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某種原因,車站周圍的酒館特別令人厭惡,那裡有一種獨特的骯髒,還有一種獨特的白乎乎的豬肉派。
但是,比豬肉派更糟的是,三明治。
在英國有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認為把三明治做的好看、誘人、或者好吃,都是外國人才做得出的罪惡的事情。
「做得干一點。」這是埋藏在所有英國人內心深處的要求,「做得難咬點。如果你要保持這些玩意新鮮的話,每個星期清洗一次。」
通過週日的午餐時間在酒館裡吃三明治,是英國人為他們民族的罪惡尋求救贖的方式。他們都不清楚這些罪惡到底是什麼,而且也不想知道。罪惡不是人們希望瞭解的事物。但是無論這些罪惡是什麼,英國人在強迫自己吃三明治的時候,都得到了充分的報應。
如果還有什麼東西比三明治更加糟糕的話,那就是旁邊的臘腸了。死氣沉沉的長條,塞滿了軟骨,漂在一大片熱乎乎的不知所謂的東西上面,還別著一個廚師帽形狀的塑料別針:讓人覺得是一個紀念品,用來懷念居住在斯特普尼區某個憎恨這個世界的廚子,他死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記得他,陪著他的只有趴在靠背椅上的一隻貓。
臘腸是給那些知道自己的罪惡是什麼,並且想用更猛點的方式來贖罪的人吃的。
「肯定能找到個比這裡好點的地方。」阿瑟說。
「沒時間了,」芬妮說,一邊瞟了一眼她的手錶,「我的火車半個小時後出發。」
他們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小桌子旁邊。桌子上有幾個骯髒的玻璃杯,一些潮濕的杯墊,上面還印了些笑話。阿瑟給芬妮叫了一杯番茄汁,自己要了一品脫黃色的汽水。又要了點臘腸。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他買這些就是為了在杯子裡的氣泡安靜下來之前有點事情做。
酒保把找給阿瑟的零錢泡在吧檯上的一灘啤酒裡面,為此阿瑟表示了感謝。
「好吧,」芬妮說,又瞟了一眼她的手錶,「告訴我你必須要跟我說什麼。」
她聽起來有很重的疑心,可能她就是這樣,阿瑟的心沉了下去。她坐在那裡,突然變得冷淡而戒備,他想不出有什麼能夠讓芬妮接受的有效方式,能夠說清楚自己在某種靈魂出竅的夢境中感應到了芬妮精神上的斷裂,而這種斷裂關係到一個看起來非常荒謬的事實,就是為了開闢一條超空間通道,地球曾經被徹底摧毀了,在地球上只有他一個人清楚這件事,並且親眼看到了沃貢人的飛船,另外還得說他從肉體到精神都難以忍受地渴望著她,他需要以正常人最快的方式和她上床。
「芬妮。」他開了個頭。
「請問你願不願意購買一點我們的獎券呢?很便宜的。
他猛地向上掃了一眼。
「我們在為退休了的安傑籌款。「
「什麼?」
「她需要一個人工腎臟機。」
他的上方一個中年女人彎著腰看著他,很瘦,看上去有些古板,穿著古板的衣服,梳著古板的波浪髮型,露出一個古板的微笑,看上去像是剛被一些古板的小狗賣力地舔過幾道。
她拿著一本票簿和一個裝錢的罐子。
「一張只要十便士,」她說,「這樣你甚至可以買兩張,也不會花光你的錢!」她格格笑了兩聲,又奇怪地歎了口長氣。很明顯,自從二戰時得到一些美軍物資以來,沒有什麼事情比說「不會花光你的錢」這句話讓她更開心了。
「呃,行,好吧。」阿瑟說。飛快地從口袋裡摸出幾個硬幣。
女人以一種令人發瘋的緩慢動作,一種古板的舞台動作(如果有這種舞台動作的話),撕了兩張票遞給阿瑟。
「希望你中獎,」她突然微笑了一下說,「獎品很不錯的。」
「好吧,謝謝。」阿瑟說,一邊把獎券粗暴地塞進口袋,又瞟了一眼自己的手錶。
他轉向了芬妮。
賣獎券的女人也轉向了芬妮。
「你呢,年輕的女士?」她說,「為了安傑的人工腎臟機。你知道,她退休了。要嗎?」她的微笑快從臉上掉下來了,看起來必須要盡快停止微笑,否則臉就會裂開。
「呃,你看,這個給你。」阿瑟說,然後低了一張50便士過去,希望能就此讓她走人。
「哦,咱很有錢啊,是吧?」女人說,微笑著歎了口長氣,「咱是從倫敦來的吧?」
「不是,沒什麼,真的。」他揮了揮手說,而她又開始以一種可惡的從容動作撕了五張票,一張一張分開撕的。
「哦,不過你必須得拿著你的票,」女人堅持說,「否則的話你就不能說你中獎了。獎品很不錯,你知道。非常不錯。」
阿瑟奪過票,用最快的速度說了句謝謝。
女人再次轉向芬妮。
「現在,這位……」
「不!」阿瑟幾乎在尖叫,「那些是替她買的。」他揮動著新買的五張票解釋說。
「哦,我明白了,太好了!」
她向他們露出一個讓人噁心的微笑。
「好吧,希望你們……「
「是啊,」阿瑟打斷他,「謝謝。」
女人終於離開他們走向下一桌。阿瑟絕望地轉向芬妮,看見她悄悄地笑得直哆嗦,於是鬆了口氣。
「我們說到哪兒了?」
「你叫我芬妮,我正準備讓你不要這麼叫我。」
「為什麼?」
她在自己的番茄汁裡面轉動著攪拌用的木頭調酒棍。
