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草地上約好了,明天下午六點鐘,在高坳聚齊,各人懷著略略反常的惶恐心情轉到營中去,等候這一天過去。
他坐到那廟廊下望太陽,太陽還同樣很悠遐的慢慢在天空移動。他心凝靜在台階日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
看到一群狗在戲台下打仗,幾個兵在太陽下,用繩索包了布片,通過來復槍的彈道,拖來拖去,他覺到人與狗同樣的無聊。
他想:到後天,這時候,這裡就少三個人了。他知道那時候將免不了一些人著忙,書記官要擬稿行文,副官處要發公事,衛捨處要記過,軍需處要因他們余餉有小小糾紛……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騷擾,他是從其他人潛逃以後的情形看得出的。見過許多了,每一次都是這樣子,不願意幹,就逃走。逃走,利益還似乎是營上這一邊。不久大家也就忘了。軍隊中生活是有系統的,秩序不紊的,這整齊劃一的現象,竟到了逃兵這種事上,奇怪得使他發笑了。
誰也不明白這人為什麼而笑的。但人見到他在太陽下發笑也完全不奇怪。
一個兵,笑的理由也是劃一了的。他們笑,不外乎多領了津貼發了財,憑好運氣在賭博上贏了錢,在排長處喝了一杯酒,無意中拾了一點東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熱鬧,覺得有趣。他們是在一種為國干城的名分下,教養得頭腦簡單如原始人類,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們成天很早的起床點名,吃極粗糲的飲食,做近於折磨身體的工作,服從長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應當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會在某一新意義上找出獨自發笑的理由了。
他笑著,一面聽那幾個擦槍的兵談話,談話的人也正是各自作著笑臉談那事情的。
一個手拿機柄包在布片裡扭來扭去的小子,赤著腳,腳幹上貼有紅布大膏藥一張,把臉似乎笑扁了,說,「哥,你不要以為我人矮,我可以賭咒,——可以打賭,試驗我的能耐。」
「你以為你是能騎馬的人也能……」這是所謂「哥」的一個說的,他還有話繼續,「宋二,我就同你打賭,今夜去試。」
「賭二十斤酒一隻雞。」
「我只有一個『巴』,你吃不吃?」
那擦機柄的被玩弄了,就在那哥的軟腰上一拳。份量的沉重,使那正彎身拖動槍筒的兵士踉蹌了。另一個腳幹上也有一張膏藥的腳色,放下工作,撲過來,就把矮小子撲倒了,兩人立刻就纏做一團在地面滾。被打了一拳的大漢子,只笑著嚷著,要名字叫癩子的好好的捶宋二一頓。他倒很悠閒的仍然躬身擦槍,彷彿因為有職務在身,不便放棄。
他們打著,還互相無惡意的罵著醜話,橫順身上穿的是灰衣,在地上打滾也不會把衣弄髒,各人的氣力用在這一件事上也算是頂有益的事了,熱鬧得很。
第四個兵士不攙入戰事,就只罵那被擒在地上的一個,用著軍人中習用的字言,「雜種」,「苗狗入的」,「牛」,還有比這更平民一點的也全採用了。似乎把這些話加到弱者的頭上時,同時在別人身上的一個,就光輝滿臉,有偉人奮鬥之餘的得意情形。
駐在此地的軍隊,既不打仗,他們當然就只有這樣消磨日子。他也看慣了。雖看慣,仍然還很擔心的,就是這種戲謔常常變成更熱鬧,先是玩笑,終於其一流血,其一不流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屁股的處罰。人雖各是二三十歲的人,至於被懲罰以後,臉上掛著大的眼淚也是常有的事情。
對著這樣一般天真爛漫的同胞同志,他縱笑也還是苦笑的。
打架的還是勝負不分,罵娘者漸感疲倦,隊長來了。
他望到隊長來了,就站起。那幾個人還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著很好的口氣援助。隊長看著。他以為這幾個兵士準得各在太陽下立正三十分鐘了,誰知隊長看了一會,見到另一個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聲喊。
