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日子,另一個黎明。
清晨第一縷曙光靜靜投向大地。
多達幾兆幾億噸的超高溫爆炸態氫核,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看著卻像很小、很涼、很潮濕的樣子。
這一刻,是流光溢彩的清晨,彷彿奇跡也可能發生。一切造物都屏息凝神。
和往常一樣,斯科謝勒斯Ζ星上的清晨就這樣過去了,沒有任何意外。
霧氣在沼澤上方縈繞不散。濕地樹木在霧裡顯得灰濛濛的,高高的蘆葦模糊不清,他們無言地矗立在那兒,彷彿在屏息凝神。
一切靜止。
惟有沉寂。
太陽從濃霧中吃力地爬了上來,努力想要傳遞一些熱量下去,散佈一點光明。可惜,今天顯然也只能在天上閒逛一圈罷了。
一切靜止。
依然,沉寂。
一切靜止。
沉寂。
斯科謝勒斯Ζ星上,日子通常都是這樣過去的。今天也會是其中之一。
十四個小時之後,太陽絕望地沉到另一側地平線之下,它知道,今天又全白費了。
幾個小時之後它再次出現,挺直了肩膀,開始它新一天的空中之行。
然而這一次,有情況了。一張床墊遇上了一個機器人。
「你好,機器人。」床墊說。
「嗷。」機器人說,一邊繼續做它正在做的事——極其緩慢地轉著極小的圈圈。
「你快樂嗎?」床墊說。
機器人停下來,看著這張床墊,帶著嘲弄似的目光。顯然這是張愚蠢的床墊。它正一臉天真地看著機器人。
等了足夠長的時間之後(這個時間是機器人所算好的、剛好能讓一切床墊類事物感到被藐視的時間,精確到小數點後十位),機器人又開始繞它的小圈。
「我們也許能說說話,」床墊說,「你覺得怎麼樣?」
這是張很大的床墊,可能是個高檔品。這年頭,已經很少有人真正去製造什麼東西了。在一個無限大的宇宙裡(比如,我們生活的這個),不論是你能想像的東西,還是你不能想像的東西,都能在某個地方自己長出來。近來就有人發現了一座森林,裡面的樹上都結著棘輪螺絲刀果實。棘輪螺絲刀果實的一生非常有趣。當被摘下來以後,它需要一個黑洞洞、灰撲撲的抽屜來裝自己,一裝就是好幾年。然後,某一天晚上,它會突然孵化,褪掉自己那快碎成渣的表皮,變成一個完全認不出來的金屬物品,兩頭都有突起,身上有稜,還有為螺絲準備的凹槽。到達這個形態的棘輪螺絲刀果實,一旦被發現,就會馬上被扔掉。沒人知道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大自然,大概正以她無窮的智慧,考慮著這個問題吧。
同樣,沒人知道床墊的一生究竟有什麼意義。他們是寬大、友好、有彈簧袋的生物,在斯科謝勒斯Ζ星的沼澤地裡過著隱居生活。它們中很多會遭到捕捉、屠宰、風乾、運走,最後被人躺在上面。然而他們似乎都不在意。並且,它們的名字都叫贊姆。
「不。」馬文說。
「我的名字,」床墊說,「叫贊姆。咱們可以談談天氣。」
馬文再次從他的小圈裡停下來。
「露水……」他評論道,「今天早上掉下來的聲音真是噁心,」
他繼續轉圈,似乎因為剛才那次談話所爆發出的、全新高度的憂鬱和沮喪而大受鼓舞。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如果他有牙齒的話,現在定會咬牙切齒。他沒有。他就沒咬。不過那種步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張床墊在一邊湃打著。這個動作只有沼澤裡的活床墊才做得出來,因此這個詞並不常見。它很同情地湃打著,擺動它水汪汪的漂亮的身體。它在水裡吹了一串可愛的泡泡。它身上那些藍白條紋,恰好被一縷突然之間穿過濃霧的、微弱的陽光照到,一瞬間光芒閃耀。這個生物感到通體舒暢。
