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埃這次出差回到芝加哥以後,對於他所屬的秘密會社比以前關心了.這是因為上次出門做生意時,他對秘密會社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認識.
"我告訴你,"另一個旅行推銷員對他說,"這是件大事.你瞧瞧人家哈森斯達.他並不怎麼機靈.當然他所屬的那家商號給他撐了腰,但是光靠這點是不夠的.你知道,他靠的是他在會社裡的地位.他在共濟會裡地位很高,這一點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有一個秘密切口,那個切口代表了他的身份."
杜洛埃當場決定,他今後對這種事要更關心一點.所以等他回到芝加哥,他就到他那個會社的當地支部所在地去走走.
"聽我說,杜洛埃,"哈萊.昆塞爾先生說,他在兄弟會的這個支部裡身居要職,"你一定能幫我們解決這個難題."
當時剛散了會,大家正在活躍地交談和寒暄.杜洛埃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和十來個熟人聊著,開著玩笑.
"你們有什麼打算嗎?"他對他秘密會社的兄弟笑臉相迎,態度和氣地問道.
"我們在考慮過兩個星期舉行一場演出.我們想瞭解一下你是不是認識什麼姑娘可以演一個角色一個很容易演的角色."
"沒問題,"杜洛埃說,"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沒有費心去想想他其實並不認識什麼姑娘可以請來演戲的.但是他天生的好心腸使他一口答應了下來.
"嗯,我來告訴你我們的打算,"昆塞爾先生繼續說道,"我們想給支部買一套新傢俱.但是目前財務處沒有足夠的錢.因此我們想搞點娛樂活動籌款."
"對,這主意不錯,"杜洛埃插嘴說.
"我們這裡有好幾個小伙子很有才能.哈萊.比爾別克善於扮黑人,麥克.劉易土演悲劇沒問題.你聽過他朗誦《山那邊》嗎?"
"沒有."
"那我告訴你,他念得好極了."
"你要我找位小姐來串個角嗎?"杜洛埃問道,他急於要結束這個話題,好談點別的事."你們打算演哪個戲?"
"《煤氣燈下》,"昆塞爾先生說.他指的是奧古斯丁.戴利寫的那個有名的戲.那個戲在戲院演出時曾經轟動一時,非常叫座.現在已經降格為業餘劇團的保留節目,其中難演的部分已經刪除,劇中的角色也減少到最低的限度.
杜洛埃以前曾經看過這齣戲.
"好,"他說,"這個戲選得不錯,會演好的.你們會賺到不少錢的."
"我們想會成功的,"昆塞爾先生說."你千萬別忘了,給我們找位小姐演羅拉這個角色."他說完的時候杜洛埃已經顯出坐立不安的樣子.
"你放心吧,我會給你們辦到的."
他說著走開了.昆塞爾先生一說完,他就把這件事幾乎丟到腦後去了.他甚至沒想到問問演戲的時間和地點.
過了一兩天,杜洛埃收到一封信,通知他星期五晚上第一次排演,請他把那位小姐的地址盡快告訴他們,以便把她的台詞送去.杜洛埃這才想起他自己承諾的事.
"見鬼,我哪裡認識什麼人啊?"這個推銷員搔著他粉紅的耳朵,心裡想,"會演戲能串個角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他在腦子裡把他認識的那些女人的名字篩了一遍,最後確定了一個人.選中她主要是因為她家住在西區,找起來方便.他心裡打算晚上出門時順便去找她,但是當他坐上街車往西去時,他把這事兒壓根忘了,一直到夜裡看《晚報》時,才想起自己該干沒幹的事.報上在秘密會社通知的標題下有一條三行的小消息.消息說,兄弟會寇斯特支部將於16日在阿佛萊禮堂演出,屆時將上演《煤氣燈下》一劇.
"天哪,"杜洛埃叫了起來,"我把這事兒忘了."
"什麼事啊?"嘉莉問.
