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第一小車衣物送到了洗衣房,喬唉聲歎氣。
「我說,」他開始說。
「別跟我說話,」馬丁喝道。
「對不起,喬,」中午馬丁說,兩人下了班,正要去吃飯。
對方眼裡湧出了淚水。
「沒有啥,老兄,」他說,「我們是在地獄裡,無可奈何。你知道,我好像十分喜歡你呢,我難過正因為這個。我一開頭就挺喜歡你的。」
馬丁抓住他的手搖了搖。
「咱們不幹了吧,」喬建議,「丟下活兒當流浪漢去。我沒有試過,可那難是最容易不過的,什麼事都不用干。我生過一回病,傷寒,住在醫院裡,美妙極了,我真想再生一回病呢。」
那一星期過得很慢。旅館客滿,額外的「花式漿洗」不斷送來。他們創造了英勇奮戰的奇跡。每天晚上都在電燈光下苦幹,吃飯狼吞虎嚥,甚至在早飯前也加班半小時。馬丁再也不洗冷水浴了,每時每刻都在趕、趕、趕。喬是個精明的羊倌,他牧放的是時間。他細心地趕著每時每刻,不讓它們跑掉;像守財奴數金幣一樣反覆計算著。他瘋狂地計算著,計算得發了瘋,成了一部發高燒的機器。還有一部機器也跟他配合。那部機器認為自己以前曾經叫馬丁·伊甸,原是個人。
馬丁能思考的時刻已很罕見。他那思維的居室早已關閉,連窗戶都打上了木板,而他已淪為那居室的幽靈一樣的看守者。他是個幽靈,喬說得對。他們倆都是幽靈,而這裡便是只有無窮無盡苦役的好久地獄1,或者,這不過是個夢?有時,當他在霧氣騰騰熱得冒泡的環境裡來回地揮舞著沉重的熨斗,熨燙著衣物時,他真覺得是個夢。一會兒之後,或是一千年之後,是會醒過來的。那時他仍會在他的小屋子裡,在他那墨跡斑斑的桌子邊,接著昨天停下的地方寫小說。或者,連那也是一個夢,醒過來已是換班的時候,他得從顛簸的水手艙舖位上翻下來,爬到熱帶星空下的甲板上去,去掌舵,讓涼爽的貿易風吹透他的肌膚——
1好人地獄(limbo):基督教神學:未受洗的兒童和基督誕生前的好人死後所去的地方,在地獄邊緣。
星期六下午三點,空虛的勝利終於到來。
「我看我還是下去喝一杯啤酒吧,」喬說,口氣古怪、單調,說明到週末他已經累垮了。
馬丁似乎突然驚醒過來。他打開工具箱,給自行車上好油,給鏈條抹了石墨,調整好軸承,在喬去酒店的中途趕上了他。馬丁低身伏在車把上,兩腿有節奏地使勁蹬著九十六齒的齒輪,繃緊了臉準備面對七十英里的大道、坡路和灰塵。那天晚上他在奧克蘭睡覺,星期天又騎完七十英里回來。星期一的早上他疲倦地開始了新一周的工作,但沒有喝酒。
第五周過去,然後是第六周。這兩周裡他像個機器一樣活著,服著苦役,心裡只多餘出一點點火星——那是靈魂的一絲微光,是那點光驅使他每週趕完那一百四十英里路。但這不是休息,而像是一部超級機器在幹活兒,只幫助撲滅著靈魂的那點激光——那已是往日生活的僅有的殘餘。第七周週末他不知不覺已跟喬一起走上了去村子的路。在那兒他用酒淹沒了生命,直到星期一早上才轉世還魂。
到了週末他又去蹬那一百四十英里。為了消除太辛苦的勞動帶來的麻木,他用了更辛苦的勞動帶來的麻木。第三個月末他跟喬第三次下到村裡,在那兒他沉入了遺忘,再活了過來。那時他清清楚楚看見他在把自己變成什麼樣的畜生——不是用酒,而是用幹活。酒不是原因,而是結果。酒無可避免地緊隨著苦活兒,正如黑夜緊隨著白天。威士忌向他耳語的信息是:變作做苦工的畜生不能使他攀登到高處。他點頭表示贊同。威士忌很聰明,他洩露有關自己的機密。
