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意思正想用「過去」來抵制「目前」,誰知一堆「過去」事情叢集到腦中後,反而更像是不易處理。她實在不知道應當怎麼辦,她把幾封信重新一一折好,依然夾到那本《愛眉小札》中去。隨意看了幾頁書,又好像從書中看出一線微弱光明或希望。作者是個善於從一堆抽像發瘋的詩人,死去已快近十年了。時間腐爛了這個人壯美的身體,且把他留在情人友好記憶中的美麗印象也給弄模糊了。這本書所表現的狂熱,以及在略有裝點做作中的愛嬌、寂寞與歡樂的形式,目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已看不大懂。她看過後卻似乎明白了些他人不明白的事情。
她想,我要振作,一定要振作,正準備把一本看過大半的小說翻開,院中響起皮鞋聲音。那個日常貼在身邊的大學生,換了一套新洋服,頭上光油油的,臉剛刮過,站在門邊諂媚的笑著。她也笑著。兩人情緒自然完全不同。這一來,面前的人把她帶回到二十世紀世界中了。好像耳朵中有個聲音:「典型俗物」,她覺得這是一種妒嫉的回聲。因為說這話的人已離開她很遠很久了。她鎮靜了一下,雙眉微皺問大學生:「衣服是剛做的?」
那二十世紀的典型,把兩隻只知玩撲克牌的手插在褲袋裡,作成美麗電影中有情郎神氣,口中含含糊糊的說:「我衣服好看嗎?香港新樣子。你前天那件衣才真好看!
我請你去看電影,看七點通場,《魂歸離恨天》。」
「你家裡來了錢,是不是?」心裡卻想,「看電影是你唯一的教育。什麼時候你才魂歸離恨天?」
他憨笑著不做聲,似乎對方口上說的心中想的他全明白。
因為他剛好從一個同鄉處借了五十塊錢,並不說明,只作出「大爺有錢」樣子。過一會用手拍拍褲腰邊又說,「我有錢吶!
我要買樓上票。換你那件頂好看的衣服去。我們倆都穿新衣。」
話說得實在無多趣味。可是又隨隨便便的說,「他們都說你美!」
她高興聽人家對她的稱讚,卻作成不在意相信不過且略帶抵抗神氣,隨隨便便的問大學生,「他們是誰?是你那些好朋友吧?」
大學生不會注意這種詢問,因為視線已轉移到桌上一小朵白蘭花上去了。把花拈到手中一會兒,聞嗅了一下,就預備放進洋服小口袋中去。
她看到大學生這種行動,記起前不久看《日出》中的胡四抹粉灑香水情形,心中不大愉快,把花奪到手中,「你不要拿這個,我要戴它。」
「那不成。我歡喜的。把我好了。」
「我不歡喜。一個男人怎樣用這種花?又不是唱戲的。」
「什麼,什麼,我不演戲!我偏要它!」大學生作成撒嬌的樣子,說話時含糊中還帶點膩。她覺得很不高興,可是大學生卻不明白。到後來,還是把花搶去了,偏著半扁葫蘆頭,諂而嬌的笑著,好像一秒鐘以前打了一次大勝仗,又光榮又勇敢。聲音在喉與鼻間壓出,「同我看電影去,我要你去,換了那件頂好看的衣服去!」
她不快樂的搖搖頭,「我今天不想去。你就只會要我作這些事情,別的什麼都不成。
我們坐下來談談不好嗎?為什麼只想出去玩?」
「我愛你,……」他不再說下去,因為已感到今天空氣稍微和往常不同。想緩和緩和自己,於是口中學電影上愛情主角,哼了一支失戀的短歌,聲音同說話一樣,含含糊糊,使她覺得庸鄙可笑。在笑裡她語氣溫和了好些。
「你要看,你自己去看,我今天不高興同你出去。」
大學生作成小家子女人被妒嫉中傷情形,咬一咬嘴唇,「約了別人?」
她隨口答應說:「是的,別人約了我。我要一個人留在這裡等他。你走了吧。」
大學生受了傷似的,身材本來短短的,於是縮得更短了,腮幫子脹得通紅,很生氣的說:「那我就走了。」隨即又稍轉口氣說:「為什麼不高興?」又趨激昂的說:「你變了心。好,好,好。」
她只是不作聲。
大學生帶著諷刺口吻又悻悻的說:「你不去,好。」
她於是認真生氣說:「你走好,越快越好。以後不要到我這裡來。」
可是大學生明明知道她的弱點,暴雨不終日,飄風不終朝,都只是一會兒。他依然諂媚的笑著叫著他特意為她取的一個洋文名字,向她說:「×××,我到那裡等著你,我買兩張票子。」
「我不會來的。不用白等。」
「你一定會來。」
「我絕對不來。」
「那我也不敢怨你!我走了。」
大學生走去後,她好像身心輕鬆了許多,且對自己今天的行為態度有點詫異,為什麼居然能把這個人打發開。
二十世紀典型離開了這個小房間後,過了一會,窗上的夕陽黃光重新把她帶回到另外一種生活抽像裡去。事情顯然,「十九世紀今天勝利了。」她想了想不覺笑將起來。記起老朋友說的「眼睛中有永遠春天,笑中有永遠春天」,便自言自語,「唉,上帝,你讓我在一天中看到天堂,也貼近地面,難道這就叫做人生?」停了一會兒,靜寂中卻彷彿有個含含糊糊的聲音回答,「我買了票子等你。你來了,我很快樂。你不來,我就要生氣,失望,喝酒,失眠,神經失常。你怕不怕?」
「你可有神經?你也會害精神病?」