馬文還是拖著步子。
「你肯定在想著什麼,我覺得。」床墊淞軟地說。
「比你想像的多多了。」馬文陰鬱地說,「我的腦子在各方面的性能,和無垠的太空一樣強大。當然,我的快樂能力除外。」
咚,咚。他拖著步子。
「我的快樂能力,」他接著說,「小得可以裝進火柴盒。而且你不必把火柴取出來。」
床墊沾乎了一聲。這是一種特殊的聲音,是當一張居於沼澤的活床墊、聽到一段慘痛的個人經歷之後,深受觸動而發出的聲音。此詞亦見於《史上超全極巨無敵所有語言詞典》,也被解釋為一種特殊的聲音,是當豁落普星之王——高森瓦爾沃格大帝發現自己第二年依然忘了老婆生日時發出的聲音。由於迄今為止只有一位豁落普星之王——高森瓦爾沃格大帝,而他沒結過婚,所以這個詞只用於否定或推測義。同時,越來越多的人覺得,《史上超全極巨無敵所有語言詞典》這本書,根本不值得動用那麼龐大的運輸車隊把它的袖珍版拉進門。最奇怪的是,這本詞典未曾收錄「淞軟地」這個詞,其意為「表現得淞軟」。
床墊又沾乎了一聲。
「我感覺到你二極管深處的頹喪,」它流淡道(要瞭解這個詞的意思嘛,你可以在任何一家減價書店買份《斯科謝勒斯Ζ星沼澤談》,也可以選擇買《史上超全極巨無敵所有語言詞典》——那所大學會很高興將它脫手的,這樣他們就能重獲好多車位了),「這令我很難過。你應該更加床墊化。我們在沼澤裡過著清靜的退休生活,我們可以湃打,可以流淡,可以以淞軟的心態面對潮濕。有些床墊會被殺死,但我們都叫做贊姆,所以我們從不知道是誰死了,因此能夠盡量不沾乎太多。你為什麼一直轉圈?」
「因為我的腿卡住了。」馬文簡短地說。
「我覺得,」床墊向他投去憐憫的目光,「這腿真是好可憐。」
「你說對了。」馬文說,「它是的。」
「浯呢。」床墊說。
「我就知道。」馬文說,「我還知道你會覺得一個裝著假腿的機器人很可樂。下次和你的朋友贊姆和贊姆見面時,你應該也告訴他們。他們會大笑的——如果我認識他們的話,當然我不認識。就我迄今認識的所有有機生命體而言,大笑的反應算是相當好了。哈,我的生活不過是一盒蝸輪而已。」
他再次咚咚地轉著小圓圈,以他那細小的鋼鐵假腿為圓心——看起來像在轉圈,實際上是卡住了。
「可是你為什麼老是轉啊轉呢?」床墊說。
「強調一下重點罷了。」馬文說著,繼續轉啊轉。
「就當它已經強調了吧,我親愛的朋友,」床墊沽動道,「就當它已經強調了。」
「不過是另一個一百萬年而已。」馬文說,「一晃又是一百萬年。那時我會換個方向。製造一下多樣性。你懂吧。」
床墊從它的彈簧袋深處強烈地感覺到,這個機器人是多麼希望有人問他、他忙於這種毫無意義的動作有多久了。床墊輕輕地沽動著問了。
「噢,剛好一點五個百萬年,剛剛好。」馬文輕鬆地說,「如果我無聊了就問我問題。繼續。問吧。」
床墊照做了。
馬文沒理它。馬文繼續踏步,以便著重強調重點。
「我做過一次演講。」他突然開口道,前言不搭後語。「你很快就會明白我為什麼說起這個。那是因為我的腦子運行過於迅速了。粗略算來,我至少比你聰明三百億倍。舉個例子吧。想個數字,隨便哪個。」
「嗯,五。」床墊說。
「錯。」馬文說,「明白了?」
床墊被深深地震撼了。它意識到,自己面前這位絕非尋常人等。它溈拉起整個身軀,使它所在的佈滿水藻的小池蕩起興奮的漣漪。
它沆奮了。
「告訴我,」它急切地說,「你曾做過的那次演講,我太想聽了。」
「反響很不好。」馬文說,「原因相當複雜。發表演講的地方,」他停了一下,用他不太好的一隻手做了個古怪的彎曲手勢。很不幸,他好點兒的那隻手是焊在左邊的。「在那邊,一里地的樣子。」
他盡力地指著那邊。很明顯他還想指得更清楚一點,穿過濃霧,越過葦叢,指到那片和所有沼澤完全一樣的沼澤上。
