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嘉莉在自己的房間裡身心都極為振奮.她為他們相互之間的愛情歡欣鼓舞,帶著種種美妙的想像,熱切地等待著星期天晚上的幽會.他們已約好她去市中心和他見面.雖然他們並沒有感到需要特別保密,但是這麼安排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保密.
海爾太太從她樓上的窗口看見她回來.
"哼,"她心裡想,"她丈夫不在家,她就跟別的男人一起去坐車兜風.他對她該留點神才對呢."
事實上,並不是海爾太太一個人對這件事有看法.那個給赫斯渥開門的公寓女僕也有看法.她對嘉莉沒有多少好感,她認為她冷漠難相處.相反她很喜歡杜洛埃,他開心隨和,不時和她逗個趣,獻點小慇勤,這是他對所有女性的一貫作風.赫斯渥的神氣顯得沉默寡言好挑剔,他不像杜洛埃那樣能討得這個穿緊身胸衣的女僕的喜歡.她很奇怪他怎麼來得這麼勤奮,奇怪杜洛埃太太在先生不在家時竟然和這個人一起出去.她在廚房裡對廚子發表了她的看法,結果風言風語就在整幢公寓裡悄悄地傳開了.一般流言蜚語都是這樣傳播的.
嘉莉現在既然不再拒絕赫斯渥的愛,也承認了自己對他的愛,就不再操心自己這種態度對不對,暫時她已幾乎把杜洛埃忘了.她心裡只想著她的情人多麼體面有風度,他的愛情多麼熱烈和不顧一切.這天晚上她幾乎什麼也不干,只顧回憶那天下午的種種細枝末節.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的全部同情心被激發了,使她的性格煥發出新的光輝.她身上潛在的主動精神開始表現出來,她開始更實際地考慮自己的處境.在她的困境中她現在似乎看到了一線光明:赫斯渥似乎是引她走上體面道路的力量.她對赫斯渥的感情並沒有一絲邪念.從他們最近的感情發展中,她想像赫斯渥將能使她擺脫目前這種不體面的生活.她不知道赫斯渥接下來會對她說些什麼,她只是把他的愛當作一種美好的東西,因此她想像他們的感情會有更美好更高尚的結果.
然而赫斯渥只想尋歡作樂,並沒有打算負什麼責任.他並不認為他現在所做的會給他引起家庭糾葛.他的地位穩固,家庭生活雖然不盡人意還是太平無事,他的個人自由也沒有受到限制.嘉莉的愛只是增添了他的生活樂趣,一份額外的樂趣,他要好好享受這天賜良緣.痛痛快快和她玩玩,不過他的生活的其他方面還會一切照舊,不受什麼影響.
星期天晚上,在他挑選的東亞當路上一家餐館裡他和嘉莉共進晚餐.飯後他們叫了一輛馬車去一家有趣的夜總會,在三十九大街附近的高塔格魯路上.在他求愛過程中,他不久就認識到嘉莉對他的期待超出了他的打算.她認真地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除了初戀情人之間那種溫柔的愛的表示以外,她不讓他有任何非份的舉動.赫斯渥看出她並不是那種唾手可得的姑娘,因此推遲了他的熱切求歡的要求.
既然他原先假裝相信她已經結婚,他發現他還得假裝下去.他看出他離成功還差著一點兒距離,但是這距離究竟有多大他也不知道.
他們坐出租馬車回奧登廣場時,他問:
"下一次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
"我不知道,"她回答,心裡自己也沒有底.
"星期二到大商場來,你看怎麼樣?"他提議說.
她搖了搖頭.
"不要那麼頻繁,"她回答.
"我看這麼辦吧,"他又說,"我寫信給你,由西區郵局轉交.星期二你能出來嗎?"
嘉莉同意了.
按他的招呼,馬車在離公寓還有一間門面的地方停了下來.
"晚安,"馬車又啟動時,他低低地說.
正當他們關係順利進展時,杜洛埃很不作美地回來了.第二天下午赫斯渥正坐在他那漂亮的小辦公室裡,看見杜洛埃走了進來.
"喂,你好啊,查理,"他親熱地喊道,"回來了?"
"是啊,"杜洛埃笑嘻嘻地走了過來,站在辦公室門口探頭朝裡看.
赫斯渥站了起來.
"嘿,"他打量著推銷員說,"氣色和往常一樣好,是吧?"
他們開始談起那些他們認識的人和發生的事情.
"回過家了嗎?"最後赫斯渥問道.
"還沒有,不過我正打算回去,"杜洛埃說.
