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飯廳對他是一場噩夢。他停頓、碰撞、閃避、退讓,有時幾乎無法前進,最後總算走到了,而且坐在了她的身邊。那刀叉的陣容叫他心驚膽戰。它們帶著未知的危險聳起了鬃毛。他出神地凝視著它們,直望到它們的光芒形成了一個背景,在這背景上出現了一系列前甲板的場景:他和夥伴們用刀子和手指吃著鹹牛肉,拿用癟了的匙子從盤裡舀著濃釅的豌豆湯。他的鼻孔裡冒出了變質牛肉的臭味,耳朵裡聽到了同伴的吧唧吧唧的咀嚼聲,伴以木料的吱嘎和船身的呻吟。他望著夥伴們吃著,認為吃得像豬移。那麼,他在這兒可得小心,不能吃出聲來。千萬要時刻注意。
他往桌上瞥了一眼。他對面是亞瑟和他的哥哥諾爾曼。他提醒自己他們都是她的弟兄,於是對他們油然產生了暖意。這家人彼此是多麼相親相愛呀!露絲的母親的形象閃入了他的心裡:見面時的親吻,兩人手挽手向他走來的情景。在他的世界裡父母和子女之間可沒有這樣的感情流露。這表現了她們的社會所達到的高雅程度。那是地在對那個世界短短的一瞥中所見到的最美好的事物。他欣賞,也感動,他的心因那共鳴的柔情而融化了。他終身為愛而飢渴,他天性渴求愛;愛是他生命的有機的要求,可他從不曾獲得過愛,而且逐漸習以為常,僵硬了。他從不知道自己需要愛,至今如此。他只不過看見愛的行為而深受感動,認為它美好、高雅、光彩奪目而已。
莫爾斯先生不在場,他感到高興。跟那姑娘、她的母親和哥哥諾爾曼結識已經夠他受的了——對亞瑟他倒知道一些。那爸爸準會叫他吃不消的,他肯定。他彷彿覺得一輩子也沒有這樣累過。跟這一比,最沉重的苦役也好像小孩子的遊戲。突然之間要他做那麼多不習慣的事,使他感到吃力。他額頭上沁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襯衫也叫汗濕透了。他得用從沒用過的方法進餐,要使用陌生的餐具,要偷偷地左顧右盼,看每件新事怎麼做;要接受潮水般湧來的印象,在心裡品評和分類。對她的渴望在他心裡升起,那感覺以一種隱約而痛苦的不安困擾著他。他感到慾望催逼他前進,要他躋身於她的生活圈子,逼得他不斷胡思亂想,不斷朦朧地思考著如何接近她。而巨,在他偷偷窺視對面的諾爾曼和其他人,要想知道什麼時候用什麼刀叉時,心中也在研究那人的特點,同時不自覺地衡量著、鑒定著——一切都是因為她。同時他還要談話,聽別人談話,聽別人之間的談話,必要時作回答,而他的舌頭又習慣於信馬由疆,常常需要勒住。還有僕人也來給他添亂。僕人是一種永無休止的威脅,總悄悄出現在他肩頭旁。全是些可怕的獅身人面獸1,老提出些難題、啞謎,要他立即作答。在整個用餐期間一個疑問總壓在他心頭:洗指缽。他毫無來由地、持續不斷地、數十次地想起那東西,猜想著它是什麼樣子、會在什麼時候出現。他聽人說過這類東西,而現在他隨時都可能看見它。也許馬上就能看見。他正跟使用它的高雅人士坐在一起用餐呢——是的,他自己也要用它了。而最重要的是,在他意識的底層,也在他思想的表面存在著一個問題:他在這些人面前應當如何自處,抱什麼態度?他不斷匆忙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他有過怯懦的念頭:打算不懂裝懂,逢場作戲。還有更怯懦的念頭在警告他:這事他准失敗,他的天性使他不夠資格,只會讓自己出洋相——
1獅身人面獸:即斯芬克斯,出於希臘神話。它出現在底比斯城外的大路邊,對過路人提出謎語,猜不出的人便被它吃掉。
