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裡的人生 正文 湘西民族的藝術
    湘西民族的藝術

    你歌沒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隻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剛剛唱完一隻牛耳朵。

    這是我家鄉看牛孩子唱歌比賽時一首山歌,健康、快樂,還有點諧趣,唱時聽來真是彼此開心。原來作者是苗族還是漢人,可無從知道,因為同樣的好山歌,流行在苗族自治州十縣實在太多了,凡是到過中南兄弟民族地區住過一陣的人,對於當地人民最容易保留到印象中的有兩件事:即「愛美」和「熱情」。「愛美」表現於婦女的裝束方面特別顯著。使用的材料,儘管不過是一般木機深色的土布,或格子花,或墨藍淺綠,袖口褲腳多採用幾道雜彩美麗的邊緣,有的是別出心裁的刺繡,有的只是用普通印花布零料剪裁拼湊,加上個別的風格的繡花圍裙,一條手織花腰帶,穿上身就給人一種健康、樸素、異常動人的印象。再配上些飄鄉銀匠打造的首飾,在色彩配合上和整體效果上,真是和諧優美。並且還讓人感覺到,它反映的不僅是個人愛美的情操,還是這個民族一種深厚悠久的文化。

    這個區域居住的三十多萬苗族,除部分已習用漢文,本族還無文字。「熱情」多表現於歌聲中。任何一個山中地區,凡是有村落或開墾過的田土地方,有人居住或生產勞作的處所,不論早晚都可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當地按照季節敬祖祭神必唱各種神歌,婚喪大事必唱慶賀悼慰的歌,生產勞作更分門別類,隨時隨事唱著各種悅耳開心的歌曲。至於青年男女戀愛,更有唱不完聽不盡的萬萬千千好聽山歌,即或是行路人,彼此漠不相識,有的問路攀談,也是用唱歌方式進行的。許多山村農民和陌生人說話時,或由於差澀,或由於窘迫,口中常疙疙瘩瘩,辭難達意。如果換個方法,用歌詞來敘述,即物起興,出口成章,簡直是個天生詩人。每個人似乎都有一種天賦,一開口就押韻合腔。刺繡挑花藝術限於女人,唱歌卻不拘男女,本領都高明在行。

    這種好歌手,通常必然還是個在本村本鄉出力得用的好人,合作社優秀生產者,善於團結群眾的鄉幹部。不論是推磨打豆腐,或是箍桶、作簟子的木匠篾匠,手藝也必然十分出色。他或她的天才,在當地所起的作用,是使得彼此情感流注,生命豐富潤澤,更加鼓舞人熱愛生活和工作。即或有些歌近於諧趣和諷刺,本質依然是十分健康的。這還只是指一般會唱歌的人和所唱的歌而言。

    至於當地一村一鄉特別著名的歌手,和多少年來被公眾承認的「歌師傅」,那唱歌的本領,自然就更加出色驚人!

    一九五六年冬天十二月裡,我回家鄉,在自治州首府吉首,就過了三個離奇而且值得永遠記憶的晚上。那時恰巧中央民族音樂研究所有個專家工作組共四個人一同到了自治州,做苗歌錄音記譜工作。自治州龍副州長,特別為邀了四位苗族唱歌高手到州上來。

    天寒地凍,各處都結了冰,院外空氣也彷彿凍結了,我們卻在自治州新辦公大樓會議室,燒了兩盆大火,圍在火盆邊,試唱各種各樣的歌,一直唱到深夜還不休息。其中兩位男的,一個是年過七十的老師傅,一腦了的好歌,真像是個寶庫,數量還不止三隻牛毛多,即唱三年六個月,也不過剛剛唱完一隻牛耳朵。一個年過五十的小學校長,除唱歌外還懂得許多苗族動人傳說故事。真是「洞河的水永遠流不完,歌師傅的歌永遠唱不完」。

    兩個女的年紀都極輕:一個二十歲,又會唱歌又會打鼓,一個只十七歲,喉嚨脆脆的,唱時還夾雜些童音。歌聲中總永遠夾著笑聲,微笑時卻如同在輕輕唱歌。大家圍坐在兩個炭火熊熊的火盆邊,把各種好聽的歌輪流唱下去,一面解釋一面唱。副州長是個年紀剛過三十的苗族知識分子,州政協秘書長,也是個苗族知識分子,都懂歌也會唱歌,陪我們坐在火盆旁邊,一面為大家剝橘子,一面作翻譯。解釋到某一句時,照例必一面搔頭一面笑著說:「這怎麼辦!簡直沒有辦法譯,意思全是雙關的,又巧又妙,本事再好也譯不出!」小學校長試譯了一下,也說「有些實在譯不出。正如同小時候看到天上雨後出虹,多好看,可說不出!古時候考狀元一定比這個還方便!」沒得大家笑個不止。