他要了紙和鉛筆,還要了酒請每個人喝。別人為他的健康平杯時他靠著櫃檯潦草地寫著。
「一份電報,喬,」他說,「讀吧。」
喬懷疑他醉醇醇地瞄了瞄電報。那電又似乎讓他清醒了過來。他帶著責備的神情望著對方,淚水從眼裡滲出,沿著面頰流下。
「你不是要扔掉我吧,馬?」他絕望地問。
馬丁點點頭,叫了個閒逛的人把電報送到電報房去。
「等一等,」喬口齒不清地說,「讓我想想。」
他扶著櫃檯,雙腿搖晃,馬丁用胳膊摟住地,扶住他,讓他想。
「把它改成送兩個洗衣工來好了。」他突然說,「喏,我來改。」
「你為什麼辭職?」馬丁問。
「理由跟你一樣。」
「可我是要去出海呢,而你不能。」
「不能,」回答是,「可我能當好個流浪漢,能當好的。」
馬丁打量了他一會兒、叫道:
「上帝呀,我看你做得對!與其當幹活的畜生不如當流浪漢。不錯,老兄,你能生活的。比以前的生活還要好!」
「我住過一回醫院,」喬糾正他,「生活得很美妙的,傷寒——我告訴過你麼?」
馬丁把電報改為兩個「洗衣工」時喬接著說:
「我住院的時候從來不想喝酒,很有趣,是吧?但像奴隸一樣幹上一周活兒,就非喝不可了。你見過廚房工人醉得一塌糊塗的麼?——麵包師傅有麼?全都是幹活兒逼的。非喝上酒不可。來,電報費我付一半。」
「咱倆擲骰子決定,」馬丁提議。
「來吧,大家都喝,」喬叫道。兩人嘩嘩地搖著骰子,擲在水汪汪的櫃檯上。
星期一早上喬盼望得發了狂。他不在乎頭疼,也不在乎於活了。那心不在焉的牧羊人望著窗外的陽光和樹林,讓他時間的羊兒一群一群地逃散了。
「你看看外邊!」他叫道,「那全是我的!全免費!我只要願意,可以在那些樹下睡上一千年。啊,來吧,馬,咱倆不幹了。再拖下去有什麼意思。外面就是不用幹活的土地。我有去那兒的票呢——而且不是來回票,他娘的!」
幾分鐘以後,在往小車裡裝髒衣服準備送到洗衣機去時,喬發現了旅館老闆的襯衫。他記得上面的記號,於是懷著突然獲得自由的光輝之感,他把那襯衫往地上一扔便踩了上去。
「你這個荷蘭老頑固,我真恨不得你就在你的襯衫裡!」他大叫,「就在裡頭,在我踩著你的地點!挨我一腳!再來一腳!再來一腳!快來扶住我呀!扶住我!」
馬丁哈哈大笑,急忙扶他去工作。星期二晚上新洗衣工到達。後來的幾天就在培養他們學習那套例行工作中過去。喬坐在旁邊解釋他的幹活系統,卻不再幹活了。
「碰都不想碰一下,」他宣佈,「碰都不想碰。他們要是高興,可以炒我魷魚。他一炒我就走。我沒有勁幹活了。我千恩萬謝。我要去搭黃魚車,要到樹下去睡覺。幹活吧,奴隸們!沒有錯,做奴隸流大汗去!做奴隸流大汗去!死了以後也跟我一樣腐爛。那跟你生前怎麼過活有什麼關係?——呃?告訴我——歸根到底又有什麼關係?」
星期六兩人領了工資來到分手的地點。
「我若是勸你改變主意跟我一起去流浪,怕是沒有用吧?」喬不抱希望地問。
馬丁搖搖頭。他站在自行車旁正準備出發。兩人握了手,喬往前走了幾步,說道:
「在咱倆死去之前,馬,我還會跟你見面的。說真話,我從骨髓裡感覺到這一點。再見,馬,祝你好運。我真他媽太喜歡你了,你知道。」
他站在大路正中,一副孤苦伶仃的模樣,望著馬丁拐了一道彎,消失了。「他的車騎得真快呀,那小伙子,」他結結巴巴地說,「騎得真快。」
然後他便沿著大路蹣跚走去,來到水塔旁邊。那兒有六七個空車皮停在一條支線上,等著北上的貨車送來貨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