在晚餐的前半他為確定自己的態度而鬥爭著,一直沉默無語,卻沒想到他的沉默卻讓亞瑟前一天的話落了空。亞瑟前一天曾宣佈他要帶個野蠻人回家吃飯,叫大家別大驚小怪,因為他們會發現那是個很有趣的野蠻人。馬丁·伊甸此刻不可能知道她的這位弟弟竟會那樣說他的壞話——尤其是他曾幫助他擺脫了那場很不愉快的鬥毆。此刻他就這樣坐在桌邊,一方面為自己的不合時宜而煩惱,一方面又迷戀著周圍進行的一切。他第一次意識到吃飯原來還不僅具有實利的功能。他進著餐,卻不知道吃的是什麼。在這張桌子旁邊進餐是一場審美活動,也是一種智力活動。在這裡他盡情地滿足著對美的愛。他的心靈震動了。他聽見了許多他不懂得的詞語,聽見了許多他只在書本上見過、而他的熟人誰也沒有水平讀得准的詞。在他聽見這類詞句從露絲那了不起的家庭的成員們嘴邊漫不經心地流出時他禁不住歡喜得渾身顫慄。書本上的浪漫故事、美和高智力變成了現實。他進入了一種罕見的幸福境界。在這裡,美夢從幻想的角落裡堂而皇之地走了出來,變成了現實。
他從不曾過過這樣高雅的生活。他在角落裡默默地聽著,觀察著,快活著,只用簡短的話回答她,「是,小姐」,「不,小姐」;回答她母親,「是,夫人」,「不,夫人」;對她的兩個哥哥則抑制了海上訓練出來的衝動,沒有回答「是,長官」,「不,長官」。他覺得那樣回答不妥,承認了自己低人一等——他既然要接近露絲,就決不能那樣說。他的尊嚴也這樣要求。「天吶!」有一回他對自己說,「我並不比他們差,他們知道講多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可我照樣可以學會!」然後,在她或是她母親稱呼他「伊甸先生」的時候,他便忘掉了自己傲慢的自尊,高興得臉上放光,心裡發熱。他現在是個文明人了,一點不錯,跟他在書本上讀到的人並肩坐在一起用餐,自己也成了書本上的人,在一卷卷的精裝本裡過關斬將。
但是,在他使亞瑟的話落空,以溫馴的羔羊而不是野蠻人的形象出現時,他卻在絞盡腦汁思考著行動的辦法。他並非溫馴的羔羊,第二提琴手的地位跟他那力求出人頭他的天性格格不久。他只在非說話不可時說話,說起話來又像他到餐桌來時那樣磕磕絆絆,猶豫停頓。他在他那多國混合詞彙中斟酌選擇,有的詞他知道合運卻怕發錯了音;有的同又怕別人聽不懂,或是太粗野刺耳,只好放棄。他一直感到壓力。他明白這樣地字斟句酌是在讓自己出洋相,難以暢所欲言。何況他那愛自由的天性也受不了這種壓抑,跟他那脖子受不了漿硬了的枷鎖十分相像。何況他也相信他不能老這樣下去。他天生思維犀利,感覺敏銳,創作感強烈得難以駕馭。一種想法或感受從胸中湧出控制了他,經歷著產前的陣痛,要找到表現和形式。接著他便忘記了自己,忘記了環境,他的老一套詞語——他所熟悉的言語工具——不知不覺地溜了出來。
有一次,他拒絕了一個僕人給他的東西,可那人仍在打岔,糾纏,他便簡短地強調說:「爬啊!」
桌邊的人立即來了勁,等著聽下文,那僕人也得意場揚,而他卻悔恨得無以復加。不過他立即鎮定了下來。
「『爬啊』是夏威夷的卡那加話,是『行了』的意思,」他解釋道,「剛才我是說漏了嘴。這詞拼寫作p-a-u。」
他看見她盯住他的手,露出好奇與猜測的目光,很願意作解釋,便說——
「我剛從一艘太平洋郵輪來到海灣.那船已經誤了期,因此在穿過布格特灣時,我們都像黑鬼一樣幹著活,堆放著貨載——你大約知道,那是混合運載。我手上的皮就是那時刮掉的。」
