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皮希科聽到這不幸的消息,也來不及向公爵請示,就奔到馬房去吩咐備馬。那個捷克人因為是個貴族出身的侍從,不等茲皮希科回到房間,就迎到大廳裡,給他拿來一件暖和的皮外衣,可是他並不打算留住他的年輕主人,岡為他很知情達理,明知挽留也是白費,反而耽擱了時間,因此就躍上第二匹馬,並從大門口的衛士手中抓了一束火把,立即隨同由老總督率領的那一批公爵手下人一起出發了。城外一片漆黑,不過暴風雪似乎和緩了些;要是沒有那個向他們報告這不幸事件的人,他們準會立即迷路;報信人隨身帶著一條受過訓練的認路的狗,使他能夠安全而迅速地前進,到了野外,暴風雪更大了,像刀割似地刮在他們臉上。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馬奔得太急的緣故。路上全是雪。有幾處地方的雪深得淹沒了馬腹,使他們不得不減低速度。公爵的手下人掌著火把和火盆,在煙霧和火焰中行進;風刮得很厲害,彷彿要把火把上的火焰給拉出來,捲到原野和森林的天空。路程很遠。他們經過崔亨諾夫附近的村落,又經過涅茲鮑士,於是轉向拉強諾夫。
過了涅茲鮑士,暴風雪真個和緩些了,風不那麼猛了,也不再捲來大片的雪花,天空明朗了。雖然山同上還篩下一些雪來,但是不久就停了。雲層裡到處露出星星。馬匹噴著鼻息,騎馬人的呼吸也舒暢了。星星愈來愈多,開始結冰了。不久暴風雪完全平息了。
和茲皮希科並騎而行的德·勞許先生開始安慰他說,尤白德路上一遇到危險,一定會首先想到他女兒的安全,即使被埋在雪底下的人全給凍死,她准還活著,也許還穿著皮袍在睡覺呢。但是茲皮希科沒有聽懂他的話。事實上,他也沒有時間去聽他說話。過了一會兒,走在他們前面的嚮導從大路上拐彎過去的時候,這個年輕騎士就上前問道:
「我們為什麼不走大路?」
「因為他們不是給埋在大路上,而是埋在那邊!您沒有看見那赤楊樹叢麼?」
他指著遠處黝黑的叢林,這時候月光穿出了雲層,眼前明朗起來,叢林清晰地顯現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
「他們顯然迷了路,離開了大道,沿河兜了一個小圈子;遇到這樣的大風雪,是很容易迷路的。他們兜來兜去,最後馬匹精疲力竭,走不動了。」
「你怎麼找到他們的?」
「這條狗領我們去的。」
「這裡附近有茅屋麼?」
「有的,但是都在河對岸。武克拉就在這裡。」
「快馬加鞭!」茲皮希科命令道。
但是下令容易,執行困難。草原上的積雪還沒有凍硬,馬腿都深陷在雪堆中;因此他們只得慢慢走。突然,他們聽見了一聲狗叫;正前方有一棵斫得不像樣的粗柳樹樁,上面有一束枯樹枝在月光下閃亮著。
「他們還在前面,」嚮導說,「他們都在赤楊樹叢附近,但這裡好像也有個什麼東西似的。」
「柳樹下有很厚的一堆雪。拿個火把來。」
幾個隨從跳下馬來,用火把照亮了那地方。其中一個立刻喊道:
「雪下面有一個人,頭露在外面。來呀!」
「還有一匹馬,」另外一個說。
「把他們掘出來!」
他們開始用鏟撬雪,把雪摔在一邊。
一會兒工夫,他們就看見樹下有一個人,頭垂在胸前,帽子蓋住了臉。一隻手握著馬韁繩,馬匹倒在他身旁,馬的鼻孔埋在雪裡。很明顯,這個人一定是離開了他的夥伴,忙著去找個什麼人家求救,後來馬匹倒下來了,他就躲到這棵柳樹背後來了。
「拿火把來!」茲皮希科喊道。
一個隨從拿人把照在這個凍僵的人的臉上,但是認不出他的面貌來。等第二個隨從把他的頭從胸前扶起來,他們才異口同聲地喊道:
「是斯比荷夫的爵爺!」