「狗養的,你為什麼不用腿壓到那一隻手?」
隊長也這樣著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來隊長是新補,完全是同這些弟兄們在一堆滾過來的人,他見到那漢子對隊長立定以後便說要隊長晚上去棚裡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開了。
天氣過早。
他走到廟後松樹下去,幾個同班的漢子正在那裡打拳。還有火夫,一共是五個,各坐在大磐石上曬太陽,把衣全脫下,背上肩上充滿了膩垢,脫下的衣隨意堆到身旁。各人頭髮剃得精光,圓的多皰的各不相同的頭,在日光下如菠蘿。這幾個火夫的臉上,都為一種平庸的然而樂觀的光輝所照,大約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塊八角的薪餉,又可以賭博吃肉了。他們也是正在用著一種合乎身份的粗鄙字言,談論著足資笑樂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來聽。
原來他們討論到的就正是頭。他們大致因為各人正剃過頭髮,所以頭是一種即景的材料了,只聽到一個年極幼小的火夫說道:「牛巴子,你那頭砍下來總有十七斤半。」
所謂牛巴子其人者,是頭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聽到這話也無所謂生氣,不反駁,無抵抗主義是因為人上了年紀,懂到讓小子們嘴上佔便宜,而預備在另一時譬如吃飯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於是又說道:「牛巴子,你到底挑過多少人頭,我猜你不會挑得起十個。」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聲,像他那口是特為吃紅薯生長的。
因為問題無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無回答義務的。
另一個(這時正摟起褲子,腳幹上有兩張膏藥!)就說:「牛伯,死人頭真重,我挑過一次,一頭兩個,一頭三個,挑二十里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個嚏。
那火夫又問,「牛伯你挑過幾個?」
牛巴子說:「今天有酒喝。」這話完全像是答覆他自己那一個嚏而言。然而,話來了,「這幾天,媽媽的,不殺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攙入了話,「牛巴子,你想喝麼?我輸你,今夜一個人到箭場去提那個死人頭來,只要你敢,我請你喝三百錢酒。」
「小鬼精,你又不是賣××,哪裡來得許多錢。」
「賣,你是老南瓜,才值錢!」
「排長喜歡你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點。」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媽個……」小子又向另一個說,「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裡人同更夫的事情?餓酒的人吃尿還是有志氣,老南瓜在鄉里全靠太太才有酒喝的,老舅子還好意思說他太太長得標緻!」
「雜種你不要強嘴,老子到夜間就要……」「你看老子整你,」說著,小子走過來,把一件短棉軍衣罩在牛巴子的疤頭上,就騎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滾,兩人就從磐石上滾到松樹根邊了。那個名叫二喜的與另一個火夫,仍然像前次擦槍那幾位,旁觀吶喊助威。
他覺得這全是日子太長的緣戰,不然這種人,清早天一亮就起來點名,點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燒火,以後則淘米,煮飯,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豈有此理,日子短則連自己安閒吃一頓飯也無時間,哪裡還能在這太陽下胡鬧?