「啊,找不是那個意思,」這回輪到她忙不迭地作解釋了,「你的手跟身子比起來似乎太小。」
他的臉發起燒來,覺得又叫人揭出了一個短處。
「不錯,」他不高興地說,「我的手不夠大,受不起折磨。我的胳臂和肩頭卻又力氣太大,打起人來像騾子踢一樣。可我揍破別人的下巴骨時,自己的手也被碰破。」
他不滿自己說出的話,很厭棄自己。他又沒管住自己的舌頭,提起了不高雅的話題。
「你那天那樣幫助亞瑟真是見義勇為——你跟他並不認識呀,」她策略地說,意識到了他的不滿,卻不明白原因何在。
他反倒明白了她的意圖,不禁心潮乍湧,感激莫名,又管不住他那信口開河的舌頭了。
「那算不了什麼,」他說,「誰也會打抱不平的。那幫無賴是在找碴兒鬧事,亞瑟可沒有惹他們。他們找上他,我就找上他們,掄了幾拳頭。那幫傢伙掉了幾顆牙,我手上也破了一層皮。我並不在乎,我見到——」
他張著嘴,打住了,在快要落入墮落的深淵時打住了。他完全不配跟她呼吸同一種空氣!這時亞瑟第二十次談起了他在渡船上跟那幫醉醺醺的流氓之間的糾紛;他談到馬丁·伊甸如何衝入重圍解救了他。這時馬丁·伊甸卻皺緊了眉頭在想著自己那副傻相,更堅決地思考著該對他們採取什麼態度。到目前為止他肯定並沒有成功。他的感覺是:他畢竟是局外人,不會說圈內話,不能冒充圈內人。若是跳假面舞準得露餡。何況跳假面舞也跟他的天性不合,他心裡容不下裝腔作勢。他無論如何也得老實。他目前雖不會說他們那種話,以後還是可以會的。對此他已下了決心。可現在他還得說話,說自己的話。當然,調子要降低,讓他們聽得懂,也不能叫他們太震驚。還有,對於不熟悉的東西不能假裝熟悉,別人誤以為他熟悉,也不能默認。為了實行這個決定,在兩位弟兄談起大學行話,幾次提到「三角」時,馬丁·伊甸便問:
「『三角』是啥?」
「三角課」諾爾曼說,「一種高級數學。」
「什麼是『數學』?」他又提出一個問題。諾爾曼不禁笑了。
「數學,算術,」他回答。
馬丁·伊甸點了點頭。那彷彿無窮無盡的知識遠景在他眼前閃現了一下。他見到的東西具體化了——他那異於常人的想像力能使抽像變得具體。這家人所象徵的三角、數學和整個知識領域經過他頭腦的煉金術一冶煉便變成了美妙的景物。他眼中的遠景是綠色的葉叢和林中的空地,或是閃著柔和的光,或為閃亮的光穿透。遠處的細節則為一片紅通通的霧寓所籠罩,模糊不清。他知道在那紅霧的背後是未知事物的魅力和浪漫故事的誘惑。對他,那頗像是美酒。這裡有險可探,要用腦子,要用手,這是一個等著被征服的世界——一個念頭立即從他的意識背後閃出:征服,博得她的歡心,博得他身邊這個百合花一樣蒼白的仙靈的歡心。
他心中這熠熠閃耀的幻影卻被亞瑟撕破了,驅散了。亞瑟整個晚上都在誘導這個野蠻人露出本相。馬丁·伊甸想起了自己的決定,第一次還原到了自我。起初是自覺的、故意的,但立即沉浸於創造的歡樂之中。他把他所知道的生活呈現到了聽眾的眼前。走私船翠鳥號被緝私船查獲時他是船上的水手。那過程他親眼目睹,大有可講的。他把洶湧的大海和海上的船與人呈現到了聽眾面前。他把他的印象傳達給了他們,讓他們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以藝術家的才能從無數的細節中進行選擇,描繪出了五光十色閃亮燃燒的生活場景,並賦予了官行動。他以粗護的雄辯、激清和強力的浪濤席捲了聽眾,讓他們隨著他前進。他常以敘述的生動和用詞的潑辣使他們震驚。但他在暴力之後總緊跟上一段優美的敘述,在悲劇之後又常用幽默去緩解,用對水手內心的乖戾和怪僻的詮釋去緩解。
