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幕拉開的時候了.一切化妝都已細心地完成了,演員們坐下來靜等.雇來的小樂隊指揮用他的指揮棒在樂譜架上暗示地敲了一下,於是樂隊開始奏起了啟幕時的柔和樂章.
赫斯渥停止了交談,和杜洛埃以及他的朋友薩加.莫裡生一起朝他們的包廂走去.
"現在讓我們來瞧瞧這小姑娘演得怎麼樣,"他壓低聲音對杜洛埃說,不讓旁人聽到.
第一幕客廳那場戲裡已有六個演員出現在舞台上.杜洛埃和赫斯渥一眼就看出嘉莉不在其中,於是他們繼續輕輕地交談.這一場裡的主要人物是莫根太太.荷格蘭太太和替代了班貝格先生的那個演員.那個職業演員的名字叫巴頓,他除了不怯場這一點外,幾乎一無可取.不過就目前而言,不怯場顯然是最重要的了.演珍珠的莫根太太緊張得手足無措,荷格蘭太太則嚇得嗓子也沙啞了.演員們個個腿腳發軟,勉強背著台詞,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幸虧觀眾們懷著希望和善意,才沒有騷動不安,才沒有對令人難堪的演出失敗表示遺憾.
赫斯渥對此根本不在意.他早就預料這演出不值一看.他關心的只是這演出能勉強過得去,這樣他在演出結束後可以有個借口向嘉莉表示祝賀.
但是在最初的驚慌失措以後,演員們已經克服了砸台的危險.他們毫無生氣地繼續演下去,把原來準備用的表情幾乎忘得乾乾淨淨,戲演得乏味極了.就在這時候,嘉莉出場了.
赫斯渥和杜洛埃馬上看出,她和別人一樣,也嚇得膝蓋發軟了.她怯怯地走上舞台,說道:
"啊,先生,我們從8點開始就在等你了."但是她說得那麼有氣無力缺乏表情,聲音又那麼微弱,真是令人為她痛苦.
"她嚇壞了,"杜洛埃低低地對赫斯渥說.
經理沒有吱聲.
接下來她應該用開玩笑的口氣說一句幽默的台詞:
"噢,照你這麼說,我是你的救命仙丹了."
但是她說得那麼平淡,真讓人難受得要死.杜洛埃坐立不安了,赫斯渥卻一點不動聲色.
接下來又有一處,羅拉應該悲傷地預感到災難迫在眉睫,站起身來幽幽地說:
"珍珠,我真希望你當時沒說這些話.你該知道張冠李戴這句成語啊."
由於缺乏表情,這句話說得可笑之極.嘉莉一點沒進入角色,她似乎是在說夢話,看起來她非演砸不可了.她比莫根太太還要糟糕,那位太太倒多少有點鎮定下來,至少現在已經能把台詞說清楚了.杜洛埃掉頭看觀眾的反應,觀眾們在默默地忍耐,當然在期待整個演出有個起色.赫斯渥把目光固定在嘉莉身上,似乎想施展懾心術使她演得好一些,用心靈感應把自己的決心灌注到她身上.他真為她難過.
又過了幾分鐘,該輪到她念那個陌生壞蛋送來的信了.念信前,是那個職業演員和一個叫斯諾蓋的角色的對話.斯諾蓋是由一個小個子美國人演的.這個角色是個瘋瘋癲癲的獨臂士兵,現在改行當了信差.這小個子演這角色時還真發揮了一點幽默感,讓觀眾耳目略微一新.他用天不怕地不怕的挑戰神氣大聲嚷著他的台詞,儘管沒有把劇中應有的幽默口氣表現出來,演得還是很逗人發笑的.但是現在他下台了,劇情又回到了悲哀的基調.嘉莉是這一幕的主角,可是她還沒有克服她的怯場.在和強行闖入的歹徒交鋒的那場戲裡,她演得無精打采,全無生氣,讓觀眾無法忍受下去.等她終於下了台,他們才鬆了口氣.
"她太緊張了,"杜洛埃說,自己也感到這批評太溫和,沒有說出實際狀況.
"最好到後台去給她鼓鼓勁."