    雖然很多歌中的神韻味道都難譯,我們從反覆解釋出的和那些溫柔、又激情、又愉快的歌聲中,享受的已夠多了。那個年紀已過七十的歌師傅,用一種低沉的,略帶一點鼻音的腔調,充滿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深厚感情,唱著苗族舉行刺牛典禮時迎神送神的歌詞,隨即由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接著用一種清朗朗的調子和歌時,真是一種稀有少見傑作。即或我們一句原詞聽不懂,又缺少機會眼見那個祭祀莊嚴熱鬧場面,彼此生命間卻彷彿為一種共通的莊嚴中微帶抑鬱的情感流注浸潤。讓我想像到似乎就正是二千多年前偉大詩人屈原到湘西來所聽到的那些歌聲。照歷史記戴,屈原著名的《九歌》,原本就是從那種古代酬神歌曲衍化出來的。本來的神曲,卻依舊還保留在這地區老歌師和年青女歌手的口頭傳述中,各有千秋。

    年紀較長的女歌手,打鼓跳舞極出色。年紀極輕的叫龍瑩秀,臉白白的,眉毛又細又長,長得秀氣而健康,一雙手大大的,證明從不脫離生產勞動。初來時還有些羞,老把一雙手插在繡花圍腰裙的裡邊。不拘說話或唱歌,總是天真無邪的笑著。像是一樹映山紅,在細雨陽光下開放。在她面前,世界一切都是美好的,值得含笑相對,不拘唱什麼,總是出口成章。偶然押韻錯了字,不合規矩,給老師傅或同伴指點糾正時,她自已就快樂得大笑,聲音清脆又透明,如同大小幾個銀鈴子一齊搖著,又像是個琉璃盤裝滿翠玉珠子滾動不止。事實上我這種比擬形容是十分拙劣很不相稱的。因為任何一種比方,都於形容充滿青春生命健康愉快的歌聲和好音樂有時還能勉強保留一個相似的印象,可是我卻既不會寫詩又不會作曲!

    這時,我回想起四十多年前作小孩時,在家鄉山坡間聽來的幾首本地山歌,那歌是: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裡種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嬌妹纏壞後生家。

    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當時我也還像個看牛娃兒,只跟著砍柴拾菌子的聽他們信口唱下去。知道是青年小伙子逗那些上山割草砍柴拾菌子的年青苗族姑娘「老彌」「代帕」唱的,可並不懂得其中深意。可是那些胸脯高眉毛長眼睛光亮的年青女人,經過了四十多年,我卻還記憶得十分清楚。現在才明白產生這種好山歌實有原因。如沒有一種適當的對象和特殊環境作為土壤,這些好歌不會生長,這些歌也不會那麼素樸、真摯而美妙感人。這些歌是苗漢雜居區漢族牧童口中唱出的,比起許多優秀苗歌來,還應當說是次等的次等。

    苗族男女的歌聲中反映的情感內容,在語言轉譯上受了一定限制,因之不容易傳達過來。但是她們另外一種藝術上的天賦,反映到和生活密切關聯的編織刺繡,卻不待解釋比較容易欣賞理解。這裡介紹的挑花繡,是自治州所屬鳳凰縣收集來的,地名鳳凰縣,鳳穿牡丹的主題圖案,在這個地區保存得也就格外多而好。圖案組織的活潑、生動而又充滿了一種創造性的大膽和天真,顯然和山歌一樣,是共同從一個古老傳統人民藝術的土壤裡發育長成的。這些花樣雖完成於十九世紀,卻和二千多年前楚文化中反映到彩繪漆器上和青銅鏡子的主題圖案一脈相通。同樣有青春生命的希望和歡樂情感在飛躍,在旋舞,並且充滿一種明確而強烈的韻律節奏感。可見,它的產生存在都不是偶然的,實源遠流長而永遠新鮮,是祖國人民共同文化遺產一部分,不僅在過去豐富了當地勞動人民生活的內容,在未來,還必然會和年青生命結合,作出各種不同的有光輝的新發展。

    為的是人民已自己當家作主,凡是美好的事物,優秀的天賦,必然都會受到重視,並且得到合理的發展。從一本書談談民族藝術1廣西是個多民族的省分,地理上的自然景物,秀挺清奇,久已著名全國。新攝制的電影記錄片《江山明麗如畫》,曾博得國內外一致好評。其實這個如畫江山的各地區,還住下有千百萬手足貼近土地的勞動人民,共同在文化創造上的成就,也充滿奇光異彩,值得我們珍重愛護。並且還需要用一個比較新些也比較健康些的態度,來好好從事研究進行學習的。因它不僅是當地人民勞動的成果,同時還是六億人口國家民族大家庭的共同文化遺產。這本新書為我們初步提供了些這個地區人民藝術的式樣。內中包括編織、刺繡、銀器、銅鼓、剪紙四個部分,除了剪紙部分不大好,其餘材料都還好。和近年來貴州文化局諸同志所作的努力比較,雖顯得簡率一些,不如那方面成績紮實,還是同樣值得鼓勵和重視,是一本有意義的參考資料性新書。