若要怪長官,那就應當怪司務長分派這種人工作還不太多,總能讓這種人找得出空閒,一有閒空,他們自然就做這些事情來了。「南瓜」,「紅苕」,這些使人搖頭的東西,他們能巧妙的用在一種比譬上,是並不缺一種藝術的原素的。他們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紅苕,在他們那種教養下,年青人並不見著低能的秉賦。
他看到這些人在那種調弄下,所得的快感並不下於另一種人另一種娛樂,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著走開。
天氣還早。
到什麼地方去呢?書記處有熟人,一個年紀四十一歲每天能吃五錢大煙的書記官,曾借給他過《水滸傳》看。書是早還過了,因為想到要悄悄離開,恐怕不能再見到這好脾氣的人了,就走到那裡去。
這個人住在戲台上,平時很少下台,從一個黑暗的有尿氣味的缺口處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級,他見到樓口一個黑影子。
「副兵,到哪裡去這半天?」
他聽出書記官的聲音了,再上了一級,「書記官,是我,成標生。」
「標標嗎,上來上來,我又買得新書了。」
他就上去。到了樓上,望到書記官的煙盤上一燈尚爝然作綠光,知道還在過癮。
「怎麼,書記官,副兵又走了。」
「年青人!一出去就是一天,還拿得有錢買桔子。大概錢輸到別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來了。」
「人太好了是不行的。」
「都是跟著出來的,好意思開除他麼?有時把我煙潑了,真想咬他一口。」
「書記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味的事。」
「咬也不行。《三俠五義》第五章不是飛毛虎咬過他僕人一口嗎?我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時,早先飛走了。」
這好性情的人,是完全為煙所熏,把一顆心柔軟到象做母親的人了。就是同他說到這一類笑話時,也像是正在同小孩子說故事一樣情形的。那種遇事和平的性情,使他地位永遠限在五年前的職務上。同事的無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書記官的職務上,擬稿,造餉冊,善意的訓練初到職的錄事,同傳達長喝一杯酒,在司令官來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許多兵士談談天,不積錢也不積德,只是很平安的過著日子。
在中國的各式各型人中,這種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
因為懂相法,看過標生是有起色的相,在許多兵士中,這好性情人對他是特別有過好意的。這好意又並不是為有所希望而來,這好性情人就並不因為一種功利觀念能這樣做人的。
見到他上樓了,就請坐。在往天,副兵若在,應當倒茶,因為雖然是兵,但營上的兵不是屬於書記官管轄。在一種很客氣的款待上,他的一個普通兵應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隨便談話,吃東西,討論小說上各個人物的才幹與性情。如今的他,原是來看看這好人,近於告別的,就不即坐。
「天氣好,到些什麼地方玩過沒有?」
「玩過了的。」
「這幾天好釣魚,我那一天從溪邊過身,一隻大鯽魚撥剌,有腳板大,訇的嚇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來,可以吃一頓。」
「書記官能泅水嗎?」
「咄,我小時能夠打汆子過鄉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來行不行?」
「到六月間我們去壩上試試吧。吃了煙,十年不敢下水了,不過我威風是還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問你,你怎麼樣呢?」
「書記官會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錯,凡是生長在黃羅寨的,不會泅水也不至於一到河裡就變秤錘。」
「不會水。因為家裡怕淹死,不准洗澡。」
「那為什麼不逃學悄悄的去洗澡?我們小時在館內唸書,放午學時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寫一銀朱字,回頭字不見了就打板子,你說,我們怎麼辦?洗還是洗!六月間不洗幾個澡那還成壞學生嗎?我們寧願意挨打也去洗。這種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說可不可佩服。」
聽到書記官說這一類笑話,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過幾天這時的書記官,會不會同別人說到今天的自己?
他又想這永遠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將從營伍中逃走的人,將來逃兵名冊上就應當由書記官寫上一個名字,這時是不是還來說這些為小孩子說的話?
書記官每天吃煙,喝釅茶,辦公事,睡晏覺,幾年也從不變更過生活的,當然這時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著一種計畫的人了。
「標標,你會上樹不會?」
他搖頭。
「扯謊,我前不久就看到你同一個弟兄在後山大松上玩。」
「我是用帶子才能上樹的。」
「那當然,不用帶子除非是黃天霸——嗨,我忘記了,我買得許多新書了,你來看。」書記官說著,就放下了那水煙袋,走到床邊去,開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書,「這是《紅樓夢》,這是……以後有書看了,有古學了;標標,你的樣子倒像賈寶玉!」
