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響了,馬丁驚醒過來。鬧聲很突然,若換個體質不如他的人怕是連頭都會鬧痛的。但他雖然睡得很熟,卻像豬一樣立即警覺起來.腦子也立即清醒了。他很高興五小時的睡眠已經結束。他仇恨睡眠,一睡著就什麼都忘了。而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太豐富的生活要過,一分鐘也不捨得讓睡眠奪去。鈴聲還沒與完,他已連頭帶耳朵鑽進了洗臉盒,叫冷水沖得直激靈;
但他並沒有按正規的日程辦事。他已再沒有沒完成的小說要寫。再沒有新的小說要構思了。昨晚他熬了夜,現在已是早餐時分。他竭力想讀一章費斯克1。腦子裡卻亂糟糟的,只好合上了書。今天他要開始新的奮鬥了,在一段時間之內他都不會再寫作了。他感一種離鄉背井告別親人的憂傷,他望了望屋角的稿件。都是為了它們。他要跟槁件告別了——他那些到處不受歡迎的、受到侮辱的可憐的孩子們。他走了這麼,檢視起來。他東一段西一段地讀起他的得意之作,他把明麗的榮譽給以《罐子》2,然後給了《冒險》。前一天才完成的最新作品《歡樂》,因為沒有郵資被扔到了角落裡,此刻得到了他最由衷的讚美——
1費斯克(JohnFiske,1842-1901),美國思想家,斯賓塞思想的普及者。作品有:《宇宙哲學大綱》(1874),《達爾文主義及其他論文》(1879),《從人類起源看人類命運》(1884)等
2此處原文的前後不一處:《罐子》(Pot)在前面作《陰謀》(Plot)
「我不懂得,」他喃喃地悅,「要不然就是編輯們不懂得,他們每個月都要發表許多更糟糕的作品。他們發表的東西全都很糟糕——至少是幾乎全部都很糟糕,可他們卻司空見慣,不覺得有什麼錯。」
早餐後他把打字機裝進盒裡,送下了奧克蘭。
「我欠了一個月租金、」他告訴店裡的店員,「請你告訴經理我要幹活去,個把月就回來跟他結賬。」
他坐輪渡到了舊金山,去到一家職業介紹所。「什麼活都行,我沒有技術,」他告訴那代理人,一個新來的人打岔了他。那人服裝有些花哨,某些生性愛漂亮的工人就喜歡那種打扮。代理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沒辦法,是麼?」那人說,「可我今兒非要找到一個人不可。」
他轉身望著馬丁,馬丁回望了他一眼,注意到他那浮腫蒼白的臉,漂亮,卻沒精打采。他知道他喝了一個通宵。
「找工作?」那人問,「能幹什麼?」
「辛苦活兒。當水手,打字(不會速記),干牧場活兒,什麼活兒都能幹,什麼苦都能吃。」馬丁回答。
那人點點頭。
「我看不錯。我叫道森,喬·道森,想找個洗衣工。」
「我幹不了,」馬丁彷彿看見自己在燙女人穿的毛茸茸的白色衣物,覺得滑稽。但看那人卻順眼,便補上一句:「洗衣服我倒會。出海的時候學過。」
喬·道森顯然在思考,過了一會兒。
「聽我說,咱倆合計合計,願聽不?」
馬丁點點頭。
「是個小洗衣店,在北邊兒,屬雪莉溫泉——旅館,你知道。兩人干。一個頭兒,一個幫手。我是頭兒。你不是給我幹活,只是做我的下手,願意學嗎?」
馬丁想了一會兒。前景誘人。干幾個月又會有時間學習了。他還可以一邊努力幹活,一邊努力學習。
