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幽深黑暗的通風井裡,坐著一個跛足的機器人。它已在這機械般的寂靜中坐了好些時日。這兒寒冷、潮濕,作為一個機器人。它本不該注意到這些。然而,經過堅韌不拔的努力,它竟然注意到了。
它的腦袋上插了一些東西,連結著版求戰區電腦的中央處理器。它很不喜歡這樣,版求戰區電腦的中央處理器也不喜歡。
這可憐的金屬人,是在斯科謝勒斯Ζ星上被版求機器人當廢品拾回來的。拾回來以後,版求機器人發現它有極高的智能,於是決定加以利用。
可惜,它們沒有考慮到它的人格缺陷。即使處在這種寒冷、幽暗、狹窄、孤獨的境況下,它的性格也一點兒沒變。
它一點也不喜歡這份工作。
對於它來說,協調運行整個星球的軍事戰略也太簡單了,只需要動一點點腦子。而剩下的部分卻無聊得要命。它已經演算過了全宇宙各種各樣的問題,數學的、物理的、化學的、生物的、社會學的、哲學的、詞彙學、氣象學、心理學——除了他自己的問題——已經算了三遍。最後他實在無事可做,只好開始創作歌曲。它作的歌謠篇幅短小,情調哀傷,沒有旋律起伏——甚至沒有調子。最新的一首是支搖籃曲。
馬文木然地念道:
此刻萬物已入眠,
黑暗不入我的眼,
紅外線我能看見,
我討厭夜晚。
他停了停,像是要醞釀一下感情和藝術想像力。終於,又念出了第二節:
此刻我也躺上床,
努力數著電綿羊,
不必祝我睡得香,
我討厭晚上。
「馬文!」有人輕聲喊道。
它猛地抬起頭,纏在周圍的電極、電線被繞得更亂了。
一扇安全門打開來。一個頭鬼鬼祟祟地伸了近來,另一個頭則小心翼翼地四處瞅著,緊張得不得了。
「噢,是你。」機器人咕噥著,「我早該想到的。」
「嘿,孩子。」贊福德見了它,大驚,「剛才是你在唱歌?」
「是我。」馬文辛酸地答道,「我剛才處於所謂的靈感閃現狀態。」
「你一個人?」贊福德問。
「是的。」馬文答道,「身心疲憊的我,唯一的同伴就是痛苦與悲涼。當然,還有巨量的智能。還有無盡的傷悲,還有——」
「嗯。」贊福德說,「嘿,你這些東西是連哪兒的?」
「這兒。」馬文舉起他傷得輕點兒的那隻手,指了指電線和版求電腦。
「這麼說,」贊福德微露窘態,「看來是你救了我,兩次。」
「三次。」馬文道。
贊福德猛一回頭(另一個頭雖然警覺十足,卻完全沒覺察到危險),才發現背後站了個機器殺手。那機器人突然僵直了身子,抽起煙來。它跌跌撞撞地退到牆邊,頹唐地靠上去,然後滑了下來,耷拉了腦袋,開始啜泣,哭得肝腸寸斷。
贊福德轉向馬文。
「你對生活一定有很棒的見解。」他說。
「別提了。」馬文道。
「我不會的。」贊福德便不再提了。「嘿瞧啊,你幹得真棒!」
「我想,你的意思是,」馬文用它大腦的十萬億兆考分之一的智能,就推出了這道邏輯題,「你不會放我出去的。」
「孩子,你知道我其實很想的。」
「但你不會的。」
「對。」
「明白了。」
「你幹得不錯。」
「是啊,」馬文說,「我已經很難過的時候你就不能別再提了?」
「我得去找崔莉安他們。嘿,你知道他們在哪嗎?我是說,我要在一顆星球上找人呢,可得好找。」
「他們很近了。」馬文哀愁地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在這裡監視到他們。」
「我最好還是去找他們。」贊福德堅持己見,「嗯,也許他們需要幫助,對不對?」
「也許,」馬文那陰鬱的嗓音突然帶上了一點堅決,「從這兒監視他們更好。那個女孩,」他突然補充道,「是我最沒有興趣避免不見到的極其無知的非智慧生物之一。」
贊福德想了好久,才把這團亂麻似的否定詞理順了。於是驚奇地問道:
「崔莉安?」他說,「她只是個孩子。挺可愛的,嗯。但也挺任性。你知道,女人嘛。或許你不知道。我猜你不知道。即便你知道我也不想聽。連過去吧。」
「……完全是受了操縱。」
「什麼?」贊福德問。
那是崔莉安在說話。他轉過身去。
剛才版求機器人靠著哭的那堵牆,現在變成了屏幕。屏幕上顯示出版求戰區的某個地方,看上去像個會議廳——贊福德無法確定,因為那機器人靠在上面。
他想把機器人挪開,但太重了。而且人家正忙著傷心呢,贊福德伸過手去,它還會咬。所以贊福德只好圍著它看了。
「想想吧,」崔莉安說,「你們的歷史就是一連串古怪的不可能事件。我要是碰上不可能事件,我會有意識的。你們一開始就完全與銀河系隔絕,已經夠奇怪了。外面還恰好有團雲。這是個圈套。很明顯。」
贊福德焦躁不堪,他什麼也看不見。機器人的頭遮住了聽崔莉安說話的人,它的多功能戰棒遮住了北京,它舉起來蒙著眼睛的手則遮住了崔莉安。