他們當時正坐在可以當廚房的那間房間的小桌子旁.嘉莉有時在那裡開飯.今晚上她心血來潮,準備了一桌子可口的飯菜.
"嗯,是我們支部演戲的事.他們想演個戲,請我給他們找位小姐串個角."
"他們想演哪出戲?"
"《煤氣燈下》."
"什麼時候?"
"16號."
"那你怎麼不給他們找啊?"嘉莉問.
"我不認識什麼人嘛,"他回答.
他突然抬起頭來.
"嘿,你來演這個角色怎麼樣?"他問.
"我?"嘉莉說,"我不會演戲."
"你怎麼知道不會呢?"杜洛埃沉思地問道.
"因為我從來沒演過戲,"嘉莉回答.
但是對於杜洛埃的這個提議她仍然感到很開心,她興奮得眼睛也發光了.如果說有什麼事讓她感興趣的話,那就是舞台藝術了.
杜洛埃按照他的老脾氣,一旦有了這個省事的法子,就緊緊抓住不放了.
"不難的,你能演好戲裡那個角色的.
"不行,我演不上來的."嘉莉反對得並不起勁,她被這個提議深深吸引住了,可是又感到膽怯.
"我說你一定行.何不試一下呢?他們需要人手,你可以從中得到樂趣."
"不,不,"嘉莉認真地說.
"你會喜歡的,我知道你會的.我看到過你在家裡跳舞,還看到你模仿別人,所以我才請你演的.你很聰明,會演好的."
"不,我不聰明,"她害羞地說.
"那麼你聽我說怎麼辦.你到排演的地方去試試,你會很開心的.劇團裡的其他人都不怎麼樣,他們什麼經驗也沒有.他們對演戲又懂得什麼呢?"
想到他們的無知,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請把咖啡遞給我,"他加了一句.
"我不相信我能演戲,查理."嘉莉撒嬌地說,"你也不相信我會演戲,是不是?"
"哪裡,你一定會演得棒極了.我敢打賭,你會一炮打響.你答應了,是嗎?我知道你會答應的.我回家時就知道你會的,所以我才請你."
"你剛才說是什麼戲?"
"《煤氣燈下》".
"他們要我演哪個角色?"
"噢,是女主角之一,我也不記得是哪個了."
"那個戲是講什麼的?"
"嗯,"杜洛埃,他在這種事上記憶力不是最好的,"講的是一個女孩被兩個壞蛋貧民窟裡的一男一女拐走了.她有些錢財或別的什麼東西,他們想從她那裡奪去,確切的我現在記不得了."
"你不記得我該演什麼角色嗎?"
"不,說實話,不記得了."他想了一會兒,"噢,是的,我想起來了,羅拉!對,就是這個角色你要演的是羅拉."
"你不記得那個角色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吧?"
"天哪,我實在記不得了.嘉莉,"他回答,"我該記得的,這個戲我看過好幾遍了.戲裡有一個女孩,在孩提時候就被人偷走了是在街上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被抱走的她一直被那兩個壞蛋追蹤就是我剛才告訴你的那兩個傢伙."他停了下來,手裡的叉子上還叉著一小塊餡餅舉在她面前,"她差一點讓人淹死了噢,不對,不是這樣的.我告訴你怎麼辦吧,"他最後束手無策地說,"我去給你找那本書.現在要了我的命也記不起來了."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嘉莉說.他的話說完以後,她內心思想鬥爭激烈,她對戲劇的愛好和登台亮相的願望竭力要勝過她的膽怯害怕心理,"如果你覺得我還行的話,我也許可以去試試."
"當然,你一定行的,"杜洛埃說.他給嘉莉鼓勁時,自己的興趣也上來了."如果我不認為你會成功的話,我會回家來慫恿你去幹嗎?你會演好的,這對你會有好處的."
"我什麼時候該去呢?"嘉莉沉思地問.
"星期五晚上第一次排演,今晚我去給你拿台詞."
"好吧,"嘉莉不再反對了,"我去演.不過如果演砸了,那要怪你."