杜洛埃很樂意做些什麼來改變這令人難堪的局面.他急急繞到側門,友好的看門人放他進了後台.嘉莉正虛弱地站在舞台的邊廊,等著喚她上台的提示,身上的力氣和勇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喂,嘉德,"他看著她說道,"你千萬別緊張.打起精神來,不要把外面那些傢伙放在心上.你有什麼好怕的呢?"
"我也不知道,"嘉莉說,"我好像演不上來了."
不過她對推銷員的來到很感激.看到其他演員都這麼緊張,她的勇氣也消失了.
"來",杜洛埃說,"鼓起勇氣來.有什麼好怕的呢?你現在上台去,好好演一場.你有什麼要擔心的呢?"
推銷員富有感染力的活躍情緒使嘉莉振作了一些.
"我演得那麼糟嗎?"
"一點不糟,你只要再加一點生氣就行了.就像你上次演給我看的那樣.就像那天晚上那樣,把你的頭這麼一揚."
嘉莉想起在家裡她演得非常成功,她現在竭力要使自己相信她能演得上來.
"下面是哪一場?"他說著看了一眼她正在研究的台詞.
"嗯,就是我拒絕雷埃的那場戲."
"好,你演這場戲時要活潑一些,"推銷員說,"要演得生氣勃勃,這是關鍵.拿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勁兒來演戲."
"下面該你了,麥登達小姐,"提示員說.
"啊呀,天哪!"嘉莉說.
"你要是害怕,就是大傻瓜一個,"杜洛埃說,"來吧,振作起來.我就在這裡看著你."
"真的?"嘉莉說.
"真的,上台吧,別害怕."
提示員向她做了一個手勢.
她開始往外走,還是像剛才那麼虛弱,但是她的勇氣突然有點恢復了.她想到杜洛埃在看著她.
"雷埃,"她溫柔地說,她的聲音比上一場鎮定多了.這場戲在排演時曾大得導演的賞識.
"她比剛才鎮定多了,"赫斯渥心裡想.
她演得沒有排演時那麼好,但比剛才強多了,觀眾至少沒有反感.整個劇組的演出都有所改善,所以觀眾沒有太注意她的提高.他們現在演得好多了,看來這齣戲演得已能將就過去,至少在不太難的那幾場裡可以過得去了.
嘉莉下台時又激動又緊張.
"怎麼樣?"她看著他問道,"好一些了嗎?"
"是啊,好多了.就這樣演.要演活它.這一場比剛才要強10倍,比上一場強多了.繼續這樣演,情緒高昂些-鎮,他們一下."
"真的比剛才強嗎?"
"真的,不騙你.下一場是什麼?"
"就是舞會那一場."
"哇!這一場你一定可以演好,"他說.
"我可沒有把握,"嘉莉回答.
"喂,丫頭,"他叫了起來,"這一場你不是演給我看過嗎?你上了台就這麼演,你會感到好玩的.就像在家裡那麼演.你如果在台上演得像在家時那麼流暢,我敢打賭你一定成功.你和我賭什麼?你一定行的."
這個推銷員往往熱心和好意過了火,說起話來就沒個分寸了.不過他真的認為嘉莉在舞會那場演得非常出色.他想讓她在台上當著觀眾也這麼表演.他這麼熱情,全是由於當時這種場合的氣氛.
到了該上場時,他已卓有成效地給嘉莉打足了氣.他開始讓她感覺到她似乎確實能演好的.他和她說著話時,她以往的那種渴求和傷感情緒又回到了她身上.劇情進展到該她出場時,她的感情正達到高潮.
"我想我能演得好."
"當然,你一定能的.走著瞧吧."
台上,凡.達姆太太正在含沙射影地對羅拉進行誹謗.嘉莉聽著,突然有了一種感觸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她的鼻孔輕輕地嗤著.
"這就是說,"扮演雷埃的職業演員正在說,"社交界對於侮辱總是殘忍地以牙還牙.你有沒有聽說過西伯利亞的狼群?要是有一個狼因為羸弱而倒下,其它的狼就會把它吞吃下去.我這個比喻不文雅,但是社交界有種品性很像狼.羅拉冒充貴小姐欺騙了社交界,這個裝模作樣的社交界當然對這種欺瞞切齒痛恨."
