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一個女人帶著赫青斯基油膏到來了。同她一起來的是息特諾的弓箭手隊長。他送來一封由那幾個法師簽字和鄧維爾特蓋印加封的信。在那封信中,這幾個十字軍騎士呼天喚地,賭神罰咒地說他們在瑪佐夫捨受盡了侮辱,並且以天主的報復為威脅,要求懲罰那謀害他們的「親愛的同道和客人」的罪犯。鄧維爾特在信中附上了他個人的控訴,謙卑地但也是威脅地要求賠償他那只殘廢的手和處死那個捷克人。公爵當著這隊長把信撕得粉碎,扔在腳下說:
「大團長派了這些十字軍騎士團的惡棍來博取我的同情,結果反而刺激得我發怒了。告訴他們說,是他們自己殺死了他們的客人,還想謀害這個捷克人。我要把這件事寫信告訴大團長,我要請他另派使者來,如果他要我在騎士團和克拉科夫國王之間的戰爭中保守中立的話。」
「仁慈的君主,」隊長回答,「我一定要把這樣一個答覆帶給那些強大而虔誠的法師麼?」
「如果這還不夠的話,那末告訴他們,我認為他們都是些狗東西,而不是什麼誠實的騎士。」
這就是謁見的結局。那個隊長走了,因為公爵就在當天動身到崔亨諾夫去了。只有那個「修女」拿著油膏留了下來,但是多疑的維雄涅克神甫不願意去用它,特別是這病人前一晚睡得很好,醒來的時候沒有熱度,雖然仍舊很衰弱。公爵動身以後,這「修女」立刻派了一個僕人,說是去取一種新藥——去取「蛇怪的蛋」——她斷言這種藥有起死回生的神效;至於她自己呢,她就徘徊在這邸宅裡;她很謙卑,穿著一件世俗的衣服,但是很像騎士團法師所穿的那種衣服,腰帶上繫了一串念珠和一隻香客用的小葫蘆。她有一隻手不能動。她因為波蘭話說得很好,就從僕人那裡打聽茲皮希科和達奴莎的情況,她給達奴莎送了一朵傑列科1的薔薇花做禮物;第二天,在茲皮希科睡著的時候,達奴莎正坐在餐廳裡,她走到她跟前說:
1傑列科為巴勒斯坦的一古都。
「願天主祝福您,小姐。昨天晚上,我祈禱之後,夢見兩個騎士在大雪紛飛中走著;他們中間有一個先來了,把您裹在一件白色的斗篷裡,另一個說道:『我只看見雪,她不在這裡,』於是他回去了。」
達奴莎正想瞌睡,聽了這話,立刻驚奇地睜開湛藍的眼睛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那個最愛您的人將會得到您。」
「那就是茲皮希科!」這姑娘說。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看見他的臉;我只看見白斗篷,然後我就醒了;主耶穌每晚使我雙足受痛苦,我的手也不能動彈。」
「這就奇怪了,那油膏對你一點也沒有用!」
「它對我無用,小姐,因為這痛苦是對我一樁罪孽的懲罰;如果您要知道這罪孽是什麼,我就告訴您。」
達奴莎點一點她的小腦袋,表示她願意知道;於是這個「修女」就說下去了:
「在騎士團裡也有女奴僕,她們雖然不起誓,而且可以結婚,但必須按法師們的命令為騎士團履行某些義務。受到這種恩惠和榮譽的女人,就得到一個法師騎士的虔誠的親吻,這就表示從那個時候起,她要以全部言論和行動為騎士團效勞了。啊!小姐!——我當時正要受到那種大恩大惠,但是由於頑固不化的罪惡,不但不懷著感恩之情去接受它,反而犯了一樁大罪,並且為此受到懲罰。」
「您幹了什麼?」
「鄧維爾特法師來見我,給了我騎士團的親吻;但是我以為他是完全出於放縱而來吻我的,就舉起了我的邪惡的手,向他打了過去——」
說到這裡,她就捶著胸,一遍又一遍地說:
「天主,對我這個罪人發發慈悲吧!」
「後來怎樣了呢?」達奴莎問。
「我的手立刻不能動彈了,從此我就成了殘廢。當時我年幼無知——我不知道呀!但是我受了懲罰。如果一個女人擔心一個騎士團法師要幹什麼邪惡的事那也必須交給天主去裁判,而她自己卻千萬不能抗拒,因為無論誰反抗了騎士團或者騎士團的一個法師,一定會引起天主的憤$!」