"不會演砸的,"杜洛埃給她鼓勁說,"你演戲時就像在家裡一樣好了.自然一點,你就能演好了.我經常在想你會成為很了不起的女演員."
"你真這麼想過嗎?"嘉莉問.
"是真的,"那個推銷員說.
那天晚上,當他把她丟在家裡,一個人出門時,他壓根想不到他這個姑娘心裡點燃了一把什麼樣的秘密火焰.嘉莉天生情感豐富,易受感動.這種氣質的最高階段正是偉大的戲劇.造物主賦予她易感的靈魂,它像鏡子一樣反映著活躍的外部世界.她天生善於模仿,在這方面趣味高雅,不需要什麼練習.她有時候在鏡子前可以重現她見過的戲劇性場面,模擬這些場面中每個人物的表情和神態.她喜歡模仿傳統的悲劇女主人公的聲調,複述那些最令她感動的哀傷的片斷.最近看了幾出構思很好的戲以後,她被戲裡那些天真姑娘的輕靈優雅的動作所吸引,就偷偷在家裡模仿她們那種飄逸的姿態,反覆做著那些形體上的小動作和表情.好幾次被杜洛埃發現了,他以為她是在照鏡子孤芳自賞,而其實她只是在回憶她在別人身上看到的那些嘴或眼睛的優美表情.在他的輕微責備下,她自己也把這錯當成虛榮心,有點歉然地接受了他的批評.其實這只是她的藝術天性的自然流露,努力去完美地再現某些吸引了她的美的形態.要知道,一切戲劇藝術正是來源於這種努力重現生活的微弱傾向和意願.
聽到杜洛埃這麼稱道自己的演戲才能,她心滿意足精神振奮.她對自己潛在的演戲才華原來就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感覺,只是不敢相信.現在他的話把這些絲絲縷縷的感覺織成了五彩繽紛的希望的花布,就像火焰把鬆散的金屬碎片焊成結實的整塊一樣.像旁人一樣,她也有點虛榮心.她認為只要她有機會,她是能幹出點名堂來的.當她看著舞台上衣服華麗的女演員時,她不止一次地想像如果她在台上演這個角色她會是什麼樣的,如果她處在她們的位子,心裡又會多開心啊.輝煌的舞台魅力,緊張的情節,漂亮的戲裝,還有觀眾的掌聲,這一切深深地吸引著她,使她感到自己也能演戲也能讓別人承認她的才華.現在有人告訴她,她真能演戲她在家裡做的那些模仿動作使杜洛埃也認識到了她的能力.當她這麼想時,心裡樂滋滋的.
杜洛埃走後,她就在窗子旁邊的搖椅上坐下來想這件事.像往常一樣,她的想像力把她的機遇大大誇大了.就好像他在她手裡放了五毛錢,她卻把它想像成一千元一樣.她想像自己在幾十個令人傷心的場景裡露面,做出痛苦的姿勢,聲音顫抖地說話.她又自得其樂地想像各種豪華風雅的場面,在這些場面裡她是人們目光的焦點,主宰命運的女神.她坐在搖椅裡搖晃著,一會兒感到被情人拋棄的深切痛苦,一會兒感到上當受騙後的怒火中燒,一會兒感到失敗後的心灰意懶和悲傷.她在各個戲裡看到的美人,她對於舞台的各種想像和錯覺這些思緒就像退潮後又漲潮的海水一樣,又一齊湧上心頭.她在心裡積蓄起那麼多的感情和決心,實在超出了這次演戲機會的需要.
杜洛埃到市中心去時,順便到會社的支部所在地去了一下.昆塞爾見到他時,他顯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
"你答應給我們找的那位小姐在哪裡啊?"昆塞爾問他.
"我已經找到了,"杜洛埃回答道.
"是嗎?"昆塞爾對他這麼快就找到了演員有點意外."那很好.她的地址是哪裡?"他掏出筆記本打算記下來,好給她送台詞去.