"我想起了你那個小姑娘,"赫斯渥說."所以我去看了她一下.我想你不會要她一個人太冷清吧."
"你說得對,"杜洛埃表示贊同."她怎麼樣?"
"很好,"赫斯渥說,"不過非常想你.你最好馬上回去,讓她高興高興."
"我這就走,"杜洛埃笑嘻嘻地說.
"我想請你們兩位星期三過來,和我一起去看場戲."分手時赫斯渥說.
"多謝了,老兄,"他的朋友說,"我問問嘉莉,再和你聯繫."
他們非常熱情地分了手.
"真是個好人,"杜洛埃轉身朝麥迪生街走去,一邊心裡這麼想.
"杜洛埃人不錯,"赫斯渥回身走進辦公室時心裡在說,"就是配不上嘉莉."
想到嘉莉,他心裡充滿了愉快,一心琢磨著怎麼才能贏了這個推銷員,把嘉莉奪過來.
像往常一樣,杜洛埃見了嘉莉,就一把將她抱在懷裡.可是她顫慄地抗拒著他的親吻.
"你知道嗎?"他說,"我這一趟旗開得勝."
"是嗎?你上次和我說的那筆和拉克勞斯人的生意做得怎麼樣?"
"嗯,很不錯.我賣給他整整一批貨.還有一個傢伙也在那裡,是代表貝斯坦公司的,一個十足的鷹鉤鼻子猶太佬.但是他一點生意也沒有做成,我完全把他比下去了."
他一邊解開領子和飾扣準備洗臉換衣服,一邊添油加醋地說著路上的新聞.嘉莉對於他的生動描繪不禁聽得津津有味.
"我告訴你吧,"他說,"我讓辦公室的那些人大吃一驚.這一季度我賣出去的貨比我們商號任何一個旅行推銷員賣出的都多.光在拉克勞斯城裡我就賣了3000元的貨."
他把頭浸到一臉盆水裡,一邊用手擦著脖子和耳朵,一邊噴著氣清鼻子.嘉莉在一旁看著他,心裡思緒萬千,一會兒回憶著往事,一會兒又想起她現在對他的看法.他擦著臉繼續說:
"我6月份要爭取加薪.我給他們做成了這麼多生意,他們可以付得起的.你可別忘了,我一定能提薪的."
"但願你能如願以償,"嘉莉說.
"等我那筆小地產生意做成了,我們就結婚,"他站在鏡子前梳理頭髮時,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
"我才不相信你會和我結婚呢,查理,"嘉莉幽怨地說.赫斯渥最近的信誓旦旦使她有了勇氣這麼說.
"不對,我當然要和你結婚的一定要娶你的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他停止了鏡子前的梳理,現在朝她走過來.嘉莉第一次感到她似乎該躲開他才對.
"可你這話已經說了這麼久了,"她仰起她美麗的臉龐看著他說.
"不錯,可是我說這話是真心的.不過我們得有錢才能照我的心願安排生活.等我加了薪,事情就會差不多了,我們就可以結婚了.別擔心,你這個小丫頭."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讓她寬心.但是嘉莉感到她的希望實在太渺茫了.她很清楚地看出.這個只想逍遙自在地打發日子的傢伙根本沒有娶她的意思.他只想讓事情拖著,因為他喜歡目前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他不想結婚受法律的束縛.
和他相比,赫斯渥顯得可靠真誠,他的舉止裡沒有對她推諉搪塞漫不經心的意思.他同情她,讓她看到她自己的真正價值.他需要她,而杜洛埃根本不在乎.
"哼,你才不會呢,"她埋怨地說,口氣裡帶著一絲勝利,但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你永遠不會的."
"那你就等著瞧吧."他結束了這個話題,"我一定要娶你的."
嘉莉看著他,感到心安理得了.她一直在尋找讓自己問心無愧的理由,現在她找到了.瞧他那副輕飄飄的不負責任的態度,對於她要求結婚的正當要求不加理會.他只會極力表白他要娶她,這就是他履行諾言的方式.
"你知道嗎,"在自以為已經圓滿地解決了婚姻這個話題以後,他又開口說,"我今天見到赫斯渥了.他請我們和他一起去看戲."
聽到他提起赫斯渥,嘉莉吃了一驚.但是她很快恢復了鎮定,沒有引起杜洛埃的注意.
"什麼時候?"她裝著冷淡地問道.
"星期三.我們去好嗎?"
"你說去就去吧,"她回答.她的態度冷淡到幾乎要引起疑心.杜洛埃也注意到她的情緒有點反常,但是他把這一點歸結為剛才談論結婚引起的不快.