達奴莎害怕而不安地聽著這些話;這「修女」繼續歎著氣,訴苦道:
「我還不老,」她說:「我只有三十歲,但是除掉這隻手之外,天主還剝奪了我的青春和美貌。」
「如果不是為了這隻手,」達奴莎說,「您也就不需要抱怨了。」
接著是沉默。突然這「修女」彷彿記起了什麼事似的說道:
「我夢見一個騎士在雪地上用一件白斗篷包住了您。也許他是一個十字軍騎士!他們是穿白斗篷的。」
「我既不要十字軍騎士,也不要他們的斗篷,」這姑娘回答。
但以後的談話被維雄涅克神甫打斷了,他走進房來,向達奴莎點點頭說:
「讚美天主,快到茲皮希科這兒來吧!他已經醒了,想吃些東西。他好得多了。」
事實確是如此。茲皮希科的病好得多了,維雄涅克神甫幾乎已可肯定他會完全康復,只是這時候一件意外的事件把他的希望都打破了。尤侖德那裡派來了幾個信使,給公爵送來一封報道凶訊的信。在斯比荷夫,尤侖德的小城有一半給火燒燬了,他自己在救火時給一根橫樑擊中了。不錯,寫這封信的卡列勃神甫說,尤侖德會恢復健康的,但是火星把他唯一的那隻眼睛燒傷得很厲害,已經不大看得見了,他大概要成為盲人了。
因此尤侖德要他的女兒趕快到斯比荷夫去,因為他要在完全失明之前再看見她一次。他還說,她得同他住在一起,因為即使是在街上要飯的瞎子,也要有人牽著他,給他帶路;他為什麼連這點安慰也得喪失,舉目無親地死去呢?信中還對公爵夫人表示了謙恭的道謝,感謝她像母親似的照顧這姑娘;最後,尤侖德答應,雖然他眼睛瞎了,他也要再到華沙來一次,為了俯伏在夫人的足下,求她繼續施恩於達奴莎。
維雄涅克神甫讀完了這封信,公爵夫人好久說不出話來。她本來指望趁尤侖德最近來看望他女兒的機會,運用公爵和她自己的影響,要他同意這一對年輕人的婚姻。但是這封信不但破壞了她的計劃,同時還從她身邊奪走了她當作親生女兒一樣鍾愛的達奴莎。她擔心尤侖德會把這姑娘嫁給他的某個鄰人,以便跟他的親人在一起度過晚年。要茲皮希科到斯比荷夫去,這種想法是白費心機,——他沒有辦法到斯比荷夫去,而且誰知道他到了那裡會受到怎樣的待遇呢。夫人知道尤侖德早已拒絕把達奴莎嫁給他;他曾向公爵夫人本人說過,由於某種秘密的原因,他永遠不會同意他們結婚。因此,在莫大的悲傷之中,她命令把為首的信使帶來見她,因為她想要問問他關於斯比荷夫的災禍,也想探聽探聽尤侖德的打算。
她感到非常驚奇的是,來見她的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那個一向持著盾跟隨尤侖德、為尤侖德送信的托裡瑪老頭;但是這陌生人告訴她說,托裡瑪最近同日耳曼人戰鬥受了重傷,現在在斯比荷夫快要死了;尤侖德自己病得很重,請求夫人立刻把他的女兒送去,因為他的目力一天比一天差,也許在幾天之內就會失明。這位信使還懇求公爵夫人允許他讓馬匹歇息一會兒以後,就立刻帶姑娘走。但是夫人不同意,因為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特別是因為她不願意以這樣一種突然的分離來折磨茲皮希科和達奴莎。
茲皮希科已經完全知道這件事了,他像一個受了嚴重打擊的人那樣躺在那裡,這時候公爵夫人搓著雙手,跨進門檻,說道:
「我們沒有辦法;他是她的父親!」他像一個回聲似地跟著她說:「我們沒有辦法——」於是他就閉上眼睛,像一個等死的人一樣。