聽到自己在舞台上的名字,嘉莉吃了一驚,她開始體會到羅拉處境的難堪,體會到被社會遺棄的人的種種感情.她留在舞台的邊廊,沉浸在越來越激憤的情緒中,除了自己沸騰的血液,她幾乎什麼也沒有聽到.
"來吧,孩子們,"凡.達姆太太道貌岸然地說,"我們要看好自己的東西.有這麼一個手段高明的賊進了門,這些東西就得看看牢了."
"該你了,"提示員在她身邊說,但她沒有聽到.她已經在靈感的引導下,邁著優雅的步子沉著鎮定地走向前去.她出現在觀眾面前,顯得美麗而高傲.隨著劇情的進展,當社交界的群狼輕蔑地將她拒之千里之外時,她漸漸變得冷漠蒼白,孤單無依.
赫斯渥吃驚地眨了眨眼睛,受到了感動.嘉莉的真摯感情已像光波照到戲院的最遠的角落,打動了劇場中每個觀眾的心.能令全世界傾倒的激情的魔力現在出現在舞台上.
觀眾原先散漫的注意力和情感現在都被吸引住了,像鉚釘一樣牢牢地固定在嘉莉身上.
"雷埃!雷埃!你為什麼不回到她身邊去?"珍珠在叫.
每雙眼睛都盯著嘉莉.她仍然是那麼高傲,帶著輕蔑的表情.他們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而移動,目光緊隨著她的目光.
演珍珠的莫根太太向她走近.
"我們回家吧,"她說.
"不,"嘉莉回答.她的聲音第一次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你留下來,和他在一起!"
她幾乎譴責般地用手指著她的情人.接著她又淒然說道:"我不會讓他再難受幾天了."這淒楚因樸實單純而更震人心弦.
赫斯渥意識到他現在看到的是傑出的表演藝術.落幕時觀眾的掌聲,加上這是嘉莉演的這個事實,更提高了他對這表演的評價.他現在認識到她的美.她所做的事遠遠超出於他的能力範圍.想到她是他的人,他感到極度的喜悅.
"好極了,"他說道.一陣強烈的衝動使他站起身來,朝後台門走去.
當他進了後台門找到嘉莉時,她仍然和杜洛埃在一起.他的感情洶湧澎湃,為她所表現的藝術力量和情感所傾倒.他真想以情人的滿腔熱情傾訴他的讚美,偏偏杜洛埃在場.杜洛埃對嘉莉的愛也在迅速復甦,他甚至比赫斯渥還著迷,至少他理所當然地表現得更熱烈.
"哇,"杜洛埃說,"你演得出色極了.真是了不起.我早就知道你能演好.啊,你真是個迷人的小姑娘."
嘉莉的雙眼發出了成功的光輝.
"我真的演得不錯嗎?"
"還用問嗎?當然是真的了.你難道沒聽到剛才的鼓掌聲嗎?"
直到現在還隱隱傳來掌聲.
"我也想我演得差不離我有這感覺."
就在這時赫斯渥走了進來.他本能地感到了杜洛埃身上的變化.他看出這推銷員現在和嘉莉非常親熱,這使他心裡馬上妒火中燒.他馬上懊悔自己不該打發他到後台來,也恨他夾在自己和嘉莉的中間.不過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掩飾得非常之好.他的眼睛裡幾乎仍然閃著往日那種狡黠的光芒.
"我心裡想,"他注視著嘉莉說道,"我一定要到後台來告訴您,您演得有多麼出色,杜洛埃太太.真讓人愉快."
嘉莉明白了他的暗示,於是答道:
"啊,謝謝你."
"我正在告訴她,我認為她演得棒極了,"杜洛埃插進來說.他現在為自己擁有的姑娘洋洋得意.
"是啊,棒極了."赫斯渥說著和嘉莉四目相交.嘉莉從他的眼裡看到了那些無聲的話語.
嘉莉開心地大笑.
"如果您在餘下的戲裡演得像剛才一樣好,您會讓我們大家認為您是個天生的女演員."
嘉莉又粲然一笑.她體會到赫斯渥痛苦的處境,因此很希望自己能夠單獨和他在一起.可是她不理解杜洛埃身上的變化.赫斯渥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感情,又無時無刻不在妒忌杜洛埃的在場,所以弄得說不出話來,只好以浮士德般的風度鞠躬告退.一到外面,他就妒忌得咬牙切齒.
