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目集 正文 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因為落雨,朋友逼我說落雨的故事。這是其中最平凡的一個。它若不大動人,只是因為它太真實。我們都知道,凡美麗的都常常不是真實的,天上的虹同睡眠的夢,便為我們作例。

    沒有什麼人知道軍隊中開差要落雨的理由。

    我們自己是找不出那個理由的。或者這事情團部的軍需能夠知道,因為沒有落雨時候,開差的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費就多了。落雨開差對於軍需也許有些好處。這些事我們並不清楚,照例非常複雜,照例團長也不大知道,因為團長是穿皮靴的。不過每次開拔總同落雨有一種密切關係,這是本年來我們的巧遇。

    在大雨中作戰,還需要人,在雨裡開差,我們自然不應當再有何種怨言了雨既然時落時止,部隊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們前面辦站的副官,從不因為藉故落雨,便不把我們的飲食預備妥當。我們的營長,騎在馬上,盡雨淋濕全身,也不害怕發生瘧疾。我們在雨中穿過竹林,或在河邊茅棚下等候渡船,因為落雨,一切景致看來實在比平常日子美麗許多。

    落了雨泥漿分外多,但滑滑的走著長路,並不使人十分難過。我們是因為落雨,所以每天才把應走的裡數縮短的。我們還可以在方便中,藉故走到一個有青年婦人的家裡去,說幾句俏皮話,打個哈哈,順便討取幾張棕衣,包到腳上。我們因為落雨,才可以隨便一點,同營長在一個小盆裡洗腳。一個兵士還能夠有機會同營長在一個盆裡洗腳,這出乎軍紀風紀以上的放肆,在我們那時節,是不什麼容易得到的機會!

    隊伍走了四天,到了我們要到的地點。天氣是很有趣味的天氣,等到隊伍已經達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太陽了。

    一定有許多人要笑它,以為太陽在故意同我們作對。好吧,這個我們可管不了許多。我們是移到這裡來填防的,原來所駐的軍隊早已走了,把部隊開來補缺,別人做什麼無聊事我們還是要繼續來作。

    乘滿天紅霞夕陽照人時,我們有一營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營人,今天晚上雖然也留在此地,第二天就得開拔到一個五十里外的鎮上去。那些明天還要開拔的,這時節已全駐紮到各小客棧同民房,我們卻各處去找尋應當駐宿的地點。因為各個部隊已經分配好了,我們的旗子插到楊家祠堂,可是一連人中誰也不知道這楊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亂抓別一連的兵士詢問。

    原來楊家祠堂有兩個,我們找了許久,找到的還是好像不對。因為這祠堂太小,太壞,內中極其荒涼。但連長有點生氣,他那尊貴的腳不高興再走一步了。他說,這裡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問吧。我們全是走了一整天長路的人,我們還看到許多兵士,在民房裡休息,用大木盆洗腳,提干魚匆匆忙忙的向廚房走去。倦了餓了,都似乎有了著落,得到解決,只有我們還在這市鎮街上各處走動,像一隊無家可歸的遊民。現在既然有了個歇腳地方,並且時間又已經快夜了,所以誰也不以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槍,許多人都坐在那石獅子下,鬆解身上的一切負荷。

    一個年青號兵不知從什麼地方得來了一個葫蘆,滿葫蘆燒酒,一個人很貪婪的躲到牆腳邊喝它。有些兵士見到了都去搶這葫蘆,到後葫蘆打碎,所有酒全潑在還不十分乾燥的石地上了。號兵發急,大聲的辱罵,而且追打搶劫他的同伴。

    連長聽到這個吵鬧,想起號兵的用處了,就要號兵吹號探問團部。號兵爬到石獅子上去,一手扳著那為夕陽所照及的石獅,一手拿著那支紫銅短小喇叭,吹了一通問答的曲子,聲音飄蕩到這晚風中,極其抑揚動人。

