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與舊 正文 蕭蕭
    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情。

    嗩吶後面一頂花轎,四個伕子平平穩穩的抬著。轎中人被銅鎖鎖在裡面,雖穿了平時不上過身的體面紅綠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從母親身邊離開,且準備作他人的母親,從此將有許多新事情等待發生。像做夢一樣,將同一個陌生男子漢在一個床上睡覺,做著承宗接祖的事情,這些事想起來,當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覺得要哭哭,於是就哭了。

    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這小女子沒有母親,從小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出嫁只是從這家轉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這小女人還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婦了。

    蕭蕭做媳婦時年紀十二歲,有一個小丈夫,年紀還不到三歲。丈夫比她年少九歲,斷奶還不多久。地方規矩如此,過了門,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應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樹下去玩,到溪邊去玩,餓了,喂東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頭上,或者親嘴,一面說,「弟弟,哪,再來。」在那骯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孩子於是便笑了。

    孩子一歡喜興奮,行動粗野起來,會用短短的小手亂抓蕭蕭的頭髮。那是平時不大能收拾蓬蓬鬆鬆在頭上的黃發。有時候,垂到腦後那條小辮兒被拉得太久,把紅絨線結也弄鬆了,生氣了,就撻那弟弟,弟弟自然哇的哭出聲來,蕭蕭便也裝成要哭的樣子,用手指著弟弟的哭臉,說,「哪,人不講理,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幫家中作點雜事,能動手的就動手。又時常到溪溝裡去洗衣,搓尿片,一面還撿拾有花紋的田螺給坐到身邊的丈夫玩。到了夜裡睡覺,便常常做這種年齡人所做的夢,夢到後門角落或別的什麼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彷彿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於是大喊「媽!」人就嚇醒了。醒來心還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罵著,「瘋子,你想什麼!白天瘋玩,晚上就做夢!」蕭蕭聽著卻不作聲,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夢,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來晚上在自己母親身邊睡,有時吃多了,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來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無可奈何,於是蕭蕭輕腳輕手爬起床來,睡眼朦矓走到床邊,把人抱起,給他看月亮,看星光。或者互相覷著,孩子氣的「嗨嗨,看貓呵,」那樣喊著哄著,於是丈夫笑了,玩了一會,慢慢合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邊看著,聽遠處一遞一聲的雞叫,知道天快到什麼時候了,於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雖不做夢,卻可以無意中閉眼開眼,看一陣在面前空中變幻無端的黃邊紫心葵花,那是一種真正的享受。

    蕭蕭嫁過了門,做了拳頭大丈夫的小媳婦,一切並不比先前受苦,這只看她半年來身體發育就可明白。風裡雨裡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夏夜光景說來如做夢。大家飯後坐到院中心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聽南瓜棚上紡織娘子咯咯咯拖長聲音紡車,遠近聲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風悠悠吹到臉上,正是讓人在各種方便中說笑話的時候。

    蕭蕭好高,一個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經熟睡的丈夫在懷裡,輕輕的輕輕的隨意唱著那自編的山歌,唱來唱去卻把自己也催眠起來,快要睡去了。

    在院壩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還有幫工漢子兩個,散亂的坐在小板凳上,擺龍門陣學古,輪流下去打發上半夜。

    祖父身邊有個煙包,在黑暗中放光。這用艾蒿作成的煙包,是驅逐長腳蚊的得力東西,蜷在祖父腳邊,就如一條烏梢蛇。間或又拿起來晃那麼幾下。

    想起白天場上的事,那祖父開口說話:

    「聽三金說,前天又有女學生過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這笑的意義何在?只因為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學生沒有辮子,留下個鵪鶉尾巴,像個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象洋人又不像洋人,吃的,用的……總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來就覺得怪可笑!

    蕭蕭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說話了。他說:「蕭蕭,你長大了,將來也會做女學生!」

    大家於是更哄然大笑起來。

    蕭蕭為人並不愚蠢,覺得這一定是不利於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說:「爺爺,我不做女學生!」

    「你像個女學生,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眾人有意取笑,異口同聲說:「蕭蕭,爺爺說得對,你非做女學生不行!」

    蕭蕭急得無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實做女學生有什麼不好,蕭蕭全不知道。

    女學生這東西,在本鄉的確永遠是奇聞。每年一到六月天,據說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學生,由一個荒謬不經的熱鬧地方來,到另一個遠地方去,取道從本地過身。從鄉下人眼中看來,這些人都近於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裝扮奇奇怪怪,行為更不可思議。這種女學生過身時,使一村人都可以說一整天的笑話。