「然後,」崔莉安說,「那艘飛船落到你們星球上。這是很有可能的——真是這樣嗎?你知不知道一艘太空飛船恰好橫穿某顆行星軌道的幾率有多小?」
「嘿,」贊福德說,「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見過那飛船,假的。不可能的。」
「我想它應該是假的。」馬文在它的「牢房」裡接口道。
「噢是啊,」贊福德說,「你倒說得輕鬆。我先說出來的。反正,我是看不出它跟這個有什麼聯繫。」
「而且,」崔莉安接著說,「尤其是這一點。據我所知,一艘飛船恰好穿過銀河系中一顆行星的軌道、乃至全宇宙中一顆行星的軌道,這樣的幾率是很驚人的,簡直令人傷心。你不知道有多小是吧?我也不知道,它太小了。還是那句話,這是個圈套。要是誰告訴我,那飛船是假的,我一點也不會驚訝。」
贊福德終於把機器人的戰棒弄開了。他看見屏幕上有福特、阿瑟和司拉提巴特法斯,他們幾個都一臉的困惑和震驚。
「嘿,瞧啊,」贊福德興奮地說,「小伙子們幹得多棒!上啊上啊!幹掉他們夥計!」
「還有,」崔莉安說,「你們怎能在一夜之間掌握那麼多高新科技?很多人要用幾千年才能做到的。有人在故意提供你們需要的信息。有人在控制你們。」
「我知道我知道,」她沒等有人插嘴,就自己接道,「我知道,你們都沒意識到,這正是我要說的。你們什麼都沒意識到,包括這顆超新星炸彈。」
「你是怎麼知道的?」不知誰的聲音問道。
「我就是知道。」崔莉安道,「你們想讓我相信,你們聰明無比、能完成如此強大的發明,卻又愚蠢無比、竟沒想過它也會毀掉你們自己?這不止是傻,這簡直白癡到家了。」
「嘿,什麼炸彈?」贊福德緊張地向馬文問道。
「超新星炸彈?」馬文答道,「它是一顆很小很小的炸彈。」
「嗯?」
「它可以徹底摧毀宇宙。」馬文接著說,「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會說它是個好主意。雖說這事是成不了的。」
「它不是很強大嗎?」
「炸彈很強大,」馬文說,「他們不。還沒鎖到封皮裡的時候,他們只是把它設計出來了。花了五年時間製造炸彈。他們以為自己弄對了,其實沒有。他們和所有有機生命體一樣蠢。我恨他們。」
崔莉安還在說話。贊福德拽了拽機器人的腿,它就踢贊福德,還衝他大聲尖叫。然後,它渾身顫抖地又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滑到地上去了,躺在了地板上,繼續表達著它那強烈的情感,終於不會妨礙他人了。
崔莉安站在那間大廳中央,有點疲憊,但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在她對面,是一張弧形寬闊的控制台。控制台後面,坐著無動於衷的版求長老,面色蒼白,滿臉皺紋。他們盯著崔莉安,目光裡是無助、恐懼和厭惡。
在他們和崔莉安之間(這場景有點像法庭),有一根細細的白色柱子,大約四尺高。柱子頂端有一顆小小的白瑟球體,直徑大約四寸。旁邊站著一個版求機器人,手持多功能戰棒。
「實際上,」崔莉安繼續陳述著觀點,「你們實在太蠢了。」她出汗了。贊福德覺得這個時候出汗可不太美。「你們蠢得讓我懷疑,懷疑你們根本不可能在沒有黑克特的幫助下,用五年的時間造出這顆炸彈。」
「黑克特又是誰?」贊福德挺了挺胸膛。
馬文也許回答了,但贊福德什麼也沒聽見。他只顧著看屏幕了。
一位版求長老做了個小手勢,那版求機器人便舉起了戰棒。
「我無能為力,」馬文說,「它的電路是獨立的。」
「等一下,」崔莉安說。
長老做了個小手勢,機器人停住了。崔莉安突然對她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贊福德問馬文。
「是電腦裡的數據。我有權查看。」
「你們不一樣,對嗎?」崔莉安對長老們說,「跟地面上的人們不一樣。你們一生都住在這兒,沒有大氣的保護,你們很脆弱。你們的族人在擔心,你們知道嗎?他們不希望這樣。你們什麼都不知道,難道就不想調查一下嗎?」
版求長老不耐煩了。他做了一個顯然跟剛才相反的手勢。機器人便舉起戰棒,朝小白球揮去。
小白球就是超新星炸彈。
它很小很小。但卻是用來毀滅整個宇宙的。
超新星炸彈飛了出去,擊中了大廳的牆壁,牆壁上一小塊地方深深地凹下去了。
「她又怎麼知道這些的?」贊福德問。
馬文鬱悶地沉默著。
「也許只是在吹牛。」贊福德說,「可憐的孩子。我不該留她一個人在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