    其時滿天是霞,各處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煙,在屋頂浮動。許多年青婦人帶著驚訝好奇的神氣,身穿新漿洗過的月藍布衣裳,胸前掛著扣花圍裙,抱了小孩子,遠遠的站在人家屋簷下看熱鬧。

    那號兵,把喇叭吹過後,就得到了駐在山頭廟裡團部的回音。連長又要號兵用號聲,詢問是不是本連就在這祠堂歇腳。那邊的答覆還是不能使我們的連長滿意。於是那號兵,第三次又鼓著那嘴唇,吹他那紫銅喇叭。

    在街的南端來了兩隻狗,有壯偉的身材,整齊的白毛,聰明的眼睛,如兩個雙生小孩子,站在一些人的面前。這東西顯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門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特意走來看看的。

    這對大狗引起了我們一種幻想。我們的習慣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隻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個殺機興起,極難遏止的。可是另外還有更使人注意的,是聽到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喊「大白」,「二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兩聲,那兩隻狗對我們望望,彷彿極其懂事,知道這裡不能久玩,返身飛跑去了。

    天快晚了。滿天紅雲。

    我們之間忽然發生了一個意外的變故。那號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地後,大家皆坐下休息了,這年青人還爬上石獅子去吹了好幾次號。到後腳腿一發麻,想從石獅子上跳下時,誰知兩腳已毫無支持他那身體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一雙腳皆扭傷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這號兵是我同鄉,我們在一個堡砦裡長大,一條河裡泅水過著夏天,一個樹林子裡拾松菌消磨長日。如今便應當輪到我來照料他了。

    一個二十歲的人,遭遇這樣的不幸,那有什麼辦法可言!

    因為連長也是同鄉,號兵的職務雖不革去,但這個人卻因為這不幸的事情,把事業永遠陷到號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號兵,在機會中改進幹部學校再圖上進了,他不能再有資格參加作戰剿匪的種種事情了,他不能再像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裡爬過一堵土牆去與本地女子相會了。總而言之,便是這個人做人的權利,因為這無意中一摔,一切皆消滅無餘,無從補救了。

    我因為同鄉緣故,總是特別照料到這個人。我那時是一個什長,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裡。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剛發白時候爬起,穿上軍衣,弄得一切整齊,走到祠堂外邊石階上去,吹天明起床號一通。過十分鐘,又吹點名號一通。到八點又吹下操號一通。到十點又吹收操號一通……此外還有許多次數,都不能疏忽。軍隊到了這裡,半月來完全不下操,但照規矩那號兵總得盡號兵的職務。他每次走到外邊去吹他的喇叭時,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沒有空閒,這差事就輪著班上一個火夫。

    我們都希望他慢慢的會轉好,營部的外科軍醫,還把十分可信的保證送給這個不幸的人。這年青人兩隻腿被軍醫都放過血,揉搓過許久,且用藥燒灼過無數次,末了還用杉木板子夾好。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還是得不到少許效驗,我們都有點失望了,他自己卻不失望。

    他說他會好的,他只要過兩個月就可以把杉木夾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趕野兔了。聽到這個話老軍醫便笑著,因為他早知道這件事是青年人永遠無可希望的事情,不過他遵守著他做醫生的規則,且法律又正許可這類人說謊,所以他約許給這個號兵種種利益,有時比追兔子還誇張得不合事實。

    過了兩個月,這年青人還是完全不濟事。傷處的腫已經消了,血毒症的危險不會有了,傷部也不至於化膿潰爛了,但這個號兵,卻已完全是一個瘸腳人了。他已經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職務上盡力了。他仍然住在我那一棚裡,因為這樣,我們兩人之間,成立了一種最好的友誼。

    我們所駐在的市鎮,並不十分熱鬧,但比起湘邊各小城市,卻另有一種風味。這裡只四條大街,中央一個鼓樓操縱全城。這裡如其他地方一樣,有藥鋪同煙館,有賭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這個有殘疾的號兵在一處過活,出去時總在一塊,喝酒兩人幫忙,賭博兩人拉伴平分。