    祖父是當地一個人物,因為想起所知道的女學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說笑話要蕭蕭也去作女學生。一面聽到這話就感覺一種打哈哈趣味,一面還有那被說的蕭蕭感覺一種惶恐,說這話的不為無意義了。

    女學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熱,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隻水牛。她們在省裡京裡想往什麼地方去時,不必走路,只要鑽進一個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帶她到地。她們在學校,男女一處上課,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她們也做州縣官,帶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爺,小孩子叫少爺。

    她們自己不餵牛,卻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買那奶時是用鐵罐子盛的。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洋錢來(那洋錢在鄉下可買五隻母雞),買了一小方紙片兒,拿了那紙片到裡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戲。她們被冤了,不賭咒,不哭。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還好意思嫁人的。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這筆錢她有時獨佔自己花用,有時同官平分。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十塊錢一月,僱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閒書……總而言之,說來事事都希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可以說豈有此理。這時經祖父一為說明,聽過這話的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願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

    不管好歹,做女學生並不可怕,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下姑娘體念到了。

    因為聽祖父說起女學生是怎樣的人物,到後蕭蕭獨自笑得特別久。笑夠了時,她說:「祖爹,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們捉你去作丫頭。」

    「我不怕她們。」

    「她們讀洋書唸經你也不怕?」

    「念觀音菩薩消災經,念緊箍咒,我都不怕。」

    「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蕭蕭肯定的回答說:「也不怕。」

    可是這時節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什麼,在睡夢中哭了,媳婦於是用作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說,「弟弟,弟弟,不許哭,不許哭,女學生咬人來了。」

    丈夫還仍然哭著,得抱起各處走走。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人說另外一樣古話去了。

    蕭蕭從此以後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並排走路。彷彿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並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穀倉差不多,裡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鑽到門縫裡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鄉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有所得,各屬分定。許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個夏天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面。蕭蕭的一家,因為一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作小媳婦的蕭蕭,一個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還績了細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面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擺到地上,很有趣味。時間到摘瓜,秋天真的已來了,院子中各處有從屋後林子裡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年紀二十三歲,抱了蕭蕭的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小小竹竿打在棗樹上,落棗滿地。

    「花狗大1,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雖聽這樣喊,還不停手。到後,彷彿完全因為丈夫要棗子,花狗才不聽話。蕭蕭於是又喊他那小丈夫:「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

    丈夫聽話,兜了一堆棗子向蕭蕭身邊走來,請蕭蕭吃棗子。

    「姐姐吃,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顆!」

    她兩手哪裡有空!木葉帽正在制邊,工夫要緊,還正要個人幫忙!

    「弟弟,把棗子餵我口裡。」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覺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棗子幫忙捏緊帽邊,便於添加新木葉。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頑皮的搖動,口中唱歌。這孩子原來像一隻貓,歡喜時就得搗亂。

    「弟弟,你唱的是什麼?」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個給我聽。」

    丈夫於是就唱下去,照所記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裡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谷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雲,

    地下埋墳墳重墳,

    嬌妹洗碗碗重碗,

    嬌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義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問好不好。蕭蕭說好,並且問跟誰學來的。她知道是花狗教的,卻故意盤問他。

    「花狗大告我,他說還有好歌,長大了再教我唱。」

    聽說花狗會唱歌,蕭蕭說: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個好聽的歌我聽聽。」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長得不很正氣,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十歲娘子一歲夫」。那故事說的是妻年大,可以隨便到外面作一點不規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讓他吃奶。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點兒的是蕭蕭。把歌聽過後,蕭蕭裝成「我全明白」那種神氣,她用生氣的樣子,對花狗說:「花狗大,這個不行,這是罵人的歌!」

    花狗分辯說:「不是罵人的歌。」

    「我明白,是罵人的歌。」

    花狗難得說多話,歌已經唱過了,錯了陪禮,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經有點懂事了,怕她回頭告祖父,會挨一頓臭罵,就把話支開,扯到「女學生」上頭去。他問蕭蕭,看沒看過女學生習體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已忘卻了這事情。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沒有女學生過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牆角去,告她女學生唱歌的事,這些事的來源還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面前說了點大話,說他曾經到官路上見到四個女學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子,走長路流汗喘氣之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不消說,這自然完全是胡謅的笑話。可是那故事把蕭蕭可樂壞了。因為花狗說這個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動眉毛,一打兩頭翹」會說會笑的一個人。