茲皮希科命令兩個人把他送到最近的茅屋去,盡力設法使他甦醒過來,他自己卻一分鐘也不耽擱,趕緊同其餘的隨從和嚮導去救其餘的扈從。茲皮希科在路上想到,他也許會發現他的妻子達奴斯卡死了。因此他催馬加鞭,馬匹的腹部陷在雪裡,力竭聲嘶地前進。
幸虧距離不遠,不過隔著兩百來步路,黑暗中響起了嘈雜的叫喊聲:「小路。」1他們找到了埋在雪中的雪車和其餘的人了。
1意指「我們在小路上」。
茲皮希科衝向前去,跳下馬來,喊道:
「用鏟!」
他們還沒有跑到尤侖德的後隊人馬那裡,卻先掘出了兩部雪橇。馬匹和雪橇裡的人們都凍死了,完全沒有救活的希望。其他有馬車的地方都可以由雪堆辨認出來,而且不是所有的雪橇都完全埋在雪裡;有幾張雪橇的前面還有幾匹馬,積雪淹沒了馬腹,馬兒還在作著排命奔跑的姿勢。一輛馬車的前面站著一個人,齊腰都是雪,他握著一支矛,一動也不動,像一根柱子;還有些死去的隨從站在馬車前面,手裡還握著馬韁繩。顯然,死神是在他們讓馬匹掙脫雪堆的時刻降臨的。行列最後面的一輛馬車根本沒有給埋在雪堆中。駕車人坐在前面荒地上,雙手護住耳朵,後面躺著兩個人,已經給那下個不停的大雪完全蓋沒了。這兩個人原來為了躲避雪堆,緊挨著躺在那裡,積雪像一條毯子似的蓋在他們身上。他們彷彿安安靜靜地睡在那裡。但是其他一些死者,從他們的凍僵的姿勢來看,都好像同雪堆艱苦地搏鬥到最後一刻。有幾部雪橇已經翻了過來,還有幾部連轅桿都折斷了。鏟子時時掘出馬背來,像弓一樣彎曲,嘴裡還含著雪。凍死的人有的仍然坐在雪橇裡,有的在雪橇旁邊。但是哪一部雪橇裡都沒有女人。有時候,甚至茲皮希科也親自動手用鏟子掘著,直掘得眉心上都淌出汗來;有時候,他懷著一顆怦怦跳的心,仔細望著那些屍體的眼睛,也許是為了看看這裡面有沒有他心愛的人的臉蛋。但是一切都是徒然。火把所照見的臉都是斯比荷夫的那些鬍子兵。既沒有看見達奴莎,也沒有發現任何其他女人。
「這是怎麼回事?」年輕的騎士驚奇地想。
他於是招呼那些在遠處掘雪的人,問他們有沒有掘出過什麼女人來沒有,他們說,掘出來的都是男人的屍體。最後,工作結束了。僕役們把他們自己的馬匹套在雪橇上,把屍體放在裡面,駛到涅茲鮑士去,想在那裡的暖和屋子裡作一次努力,救活幾條性命。茲皮希科,那個捷克人和兩個隨從仍留在那裡。他忽然想起,達奴莎坐的那部雪橇也許沒有同大隊在一起,也許尤侖德的雪橇會由他最好的馬匹拉著,一直駛在前面;也可能尤侖德把她留在半路上什麼地方的一間茅屋裡。茲皮希科不知道怎麼辦。無論如何,他要把附近的雪堆和樹叢都仔細查看一下,然後回到大路上,再沿路搜尋。
但是雪堆裡什麼也沒有找到。在樹叢中,他只看見幾隻狼的發亮的眼睛,也沒有發現任何人蹤或馬跡。樹林和道路之間的草地在明亮的月光下閃耀著,在這一片潔白的、哀傷的雪地上,他確實發現一些黑點,但那都只是些餓狼,人一走近,它們就一溜煙跑了。
「閣下!」捷克人最後說。「我們白白地搜尋了一趟,斯比荷夫的小姐並不在車隊裡。」
「到路上去找!」茲皮希科回答。
「大路上也不會找到。我在雪橇裡仔細找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婦女服飾箱之類的東西,但是我什麼也沒有發現。小姐也許還在斯比荷夫沒有動身呢。」
茲皮希科覺得這個假定是正確的,便說道:
「但願如你所說!」
捷克人又在繼續深思,繼續進行推論。
「要是她坐在雪橇裡,老人家是不會離開她的;即使說,他離開車隊了,也會把她帶在馬背上一起走的,那我們也一定會在他身旁找到她。」
