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集-小說卷1 正文 1927蜜柑-草繩
    今天鎮上雨水特別好。如今雨又落了整三天。

    河裡水,由豆綠色變到泥黃後,地位也由灘上移到堤壩上來了。天放了晴水才不再漲。沿河兩岸多添了一些扳罾人,可惜地方上徐黑生已死,不然又說鎮上八景應改成九景,因為「沱江春漲」當年志書不曾有,或者有意遺落了。

    至於沙灣人,對於志書上的缺點,倒不甚注意。「沱江春漲」不上志書也不要緊的,大家只願水再漲一點。河裡水再漲,到把臨河那塊沙壩全體淹沒時,河裡水能夠流到大楊柳橋下,則沙灣人如象周大哥他們,會高興得飯也忘記吃,是一定的吧。

    水再大一點,進了溪裡橋洞時,只要是會水,就可以得到些額外的利益。到橋洞裡去捉那些為水所沖想在洄水處休息的大魚,是一種。膽大一類的人呢,扳罾捉魚以外還有來得更動人的慾望在。水來得越凶,他們越歡喜,乘到這種波浪滔滔的當兒,顧自奮勇把身體擲到河心去,就是從那橫跨大河的石橋欄上擲到河心去。他們各人身上很聰明的繫了一根繩,繩的另一端在大楊樹上系定,待到撈住一匹從上游衝來的豬或小牛之後,才設法慢慢游攏岸。若是俘虜是一根長大的木柱,或者空漁船,就把繩繫住,顧自卻脫身泅到下游岸邊再登岸。

    然而水卻並不能如大家的意思,漲到河碼頭木樁標示處,便打趣眾人似的止了。人人都失望。

    橋頭的老兵做了夢,夢到是水還要漲。別的也許還有人做這樣的夢,但不說。老兵卻用他的年齡與地位的尊貴為資格,在一個早上,走到各處熟人家中把那再要漲水的夢當成一件預言的說了。當然人人都願意這夢靈驗。

    照習慣,漲水本來無須乎定要本地落雨才成。本地天大晴,河裡漲水也是常有事。因此到晚天上還有霞,沙灣人心裡可大冷。

    「得貴伯,是有的,」說話的是個沙灣人,叫二力,十六歲的小個兒猴子,同到得貴打草鞋為生。這時得貴正在一個木製粗糙輪上搓一根草繩,這草繩,大得同小兒臂膊,預備用來捉魚。搓成的草繩,還不到兩丈,已經盤成一大卷。

    房子中,牆上掛了一盞桐油燈,三根燈芯並排的在吸收盞中的油,發著黃色的光圈。左角牆上懸了一大堆新打的草鞋,另一處是一個酒葫蘆同舊蓑衣。門背後,一些鐮刀,一些木槌子,一些長個兒鐵釘,一些細繩子,此時門關著,便全為燈光照著了。

    二力蹲坐在房中的一角,用一個硬木長棒槌擊打剛才編好的草鞋,脫脫脫的聲。那木槌,上年紀了,上面還反著光,如同得貴的禿頂那模樣。

    得貴是幾乎像埋在一大堆整齊的草把中間的。一隻強壯的手抓住那轉輪木把用力搖,另一隻手則把草捏緊送過去。繩子這樣便越來越長了。木輪的軋軋轉動聲,同草為輪子所擠壓時吱吱聲,與二力有節奏的硬木棒槌敲打草鞋聲,合奏成一部低悶中又顯著愉快的音樂。

    「得貴伯,我猜這是一定會有的。」

    二力說得是明日河中的大水。若是得貴對老兵的話生了疑惑時,這時繩子絕不搓得這麼上勁的。但得貴聽到二力說話可不答,只應一個唔,而且這唔字為房中其他聲音埋葬了,二力就只見到得貴的口動。

    「我想我們床後那面網應當早補好,」二力大聲說,且停了敲打,「若是明天你老人家捕得一頭牛——就是豬也好,可以添點錢,買只船——不,我想我們最好是跳下水去得了一頭牛,以外還得一隻船,把牛賣去添補船上的傢伙,伯伯你掌艄,我攔頭,就是那麼劃起來;——以後鎮天不是有魚吃?」

    得貴把工作也稍稍慢住下來,「我跌到斤絲潭裡去誰來救援?」

    這是一句玩笑話。這老人,有名的水鬼,一個汆子能打過河去,怕水嗎?