他講述時那姑娘望著他,眼裡閃爍著驚訝的光。他的火焰溫暖著她,使她懷疑自己這一輩子都似乎太冷,因而想向這個熊熊燃燒的人靠近,向這座噴發著精力、雄渾和剛強的火山靠近。她感到必須向他靠近,卻也遭到抵抗,有一種反衝動逼使她退縮開去。那雙傷破的手今她反感,它們叫勞動弄得很髒,肌理裡已嵌滿了生活的污穢。他那脖子上的紅印和鼓突的肌肉叫她反感。他的粗魯也叫她害怕;他的每一句粗話都是對她耳朵的侮辱;他生活中的每個粗野的側面都是對她靈魂的褻瀆。可他仍不斷地吸引著她。她認為他之所以能對她在這種力量是因為他的邪惡。她心中最牢固樹立的一切都動搖了。他的傳奇和冒險故事粉碎著傳統。生命在他那些唾手而得的勝利和隨時爆發的哈哈大笑面前再也不是嚴肅的進取和克制,而成了供他隨意擺弄顛倒的玩具,任隨他滿不在乎地度過、嬉戲,滿不在乎地拋棄。『那就玩下去吧!」這話響徹了她的心裡,「既然你想,就偎過去,用雙手按住他的脖子吧!」這種想法之魯莽放肆嚇得她幾乎叫出聲來。她估計著自己的純潔和教養,用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他所缺少的一切作對比,卻都沒有用。她望望周圍,別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若不是見她的母親眼裡有駭異的表情,她幾乎要絕望了。不錯,母親的駭異是如醉如癡的駭異,但畢竟是駭異。這個從外界的黑暗中來的人是邪惡的,她母親看出來了,而母親是對的。她在一切問題上都相信她母親,這次也一樣。他的火焰再也不溫暖了,對他的畏懼再也不痛苦了。
後來她為他彈鋼琴,聲勢煊赫地向他隱約地強調出兩人之間那不可逾越的鴻溝。她的音樂是條大棒,狠狠地擊在他的頭頂,打暈了他,打倒了他,卻也激勵了他。他肅然竦然地望著她。鴻溝在他心裡加寬了,跟在她心裡一樣。可是他跨越鴻溝的雄心卻比鴻溝的加定增長得更快。他這推敏感的神經叢太複雜,不可能整個晚上默視著一條鴻溝無所作為,特別是在聽著音樂的時候,他對音樂敏感得出奇。音樂像烈酒一樣燃起他大膽的激情。音樂是麻醉劑,抓住他的想像力,把他送到了九霄雲外。音樂驅散了骯髒的現實,以美感滿溢了他的心靈,解放了他的浪漫精神,給它的腳跟裝上了翅膀。他並不懂她彈的是什麼。那音樂跟他所聽過的砰砰敲打的舞廳鋼琴曲和吵鬧喧囂的銅管樂是兩回事,可是他從書本上讀到過對這類音樂的提示。他主要依靠信心去欣賞她的音樂。起初他耐心地等待著節奏分明的輕快旋律出現,卻又因它不久便消失而迷惘。他剛抓住節奏,配合好想像,打算隨它翱翔,那輕快的節奏卻在一片對他毫無意義的混亂的喧囂中消失了。於是他的想像便化作惰性物體,摔到了地上。
有一回他忽然感到這一切都含有蓄意拒絕的意思,他把捉住了她的對抗情緒,力圖弄明白她擊打著琴鍵所傳達給他的信息,卻又否定了這種想法,認為她用不著,也不可能那麼做,便又更加自由地沉浸於旋律之中。原有的歡樂情緒也隨之誘發。他的腳再也不是泥腳,他的肉體變得輕靈飄逸;眼前和內心出現了一片燦爛的光明。隨即,他眼前的景象消失了,他自己也悄然遠行,到世界各地浪游擊了。那世界對他非常可愛。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切融會為一個輝煌的夢,擠滿了他的幻想。他進入了一個陽光普照的國度的陌生的海港,在從沒人見過的野蠻民族的市場上漫步。他曾在海上溫暖得透不過氣來的夜裡聞到過的香料島上的馨香又進入了他的鼻孔。