「在那兒。」他重複道,「當時我算是個名人。」
激動充溢著床墊的心。它從沒聽過在斯科謝勒斯Z星上發表的演講,更別提名人發表的了。它顫抖地一陣格溧,水珠從它身上灑了下來。
它做了一件床墊們難得一做的事。它鼓起全身所有力氣,豎起它長方形的身軀,高舉在半空裡,顫巍巍地立了幾秒鐘,極力眺望那穿過濃霧、越過葦叢、到達馬文指的那片沼澤。它看了一眼那邊,並無失望,雖然那片沼澤跟所有沼澤完全一樣。它只能立這麼點久,於是,它跌洛到小池子裡,溢出的苔蘚、野草、難聞的泥漿淹了馬文一身。
「我曾是個名人,」機器人消沉地嗡嗡著,「第一次是由於我奇跡般的、令人痛恨的脫險經歷。差點衝進一顆燃燒的恆星中央,幾乎跟死掉一樣愉快。你可以想像,」他補充道,「我的脫險有多難。我被一個廢舊金屬商給救了,想想看。我,大腦容量抵得上……算了。」
他惡狠狠地踏了幾步。
「他就是給我裝上這條腿的人。可惡之極,不是嗎?他把我賣到腦動物園。我是那兒的明星展品。我得坐在一個箱子上,把我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別人就會叫我開心點,思想積極點。『笑一個,小機器人。』他們會對我喊叫。『笑一笑嘛。』我就跟他們解釋說,要讓我的臉笑起來,得用扳手在車間裡忙活好幾個小時。他們聽了都很滿意。」
「演講呢?」床墊焦急地說,「我盼著聽你在沼澤裡做的演講呢。」
「沼澤上曾修過一座橋。一座數碼結構超新橋。長達幾百英里,能讓離子小汽車和大貨車從沼澤上通過。」
「一座橋?」床墊涼歎道,「在這沼澤裡?」
「一座橋。」馬文表示確定,「在這沼澤裡。它是為了振興斯科謝勒斯Ζ星的經濟系統而建。他們用盡所有斯科謝勒斯Ζ星的經濟力量修建的。他們讓我來啟動它。可憐的傻瓜。」
開始下小雨了。細細的雨絲在霧裡滑落。
「我站在平台上。前面是幾百里的橋,後面也是幾百里的橋。」
「它是不是很閃?」床墊熱情高漲地問。
「它是很閃。」
「它是不是雄踞長空?」
「它是雄據長空。」
「它是不是像一條銀色絲帶,延伸到無盡的迷霧深處?」
「是的。你要不要聽故事?」
「我想聽你的演講。」床墊說。
「我是這麼說的。我說:『我想說,我感到極為榮幸、愉快和自豪,能夠在此啟動這座橋。可是我不能這麼說,因為我的說謊電路全都停止運行了。我憎恨並鄙視你們所有人。現在我宣佈這個不幸的數碼橋開通了,從此開始接受所有只顧著通過她的人的不忍卒想的凌虐。』」然後我就按了開關。
馬文停了下來,回憶著那一刻。
床墊又是迷漓又是格溧。它湃打著、沆奮著、溈拉著,最後變得非常淞軟。
「浯呢。」它最後渭合道,「那一定是個激動人心的時刻?」
「還算激動人心。整座長達幾千里的橋自動合上了閃亮的橋面,流著淚沉進了泥潭,帶著所有人一起。」
談話進行到這個悲慘可怕的地方時,隨著一聲好像成百上千人突然一起說「喔」的巨響,一群白色機器人,像蒲公英一樣,列隊從天上飄下。他們在這兒製造了很暴力的事件——在沼澤裡,扭下了馬文的假腿,然後飄回它們的飛船。飛船離開時說了一聲「呼」。
「你都看見了吧?我都得忍受些什麼事。」馬文對抽泣的床墊說道。
過了一會兒,那些機器人突然又回來了,進行了另一場暴力活動。這次他們離開後,那張床墊發現沼澤裡就自己一個了。他震驚了,慌慌張張地到處湃打著。他都快嚇得混闕了。他立起來從蘆葦上方遠望,可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更多的蘆葦。他側耳傾聽,風中並無其他聲音,只有那床墊們習以為常的、半瘋的詞源學家們隔著噁心的泥潭互相呼喚的遙遠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