「走吧,我們再到那裡去一次,」茲皮希科惶惶不安地說。他覺得捷克人可能說得對,也許在他們發現老人屍體的那個地方,沒有仔細找,也許尤侖德本來帶著達奴莎一塊兒騎在馬上,在那匹馬跌倒的時候,她離開了她父親去求援了;如果是那樣,她準會給埋在鄰近的雪堆裡。
但是格羅代支彷彿猜到了他的想法,說道:
「要是那樣的話,雪橇裡一定會發現婦女的服飾,她決不會僅僅穿著旅途的行裝上朝廷去的。」
儘管這些推測頗有道理,他們還是回到了柳樹那邊去,但是不論在這裡還是在周圍一個富爾浪以內,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公爵的手下人已經把尤侖德運到涅茲鮑士去了,附近一帶完全是一片荒涼。捷克人還說,那條跑在嚮導前面的狗既發現尤侖德,也一定會發現這位小姐。茲皮希科這才鬆了一口氣,八成兒相信達奴莎留在家裡。他甚至能夠解釋她為什麼這樣做的理由。達奴莎把一切的經過都向她父親懺悔了,她父親卻不滿意這件婚事,有意把她留在家裡,獨自來向公爵控告,求他向主教說情。茲皮希科想到這裡,不禁感到一陣輕鬆,甚至快活起來。因為他覺得尤侖德一死,一切阻礙都消失了。「尤侖德不願意,但是主耶穌卻要這麼辦,」年輕的騎士心裡說,「天主的意旨永遠是無敵的。」現在,他只要上斯比荷夫去,把達奴斯卡像自己人一樣帶了來,就好完成婚禮了。在邊界上同她結婚甚至比在遙遠的波格丹涅茨還要容易些。「天主的意旨!天主的意旨!」他心裡一再地說。可是,突然間,他對這種過早的歡樂感到羞恥,轉身向著捷克人說道:
「我當然為他難過,我要大聲的說我為他難過。」
「他們說日耳曼人像怕死神一樣怕他。」捷克人回答。
他又立即問道:
「我們現在就回城堡去麼?」
「打涅茲鮑士回去,」茲皮希科回答。他們來到了涅茲鮑士,到了一個地主的莊園月6個地主席列赫老頭接待了他們。他們沒有看到尤侖德,可是席列赫告訴了他們好消息。
「他們用雪為他擦身,簡直把渾身都擦透了,然後把葡萄酒灌進他嘴裡,再把他放在一隻熱水浴缸裡,於是他有了生氣。」
「他活過來了麼?」茲皮希科高興地問,他一聽見這消息,就忘掉了自己的得失。
「他活了,但他是否能活下去,只有天主知道了,因為在歸天的路上走了一半路的靈魂是不大願意回來的。」
「他們為什麼又要搬動他呢。」
「因為公爵派人來接他去,而且他們把屋子裡能找得到的羽毛毯子都裹在他身上,把他帶走了。」
「他有沒有提起他的女兒?」
「他剛有了口氣,還不會說話呢。」
「其餘的人呢?」
「他們已經同天主在一起了,這些可憐的漢子再也不能出席聖誕夜的晚宴了,除非是天主耶穌本人在天堂裡為他們設宴;」
「別人一個也沒有活下來麼?」
「一個也沒有。到客廳裡來談吧,如果你們想看看他們,他們就躺在僕役室的火爐旁。進來吧。」
但是他們急於趕路,不願意進去,雖然席列赫老頭一再邀請,很樂意拖住一些人來談談。從涅茲鮑士到崔亨諾夫還有很長一段路,茲皮希科心急如焚,想盡快見到尤侖德,從他那裡打聽達奴莎的消息。
因此他們在滿蓋著雪的路上,盡快地飛馳著。他們到達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城堡教堂中的晨禱剛剛結束。茲皮希科聽見牛的哞哞聲和羊的咩咩聲,這些聲音是按照古老的宗教習慣作出來,以紀念耶穌在牛欄中的誕生。望過彌撒之後,公爵夫人來看茲皮希科了。她滿臉悲痛和驚惶,開始問他道:
「達奴斯卡呢?」
「她不在這兒麼,尤侖德沒有說起麼?我猜想她是活著的。」
「慈悲的耶穌!……天主罰我們受難啊!尤侖德並沒有說過話,他像一根木頭似的躺在那裡呢。」
「別擔心,仁慈的夫人。達奴斯卡還在斯比荷夫。」
「你怎麼知道?」
「因為雪橇裡面根本找不到一點婦女的服飾,她決不會只穿旅行服裝動身的。」