在迎著西南貿易風行駛在赤道上的漫長的日子裡,他望著棕相搖曳的珊瑚島逐漸在身後的碧海裡沉沒,再望著棕相搖曳的珊瑚島逐漸從前面的碧海裡升起。場景如思想一樣倏忽來去。他一時騎著野牛在色彩絢麗、宛如仙境的彩繪沙漠1上飛馳;一時又穿過閃著微光的熱氣俯瞰著死亡谷2的曬白了的墓窟。他在快要凍結的海洋上划著槳,海面上巍然高聳的龐大冰山熠耀在陽光裡。他躺在珊瑚礁的海灘上,那兒的椰樹低垂到濤聲輕柔的海面,一艘古船的殘骸燃燒著,閃出藍色的火苗。火光裡人們跳著呼啦舞3。為他們奏樂的歌手們彈奏著叮叮噹噹的尤克裡裡琴4,擂著轟隆作響的大鼓,高唱著野蠻的愛情歌曲。那是縱情於聲色之樂的赤道之夜。背景是襯著一天星星的火山口輪廓,頭頂是一彎蒼白的漂浮的月牙兒。天穹的低處燃燒著南十字座的四顆星星——
1彩繪沙漠:美國亞利桑納州中部偏北的一片高原沙漠,在科羅拉多河以東,以岩層色彩斑斕得名。
2死亡谷: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部和內華達州北部的一個乾燥高溫的沙漠盆地,其中有西半球陸他的最低點,低於海平面282英尺。
3美國夏威夷的波利尼西亞女子跳的一種動作類似啞劇的舞蹈,又叫草裙舞。
4一種吉他型四弦撥奏樂器。
他是一架豎琴,一生的經歷和意識是他的琴弦,音樂之潮是吹拂琴弦使之帶著回憶和夢想顫抖的風。他不光是感受。他的感知以形象、顏色和光彩的形式積聚,並以某種昇華的神奇的方式實現他大膽的想像。過去。現在和將來交匯融合。他在遼闊而溫暖的世界上踟躕,並通過高尚的冒險和高貴的業績向她奔去,他要跟她在一起,贏得她、摟著她、帶著她飛翔,穿過他心靈的王國。
這一切的跡像她在轉過頭去時都在他臉上看到了。那是一張起了變化的面孔。他用閃亮的大眼睛穿透了音樂的帷幕看到了生命的跳躍、律動,和精神的巨大幻影。她吃了一驚。那結結巴巴的粗魯漢子不見了,儘管那不稱身的衣服、傷痕纍纍的手和曬黑了的面孔依然如故。但這只不過宛如監牢的柵門,她通過柵門看到的是一個懷著希望的偉大靈魂。只因他那在弱的嘴唇不善表達,他只能詞不達意地說話,或是啞口無言。這一點她只在瞬間看到,轉瞬間那粗魯漢子又回來了。她因自己離奇的幻覺感到好笑。可那瞬息的印象卻縈繞在她心裡不去。夜深了,他結結巴巴地告了別,打算離開。她把那卷史文朋和一本勃朗於借給了他——她在英文課裡就修勃朗寧。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表示感謝時很像個孩子。一陣母性的憐愛之情從她心裡油然湧起。她忘記了那莽漢、那被囚禁的靈魂;忘記了那帶著滿身陽剛之氣盯著她、看得她快樂也害怕的人。她在自己面前只看見一個大孩子在跟自己握手,那手滿是老繭,像把豆蔻挫子,挫得她的皮膚生疼。這時那大孩子正在結巴地說:
「這是找平生最美好的一夜。你看,這裡的東西我不習慣……」他無可奈何地望望四周,「這樣的人,這樣的房子,我全都覺得陌生,可我都喜歡。」
「希望你再來看我們,」她趁他跟她的哥哥告別時說。
他拉緊帽子,突然一歪身子死命地跑出門去,不見了。
「喂,你們覺得他怎麼樣?」亞瑟問。
「非常有趣,是一陣清新的臭氧,」她回答,「他有多大?」
「二十歲——差點二十一。我今天下午問過地。沒想到他會那麼年青。」
我比他還大三歲呢,她和哥哥們吻別時心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