「飲食不錯,你可以自己有間屋,」喬說。
那就解決了問題。自己有間屋就可以開夜車沒人打擾了。
「可活兒重得要命,」那人又說。
馬丁撫摸著他鼓突的肩部肌肉示意,「這可是干苦活兒熬出來的。」
「那咱們就談談,」喬用手捂了一會兒腦袋,「天啦!喝得倒痛快,可眼睛都花了。昨天晚上喝了個夠——看不見了.看不見了。那邊的條件是:兩個人一百元,伙食在外。我一直是拿的六十,那個人拿四十。但他是熟手,你是生手,我得要教你,剛開頭時還得干許多該你幹的活兒,只給你三十,以後漲到四十。我不會虧待你的,到你能幹完你那份活兒的時候就給你四十。」
「我就依你,」馬丁宣佈,伸出手來,對方握了握。「可以預支一點嗎?——買火車票,還有別的。」
「我的錢花光了,」喬回答,有些傷心。又伸手摀住腦袋。「只剩下一張來回票了。」
「可我交了膳宿費就破產了。」
「那就溜唄。」喬出主意。
「不行,是欠我姐姐的。」
喬很尷尬,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想了一會,沒想出辦法。
「我還有幾個酒錢,」他豁出去了,說,「來吧,也許能想出個辦法。」
馬丁謝絕了。
「戒酒了?」
這回馬丁點了點頭,喬抱怨起來:「但願我也能戒掉。」
「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戒不掉,」他辯解道,「累死累活幹了一星期總想喝個痛快。不喝就恨不得割破自己的喉嚨,恨不得燒房子。不過我倒高興你戒掉了。戒掉就別再喝了。」
馬丁知道他跟自己之間有一道很大的鴻溝——那是讀書造成的。他要是願意跨回去倒也容易。他一輩子都在工人階級環境裡生活,對勞動者的同志情誼已是他的第二天性。對方頭疼解決不了的交通問題他解決了。他可以利用喬的火車票把箱子帶到雪莉溫泉,自己騎自行車去。一共是七十英里,1他可以在星期天一天騎到,星期一就上班。那之前他可以回去收拾。他用不著跟誰告別,露絲和她全家都到內華達山的太和湖度慢長的夏天去了——
1七十英里:合二百一十華里。
星期天晚上他筋疲力盡滿身髒污地到達了雪莉溫泉。喬興致勃勃地接待了他。喬用一條濕毛巾捆在疼痛的前額上,已經工作了一整天。
「我去找你的時候上周的衣服又堆了起來,」他解釋,「你的箱子已經送到了。放到你屋裡去了。你那鬼東西哪能叫箱子,裝的是什麼?金磚麼?」
喬坐在床上,馬丁打開箱子。箱子原是早餐食品包裝箱,希金波坦先生收了他半元錢才給他的。他給它釘上兩段繩作把手,從技術上把它改造成了可以在行李車廂上上下下的箱子。喬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取出幾件襯衫和內衣內褲,然後便是書,再取出來還是書。
「一直到底都是書麼?」他問。
馬丁點點頭,把書在一張廚房用的桌子上擺好。那桌子原是擺在屋裡當盥洗架用的。
「天吶!」喬衝口而出,便再沒作聲,他在動腦筋想推斷出個解釋來。他終於明白了。
「看來,你對姑娘——不大感興趣?」他試探著問。
「不感興趣,」他回答,「在我迷上書之前也喜歡追女孩子。在那以後就沒有時間了。」
「可在這兒是沒有時間的。你只有幹活和睡覺的分兒。」
