛你如同愛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就是為了你的勇氣。那末,你就到瑪佐夫捨公爵的朝廷去一趟,把這裡發生的事按照我們商量的結果說給他們聽。」
「我能去自招滅亡麼?」
「你應該去,只要你的滅亡會給聖十字架和騎士團帶來光榮。不!你不會招致滅亡的。他們決不會加害於一個客人:除非有人向你挑戰,像那個年輕的騎士向我們大家挑戰一樣……除非是他,或是另外什麼人,但是這並不可怕……」
「天主保佑!但是他們反正會逮住我,把我關到地牢裡去。」
「他們不會那麼做。記住,尤侖德有一封信給公爵,而你又是去控訴尤侖德的。你一五一十把他在息特諾所幹的一切都說出來,他們一定會相信你……是我們先去通知他有這麼一個姑娘的;我們先請他來見她,他來了,發了瘋,摔死了『康姆透』,殺了我們不少人。你就這樣去說,他們能拿什麼話回你呢?鄧維爾特的死必然會傳遍瑪佐夫捨。因此他們提不出控訴了。他們當然要尋找尤侖德的女兒,但是既然尤侖德本人都寫信說她不在我們這裡,那他們就不會懷疑是我們劫走的了。必須大膽地面對他們,封住他們的口,要知道他們準會這麼想的:如果我們真有錯,我們就沒有人敢到他們那裡去了。」
「不錯!我等鄧維爾特下了葬就動身。」
「願天主賜福給你,我親愛的孩子!如果你一切處理得當,他們不但不會拘留你,少不得把尤侖德這個人也放棄不要了,免得我們說:『請看,他們如此對待我們!』」
「我們還必須向所有的朝廷申訴。」
「醫院騎士團大團長為了騎士團的利益會這樣做的,何況他又是鄧維爾特的親戚。」
「但是,如果那個斯比荷夫的魔鬼活了下來,又獲得了自由呢?……」
齊格菲裡特眼睛裡露出了狠毒的神色,緩慢而著重地答道:
「即使他獲得了自由,也決不會讓他說出片言隻語來控告騎士團。」
他於是又開始指點羅特吉愛,該在瑪佐夫捨的朝廷上說些什麼,提出些什麼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