"你是要給她送台詞去吧,"推銷員說.
"是啊."
"這樣吧,我給你送去.明早我要從她門口經過."
"你剛才說她住哪裡?我們要留個地址,有什麼通知的話可以送給她."
"奧登廣場二十九號."
"她叫什麼名字?"
"嘉莉.麥登達,"這個推銷員隨口說道,支部的成員都知道他是單身漢.
"這名字聽上去像是個會演戲的人,是嗎?"昆塞爾說.
"不錯,是這麼回事."
他把台詞拿回家去交給嘉莉.遞給她時,臉上露出恩賜的神氣.
"他說這個角色是最棒的,你看你能演嗎?"
"我要等看完台詞才知道.我答應試試後,你想不出我心裡有多害怕."
"哎,膽子放大一點嘛.你有什麼好怕的呢?整個班子都很差勁,其他人還不如你呢."
"好吧,我就試試."她儘管膽怯,拿到台詞心裡還是很高興的.
他側轉身子,整理著衣服,坐立不安地忸怩了一陣子才說到下一件事上.
"他們正要印節目單,"他說,"我給你報的名字是嘉莉.麥登達.你看這樣行嗎?"
"行啊,"他的同伴應聲道.她抬頭看著他,心裡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你知道,我是怕你萬一演砸了,"他又說.
"噢,不錯,"她回答道.現在感到很高興,認為他想得真周到.杜洛埃這麼干真是機靈.
"我不想把你介紹給他們,說你是我太太.因為怕你萬一演砸的話,你會感到更尷尬的.他們和我都很熟.不過你會演成功的.不管怎麼樣,今後你也許再也不會碰到他們中任何一個的."
"好吧,我無所謂,"她孤注一擲地說,現在已橫下心來一定要試演戲這個迷人的玩意.
杜洛埃鬆了一口氣.他剛才一直在擔心又要談到婚姻問題上去.
嘉莉看了劇本以後發現羅拉是個飽經折磨催人淚下的角色.正像劇作家戴利先生描述的那樣,這個戲符合通俗劇的最神聖的傳統,這些傳統從他當劇作家起就沒有變過.悲哀痛苦的姿勢,如泣如訴的音樂,長長的說明性道白使情節層層推進,通俗劇的成份一樣也沒少.
"啊,可憐的人."嘉莉一邊看著台詞,一邊讀了出來.她的聲調因為悲憫而拖長了,"馬丁,他走的時候別忘了給他喝杯酒."
她對自己的台詞只有短短幾頁感到吃驚.她沒有想到別的角色說話的時候,她也得在台上,不僅在台上,還要和劇情的進展相配合.
"不過,我看我能幹得了,"她最後說.
杜洛埃第二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嘉莉對自己一天的研究結果非常滿意.
"喂,嘉德,進展如何啊?"他問.
"不錯,"她粲然一笑,"我看我已經幾乎全能背出來了."
"那太好了,"他說,"讓我們來聽聽你說台詞."
"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站在這裡說台詞,"她扭扭怩怩地說.
"為什麼不行呢?在家裡說台詞總要比在台上說容易些."
"這一點我可不敢肯定,"她回答.
她最後還是演了舞後那一幕.她演得很投入,隨著劇情的進展,她完全忘了杜洛埃的在場,感情達到了昇華的境界.
"好!"杜洛埃說,"真棒極了.你會演好的,嘉莉,真的."
對於她的傑出表演他確實大受感動.她的小小的身子輕輕搖晃,最後暈倒在地上,那樣子真是惹人愛憐.他當時蹦了起來去摟住她.現在她在他懷裡咯咯大笑.
"你難道不怕跌傷了自己嗎?"他問道.
"一點也不."
"嘿,你真了不起.我從來不知道你能演得這麼棒."
"我也沒想到,"嘉莉開心地說,她的臉因為興奮泛起了紅暈.
"我說,你一定能演好的,"杜洛埃說,"我敢打保票,你一定不會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