馬丁想到自己一夜只需要五小時睡眠便微微一笑。他那屋子在洗衣間樓上,跟發動機在同一幢樓。發動機又抽水,又發電,又帶動洗衣機。住在隔壁房的技師過來跟新手馬丁見了面,並幫他安了一盞電燈。安在接出來的電線上,又牽了一根繩,使燈泡可以在桌子和床的上方來回移動。
第二天早上六點一刻馬丁便被叫醒,準備六點三刻吃早飯。洗衣樓有個浴盆,原是給侍役用的,他在裡面洗了個冷水浴,叫喬大吃了一驚。
「天吶,你真棒!」他們在旅館廚房的一個角落裡坐下吃飯時,喬說。
跟他們一起吃飯的還有技師、花匠、花匠的下手和兩三個馬伕。吃飯時大家都匆忙,板著臉,很少談話。馬丁從他們的談話更意識到自己跟他們現狀的距離之遠。他們的頭腦貧弱得令他喪氣,他恨不得趕快離開。因此使他跟他們一樣把早餐匆匆塞進肚子,從廚房門走了出去,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早餐很難吃,軟唧唧的。
那是一個設備齊全的小型蒸汽洗衣房,凡機器可以做的工作都由最新式的機器做。馬丁聽了一遍解說便去分揀大堆大堆的骯髒衣物,給它們歸類。這時喬便開動粉碎機,調製新的液體肥皂。那東西由帶腐蝕性的化學藥品合成,逼得他用浴巾把嘴、鼻子和眼睛都包了起來,包得像個木乃伊。衣服分揀完馬丁便幫助他脫水:把衣物倒進一個旋轉的容器,以每分鐘幾千轉的速度旋轉,利用離心力把水甩掉。然後他又開始在烘乾機和脫水機之間忙來忙去,抽空把短襪長襪「抖抖」。下午他們加熱了機器,一人送進一人折疊,把長襪短襪用熱軋滾筒熨牛。然後便是用熨斗燙內衣內褲,直幹到六點。這時喬仍然搖頭。沒把握能夠幹完。
「差遠了,」他說,「晚飯後還得干。」
晚飯後他們在白亮的電燈光下一直幹到十點,才把最後一件內衣熨完、折好、放進分發室。那是個炎熱的加利福尼亞之夜,有個燒得紅紅的熨個爐灶在屋裡,雖然大開著窗戶,屋子仍然是個鍋爐。馬丁和喬兩人脫得只剩下了內衣,光著膀子仍然大汗淋漓,喘不過氣來。
「跟在赤道地區堆碼貨載一樣。」兩人上樓時馬丁說。
「你能成,」喬回答,「你很肯幹,真像把好手。就這麼幹下去,只需一個月拿三十塊,下個月就可以拿四十塊了。可你別說你以前沒熨過衣服,我看得出來。」
「說實話,在今天以前連塊破布也沒有熨過。」馬丁表示反對。
進了屋子他為自己的疲勞感到意外,忘了他已經連續站著干了十四個小時。他把鬧鐘定在六點,再倒回來算到一點。他可以一直讀書到一點。他蹬掉鞋,讓腫脹的腳舒服一點,拿起書在桌邊坐下。他打開了費斯克,接著兩天前中斷的地方讀下去。第一段就讀得很吃力,回過頭來又讀。然後他醒了過來,感到僵直的肌肉生疼,從窗口吹進的山風刮得好冷。一看鐘,指著兩點。他已經睡了四個小時。他脫掉衣服鑽進被窩,腦袋一挨枕頭便昏睡過去。
星期二是同樣的連續不斷的苦工。喬幹活的速度贏得了馬丁的讚賞。他一個人抵得上十二個魔鬼。他幹勁十足,標準很高。在漫長的一天裡他每分鐘都在為節約時間而奮鬥。他集中注意力幹活,集中注意力節省時間。他向馬丁指出馬丁用五個動作才完成的活兒可以三個動作完成,或是三個動作才完成的活兒可以兩個動作完成。「消滅多餘動作,」喝了望著他並照著他做時給他這一套取了個名字。馬丁目已是個好工人,又靈巧又麻利,自負的是從不讓別人做他那份工作,也從不讓別人超過他。結果是他也同樣專心致志集中力量幹起活來。他那夥伴一給他傳授竅門和點子他就急忙學。他「壓平」領子和袖口,從夾層之間擠出粉漿,以免在熨燙時產生氣泡。他做得很快,受到喬的讚美。