但是死神並沒有降臨,他心裡卻愈來愈悲哀,腦海裡馳騁著種種傷心的念頭,好像疾風驅趕著烏雲,遮沒了太陽,消滅了世間一切的歡樂。茲皮希科像公爵夫人一樣懂得,達奴莎一去斯比荷夫,他就永遠失去了她。在這裡,每個人都是他的朋友;在那裡,尤侖德甚至會拒絕接待他,也不會聽取他的要求,特別是,如果尤侖德當真受著某種誓言或是某種像宗教誓言一樣無法解脫的理由的約束,那就更不能作此想了。而且,他正病著,在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怎麼能到斯比荷夫去呢?前幾天,當公爵賜他金踢馬刺的時候,他還以為,他的快樂將會克服他的疾病,他曾經熱烈地祈求天主允許他不久就能起床,去同十字軍騎士戰鬥;但是現在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了,因為他覺得,如果達奴莎一離開他的床邊,那末他的求生的願望,他和死神搏鬥的力量,也都跟她一塊兒去了。受傷以來,他每天問她好幾次:「你愛我麼?」總是看到她用手掩蓋著笑臉和一雙羞怯的眼睛,或者慪下身來回答:「是的,茲皮希古。」這是多麼的愉快,多麼的歡樂啊。
但是,現在留下的只有病痛、寂寞和憂傷,幸福是一去不復返了。
淚水在茲皮希科的眼睛裡閃爍,慢慢地從他的臉上流下來;他轉向公爵夫人說道:
「仁慈的夫人,我擔心我再也看不見達奴莎了。」
夫人因為自己也很悲傷,就回答道:
「如果你傷心而死,我也不會奇怪;但是主耶穌是慈悲的。」
過了一會兒,為了要安慰他,她又說:
「如果尤侖德比你先死的話,那末公爵和我就成為她的保護人了,那我們一定把這姑娘立刻嫁給你。」
「他不會死的!」茲皮希科回答。
但頃刻之間,他顯然又想起了什麼新的主意,直起身來,坐在床上,並且用一種變了音調的聲音說道:
「仁慈的夫人——」
這當兒,達奴莎打斷了他的話;她一路哭著走來,還沒走進門就說:
「茲皮希古!你已經知道了吧!我憐惜『達都斯』,但是我也憐借你,可憐的孩子!」
等她走到跟前,茲皮希科用他的一隻完好的手臂摟住她,開始說道:
「沒有你,我怎麼活下去呢,我最親愛的?我歷盡千辛萬苦,發誓為你效勞,不是為了要失去你。嗨!悲傷頂不了事,哭泣頂不了事,呸!即使一死了之也頂不了事,因為即使在我骸骨上長滿了青草,我的靈魂也不會忘記你,即使我當著主耶穌或者天主天父的面——我也要說,得想個補救的辦法!我遍身骨頭痛得厲害,但是你必須跪在夫人的腳下,我跪不下去,你懇求她對我們發發慈悲吧。」
達奴莎聽著這話,立即跑到公爵夫人腳跟前,抱住了夫人的兩條腿,把自己的臉埋在她沉甸甸的衫裙的褶襞裡;夫人一雙慈祥的但也是驚奇的眼睛卻轉向茲皮希科,說道:
「我怎麼能施慈悲給你們呢?如果我不讓這孩子到她害病的父親那兒去,我一定會招致天主對我的憤怒。」
本來坐在床上的茲皮希科,這時不知不覺倒在枕頭上,好久沒有應一聲,因為他已精疲力竭。可是,他慢慢開始把一隻手移向他胸口上的另一隻手,兩手合攏,好像在禱告。
「歇一下吧,」公爵夫人說:「然後你可以告訴我,你有什麼要求;達奴莎,你站起身來,放開我的雙膝。」
「鬆開手,但是別站起來;同我一起懇求吧,」茲皮希科說。
然後,他用一種微弱而斷續的聲音說道:
「仁慈的夫人——尤侖德在克拉科夫拒絕了我——他到了這裡,也還會一樣,但是,如果維雄涅克神甫讓我同達奴莎先結了婚,然後她到斯比荷夫去,那就成啦——因為人間什麼力量也不可能把她同我拆開了——」
這些話大大出於公爵夫人的意外,她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又重新坐下,彷彿沒有完全懂得他的話意,她說:
「天哪!維雄涅克神甫?」
「仁慈的夫人!仁慈的夫人!」茲皮希科懇求道。
「仁慈的夫人!」達奴莎重複道,一面又抱住公爵夫人的雙膝。
「不得到她父親允許,這怎麼能行?」
「天主的法律更有力量!」茲皮希科回答。
「天哪!」
「除了公爵,誰能算恩父?除了您仁慈的夫人,誰能算恩母?」
達奴莎也說:
「最親愛的『媽都赫娜』1!」
1母親的愛稱。