他笑著,從窗罅處望外面,見到天氣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為明天的事情所縛定,對於書,對於書記官,對於書記官所說的話,全不能發生往日的興味了。他願意找個機會談一點他以後的事,可是這好性情的人總不讓他有這機會。
書記官談了一陣笑了一陣以後,倒到煙盤旁預備燒煙了,他站到那裡還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麼事情?」
「沒有事情。」
「沒得事情不要走。回頭等我副兵來,要他買瓜子去,三香齋有好葵花同玫瑰瓜子,比昨幾天那個還大顆。」
「……」
「你想些什麼,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報仇?」
「沒有的事。」
「我小時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輸了,回家就只想學劍仙報仇,殺了這人。如今學劍不成已成仙了,仇人來我就是這樣一槍!」
所謂「一槍」者,原來是把煙泡安置在煙斗火口妥當後,雙手橫遞過去的一種事情。這人是真有點仙氣的人了。他見到這書記官無人無我的解脫情形,他只能笑。書記官同他大約是無仇恨的,所以就從不曾把煙槍給他。這時,他倒很願在燈旁靠靠,只要書記官說一聲請,就倒下了。
書記官自己吸了一泡煙,喝了一口茶,唱了一聲「提起了此馬來頭大,」搖搖的舉起了身子。
他見到這樣子,如同見到那火夫相打相撲一樣的難受,以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辭。
「要走了。」
「談談不好麼?」
「想要到別處去看看。」
「要書看不要,這裡很多,隨便拿幾本去。」
「不想看書,有別的事要做。」
「不看書是好的,像你這樣年紀,應當做一點不莊重的事情,應當做點冒險事情,才合乎情調。告給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過什麼女子沒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幫忙的,我極會做媒,請到我的事總不至於失敗。」
「將來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煩書記官的。」
「很有些人麻煩我,我的副兵早看透了我,處處使我為難,也奈何他不得。」
「書記官,那再會。」
「明天會。」
他於是從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額的門後下樓了,書記官送到樓口,還說明天再見。
他下了樓,天氣仍然很早,離入夜總還有三個小時。
今天的天氣真似乎特別了,完全不像往天那麼容易過去,他在太陽下再來想想消磨這下半日的方法,又走到一個洗衣處去還帳。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見到書記官的小副兵從那屋裡出來,像肚中灌了三兩杯老酒,走路搖搖擺擺,送出大門的是那個洗衣婦人。將要分手,這小副兵望了一望,見無上司,就同婦人親了一個嘴。婦人關上腰門,副兵趕快的走了,他才慢慢的走過去拍門。婦人出來開門,見到來的是長得整齊出眾的人物來了,滿臉堆笑,問是洗了些什麼衣,什麼號碼。
「不是洗衣,我來還你點錢,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爺要走了嗎?」
「不。因為手邊有錢,才想到來還你的!」
「點點兒衣服那算什麼事?」
「應當要送的。」
「什麼應當不應當,……」婦人一面說,一面繫褲子,褲子是鬆了還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
單看到這婦人眉眼的風情,他就明白書記官那不到十五歲年齡的小護兵,為什麼遲遲不回營的理由了。他明白這婦人是同樣的如何款待了營中許多年青人的。他記起書記官說的笑話,對於這婦人感到一種厭煩,不再說什麼話,就把應當給她的四百錢掏出,放到這人家門邊一條長凳上,揚長的走了。
奇怪的是天還那樣早,望它即刻就夜簡直是辦不到。他應當找一點能夠把時間忘去的事情做做,賭博以及別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戲謔,書記官的煙槍,洗衣婦人的風情,都各有其主,非為他而預備得如此周全。在往日,這一切,似乎還與他距離極近,今天則彷彿已漠不相關了。
他數了一數板袋中所有的錢,看夠不夠買半斤糖,錢似乎還多,就走到廟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雜貨店酒店舖櫃裡,都總點綴了一兩個長官之類。照例這種地方是不缺少一個較年青的女當家人,陪到大爺們談話剝瓜子的。部中人員既終日無所事事,來到這種地方,隨意的調笑,隨意的吃紅棗龍眼以及點心,且一面還可造福於店主,因為有了這種大爺們的地方,不規矩的兵士就不敢來此尋釁搗亂,軍隊原就是保國保民的,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全其美。
副官,軍法,參謀,交際員,軍需,司務長,營副,營長,支隊長,大隊長……若是有人要知道駐在此地的一個剿匪司令部的組織,不必去找取職員名冊,只要從街南到街北,挨家鋪子一問,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們每天無事可做,少數是在一種熱情的賭博中消磨了長日,多數是各不缺少一種悠暇的情趣坐在這鋪櫃中過日子的。他們薪水不多卻不必用什麼錢。他們只要高興,三五個結伴到鄉下去,藉口視察地形或調查人口,團總之類總是預備得很豐盛的饌餚來款待的。
他們同本地小紳士往來,在慶吊上稍稍應酬,就多了許多坐席的機會。他們都能唱一兩段京戲,或者《賣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計》、《滑油山》,其中嗓子洪亮的實不乏其人,在技術上,也有一著衣冠走上台去,就儼然有餘叔巖扮劉備的神氣的。他們吃醉了酒,平素愛鬧的,就故意尋釁吵一會兒,或者與一個同僚稍稍動點武,到明天又同在一桌喝酒,前嫌也就冰釋了。