    解放八年來,由於政府對於民族政策的正確執行,首先注意是改善各族人民的生活,文化成就也逐漸得到各方面的注意。一九五三年在京舉行的全國工藝展覽,來自邊沿各地區各族人民工藝美術品,就特別引起觀眾的興趣。近年幾次全國性民間音樂歌舞會演,給觀眾印象最深刻的,也多是各兄弟民族團體或個人的表演。其實更加能夠豐富歌舞中的民族色彩,特別值得注意留心的,還是當地萬千勞動婦女雙手創造出的萬千種精美刺繡編織物。這些出於人民生活需要,充滿熱烈深厚情感,通過長期勤勞作成的各種美術品,無論在顏色或構圖方面,都有異常豐富的內容,大膽的想像,或華美秀麗,或素樸天真,凡是從事工藝美術圖案設計的朋友,誰善於向這部分藝術遺產學習,誰就更有希望從中吸取新的力量,創造出富於民族藝術明朗氣魄和新鮮風格的作品,得到廣大人民的歡迎。目前國內日用輕工業品,或者地方性特種工藝品,如地毯、刺繡、漆器、搪瓷、玻璃、陶瓷、景太藍及印染紡織物,工藝圖案有很多似乎已和優秀傳統脫了節,作得不盡令人滿意。原因雖相當複雜,有兩點不良影響卻是共同的;即部分受半殖民地化工藝圖案趣味影響,部分受封建末期文人藝術鑒賞水平影響,因之很多圖案設計,不免日趨庸俗,看不出什麼新的藝術感情,和新社會要求不相稱,為群眾所不歡喜。和外銷有關的產品,如地毯、絲繡,情形已經相當嚴重。即限於國內銷售的印花布,新的生產年來雖已有改進,去應有的百花齊放也還遠。中國園林田野間現有的千百種顏色鮮艷形態秀美的好看花朵,就還少見反映到新的生產上來。民族傳統優秀精美絲綢刺繡圖案,更不曾好好加以利用。應市的千百種新花布,許多改稱「葉布」或反而適當些。因為全是些大小不成形樹葉填滿空間!這種情形恐怕不儘是一個「孔代表」擋路的問題。此外還有許多人思想意識都相當保守頑固,批評來時就相互推諉「改進工作阻礙在另一環」,事實上卻共同結成一條軟綿綿的橡皮抗拒長鏈,使來自各方面群眾的好意見,都起不了推動作用。在《曙光照耀莫斯科》演出數年後,還泰然坦然滿足於自己的成功。這裡或許也應當包括有一部分設計工作同志本人和他的教師,在學校時對工藝圖案認識狹窄,既不曾有系統有條理好好向祖國遺產進行學習,面臨這個新的現實,既或有機會獨當一面,自然還是無可奈何。所以當前或明天事情,「善於學習」之真正是戰勝各種保守頑固思想、解決迎面困難最具體的辦法。從這點認識出發,我們實盼望不斷有新的藝術水平較高、印刷又較精美的圖案集子出版,材料選擇還應廣闊豐富一些,摹繪復原工作也需更謹慎細緻一些,凡是彩色精美作品,希望盡可能用原色版精印,才對得起人民這部分勞動成就。目下我們多數藝術工作者,大致都還只把「藝術」用習慣舊眼光來注意,所見所好都未免太窄。把文人畫看成正宗主流,即興揮毫稍有新意就驚為「超越古人」。舊式山水間憑空加上一道橋樑、一些車輛,即承認為「富於現實意義」。有關民間藝術,興趣雖注意別了剪紙、年畫、挑花和藍印花布,還沒有人肯從歷史發展上用點功夫,追究一下這些東西來龍去脈和相互影響,來作教學準備。領導特種工藝生產,供少數人賞玩性的,注意就較多;關連及億萬人民生活的,卻用心不大夠。由於保守習慣束縛,很多掌握全國性生產機構,直到如今還缺少一個稍微像樣一些的參考資料室,來加強設計工作的便利,到不得已時卻用「臨時懸賞」方式徵求圖案稿件。至於另外萬千真正出於勞動人民完成的手工藝品,雖充滿生命熱情而又富於再生產價值,報刊上尚少有篇章介紹。國內重要美術刊物,也還不習慣留出一定篇幅,讓它們有機會和群眾見面。美術學校更未聞有人準備這麼一個課程。要學生來選選課!這種種現象都和我們對於藝術看法大有關係。如辦藝術教育的,搞工藝圖案設計的,主持生產的,能夠把兩種舊影響加以清除,並且把不自覺的「大漢族主義」殘餘意識去盡,看法上有了基本改變,辦法會不同一些。工藝美術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會更容易見出成績,得到比目前千百倍的茂盛繁榮!

    去年印行的《蘇加諾總統藏畫集》,印刷方面在國際上曾得到極好評價,故宮歷年印行的《宋人畫冊》,印刷精美也有目共賞。以個人私見,現存於中央及各省民族學院或文化局,成就於諸兄弟民族人民手中的精美刺繡編織物,同樣值得有計劃分門別類選編若干集,讓它和我國現有最高印刷技術結合,印出來貢獻給新中國人民和世界愛好者。

    在國內並且可用它來教育年青美藝工作者,打開他們的眼睛,擴大他們學習的範圍,啟發他們多方面的創造熱情,來改進我們輕工業和特種手工藝各部門生產的工藝圖案!

    一九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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