「不錯,我一直都是而且現在仍舊是像她母親一樣,」公爵夫人說,「而且尤侖德是從我手中得到他的妻子的。不錯的!如果你們一結婚——什麼事都解決了。也許尤侖德會發怒,但是他一定服從他的君主——公爵的命令。而且不必有人立刻去告訴他,除非他要把這姑娘嫁給別人,或者要讓她做修女;如果他有過什麼誓約,這樣一來就不能履行,這也不是他的過錯。誰也不能反對天主的意旨——這也許就是天主的意旨!」
「沒有別的辦法了!」茲皮希科喊道。
但是,公爵夫人仍舊非常激動,說道:
「等一等,我必須定一定神。如果公爵在這裡的話,我會立刻會問他:『我可不可以把達奴莎嫁給茲皮希科?』但是他不在,我很怕,而且沒有多少時間了,因為這姑娘明天就得走!哦,親愛的耶穌,讓她結了婚再去吧——那就太平啦。但是我這腦子又亂哄哄的了——再說,不知怎麼我總有點害怕。達奴莎,你呢,你不怕麼?——說呀!」
「不那樣我寧可死掉!」茲皮希科插嘴說。
達奴莎從公爵夫人的膝下站起身來;她不僅同這善良的夫人是心腹之交,而且也被她縱慣了;因此她摟住了夫人的脖子,緊緊擁抱她。
但是公爵夫人說:
「沒有維雄涅克神甫的同意,我什麼也不能答應你們。快去找他來!」
達奴莎找維雄涅克神甫去了;茲皮希科把他蒼白的臉轉向公爵夫人,說:
「主耶穌給我命中注定的事就要發生了;但為了這個安慰,願天主報答您,仁慈的夫人。」
「暫且不要祝福我,」公爵夫人回答,「因為我們還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樣哩。你必須憑你的榮譽向我起誓,如果你結了婚,決不會阻止這姑娘到她父親那裡去,否則你自己和她都要遭到他的詛咒。」
「憑我的榮譽起誓!」茲皮希科說。
「那麼你得牢牢記住!叫達奴莎暫時別忙告訴尤侖德。我們以後會從崔亨諾夫派人去請他,叫他同達奴莎一起來,然後我再親自告訴他,或者請求公爵告訴他。等他看到事情已無法挽回,他就會同意。他並不是不喜歡你吧?」
「那倒不會,」茲皮希科說,「他並不是不喜歡我;等達奴莎做了我的妻子,也許他會高興的。如果他許過願,那他不能履行他的誓言,也不是他的錯。」
達奴莎和維雄涅克神甫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公爵夫人立即徵求他的意見,非常熱心地把茲皮希科的計劃告訴了他;但是他一聽完這件事,吃驚得畫了個十字,說道:
「憑著天父、天於和聖靈發誓!我怎麼能幹這件事呢?現在是降臨節1呀!」
1降臨節指聖誕節之前的四周,這是齋成期。在這個期間沒有主教的特許,一般是不能結婚的。
「天主哪!真是齋戒期呀!」公爵夫人喊道。
於是大家沉默了;只有他們憂鬱的臉色表明著維雄涅克神甫的話對這幾個人是個多大的打擊。
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如果你們有了特許證,那我就不反對這件事了,因為我憐憫你們。我不必去請求尤侖德的許可,因為我們仁慈的夫人同意了,她還保證公爵會同意,——還有什麼說的!他們是整個瑪佐夫捨的父母啊。但是沒有主教的特許證,我辦不到。呸!如果寇爾特華諾夫的雅可怕主教同我們在一起的話,他也不會拒絕發一張特許證的,儘管他是一個嚴峻的神甫,不像他的前任瑪姆菲奧勒斯主教那樣總是回答:Bene!Bene!1」
1拉丁文,意謂「好吧!好吧!」
「寇爾特華諾夫的雅可怕主教同公爵和我非常友好,」公爵夫人說。
「所以我說他不會拒絕發特許證,尤其是因為有這樣一些理由,譬如說:這姑娘必須到她父親那兒去,而那個青年人正病著,也許會死去——呣!inarticulomortis1!但是沒有特許證,我辦不到。」
1拉丁文,意謂「萬一死的話!」
「我以後能夠從雅可怕主教那裡補領;不管他多麼嚴峻,他不會拒絕幫我這個忙的。我擔保他不會拒絕的,」公爵夫人說。
維雄涅克神甫是個好心而慈善的人,他聽了這話,答道:
「天主賜福的君主所說的話是偉大的話。要不是您那偉大的話,我是害怕這個主教的!而且這一對年輕人可以到普洛茨克的大教堂裡去許個什麼願。唔,只要特許證不來,這就是一樁罪孽——不是別人的罪,而是我的罪。呣!主耶穌是慈悲的,如果任何人犯罪不是為他自己的好處,而是為了憐憫人類的不幸,那更容易得到寬恕!但罪孽總是罪孽,萬一這位主教拒絕的話,誰來給我免罪符呢?」
「主教不會拒絕的!」安娜公爵夫人嚷道。
茲皮希科也說:
「那個同我一起來的叫作山德魯斯的人,他隨身帶著赦免一切罪孽的免罪符。」
維雄涅克神甫可能不完全相信山德魯斯的免罪符的效力;但是他倒樂意找到哪怕是一個借口也好,那他就能夠幫助達奴莎和茲皮希科了,因為他愛這姑娘,他從她小時候就認識她。而且他想起來,他大不了會受到一次在教堂裡懺悔的懲罰,因此他轉向公爵夫人說:
「不錯,我是神甫,但我也是公爵的僕人。您要命令我做什麼啊,仁慈的夫人?」
「我不願命令您,而是懇求您,」夫人回答。「如果那個山德魯斯有免罪符的話——」
「山德魯斯有。但是問題在於主教。他對普洛茨克的神甫非常嚴厲。」
「您別怕主教,我聽說過,他禁止神甫帶劍和石弓,禁止發行各種許可證,但他並沒有禁止他們做好事。」
維雄涅克神甫抬起眼睛,舉起雙手,說道:
「那就如您所願吧!」
這句話使他們心裡都十分快樂。茲皮希科重新坐在床上,公爵夫人。達奴莎和維雄涅克神甫都圍床而坐,開始計劃該怎麼辦。
他們決定保守秘密,不讓這所邸宅裡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他們還決定暫時不讓尤侖德知道,等公爵夫人以後在崔亨諾夫把一切經過詳細告訴他。
同時由維雄涅克神甫以公爵夫人的名義寫一封信給尤侖德,請他到崔亨諾夫來,在那裡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療,不致感到無聊。最後,他們決定,茲皮希科和達奴莎得去行懺悔禮,婚禮要在夜裡,等人們都睡了再舉行。
茲皮希科曾經想去叫他的侍從捷克人來作證婚人;但是一想到那人是雅金卡送給他的,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剎那間,雅金卡出現在他記憶裡,彷彿就在眼前,他好像看見她漲紅著臉,含著淚,用哀求的聲音跟他說:「別那麼做!別對我以怨報德,別以苦痛報答愛情!」於是他一下子滿懷著熱烈的同情,因為他覺得他太對不起她,今後她無論是待在茲戈萃裡崔自己家裡,或是在森林深處,在田野上,也不論修道院長送了她多少禮物,契當和維爾克如何向她獻媚求婚,她都得不到安慰。因此他心裡說:「姑娘,願天主叫你一切稱心如意;我雖然願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你,可是辦不到。」的確,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無能為力,立刻就安心了,心裡恢復了平靜,整個心思也都放在達奴莎和婚禮上去了。
但是他不得不去叫那捷克人來幫助他;因此他雖然決定在那人面前對這事一字不提,他還是把他叫來,跟他說道:
「我今天要去行懺悔禮和領聖餐;因此你必須給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就當做我要進王宮一樣。」
這捷克人有些害怕,直望著他的臉;茲皮希科發覺了,說道:
「別發慌,人們不光是在預料到要死的時候才去行懺悔禮;聖日1就要到了,維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都要到崔亨諾夫去了,那時候非得趕到普爾扎斯尼契就找不到神甫。」
1指聖誕節。
「那您不打算去麼?」這侍從問。
「如果我恢復健康,那我一定去;不過,那全靠天主作主了。」
