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跟姐夫的接觸,馬丁·伊甸還窩了一肚子氣。他摸索著穿過沒有燈光的後廳,進了自己的屋——一間小屋,只放得了一張床、一個盥洗台和一把椅子。希金波坦先生太節省,有了老婆幹活他是不會僱用人的。何況傭人住房還可以出租——租給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馬丁把史文朋和勃朗寧的書放在椅子上,脫掉外衣,在床上坐了下來,著喘病的彈簧被他身體一壓便吱吱地喘氣,他都沒注意。他正汗始脫鞋,卻忽然望著對面的牆壁呆看起來。那牆上的白色塗料被屋頂漏下的雨畫上了許多骯髒的黃褐色斑紋。幻影開始在這個骯髒的背景上流蕩、燃燒起來。他忘了脫鞋,呆望了許久,最後嘴唇才開始蠕動,喃喃地說出「露絲」兩個字。
「露絲,」他沒想到這麼簡單的聲音竟有這麼動聽。他聽了感到快樂,便又重複,而且激動。「露絲,」那是一道能召喚心靈的符(上竹下錄)、咒語。他每次低誦那名字,她的臉便在地面前出現,金光燦爛,照亮了那骯髒的牆壁。那金光並不在牆壁上停留,而是往無限處延伸。他的靈魂在那金光的深處探索著露絲的靈魂。他胸中最精粹的部分便化作了美妙的洪流奔瀉。對她的思念使他高貴、純潔、上進,也使他更求上進。這於他是全新的感受。他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使他上進的女人。女人總產生相反的效果,使他更像野獸。他並不知道許多女人也曾因地力求上進,雖然後果不佳。因為他從無自我意識,所以並不知道自己身上育種能招引女人疼愛的魅力,能引得她們向他的青春伸出手來。她們雖常來煩惱他,他卻從不曾為她們煩惱過,也不曾夢想到會有女人能因他而上進。迄今為止,他一向過著灑脫的無憂無慮的生活,現在他卻似乎覺得她們總是向他伸出邪惡的手要把他往下拽。這種想法對她問是不公平的,對他自己也不公平。但是,初次有自我意識的他卻還不具備判斷的條件,他呆望著自己恥辱的幻影羞愧得無地自容。
他猛然站起身來,想在盟洗台的骯髒鏡子裡看看自己。他用毛巾擦擦鏡子,仔細端詳了許久。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看見自己。他天生一副善於觀察的眼睛,但在那以前他眼裡只充滿了廣袤的人世千變萬化的形象,只顧著世界,便看不見自己了,現在他看見了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的頭和臉。因為不習慣於品頭論足,他不知道對自己該如何衡量。方正的前額上是一堆棕色的頭髮,像板栗一樣的棕色,捲起一個大花,還連著幾個能討女人歡喜的小波浪。那頭髮能叫女人手發癢,想摸一摸;能叫她們指頭不安分,想插進去揉一揉。但對這頭髮他卻置之不理,認為那在露絲眼裡算不上什麼。他對那方正而高的前額思考了許久,要想看透它,知道它的內涵。他不斷地問:那裡面的腦子如何?它能做什麼?能給他帶來什麼?能使他接近她麼?
他那雙鋼灰色的眼睛常常變成湛藍,在陽光燦爛的海上經得起帶鹹味的海風吹打。他不知道自己這對眼睛有沒有靈魂,也不知道露絲竹他的眼睛觀感如何。他努力把自己想作是她,凝望著那一雙眼睛,可是玩這個雜技他卻失敗了。他可以設身處地猜測其他男子漢的思想,但那得是他知道他們生活方式的人。而他卻不知道露絲的生活方式。露絲是神秘的,是個奇跡,他能猜得出她的念頭嗎?哪怕是一個?好了,他的結論是自己這對眼睛是誠懇的,其中沒有小氣和卑劣。他那張被太陽曬黑的臉令他吃驚。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黑。他捲起袖子把胳膊白色的內側和臉作比較。是的,他畢竟是個白人。但是他的胳膊也是曬黑了的。他又側過手臂,用另一隻手扭起二頭肌,看著太陽最難照到的地方。那地方很白。他一想起自己的臉當初也像胳膊下那麼白便對著鏡子巴那張曬成青銅色的臉笑了起來。他不能想像世界卜會有什麼白皙的美女能誇口說她的皮膚比他沒被陽光蹂躪的部分更白皙更光滑。