「跟我問你是不是我哥哥的朋友相同的原因。他實際上是我的同母異父哥哥。只有他叫我芬妮,因為這個我不喜歡他。」
「那麼你……」
「芬切琪。」·
「什麼?」
「芬切琪。」
「芬切琪。」
她嚴厲地看著他。
「對,」她說,「我現在像只山貓一樣看著你,我要看看你是不是打算像所有人那樣問我那個同樣的鬼問題,他們問的我都想尖叫了。如果你也這樣問的話,我會生氣而且失望的。另外我真的會尖叫。所以你要當心。」
她笑了笑,把頭髮輕輕甩到前面,透過頭髮看著他。
「哦,」她說,「這有點不公平,是嗎?」
「對。」
「好吧。」
「算了,」她笑著說,「你可以問。我應該應應付得來。比你總是叫我芬妮好些。」
「如果說……」阿瑟說。
「我們只剩下兩張票了,你瞧,既然我上次找你的時候你那麼慷慨……」
「什麼?」阿瑟叫道。
那個燙著波浪髮型微笑著的女人拿著一本幾乎賣完了的票簿,在他鼻子下面揮舞著最後兩張票。
「我覺得我應該把中獎機會留給你,因為獎品很好。」
她很有信心地皺了皺鼻子。
「很好的獎品。我知道你回喜歡的。你知道,本來是給安傑的退休禮物。我們想給她……」
「一個人工腎臟機,是的,「阿瑟說,」給。「
他又給了她兩張十便士的鈔票,接過了獎券。
那個女人看起來想到了什麼。這個想法非常緩慢地浮現出來。你可以看見它浮現的整個過程,就像沙灘上一個長長的海浪一樣。
「哦天哪,」她說,「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她不安地看著他們倆。
「沒有,沒什麼」阿瑟說,「一切都挺好的。」
「謝謝。」他又加了句。
「我說,」女人很高興地得到了解脫,「你們不是……戀愛了吧?」
「很難說,」阿瑟說,「我們還沒有機會談談呢。」
他盯著芬切琪。她笑了一下。
女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點點頭。
「一會兒我讓你看看獎品。」她說著離開了。
阿瑟歎著氣轉向那個他很難說正在與之相愛的女孩。
她說:「你準備問我一個問題。「
「是的。」阿瑟說。
「我們可以一起來,」她說,「我是不是在……「
「……芬切琪大街車站……」阿瑟加了進來。
「……失物招領處的一個包裡……」他們一起說。
「……被發現的。」他們一起結束了。
「答案是,」芬切琪說:「不對。」
「好的。」阿瑟說。
「我是在那兒被懷上的。」
「什麼?」
「我是在那……」
「失物招領處?」阿瑟咕噥道。
「不,當然不是。別傻了。我爸媽在失物招領處幹嗎?」她說,看起來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哦,我不知道,」阿瑟急忙說,「或者……」
「是在買票的隊列裡面。」
「賣票的……」
「買票的隊列裡面。起碼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們不肯詳細說。他們只說你根本想不出在芬切琪大街車站排隊有多無聊。」
她很認真地吮著番茄汁,看了看自己的表。
阿瑟格格笑了兩聲。
「還有一兩分鐘我就要走了,」芬切琪說,「你急著要告訴我的那件事情不管有多特別,你還沒開始跟我講呢。」
「讓我開車送你去倫敦好不好?」阿瑟說,「今天星期六,我沒有什麼事情要做,我……」
「不用了。」芬切琪說,「謝謝了。你是個好人,但是不用了。我需要一個人呆幾天。」她微笑著聳了聳肩。
「可是……」
「你可以下次告訴我。我會給你我的電話號碼。」
她用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七個數字遞給他的時候,他的心噗通噗通亂跳一氣。
「現在我們就放鬆一下吧。」她輕輕笑了笑,阿瑟的心漲的滿滿的,他覺得自己要爆炸了。
「芬切琪,」他說,享受著說出這個名字的感覺,「我……」
「一盒……」一個拉長的聲音說,「櫻桃酒,還有,我知道你會喜歡的,一張蘇格蘭風笛的唱片……」
「是的,謝謝,非常好。」阿瑟堅持著說。
「我覺得我應該讓你看看它們,」波浪髮型的女人說,「既然你是從倫敦來的……」
她自豪地把東西拿到阿瑟面前讓他看。他看見那的確是一盒櫻桃白蘭地和一張風笛唱片。的確如此。
「我現在不打擾你們了,」她輕輕拍了拍阿瑟發抖的肩膀說,「可我知道你很樂意看到這些。」
阿瑟的視線重新遇上了芬切琪的視線,突然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們之間有那麼一個瞬間到來又遠去了,可是整個事情都被那個愚蠢的可惡女人給毀了。
「別擔心,」芬切琪說,從她的杯子子上方看著他,「我們會有機會再談談的。」她又啜了一口番茄汁。
「也許,」她又補充說,「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們倆這會兒不會這麼好。」她輕輕笑著,再次把頭髮垂到前面。
這絕對是真的。
他不得不承認這絕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