因此這捷克人安心了;他急忙去開箱子,拿出了那件繡金的白色「雅卡」,這件衣服是這位騎士每逢佳節盛典才穿的。他還拿來了一條美麗的粗氈毯蓋在床上;然後,在兩個土耳其人的幫助下,他扶起了茲皮希科,給他洗身,把他的長頭髮梳理好,束上一條深紅色的帶子;最後他把他安置在紅色的坐墊上,對自己這項成績感到很滿意,就說:
「假如您大人有力氣跳舞的話,那您也就能舉行婚禮了!」
「舉行婚禮非得免除跳舞不可,」茲皮希科回答,一面笑著。
這時公爵夫人也在盤算如何給達奴莎打扮,因為對女人的天性來說,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無論如何她不能同意讓她心愛的養女穿著日常的衣服去結婚。僕人們也都只知道這姑娘必須穿著素靜的衣服去行懺悔禮,他們一下子就找來了一件白衣服,但是頭上的花冠就頗費事了。想到這事,夫人感到很憂愁,竟訴起苦來了:
「我可憐的孤兒,在這個荒野裡,我到什麼地方去給你找一個芸香做的花冠呢?這裡根本就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片葉子也沒有;只有積雪下面一些綠色的苔蘚」
達奴莎頭髮蓬鬆地站在那兒,也很悲傷,因為她想要一頂花冠;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指著掛在室內牆上的一些山鼠曲草1做的花環,說道:
1山鼠曲草是一種有花植物,不易枯萎,一般用來編成花圈,供在墳墓上。
「我們只能用這些花來編一個花冠,因為我們找不到別的東西了,我即使戴上這樣一個花冠,茲皮希科也會要我。」
公爵夫人起初不同意,因為她怕這是個不祥的預兆;但在這座他們只是來打打獵的邸宅裡,實在沒有花,也只得用這些山鼠曲草了。這時候維雄涅克神甫來了,他聽取了茲皮希科的懺悔,然後又聽了姑娘的懺悔,於是昏暗的夜色降臨了。僕人們依照公爵夫人的命令,吃過晚飯都去睡了。尤侖德派來的人有幾個睡在僕人房間裡,其餘的在馬廄裡看管馬匹。不久,僕人室裡的火給蓋上了灰燼,熄滅了;最後在這森林的房屋裡一切都歸於寂靜,只有狗群不時地向著荒野那邊的狼群吠叫著。
但是在公爵夫人、維雄涅克神甫和茲皮希科的房間裡,窗子上都燈光閃耀,紅光投射在院子裡的雪地上。他們都靜靜地等待著,聽著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對於即將來臨的莊嚴的時刻感到不平靜和不自然。過了午夜,公爵夫人挽了達奴莎的手,領她到茲皮希科的房間裡去,維雄涅克神甫也在房裡等她們。房間裡爐火燒得正旺,茲皮希科在這明亮而搖晃不定的火光下看見了達奴莎;她因為幾夜未睡,臉色有些蒼白;她穿了一件筆挺的白色長衣,頭上戴著一頂山鼠曲草的花冠。由於感情的激動,她閉上了眼睛;她的一雙小手貼住衣裳垂放著,這神情很像教堂窗口上的畫像;她身上有一種聖靈的光彩;茲皮希科一看見她,就很驚訝,簡直認為自己不是跟凡人結婚,而是跟一位天使結婚。他就懷著這樣的感覺,看她交叉雙手跪著領受聖餐,看她低下頭去,闔上了眼。在這當兒,他甚至覺得彷彿她是死了的一樣,他心裡很是恐懼。但是這種恐懼並沒有持續好久,因為他聽見了神甫在反覆念著:「EcceAgnusDei1,」他的思想就歸向天主了。房間裡只聽見維雄涅克神甫的莊嚴的聲音:「Domine,nonsumdignus2,」同這聲音一起發出來的有火爐裡劈柴的爆裂聲和煙囪縫隙裡執拗而悲傷的蟋蟀聲。外邊起風了,把雪封的森林吹得發出沙沙聲,但不久就停息了。
1拉丁文,意為「這裡是天主的羔羊」。
2拉丁文,意為「天主,我辜負……」
茲皮希科和達奴莎繼續沉默著;維雄涅克神甫拿了聖餐杯,把它拿到這邸宅的禮拜堂去。過了一會兒,德·勞許先生陪著他回來了,神甫看到在場的人臉上都露出驚奇的神色,他就把一個手指放在嘴上,彷彿是要止住驚叫的聲音,然後說道:
「我全明白。在婚禮上有兩個見證人比較好些;我警告過這位騎士,他憑騎士的榮譽並且憑阿格斯格蘭納姆的聖物向我起了誓,一天有必要,就得一天保守秘密。」
於是德·勞許先生先向公爵夫人下跪,然後向達奴莎下跪;接著他站起來,默默地站在那裡,紅色的火光在他的甲冑上閃耀著。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彷彿一下子心醉神迷了,因為他也覺得彷彿那個身穿白衣、頭上束著山鼠曲草花冠的姑娘,就是哥特式大教堂的窗上天使的畫像。
神甫把她安置在茲皮希科的床邊,他把法衣圍在他們手上以後,就開始舉行照例應有的儀式了。在公爵夫人善良的臉上,淚珠一顆一顆地掉下來;但是她內心並沒有不安,因為她相信她讓這兩個可愛而純潔的孩子結合在一起,是做得對的。德·勞許先生又跪了下來,雙手按著劍柄,像一個看見神跡的騎士一樣。這一對年輕人重複著神甫的話:「我娶你……我嫁你,」煙囪裡蟋蟀的鳴叫聲和火爐裡的爆裂聲為這些甜蜜而寧靜的話語伴奏。儀式完成以後,達奴莎跪在公爵夫人足前,她給他們倆祝了福,最後把他們付託給上天神力的保護;她向茲皮希科說:
「高興吧,因為她是你的,你是她的了。」
於是茲皮希科把他的一隻完好的手臂伸向達奴莎,她也用她的兩條小胳膊圍住了茲皮希科的脖子;有好一陣工夫,只聽到他們兩人彼此一再說著:
「達奴斯卡,你是我的!」
「茲皮希古,你是我的!」
但是茲皮希科因為太激動,馬上就感到乏力了,於是他滑倒在枕頭上,沉重地喘起氣來。但是他並沒有昏過去,也沒有停止對達奴莎的微笑,她不斷地抹著他臉上的冷汗,他也不停地重複著:
「達奴斯卡,你是我的!」她聽了,每次都點一下她那長著金黃色頭髮的頭,表示同意。
這個景象深深感動了德·勞許先生,他說,他從來沒有在別的國家看見過這樣一對恩愛和溫柔的人;因此他要莊嚴地宣誓,他隨時準備同任何企圖阻難他們的幸福的騎士、魔術師或者火龍進行徒步或者騎馬的戰鬥。公爵夫人和維雄涅克神甫是他的誓言的證人。
但是夫人覺得結婚必須喜氣洋洋,因此她去拿了些葡萄酒來讓大家喝。夜晚的時間在消逝著。茲皮希科克服了自己的疲勞後,就把達奴莎拉到身邊,說:
「既然主耶穌把你給了我,那就誰也不能從我這裡奪走你了;但是我很難過,因為你要走了,我最親愛的心肝。」
「我一定會同『達都斯』一起到崔亨諾夫來的,」達奴莎回答。
「但願你不要生病——天主保佑你免受一切禍害——你必須到斯比荷夫去——我知道!嗨!我們必須感謝天主和我們仁慈的夫人,因為你已經是我的了——既然我們已經結了婚,人間沒有力量能夠破壞我們的婚事。」
因為這次婚禮是在夜裡秘密舉行的,婚後又必須立刻就分離,因此不但茲皮希科感到悲傷,所有的人都感到悲傷。談話中斷了。爐火時時要熄滅,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黑暗中。維雄涅克神甫又把木柴扔在木炭上,每當潮濕的木柴發出哀鳴之聲(新砍的木柴常常是這樣的),他就說:
「懺悔的靈魂,你有什麼要求呢?」
蟋蟀的鳴叫回答了他,愈燒愈旺的火焰從陰暗中把人們沒有睡意的面孔映現出來,照出德·勞許先生的甲冑,同時照亮著達奴莎的衣裳和她頭上的山鼠曲草。
外面的狗像它們通常嗅到狼群的氣息時一樣,又朝著森林的方向吠起來了。
隨著夜晚的消逝,沉默的次數愈來愈多了;最後,公爵夫人說:
「親愛的耶穌!如果在婚禮之後像這樣悶坐下去,我們還不如去睡吧,但因為按規矩是要守到天亮的,那麼給我們彈一支曲子吧,我的小花兒,在你離開之前,用這小琵琶彈唱最後一次吧——為了我,也為了茲皮希科。」
「叫我彈什麼呢?」她問。