他那豐滿敏感的雙唇若不是在有壓力時會緊緊地抿起來,倒像是個嬰兒的嘴。有時那嘴抿得很緊,便顯得嚴厲、凶狠!甚至帶禁慾主義的苛刻。那是一個戰鬥者的嘴,也是個情入的嘴。它可以歡暢地品味入生的甜蜜,也可以拋開甜蜜去指揮生活。他那剛什始露出威嚴稜角的下巴和跨骨也幫助著嘴唇指揮生活。在這裡力量和敏感剛柔相濟,相得益彰,促使他喜愛有益身心的美,也因無傷健康的感受而震顫。他那雙唇之間的牙從沒見過牙醫也不需要牙醫照顧。他認為那牙潔白、結實、整齊。可是再一看,又開始著急,在他心裡的某個角落不知怎麼存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有些人每天要洗牙,那是上層的人,露絲階級的人。她也一定每天洗牙的。若是她發現他一輩子沒有洗過牙,會作何感想?他決心買把牙刷,養成刷牙的習慣。他決心馬上開始,明天就辦。他既想接近她就不能光靠本領,還得在各方面改進自己,甚至要洗牙齒、打領帶、盡行他覺得套上硬領像是放棄了自由。
他抬起手用拇指肚揉揉長滿老繭的手掌。細看著嵌入肌理的連刷子也刷不掉的污垢。露絲的手掌是多麼不同啊!一回憶起來他就欣喜震顫。像玫瑰花瓣,他想;消涼。柔軟,像雪花他沒想到文人的手黨能這麼柔嫩可愛;他忽然發覺自己在想像著一個奇跡:接受一又像這樣的手的撫摸,不禁羞慚得滿臉通紅。對她懷這樣的念頭未免太粗野,可以說是對她高潔性靈的褻瀆。她是個蒼白、苗條的精靈,是遠遠超越於肉體之外的,可她那手心的柔嫩仍在他心裡縈繞不去。他習慣於工廠女工和勞動婦女的硬繭,洞悉她們的手粗糙的原因,但露絲的手卻……因為從不勞動而栗嫩細膩一想到有人竟可以不勞動而生活。露絲跟他的鴻溝便加寬了。他突然明白了不勞動者的高貴身份。那身份在地面前的牆上巍然屹立,如一尊傲慢專橫的青銅雕像,他自己一向都是幹活的,他最早的記憶就似乎限於活分不開。他一家人都幹活。格特露於活;在她的手同為做不完的活而長起老繭之前早已又紅又腫,像煮過的牛肉,主要同為洗衣服,茉莉安妹妹幹活。上個夏天他去罐頭廠幹活,那雙白嫩美麗的手便叫番茄刀割出了許多傷疤ˍ而去年冬天她還把兩個指頭尖留在了紙盒廠的切紙機裡。他記得母親躺在棺材裡時那粗糙的手心;他的父親是一直幹到呼出最後一口微弱的氣才死去的,死時手上的硬繭足有半英吋厚。但是露絲的手卻柔嫩,她母親的手、哥哥的手也如此。她哥哥的手使他吃驚,這一事實雄辯地表明了他家階級地位之高,也表明了露絲和他之間的距離之大。
他苦笑了一下,坐回床上,總算脫下了鞋。他是個傻瓜,竟然會為一個女人的臉和她柔嫩白皙的手沉醉。眼前骯髒的塗料牆上又出現了一個幻影。是晚上。在倫敦的東頭,他站在一家陰暗的公寓門前。面前站著瑪爾姬,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工。吃完解雇宴他送她回到了家門口。她就住在那幢陰暗的、連豬也不宜住的公寓裡。他把手伸向她,道了晚安。她仰起嘴唇等著他親吻,但他不想吻她。不知為什麼他有些怕她。於是她抓住了他的手狂熱地捏。他感到她手上的老繭磨擦著也硌著他手上的老繭,心裡不禁湧起強烈的憐憫之情。他看見她那期待的眼神和她那營養不良的女性的身子。那身子正帶著恐懼匆忙而殘忍地成熟起來。於是他懷著極大的寬容擁抱了她,彎下腰吻了她的嘴唇。她那低聲的歡叫震響在他耳裡。他感到她緊偎著他,像隻貓。可憐的飢渴的姑娘!他繼續凝望著許久以前的往事的幻覺,他的肉體悸動起來,跟那天夜裡小姑娘緊偎著他時一樣。他心裡一陣熱,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那是個灰色的場面,陰沉的灰色,細雨陰沉地灑落在鋪路石上。此刻,一片輝煌的光照到牆上,她那頭金冠般的秀髮下的蒼白的面孔穿透了適才的幻影,取代了它,卻遼遠得無法企及,像顆星星。
他從椅子上拿起勃朗寧和史文朋的作品,親了親,反正她曾經要我再去看她,他想。又看了看鏡裡的自己,極為莊嚴地叫道:
「馬丁·伊甸、你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免費圖書館讀讀社交禮儀。懂嗎!」
他關掉燈,彈簧又在他身子底下吱吱地喘。
「可是你不能再罵粗話了,馬丁,夥計,不能罵粗話!」他大聲說。
於是他朦朧睡去,做起夢來。那夢之瘋狂大膽不亞於鴉片鬼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