兩人手邊總有活幹,從不空閒。喬一不等待二不糾纏,一件接一件流水般地幹著。他們用一個收攏動作挽起襯衫,讓袖口、領子、肩頭和胸脯伸出在握成圓形的右手之外,這時左手撈起襯衫下半截,以免沾上粉漿,右手硬往粉漿裡一浸——粉漿很燙,絞出粉漿時雙手必須不斷地往一桶冷水裡浸。一共漿了兩百件。那大晚11他們又一直幹到十點半。為太太小姐們那些帶褶皺的、擺闊氣的、精美的衣物作「花式漿洗」
「我寧可在熱帶幹活,也不願洗衣服。」馬丁笑著說。
「不洗衣服我就沒活幹了,」喬鄭重其事地說,「我除了洗衣服啥都不會。」
「可你衣服洗得挺好」
「應該洗得好的。我是在奧克蘭的康特拉科斯塔開始幹活的,那時才十一歲,把東西抖散,為進熱軋滾筒作準備。已干了十八年。別的活兒全沒幹過。但現在這活兒是我於過的活中最要命的。至少應該多加一個人。我們明天晚上還幹活兒。用熱軋滾筒總在星期王晚上——熨領子和袖口。」
馬丁上好鬧鐘,坐到桌邊,打開了費斯克。第一段沒讀完,一行行的事已模糊成了一片,他打起了盹。他走來走去,用拳頭野蠻地捶腦袋,仍證服不了沉重的睡意。他把書支在面前,用手指搓著眼皮,可睜著眼睛明舊睡著了、他只好認輸,暈暈忽忽脫掉衣服鑽進了波窩。他睡了七個小時,睡得很沉,像畜生一樣。被鬧鐘驚醒後還覺得睡意未消。
「讀了很多書麼?」喬問他。
馬丁搖頭。
「沒關係。今天晚上咱們只開熱軋滾筒。星期四六點就下班。你就可以看書了。」
那天馬丁在一個大桶裡用手洗毛料衣物,加的是強效肥皂液,用一個連在舂杵上的馬車輪轂洗。舂杵固定在頭頂的一根彈簧桿上。
「我的發明,」喬驕傲地說,「比搓衣板和你的手指頭強多了,一周至少能省十五分鐘,幹這種活能省計五分鐘就不可小看了。」
同熱軋滾筒熨領子和袖口也是喬的主意。那天晚上他倆在電燈光下下活,他解釋道:
「哪家洗衣房都沒這麼幹過,除了我這兒。要想在星期六下午三點之前幹完活兒,我必須用這個辦法。但只有找才知道怎麼做,差別就在這隻。溫度要合適,壓力要合適,還要壓三遍。你看!」他抓起一隻袖口舉了起來。「用手或壓力熨都做不丁這麼好。」
星期四喬氣壞了。一大包額外的「花式漿洗」送了過來。
「我不幹了,」他宣佈,「受不了這種窩囊氣。我要給他扔下走掉。我整周整周像個奴隸一樣幹活兒,爭分奪秒,他們卻給我送額外的『花式漿洗』來。我忙來忙去有什麼好處?我們這是個自由的國家,我要當而告訴那荷蘭胖子我對他的意見。我不會罵他粗話,合眾國式的直來直去我看就夠好的了。他居然叫我給他加班干『花式漿洗』。」
「我們今天晚上還是干吧,」過了一會兒他說,推翻了剛才的意見,向命運投降了。
那天晚上馬丁沒有讀書。他已經一周沒看報,令他奇怪的是,也並不想看。他對新聞已不感興趣。他太疲勞,太厭倦,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儘管他計劃著若是星期六下午三點能收工,就騎車到奧克蘭去。那是七十英里,星期天下午若是再騎車回來,就根本談不上休息,然後只得去上下一周的班。坐火車雖輕鬆些,來回的票錢得要兩塊五角,而他卻一心想攢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