    二力知道是逗他,卻說道:「伯伯你裝癡!你說我!我是不怕的,明天可泅給你看。」

    「伯伯這幾年老了,萬一吃多了酒一不小心,你能救你伯伯嗎?」得貴說了就哈哈大笑,如同一個總爺模樣的偉大。其實得貴有些地方當真比一個衙門把總是要來得更像高貴一點的;如那在燈光下尚能返光的淺褐色禿頂,以及那個微向下溜的闊嘴唇,大的肩膀,長長的腰,……然而得貴如今卻是一個打草鞋度日的得貴。也許是運氣吧。那老兵,在另一時曾用他的麻衣相法——他簡直是一個「萬寶全」,看相以外還會治病剃頭以及種種技藝的——說是得貴晚運是在水面上;這時節,運,或者就在恭候主人的。是以得貴想起「晚運」不服老的興奮著搓繩,高興的神氣,二力也已看出了。

    「我想——」二力說,又不說。

    這是二力成了癖的,說話之先有「我想」二字。有時遇到不是想的事也免不了如此。這是年紀小一點的常有的事情。

    「我想我們還應當有一面生絲網,不然到灘上去打夜魚可不成。」

    「我想,」這小猴又說,「我們還應有些大六齒魚叉才好。」

    「還有許多哩,」得貴故意提出好讓二力一件一件數。

    「我們要有四匹槳,四根篙,兩個長桿小撈兜,一個罩魚籠……得貴伯,你說船頭上是不是得安一個夜裡打魚燒柴火的鐵兜子?」

    「自然是要的。」

    「我想這真不少了,不然,那怎麼燒柴火?我想我們船上還要一個新篷,萬一得來的船是無篷的?我想我們船上還要——但願得來的船是傢俱完全,一樣不必操心,只讓我們搬家去到上面祝」「為伯伯去打點酒來吧。一斤就有了。不要錢。你去說是賒帳,到明天一起清。」

    二力就站起來伸了一個大懶腰,用拳自己打自己的腿。走到得貴那邊去,把盤在地下的粗草繩玩笑似的盤自己的身。

    「這麼粗,吊一隻大五艙船也夠了。我想水牯也會吊得住,小的房子也會吊得祝」「好侄子,就去吧,不然夜深別人鋪子關門了。你可以到那裡去自己賒點別的東西吃。就去吧。」

    二力伸手去取那葫蘆,又捧葫蘆搖,接著遞與得貴,「請喝乾了吧,剩得有,回頭到她那去灌酒又要少一點。那老苗婆——我想她只會佔這些小便宜。」

    得貴舉葫蘆朝天,嘴巴斗在葫蘆嘴,像親嘴一個樣,嘓弄嘓弄兩大口,才嚥下,末了用舌子卷口角的殘瀝,葫蘆便為二力攫過來,二力開門就走了。

    「有星子咧,伯伯!」二力在門外留話。

    以後就聽到巷口的狗叫,得貴猜得出是二力故意去用葫蘆撩那狗,不然狗同到二力相熟,吠是不會的。

    繩子更長了,盤在地下象條菜花蛇。得貴仍然不休息,喝了兩口「水老官」,力氣又強了。

    得貴期望若是船,要得就得一隻較大一點的,能住三個人就更好——這正派人還想為二力找個老婆呢。

    打了八年草鞋的得貴,安安分分做著人,自從由鄉下搬進城整整是八年,這八年中得了沙灣人正派的尊敬,侄兒看看也大了,自己看看是老了,天若是當真能為正派人安排了幸福,直到老來才走運,這時已是應當接受這晚運的時節了。

    不久又聽到巷口狗亂吠,二力轉家了,搖得葫蘆絲絲響。

    未進門以前,還唱著,哼軍歌,又用口學拉大胡,訇的把門推開卻不做聲了,房子裡黃色燈光耀得他眼睛發花。

    「伯,聽人說沿河水消一點了。」

    得貴聽到只稍稍停轉手中木輪子。

    「我想這不怕,這裡天空有星子,西邊天黑得同塊漆,總兵營一帶總是在落吧。」

    在得貴捧著葫蘆喝酒時,二力也從身上取出油豆腐乾來咀嚼。

    「怎不給我一點兒下酒?」

    「我想,你閉著眼吧。」

    得貴把眼閉時張開口,就有一坨東西塞進嘴裡去。

    二力把繩子試量,到三丈長了,得貴還不即住手。

    繩子至少要五丈,才夠分佈的。這時得貴想,漁船大,水又大,且還有船以外的母牛,非十二丈不成功(至少是十丈),此時的成績,三分之一而已。

    二力把一隻草鞋捶來捶去也厭了,又來替得貴取草。仍然倦,就埋身子在另一草堆裡做那駕漁船做當攔頭工的夢去了。

    聽得碉堡上更鼓打四下,何處有雞在叫了,得貴的手還在轉輪木把子上用勁轉。輪子此時聲音已不如先前,像是在呻吟,在歎氣,說是罷罷罷,算了罷,算了罷,……為了老兵的夢,沙灣的窮人全睜眼做了一個歡樂的好夢。

    但是天知道,這河水在一夜中消退了!老兵為夢所誑——他卻又誑了沙灣許多人,河裡的水偏是那麼退得快,致使幾多人在第二天原地方扳罾也都辦不到,這真只有天知道!老兵簡直是同沙灣人開了一個大玩笑,得貴為這玩笑幾乎累壞了。

    從此那個正派人還是做著保留下來的打草鞋事業,待著另一回晚運來變更他的生活——二力自然沒有去做攔頭工,也不再想做。

    至於關心的人想要知道那根九丈十丈長的粗草繩以後的去處,可以到河邊楊柳橋去看,那掛在第四株老樹上做鞦韆,河灣人小孩子爭著爬上來蕩的,可不就是那個麼?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八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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