"該死的!"他心裡說,"難道他一直要這麼擋住我的道嗎?"他回到包廂裡情緒很壞,想到自己的不幸處境,連聊天的興致也沒有了.
下一幕的幕布升起時,杜洛埃回到了座位上.他情緒很活躍,很想和赫斯渥說點悄悄話.但是赫斯渥假裝在全神貫注地看戲,目光盯在台上,儘管嘉莉還沒出場.台上演的是一小段她出場前的通俗喜劇場面,但是他並沒有注意台上演的是什麼,只顧想自己的心事,都是些令人傷心的思緒.
劇情的進展並沒有改善他的情緒.嘉莉從現在起輕易地成了人們興趣的焦點.觀眾在第一個壞印象以後,本來以為這戲演得糟透了,毫無可取之處.現在他們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在平庸之處也看到了力度.觀眾的反應使嘉莉感到振奮,她恰如其份地演著自己的角色,儘管並沒有第一長幕結束時那種引起人們強烈反響的激情.
赫斯渥和杜洛埃兩人看著她的俏麗的身影,愛心更加熾烈.她顯示出來的驚人才華,在這種金碧輝煌的場面中效果突出地展露出來,又得到劇情表現的情感和性格的適當烘托,使她在他們眼裡更加迷人.在杜洛埃眼裡,她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嘉莉了.他盼望和她一起回家,以便把這些話告訴她.他急不可耐地等著戲終場,等著他們單獨回家的時刻.
相反,赫斯渥從她新展露的魅力中更感到自己處境悲慘可憐.他真想詛咒身旁這個情敵.天哪,他甚至連盡情地喝聲采也不行.這一次他必須裝出無動於衷的樣子,這使他心裡感到苦澀.
在最後一幕裡,嘉莉的兩個情人被她的魅力弄得神魂顛倒,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赫斯渥聽著戲的進展,心裡在想嘉莉什麼時候會出場.他沒有等很長時間.劇作家安排劇中的其他人兜風取樂去了,於是嘉莉一個人出場了.可以說這是赫斯渥第一次有機會看到嘉莉一個人面對觀眾,因為在其他幾幕裡總有某個陪襯的角色在場.她剛出場,他就突然有個感覺,她剛才的感染力,第一幕結束時把他緊緊吸引住的感染力,又回到了她身上.隨著整個劇情臨近尾聲,大顯身手的機會眼看沒有了,她積蓄的情感似乎越來越高漲.
"可憐的珍珠,"她的悲憫的聲音發自肺腑,"生活中缺少幸福已經夠不幸的了.可是看到一個人盲目地追求幸福,卻與幸福失之交臂,就太慘了."
她哀傷地凝視著外面開闊的海面,一個手臂無力地倚在光亮的門柱上.
赫斯渥對於她的同情油然而生,同時不禁自怨自哀.他簡直認為她是在對他說話.她說話的語氣和一舉一動就像一支憂傷的樂曲,娓娓敘述著自己內心的感受.再加上他自己和嘉莉之間感情的牽纏,更使他產生了這種錯覺.悲傷的感情似乎總是對個人而發,具有令人淒惻的力量.
"其實,她和他生活在一起會非常幸福的."那小女演員在繼續往下說,"她的快樂性格和她朝陽般的笑臉會給任何一個家庭帶來生氣和歡樂."
她慢慢轉過身來,面對著觀眾,但她似乎並沒有看到他們.她的舉止自然簡單,就好像只有她一個人在場.然後她在一個桌子旁坐下來,一邊信手翻著書,一邊仍在想心事.
"我再也不去企盼無望的東西了,"她幾近歎息地低低說道,"我再也不在這茫茫世界拋頭露面了.這世上除了兩個人,誰也不會知道我的下落.那個純潔的姑娘將會成為他的妻子,我要把她的幸福當作我的幸福."
她的獨白被一個叫作桃花的角色打斷了,這讓赫斯渥感到遺憾.他不耐煩地轉動身子,只盼著她繼續說下去.她令他著迷蒼白的臉色,婀娜的身影,珠灰色的衣裙,頸子上掛著的珍珠項鏈.嘉莉看上去疲憊無助,需要人保護.在這感人的戲劇環境中,他的感情越來越激動,他真想走上前去,把她從痛苦中解救出來,自己也從中得些樂趣.