總之他們是快樂的,健康的,不容易為憂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會中人雜病的。
他在一個槽坊發現了軍法長,在一個干魚店又發現了交際長同審計員,在一個賣毛鐵字號卻遇到三個司書生。不明白他們情形的:還會以為是這人家的中表親,所以坐在鋪子裡喝茶談天,不拘內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個糖鋪門前,要進去,就聽見裡面有人喊鬧,又有人勸,原來正有許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
他裝作無心的樣子慢慢走近這鋪子,看到三個上司在裡面,就索性走過這一家了。
一切空氣竟如此調和,見不出一點不妥當,見不出一點衝突。鋪子裡各處有軍官坐下,街上卻走著才從塘裡洗澡回來的鴨子,各個扁著嘴呷呷的叫,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則雨點四飛,隊伍走過處,石板上留下無數三角形腳跡。全街除了每一處都有機會嗅聞得到大煙香味外,還有一個豆腐鋪,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發著異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小的聲音。
不知從什麼地方而來,來到這裡解送犯人的,休息在飯館裡。三五個全副武裝的朋友蹲到灶邊烘草鞋。犯人露出無可奈何的顏色,兩手被繩子反縛,繩的一端綁在燒火凳上或廊柱上。飯店主人口上叼著長煙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爺談天。
求神保佑向神納賄的人家,由在神跟前當差的巫師,頭包了大紅綢巾,雙手持定大雄雞,很野蠻的一口把雞頭咬下。
主人一見紅血四溢,便趕忙用紙錢蘸血,拔雞胸脯毛貼到大門上,於是圍著觀看的污濁小孩,便互相推擠,預備搶爆仗。
街上賣湯圓的,為一些兵士包圍,生意忙到不知道湯圓的數目,大的桶鍋內浮滿了白色圓東西,只見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與他離開了。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過去,今天見到為一種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種悒鬱中與這些東西告別了。
他又不買糖了,走到溪邊去,果然如書記官所說,溪中桃花水新漲,魚肥了。許多上年紀的老兵蹲在兩岸釣魚,橋頭上站了許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閒暇了,得魚不得魚倒似乎滿不在乎,他們像一個貓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釣竿的尖與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氣太暖和了,他們各把大棉襖放到一旁,破爛的軍服一脫,這些老兵純農民的放逸的與世無關的精神又見出了。過年了他們吃肉,水漲了他們釣魚,夜了睡覺,他們並不覺得他們與別人是住在兩個世界。
他就望到這些老兵,一個一個望去,溪的一帶差不多每兩株楊柳間便有一個這樣人物。靜極了,除了水在流,沒有其它聲音。間或從一個人口裡噴出一口煙,便算是在魚以外分了這種人心的事情了。
魚上鉤了,撥剌著,看的人拍著手,驚呼著,被鉤著了嘴巴的魚也像本來可以說話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下不開口了,在一個老兵手上默默的掙扎一番,隨後便被擲到篾簍裡去,在簍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陽又光明又暖和,他感到不安。
他看了一陣這些用命運為注,在小鐵鉤蚯蚓上同魚賭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陽,還想走。
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從水記起水閘,他聽到水車的聲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轉動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歡喜這地方。這裡有樹,有屋,上了年紀的古樹同用石頭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滿了秋老虎籐,夏天則很涼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結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處開遍映山紅花,磨坊邊坎上一株桃,也很熱鬧的綴上淡紅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裡面去,預備看那水磨。這東西正轉切著,像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聽到腳步聲音。小小的房子各處飛著糠灰,各處擺有籮筐。他第一眼望到的還是那個頂相熟的似乎比這屋子還年老一點的女主人,這個人不拘在什麼時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裡打過滾的湯圓一樣,她在追趕著轉動的石碾,用大掃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見到了他。
