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從學堂歸來時,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綠樹枝。
「媽,我從蕭家討得玫瑰花來了。」
大哥高興的神氣,像撿得「八寶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哪個地方找得這些刺條子來,卻還來扯謊媽是玫瑰花,」九妹說,「媽,你莫要信他話!」
「你不信不要緊。到明年子四月間開出各種花時,我可不准你戴,……還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見九妹不相信,故意這樣逗她。說到玫瑰花時,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綠刺條子舉了一舉,——象大朵大朵的緋紅玫瑰花已滿綴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摘下來做玫瑰糖似的!
「誰希罕你的,我顧自不會跑到三姨家去摘嗎!媽,是罷?」
「是!我寶寶不有幾多,會希罕他的?」
媽雖說是順到九妹的話,但這原是她要大哥到蕭家討的,是以又要我去幫大哥的忙:「芸兒去幫大哥的忙,把那藍花六角形缽子的雞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個缽子分栽。剩下的把插到花壇海棠邊去。」
大哥在九妹臉上輕輕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嬌縱的小九妹氣得兩腳亂跳,非要走出去報復一下不可。但給媽扯住了。
「乖崽,讓他一次就是了!我們夜裡煮鴿子蛋吃,莫分他……那你打媽一下好罷。」
「媽討厭!專衛護大哥!他有理無理打了人家一個耳巴子,難道就算了?」
媽把九妹正在眼睛角邊干擦的小手放到自己臉上拍了幾下,九妹又笑了。
大哥這一刮,自然是為的報復九妹多嘴的仇。
滿院壩散著紅墨色土砂,有些細小的紅色曲蟮四處亂爬著。幾隻小雞在那裡用腳亂扒,趕了去又復攏來。大哥捲起兩隻衣袖筒,拿了外祖母剪麻繩那把方頭大剪刀,把玫瑰枝條一律剪成一尺多長短。又把剪處各粘上一片糯泥巴,說是免得走氣。
「老二,這一些是三種(大哥用手指點),這是紅的,這是水紅,這是大紅,那種是白的。是栽成各自一缽好呢,還是混合起栽好——你說?」
「打伙栽好玩點。開花時也必定更熱鬧有趣……大哥,怎麼又不將那種黃色鑲邊的弄來呢?」
「那種難活,蕭子敬說不容易插,到分株時答應分給我兩缽……好,依你辦,打伙兒栽好玩點。」
我們把缽子底底各放了一片小瓦,才將新泥放下。大哥扶著枝條,待我把泥土堆到與缽口齊平時,大哥才敢鬆手,又用手築實一下,灑了點水,然後放到花架子上去。
每缽的枝條均約有十根左右,花壇上,卻只插了三根。
就中最關心花發育的自然要數大哥了。他時時去看視,間或又背到媽偷悄兒拔出缽中小的枝條來驗看是否生了根須。
媽也能記到每早上拿著那把白鐵噴壺去灑水。當小小的翠綠葉片從枝條上嫩杈椏間長出時,大家都覺得極高興。
「媽,媽,玫瑰有許多苞了!有個大點的尖尖上已紅。往天我們總不去注意過它,還以為今年不會開花呢。」
六弟發狂似的高興,跑到媽床邊來說。九妹還剛睡醒,正摟著媽手臂說笑,聽見了,忙要掙著起來,催媽幫她穿衣。
她連襪子也不及穿,披著那一頭黃髮,便同六弟站在那藍花缽子邊旁數花苞了。
「媽,第一個缽子有七個,第二個缽子有二十幾個,第三個缽子有十七個,第四個缽子有三個;六哥說第四個是不大向陽,但它葉子卻又分外多分外綠。花壇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說有十幾個。」
當媽為九妹在窗下梳理頭上那一腦殼黃頭髮時,九妹便把剛才同六弟所數的花苞數目告媽。
沒有做聲的媽,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當第一朵水紅的玫瑰在第二個缽子上開放時,九妹記著媽的教訓,連洗衣的張嫂進屋時見到剛要想用手去撫摩一下,也為她「嗨!不准抓呀!張嫂」忙制止著了。以後花越開越多,九妹同六弟兩人每早上都各爭先起床跑到花缽邊去數夜來新開的花朵有多少。九妹還時常一人站立在花缽邊對著那深紅淺紅的花朵微笑,像花也正覷著她微笑的樣子。
花壇上大概是土多一點罷。雖只三四個枝條,開的花卻不次於缽頭中的。並且花也似乎更大一點。不久,接近簷下那一缽子也開得滿身滿體了。而新的苞還是繼續從各枝條嫩芽中茁壯。
屋裡似乎比往年熱鬧一點。
凡到我家來玩的人,都說這花各種顏色開在一個缽子內,真是錯雜的好看。同大姐同學的一些女學生到我家來看花時,也都誇獎這花有趣。三姨並且說,比她花園裡的開得茂盛的遠。
媽因為愛惜,從不忍摘一朵下來給人,因此,謝落了的,不久便都各於它的蒂上長了一個小綠果子。媽又要我寫信去告在長沙讀書的大哥,信封裡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謝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還是九妹到三姨家裡摘了一大籃單瓣玫瑰做的。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於北京窄而霉小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