「我走了,讓你那個女同學回到身邊來,你怕不怕?」
這自然毫無什麼可怕,可怕的是那一會兒時間。時間過去了,她總得想!她想到大學生,那點裝模作樣神氣,和委屈小心處二而一,全為的是愛她。她的情緒不同了。忘了那點做作可笑處,也忘了「詩」與「火」,忘了「現代」與「古典」在生命中的兩不相容,覺得剛才不應當使大學生掃興。趕忙把鏡子移到桌子邊,開了燈,打開了粉盒,對鏡勻抹脂粉,兩點鐘後兩人已並排坐在電影院裡柔軟椅子上,享受那種現代生活,覺得是一對現代化人了。到散場時,兩人都好像從《魂歸離恨天》電影上得到了一點教育。兩人在附近咖啡館子吃了一點東西又一同在大街上年青男女隊伍中慢慢散步。大學生只就他腦子所能想到的默默的想,「我要走運,發了十萬塊錢財多好。」她呢,心中實在受了點刺激,不大愉快。兩人本來並排走著,不知不覺同他離開了些,忽然開口問大學生。
「××,你畢了業怎麼辦?」
「我正在找事做。這世界有工作才有飯吃。」
「是的,有工作才有飯吃。可是你做什麼事?是不是托你乾爹找事?」
大學生有點發急,話說得越加含糊:「××,這簡直是你那老同學口氣,取笑我。誰是我的乾爹?我不做人乾兒子!我托同鄉周先生幫我忙,找個事做。得不到工作,我就再讀兩年書。我要研究學問。不如理想,我就去滇緬公路跑單幫,有同學跑一次就發了財,有了錢,什麼都好辦!」
她心想,「你能讀什麼書?研究什麼學問?」記起老同學的詛咒,因此口中卻說,「你要賭點氣,努努力才好。一個男子總得有點男子氣!」
「我一定要——有人幫我說話!」
「為什麼要人幫忙,不自己努力?你這是在做人,做一個男子!做男子是不靠人幫忙的。」
「運氣不好,所以……」
「什麼叫運氣?我覺得你做人觀念實在不高明。」
因為語氣中對大學生有一點輕視意思,一點不愉快意思,大學生感到不平,把嘴嘟著不再做聲。話不曾說出口,他想的是:世界不公平事情很多,大家都不規矩,頂壞的人頂有辦法。我姓×的縱努力,讀死書到讀書死,有什麼用?我也要做人,也要做愛!我現在是在做愛,愛情一有了著落,我就可以起始考慮認真做人了。但怎麼樣做人,做什麼樣的人,在他腦子裡卻並無什麼概念。恰如同許多事情一樣,想了一下,無結果,也就罷了。
說是跑單幫,也不過說說而已。
大學生對於生活作「最近代」的想像設計時,她也想著,一種古典的情緒在腦子裡生長中。她想,「我為什麼會同這麼一個俗不可耐的庸人混下去?讀書毫無成就,頭腦糊糊塗塗,就只是老實。這老實另一面也就正是無用。這算是什麼生活?」
她說:「我頭有點痛,我要坐車回去。」
上車後回頭還看到這個穿新衣便覺快樂的大學生,把手放在嘴邊抹抹,仿照電影上愛人,拋了一個吻給她。她習慣的笑了一笑。回到住處時,頭當真有了一點兒痛。「詩」與「火」離開生活都很遠很遠了,從回想中也找不回來。重新想起那幾封信,回到住處,想給五千里外十年老友寫一個信,到下筆時竟不知寫什麼好。心裡實在亂糟糟的,末了卻寫下那麼幾個字在日記本上。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這所謂命運又正是過去一時的習慣,加上自己性格上的弱點而形成的。」
當她搜尋什麼是自己的弱點時,似乎第一次方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女人」。這就很夠了。老朋友說過的,一個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組織上,是不宜於向生命深處思索,不然,會沉陷到思索泥淖裡去,無從自拔。
她覺得身心都很疲累了,得休息休息。明天還是今天的繼續,一切都將繼續下去,並且必然還附帶著那個長長的「過去」。一串回憶,也正是一串累贅,雖能裝飾青春,卻絲毫無助於生活的重造。她心想,「我為什麼不自殺?是強項還是懦弱?」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雖想起這事卻並不可怕,因為同時還想起大學生愛她的種種神氣,便自言自語,「一切人不原諒我也好」,那意思就是我有人瞭解。不必要更多人瞭解。單獨瞭解有什麼用?一切關心都成麻煩,增加紛亂。真正的瞭解應當是一點信託和寬容,忠誠無二,與無求報償的服務當差,完全沒有自己。不過她這時實在已經累了,需要的還是安靜。可是安靜同寂寞恰正是鄰居,她明白的。她什麼都似乎很明白,只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方法可以將生活重造。
她實在想要哭一哭,但是把個美麗的頭俯伏在枕上去,過不多久,卻已睡著了。
一九四○年七月十八寫成
一九四二年十月末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