「彈什麼?」公爵夫人說。「就彈茲皮希科在蒂涅茨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唱的那支歌吧。」
「嗨!我記得——我永遠不會忘記。」茲皮希科說。「我在別的地方聽見那支歌的時候——我哭了。」
「那我一定唱!」達奴莎說。
她即刻彈起琵琶來;然後又昂起她的小小的頭,唱道:
如果我有
雛鵝的小巧的雙翅,
我就飛向
西利西亞的雅錫克。
我就要坐在
籬笆上歌唱:
「看呀,我親愛的人兒,
柳芭飛來啦,可憐的孤兒!」
但是她的歌聲立即中斷了,嘴唇顫抖起來,淚珠從閉住的眼瞼下面流到臉上來。她竭力不讓淚水流出來,但是怎麼也抑制不住,終於大哭起來,完全像上次在克拉科夫的牢獄中唱這支歌給茲皮希科聽時的情形一樣。
「達奴斯卡!怎麼啦,達奴斯卡?」茲皮希科問道。
「你為什麼哭啦?在這樣的婚禮上!」公爵夫人喊道,「怎麼啦?」
「我不知道,」達奴莎回答,一面啜泣著。「我非常傷心!我捨不下茲皮希科和您。」
大家都很悲傷;他們安慰她,並且向她解釋,她並不會長期留在斯比荷夫,他們相信,她會同尤侖德一起到崔亨諾夫來度聖日。茲皮希科又用一隻手臂抱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吻她的眼睛上的淚水;但是大家心裡都感到十分憂鬱,晚上的時間就這樣消度過去了。
終於院子裡突然發出一陣可怕的聲音,使大家都打了一陣寒戰。公爵夫人猛地從凳上站了起來,喊道:
「天主哪。井上的吊桿聲!他們在給馬飲水了!」
維雄涅克神甫就從那露出朦朧微光的玻璃窗戶上望出去,說道:
「黑夜過去,白天來了。AveMaria,gratiaplena1——」
1拉丁文,意謂「聖母馬利亞,高興吧」。
於是他離開了房間,但過了一忽兒,他又回來說道:
「天亮了,但人色將會是陰暗的。尤侖德的人正在給他們的馬匹飲水。可憐的姑娘,你必須準備了!」
公爵夫人和達奴莎都大哭起來,她們兩人阿茲皮希科一起一邊痛哭一邊悲歎,這本是一般人離別時少不了的。這聲音既像號哭,又像歌唱,正如淚水是從眼中湧出來的,這聲音是從感情充溢的心靈裡自然流露出來的。
嗨!哀哭也是枉然,
我們必須分離,我的心肝,
再見——嗨!
茲皮希科最後一次把達奴莎擁抱在胸口,久久地抱住她,直到他自己也透不過氣來,公爵夫人這才把達奴莎拉開,好讓她去換衣服。
這當兒天已大亮。
邸宅裡大家都起來在四處活動了。那捷克人來到茲皮希科房裡,問候他的健康,探聽一下他有什麼吩咐。
「把床拉到窗前,」這騎士向他說。
這捷克人毫不費力地把床拖到窗前;但是當茲皮希科叫他打開窗子的時候,他吃了一驚。可是他服從了,只不過把他自己的皮外衣蓋在他主人身上,因為外面很冷,天陰暗,在下雪。
茲皮希科開始向窗外張望;在院於裡,透過大片大片的雪花,可以看見幾輛雪橇,尤侖德的人正騎著冒出汗氣的馬匹,站在火堆周圍。他們都是全副武裝。森林完全被雪蓋沒了;四周的牆垣和大門幾乎都看不出了。
達奴莎全身緊裹著皮衣,再一次衝進了茲皮希科的房間;再一次抱住他的脖子向他告別:
「我雖然走了,可我還是你的。」
他吻了她的雙手。臉和眼睛,說:
「願天主保護你!願天主引導你!你是我的,到死都是我的!」
當人們再把他們分開的時候,他盡可能抬起身來,把頭靠在窗戶上,望著外面;可是透過雪花,好像透過了面紗望出去一樣,他看見達奴莎坐在雪橇裡,公爵夫人抱了她好久,宮女們都在吻她,維雄涅克神甫畫著十字,祝她一路平安。離別之前,她再一次轉過身來向著他,伸出雙臂喊道:
「茲皮希古,天主保佑你!」
「願天主允許我在崔亨諾夫見到你!」
但是雪越下越大了,彷彿要掩住一切的聲音,蓋沒一切;因此最後這兩句話只是含含糊糊地傳到他們耳中的,他們都覺得,他們彼此已經是在遙遠的地方打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