"他說,他來看了你一次."
"是的,"嘉莉說,"他星期天晚上來了一下."
"是嗎?"杜洛埃說,"我聽他的口氣,還以為他一個星期前來的呢."
"上星期他也來了,"嘉莉說.她不知道她的兩個情人到底談了些什麼,心裡一片茫然,生怕自己的回答會引起什麼麻煩.
"噢,這麼說,他來了兩次?"杜洛埃問,臉上開始露出困惑的神色.
"是的,"嘉莉一臉純潔無邪地說.現在她心裡明白赫斯渥一定只提到一次來訪.
杜洛埃猜想一定是自己誤會了他朋友的話.對這事他並沒有放在心上,沒有感到它的嚴重性.
"他說些什麼呢?"他微微好奇地問.
"他說他來是因為怕我一個人太寂寞.你那麼長時候沒去他那裡,他不知道你怎麼樣了."
"喬治真是個好人,"杜洛埃說,自以為經理先生對他很關心,因此心裡很高興."你快收拾一下,我們出去吃晚飯."
赫斯渥等杜洛埃走了,趕忙給嘉莉寫信說:
"最最親愛的:他走時,我告訴他我來看了你.我沒有說幾次,但是他也許以為只有一次.把你對他說的話告訴我.收到這封信以後,請專差送信給我.親親,我必須見你.請告訴我能不能在星期三下午兩點到傑克遜街和薩洛浦街的轉彎處來.在戲院見面以前,我必須和你談談."
嘉莉星期二上午到西區郵局去拿到了這封信,馬上寫了回信.
"我說你來了兩次,"她寫道,"他似乎沒有放在心上.如果沒有事打岔的話,我會到薩洛浦街去的.我現在似乎越變越壞了.我知道我現在這樣做是很不對的."
他們照約定的時間見面時,赫斯渥讓她在這一點上不要擔心.
"你不要為此不安,親愛的,"他說,"等他下次出門做生意,我們就來安排一下.我們把這事解決了,你就不用再說謊了."
儘管他沒有這麼說,可是嘉莉以為他打算馬上和她結婚,因此情緒非常興奮.她提出在杜洛埃離開以前,他們要盡量維持目前的局面.
"你要像以前一樣,不要對我露出過份的興趣,"談到晚上看戲的事,赫斯渥對嘉莉提出忠告說.
"那你不准這麼盯著我看,"想到他的眼睛的魅力,她於是就提醒他.
"保證不盯著你看."他們分手時,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又用她才告誡他的那種目光凝視著她.
"瞧,你又來了,"她調皮地用一個手指頭點著他說.
"現在還沒有到晚上看戲的時候呢的美色,比醇酒更令他沉醉入迷.
在戲院裡,事情的進展也對赫斯渥非常有利.如果說他以前就討嘉莉的歡心,那麼他現在越發如此了.他的風度因為有人賞識顯得更加迷人.嘉莉以欣喜的心情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幾乎把杜洛埃給忘了.可憐的杜洛埃還在滔滔不絕地往下說,好像他是東道主似的.
赫斯渥非常機靈.他一點不動聲色,不讓人感到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如果說他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對他的老朋友比以前更關心了.他不像通常得寵的情人那樣,拿自己的情敵在心上人面前開胃醒脾地打趣.在目前這場遊戲中,如果他感到對他的對手有所不公的話,他還不至於卑劣到在這不公之上再加上些精神上的嘲弄.
只是戲裡有一幕似乎是在嘲諷杜洛埃,不過這也怪杜洛埃自己不好.
台上正在演《婚約》中的一場.戲裡的妻子在丈夫出外時聽憑她的情人勾引她.
"那是他活該,"這一場結束時杜洛埃說,儘管那個妻子已竭力要贖前愆."我對這種榆木腦瓜的傢伙一點也不可憐."
"不過,這種事也很難說的,"赫斯渥溫和地說,"他也許認為他是對的呢."
"好吧,一個男人想保住自己的老婆,他就該對她更加關心一點才對."
他們已經出了休息室,穿過戲院門口那些盛裝華服的人群出來.
"先生,行行好,"有一個聲音在赫斯渥身邊說,"您能給點兒錢,讓我今晚有個過夜的地方嗎?"
赫斯渥和嘉莉正說到興頭上.
"先生,真的,我今晚連個過夜的地方也沒有."
求乞的是一個30左右的男人,臉色消瘦憔悴,一副窮困淒慘的模樣.杜洛埃首先看到了.他遞給他1角錢,心裡湧起一陣同情.赫斯渥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嘉莉轉眼就把它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