不一會兒,台上又只剩嘉莉一個人了.她正在心情激動地說:
"我必須回城裡去,不管有什麼危險等在那裡.我必須去.能悄悄地去就悄悄地去,不能悄悄去就公開去."
外面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傳來雷埃的聲音:
"不用了,這馬我不騎了.把它牽到馬廄去吧."
他走了進來.接下來的這場戲在赫斯渥身上造成的感情悲劇,不亞於他的特殊複雜的生涯帶來種激情已控制了她的情緒.赫斯渥和杜洛埃都注意到她的感情越來越激烈.
"我還以為你已經和珍珠一起走了,"她對她的情人說.
"我是和她一起走了一段路.不過只走了一里路我就和他們分手了."
"你和珍珠沒有爭吵吧?"
"沒有.噢,是的,我是說我們一直合不來.我們關係的晴雨表總是-多雲轉陰,."
"是誰不好?"她從容地問道.
"不能怪我,"他悻悻地說,"我知道我盡了力了,什麼該說的我都說了可是她"
這段話巴頓說得相當糟糕.但是嘉莉以她感人的魅力補救了局面.
"不管怎麼說,她是你太太."她說話時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安靜下來的男演員身上,聲音變得那麼輕柔悅耳:"雷埃,我的朋友,婚姻生活中不要忘了談情說愛時的誓言,你不該對你的婚姻生活發牢騷."
她把她的一雙纖手懇求般地緊緊合在一起.
赫斯渥微微張著嘴專注地看著,杜洛埃滿意得簡直坐不住了.
"作為我的妻子,不錯,"那男演員接口說.相形之下,他演得差多了.但是嘉莉已經在台上造成了一種溫柔的氣氛,這種氣氛並沒有受到他的影響.她似乎沒有感覺到他演得很糟.即使跟她配戲的只是一段木頭,她也可以演得幾乎一樣出色.因為她是在和她想像中的角色對話,其他人的演技影響不了她.
"這麼說,你已經懊悔了嗎?"她緩緩地說.
"我失去了你,"他說著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所以只要哪個賣弄風情的姑娘給我一點鼓勵,我就昏了頭.這要怪你不好你自己知道你為什麼離開了我?"
嘉莉慢慢轉過身去,好像在暗中竭力克制某種衝動.然後她又轉過身來.
"雷埃,"她說,"我最感欣慰的是想到你把自己的全部的愛給了一個賢惠的姑娘,一個在身世.財產和才華上和你相般配的姑娘.瞧你現在和我說的是什麼話啊.你為什麼總和自己的幸福作對呢?"
她最後的問題問得那麼自然,在觀眾和情人聽來,她的話好像是對他們個人而發.
終於輪到她的情人叫了起來:"讓我們恢復以往的關係吧."
嘉莉的回答溫柔感人:"我不能像以往那樣待你了.過去的羅拉已經死了.不過我可以用羅拉的魂靈和你說話."
"那麼你就這樣對待我吧,"巴頓說.
赫斯渥身子前傾.所有的觀眾都肅靜無聲,全神貫注地注意著台上.
"你所看中的女人不管是聰明還是虛榮,"嘉莉悲傷地凝視著重重倒在椅子裡的情人說道,"不管是美麗還是平常,不管是有錢還是貧寒,她只有一樣東西可以給你,也可以不給你那就是她的心."
杜洛埃感到嗓子哽咽了.
"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的才華,這一切她都可以賣給你.但是她的愛是無價之寶,任何金錢也買不到的."
經理覺得這哀訴是對他個人而發,就好像他們倆單獨在一起,他幾乎忍不住要為他所愛的女子流淚.她是那麼孤弱無助,那麼悲傷淒婉,又那麼嫵媚動人,楚楚可憐.杜洛埃也是情不自已,愛得發狂.他決定不能像以往那樣對嘉莉了.對,他要娶她!她配做他的太太.