她並不歇氣,只大聲的說,「成副爺,要小雞不要?我的雞孵出了!」於是,她放下了掃帚,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後面坪裡去看雞窠。
他笑著,跟了這婦人走上坎去。
他見到小雞了,由這婦人乾癟癟的手從那一個煤油箱裡抓出兩隻小雞來,只是吱吱的叫,穿的是嶄新淡黃色細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腳,小眼睛光光的像水泡。這小東西就站在他手心裡,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頑皮。
「帶四隻回去,過五天就行了,我為你預備得有小籠。」
「……」
「它能吃米頭了,可以試。」
「……」
「要花的要白的?這裡是一共二十六隻,我答應送楊副爺四隻,他問我要過。你的我選大的。」
他找不出話可說,他不說要也不說不要。他在這裡,什麼都是他的,太陽,戲台,書記官,糖,狗肉,釣魚,以至於雞,要什麼有什麼。可是到明天後天,他要這些有什麼用處?好的東西與好習慣他不能帶走,他至多只能帶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將忍苦擔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帶得太多,也將妨礙了他走路的氣力。
他只能對這老婦人笑。
一種說不分明的慈愛,一種純母性的無所求的關心,都使他說不出話。此後過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將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設想的。他只靜靜的望這個婦人的白髮同臉同身體。
可憐的人,她的心枯了,像一株空了心的老樹,到了春天,還勉強要在枝上開一朵花,生一點葉。她是在愛這個年青人,像母親祖母一般的願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點溫柔,一點體恤,與一點……他望到這婦人就覺到無端憂愁。
他重複與老婦人回到磨坊。他問她可不可以讓他折一枝桃花。
「歡喜折就折,過幾天就要謝了。」
「今年這花開得特別好,見了也捨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謝,這花樹他們副爺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點的椏枝。我這老婆子還要什麼花,要折就折,我盡他們歡喜!」
「那我來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樹,花折得了,他拿在手,道了謝。
「你什麼時候來拿雞?」
「過一會吧。」
老婦人就屈指數,「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來好了,慢了恐怕他們爭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給他們說我要了,就不會強取了。」
「好好,那樣吧,明天你再來看它們吃米,它們認得出熟人,當真的!」
他走了,婦人還在絮絮的囑咐,不知為什麼緣故,他忽然飛跑著了,婦人就在後面大聲說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屬於北方特有的嚴冬白雪的瑰麗,是南國鄉鎮季春的薄暮。
生養一切的日頭落到山後去了。
太陽一沒,天氣就轉涼了,各處是喇叭聲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見到從洞中,從人家煙囪裡,從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種子,彷彿淡牛奶一樣的白色東西,流動著,溜瀉著,浮在地面,包圍了近山的村落,糾纏於林木間。這是霧。自由而頑皮的行止,超越了詩人想像以上的靈動與美麗。
與大地乳色煙靄相對比的,是天邊銀紅淺藍的顏色,緩緩的在變。有些地方變成深紫了,因此遠處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聲音,似有多處,又似只有一處,揚揚的,憂鬱的不絕的在繼續。
他能想到的,是許多人在這時候已經在狗肉鍋邊圍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許多相熟的面孔,為狗肉、燒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飯所造成的幾乎全無差異的面孔。他知道這時火夫已無打架的機會,正在鍋邊燒火了。他知道書記官這時必定正在為他那副兵說劍仙採花的故事。他知道釣魚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魚的鱗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婦人已淘米煮飯了。
他望鎮上,鎮上大街高牆上的鴟頭與煙囪,各處隨意的矗起,喇叭的聲音就像從這些東西上面爬過,又像那聲音的來源就出於這些口中。他又望遠處,什麼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隱隱聽到鑼鼓聲音。
他有一種荒山的飛鳥與孤島野獸的寂寞,心上發冷,然而並不想離開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氣」一類不可靠的東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幫助或一種鼓勵才能生活,他覺到了。
他用右手去摸坐著的那堅硬的岩石,石頭髮著微溫,還含著日間的餘熱,他笑著,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經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