    聽蕭蕭帶著歆羨口氣說,「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個子也大。」

    「我全身無處不大。」

    到蕭蕭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啞巴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他說:「花狗,你少壞點。人家是十三歲黃花女,還要等十年才圓房!」

    花狗不做聲,打了那夥計一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算起來,蕭蕭過丈夫家有一年了。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谷雨,一家人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礪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祝蕭蕭十五歲時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凡事都學,學學就會了。鄉下習慣,凡是行有餘力的都可從勞作中攢點私房,兩三年來僅僅蕭蕭個人分上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棉紗,已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總跟到身邊。

    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感情不壞」。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那一類事上去了。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一次女學生,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後,她到水邊去,必用手捏著辮子梢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

    因為打豬草,帶丈夫上螺螄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

    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都不缺少,勞動力強,手腳勤快,又會玩會說,所以一面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法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山大人小,到處樹木蒙茸,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面前了。

    見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歡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找材料,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開心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反倒好一點。終於有一天,蕭蕭就這樣給花狗把心竅子唱開,變成個婦人了。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後卻向蕭蕭唱: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末了卻向蕭蕭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他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對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

    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給她聽。她心裡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隻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彷彿明白自己作了一點不大好的糊塗事。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她覺得身體有點特別,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麼辦。

    討論了多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這傢伙個子大,膽量校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

    到後,蕭蕭捏著自己那條烏梢蛇似的大辮子,想起城裡了,她說:「花狗大,我們到城裡去自由,幫幫人過日子,不好麼?」

    「那怎麼行?到城裡去做什麼?」

    「我肚子大了。」

    「我們找藥去。場上有郎中賣藥。」

    「你趕快找藥來,我想……」

    「你想逃到城裡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討飯也有規矩,不能隨便!」

    「你這沒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賭咒不辜負你。」

    「負不負我有什麼用?幫我個忙,趕快拿去肚子裡這塊肉罷。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從他處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紅紅的。丈夫心中納罕,看了一會,問蕭蕭:「姐姐,為什麼哭?」

    「不為什麼,灰塵落到眼睛裡,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這些這些。」

    他把從溪中撿來的小蚌小石頭陳列在蕭蕭面前,蕭蕭淚眼婆娑的看了一會,勉強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我可要生氣。」到後這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過了半個月,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啞巴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走路,走哪兒去。啞巴只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啞巴說他自己的話,並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因此這一家希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過後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東西總在動,使她常常一個人乾著急,盡做怪夢。

    她脾氣壞了一點,這壞處只有丈夫知道,因為她對丈夫似乎嚴厲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麼都好了。可是為什麼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願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於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

    到八月,她擔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廟裡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見到了,丈夫問這是做什麼,蕭蕭就說肚子痛,應當吃這個。雖說求菩薩許願,菩薩當然沒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長大的東西仍在慢慢的長大。

    她又常常往溪裡去喝冷水,給丈夫見到了,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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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與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因為時間長久,年齡不同,丈夫有些時候對於蕭蕭的怕同愛,比對於父母還深切。

    她還記得花狗賭咒那一天裡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到秋天,屋前屋後毛毛蟲都結繭,成了各種好看的蝶蛾,丈夫象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所螫的舊話,使蕭蕭心裡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癡了半天。

    蕭蕭步花狗後塵,也想逃走,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但沒有動身,就被家裡人發覺了。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別人搶先下了種。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一件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罵人的罵人,各按本分亂下去。懸樑,投水,吃毒藥,被禁困的蕭蕭,諸事漫無邊際的全想到了,究竟年紀太小,捨不得死,卻不曾做。於是祖父從現實出發,想出了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在房裡,派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她,捨不得就發賣。蕭蕭只有一個伯父,在近處莊子裡為人種田,去請他時先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這樣丟臉事情,弄得這老實忠厚家長手足無措。

    大肚子作證,什麼也沒有可說。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這處罰好像也極其自然,照習慣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裡,然而卻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筆錢,當作賠償損失的數目。那伯父把這事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

    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因此暫時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照鄉下規矩倒又像不什麼要緊,只等待處分,大家反而釋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後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規矩象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

    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蕭蕭只好在這人家過年。

    蕭蕭次年二月間,十月滿足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洪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已經年紀十歲,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

    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才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吶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一九二九年冬作——

    1「大」即「大哥」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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