"她只要一樣回報,"嘉莉又說,她幾乎沒有去聽演情人的演員無力蒼白的回答,而讓自己的聲音更和諧地溶入樂隊所奏的淒涼的音樂中去:"她只想在你的目光中看到忠誠,從你的聲音中聽到你的溫柔多情和仁愛.你不要因為她不能立刻理解你的活躍思想和遠大抱負而瞧不起她.因為在你遭受最大的不幸和災難時,她的愛還會伴隨著你,給你以安慰."她在繼續往下說,赫斯渥必須用他最大的意志力才能壓抑和控制自己的感情."你從樹那裡可以看到力量和高貴,但是不要因為花只有芬芳而鄙視它."最後,她用溫柔的口氣說道:"記住,愛是一個女人唯一可以給予的東西."她著重強調了"唯一"這個詞,說得那麼奇妙那麼親切."但是這是上帝允許我們帶到陰間去的唯一東西."
這兩個男人倍受愛情的煎熬,十分痛苦,幾乎沒有聽到這一場結束時的幾句話.他們眼中只看到他們的偶像以迷人的風度在台上走動,繼續保持著他們以前從未意識到的魅力.
赫斯渥下了種種決心,杜洛埃也是如此.他們一起使勁鼓掌,要嘉莉出來謝幕.杜洛埃把手掌都拍疼了,然後他跳了起來,往後台走去.他離開時嘉莉又出來謝幕,看到一個特大花籃正從過道上急急送上來,她就站在台上等.這些花是赫斯渥送的,她把目光投向經理的包廂,和他的目光相遇,嫣然一笑.他真想從包廂裡跳出來去擁抱她,全然不顧他的已婚身份需要小心從事,他幾乎忘了包廂裡還有熟人在場.天哪,他一定要把這可愛的姑娘弄到手,哪怕他得付出一切代價!他必須立即行動.這下杜洛埃就要完蛋了,你別忘了這一點.他一天也不願意再等了,不能讓這個推銷員擁有她.
他激動萬分,包廂裡再也坐不住了.他先走到休息室,隨後又走到外面街上思索著.杜洛埃沒有回包廂.幾分鐘後最後一幕也結束了.他發瘋似地想和嘉莉單獨在一起,詛咒自己的運氣太糟了,明明想告訴她他有多麼愛她,明明想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偏偏還必須裝模作樣地微笑.鞠躬,裝作陌路人的樣子.看到自己的希望落空,他呻吟了.甚至在帶她去吃夜宵時,他還得裝出一副客氣的樣子.最後他走到後台向她問候.演員們都在卸裝穿衣交談,匆匆走來走去.杜洛埃正在自我陶醉地誇誇其談,激動和激情溢於言表.經理費了好大的勁才克制了自己的情緒.
"當然我們得去吃點夜宵,"他說.他的聲音和他的真實情感大相逕庭,成了一種嘲諷.
"哎,好吧,"嘉莉微笑說.
這小女演員興高采烈,第一次體會到被人寵愛的滋味,有生以來第一次成了受人仰慕被人追求的對象.成功帶來的獨立意識還只是初露萌芽.她和情人的關係完全顛倒過來了,現在輪到她俯允施惠,不再仰人鼻息了.她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在她屈尊俯就時,她的神態中有一種說不盡的甜美溫柔.當她一切就緒時,他們登上等在那裡的馬車駛往商業區.她只找到一次機會表達自己的感情,那是當經理在杜洛埃前頭登上馬車坐在她身邊的時候.在杜洛埃上車前,她溫柔衝動地捏了一下赫斯渥的手.經理欣喜若狂,為了單獨和她在一起,就算要他出賣靈魂也願意."啊,"他心裡說,"愛的痛苦啊!"
杜洛埃一個勁地纏著嘉莉,自以為他是嘉莉心目中的唯一情人.吃夜宵時他的過份熱情使那兩個情人大為不快.赫斯渥回家時感到,如果他的愛無法得到發洩,他就要死了.他熱烈地對嘉莉悄悄說:"明天."她聽懂了.和推銷員以及他的情人分手時,他真恨不得把他殺了,嘉莉也感到很痛苦.
"晚安,"他裝出輕鬆友好的神氣說道.
"晚安,"小女演員溫情脈脈地說.
"這傻瓜!"他心裡在罵.現在他恨透了杜洛埃:"這白癡!我要讓他嘗嘗我的手段,而且很快!明天走著瞧吧."
"哇,你真是個奇跡,"杜洛埃捏了捏嘉莉的手臂,心滿意足地說,"你真是世上最嫵媚可愛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