「真是,千真萬確!」
她的眼睛立即閃出歡樂的光芒,過了一會兒,她大聲說道:
「嗨!看來今天出生的救主基督沒有生你的氣,倒是賜福給我們了!」
唯一使她奇怪的是,尤侖德來了,卻不帶他的女兒一起來。於是她繼續問他:
「他為什麼要把她留在家裡呢?」
茲皮希科把他自己的想法解釋給她聽,她覺得很對,但她還沒有完全弄明白。
「現在尤侖德要向我們感謝救命之恩了,」她說,「他確實應該報答你,因為你去把他掘了出來。要是他仍舊拒絕你,那他真是鐵石心腸了。這也是天主對他的警告,叫他不能反對神聖的婚禮。一等他恢復知覺,能夠說話,我就把這話告訴他。」
「首先得讓他恢復知覺。因為我們還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帶達奴斯卡同來。也許她突然病了呢?」
「別東猜西猜了!她不在這裡已經夠叫我不安了。如果她病了,他也不會離開她的。」
「不錯!」茲皮希科說。
他們到尤侖德那裡去了。房裡很熱,像在浴室裡一樣。火光通明,因為火爐裡有好些大段的松木。維雄涅克神甫看護著病人。病人躺在床上,蓋著一張熊皮,臉色蒼白,頭髮被汗水糾結在一起,雙眼緊閉。他的嘴張著,胸口喘息得那麼吃力,蓋在身上的熊皮也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怎麼樣?」公爵夫人問道。
「我給他灌了一杯熱葡萄酒,」神甫回答,「就淌汗了。」
「他是不是睡著了?」
「也許沒有睡著,因為他喘得很厲害。」
「您有沒有試試同他講講話?」
「我試過的,但是他沒有回答,我相信他在天亮以前不可能會說話。」
「我們等到天亮再說,」公爵夫人說。
神甫再三勸她該去休息,但是她不理會,因為她對每一件事,不論是在天主教的德行問題上,還是在照顧病人上,總想要追隨已故的雅德維迦王后,多積功德為她父親的靈魂贖罪;因此她從不放過任何機會使人覺得這古老的天主教國家並不比其他國家壞,這樣也可以使人們忘了她是出生在一個信奉異教的國家。
再說,她焦急得什麼似的,恨不得立刻從尤侖德嘴裡打聽到達奴莎的消息,因為她非常關懷她的下落。因此她坐在病人的床邊,開始祈禱起來,這之後,便打瞌睡了。茲皮希科還沒有完全復原,加上一夜奔波,弄得極度疲乏,也跟著睡著了;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他們都睡著了,睡得這樣酣暢,要不是被城堡教堂的鐘聲催醒,也許一直要睡到天亮呢。
鐘聲也喚醒了尤侖德,他睜開雙眼,就突然在床上坐了起來,眨巴著眼睛向四周張望。
「讚美耶穌基督!……您覺得怎樣?」公爵夫人說。
但是他顯然還沒有完全恢復知覺,因為他只顧望著她,彷彿不認識她似的,過了一會兒又嚷道:
「趕快!趕快掘開這雪堆!」
「憑天主的名義,您已經在崔亨諾夫了!」公爵夫人又回答道。
尤侖德緊鎖著眉頭,竭力讓自己的神志清醒過來,然後回答道:
「在崔亨諾夫?……孩子在等著……還有……公爵和公爵夫人……達奴斯卡!達奴斯卡!」
突然,他閉住雙眼,又倒在枕頭上了。茲皮希科和公爵夫人擔心他莫不是死了,可是他的胸部開始隆起來了,他像一個熟睡的人一樣深深呼吸著。
維雄涅克神甫把手指放在嘴上,表示別去弄醒他,然後低聲說道:
「他也許會這樣睡上一整天的。」
「唔,但是他說了些什麼?」公爵夫人問。
「他說孩子在崔亨諾夫等著,」茲皮希科回答。
「這是因為他的神志還不清楚的緣故,」神甫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