    若果部隊不開拔,這年青人仍然有一切當兵人的幸福。凡是一個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年青婦人的住處去,婦人們都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賭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點撲克,別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騙。他要吹號,凡是在過去沒有趕得過他的,如今還是不會超過他。大家知道這個號兵的不幸,還不約而同的幫助這個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來,有些地方卻變了。他是一個號兵,照例一個號兵,對於他的喇叭應當有一種特殊嗜好,無事時到各處走去,喇叭總不能離身。他一定還是一個動作敏捷活潑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熹微中,爬到後山頭或城堡上去試音,到了夜裡,還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遠遠的另一連互相唱和。別的連上的號手,在逢場時節,還各人穿了整齊的制服,排隊到場上遊行,成列的對本城人有所炫耀,說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運發生,給那些藏在腰門後面,露出一個白白額角同黑亮眼睛的婦女們注了意。還有,他若是行動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會有多少小孩子,帶著微微的害怕,圍攏來欣賞這大人物的藝術,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一種友誼。慢慢地,他就得到許多小朋友了。

    屬於號兵分外的好處,一切都完了。他僅有的只是一點分內的職務。平時好動喜事的他,有點兒陰鬱,有點兒可憐。

    他的腳已經瘸了。連長當人面前就大聲的喊瘸子。為了一種方便,為了在辨別上容易認出,自從這號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號兵名字加上了「瘸子」兩字,本連火夫也有了這一種權利對這個人存輕視心,輕輕的互相批評這不幸的人,且背地裡學這人的行動作為娛樂。

    在先,對於號兵的職務,他仍然如一個好人一樣,按時站在祠堂門外,或內面殿堂前石階上,非常興奮的吹他的喇叭。後來因為本連補下一個小副手,等到小號兵已經能夠較正確的吹完各樣曲子時,他就不常按時服務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個賣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長凳上,看鋪子裡年青老闆推漿打豆腐。這鋪子對面是一個郵政代辦所,一家比本城各樣鋪子還闊氣的房子,從對街望去,看得見鋪子裡油黃大板壁上掛的許多字畫,許多貼金灑金的對聯。最初來的那一天,我們所見到的那兩隻白色大狗,就是這人家所豢養的東西。這狗每天蹲在門前,遇熟人就站起身來玩一陣,後來聽到一個人的叫喚,便顯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魚缸的門裡天井去了。

    我們難道是靠著白吃一碗豆漿,就成天來賴到這鋪子裡面麼?我們難道當真想要同著年青老闆結拜兄弟,所以來同這個人要好麼?

    我們來到這裡有別的原因。但是,兩個兵士,一個是廢人,一個雖然被人家派為什長,站班時能夠走出隊伍來喊報名,在弟兄中有一種權利,在官長方面也有一種權利,儼然是一個預備軍官,更方便處是可以隨意用各樣希奇古怪的名稱,辱罵本班的火夫,作為脾氣不好時節的洩氣方法。可是一到外面,還有什麼威武可說?一個班長,一連有十個或十二個,一營有三十六個,一團就有一百以上。什長的肩領章,在我們這類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層責任罷了。一個兵士的許多利益,因為是班長,卻無從得到了。一個兵士有許多放肆處,一個班長也不許可了。若有人知道作戰時班長同排長的責任,誰也將承認班長的可憐憫了。我到這兒是不以班長自居的,我擅用了一個兵士的權利,來到這豆腐鋪。雖然我們每天總不拒絕由那個單身的強健的年青人手裡,接過一碗豆漿來喝,我們可不是為吃豆漿而上門的。我們兩人原來都看中了那兩隻白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句話恰像為我們說的。

    說起這女人真是一個標緻的動物!在我生來還不曾見到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我看過許多師長的姨太太,許多女學生。第一種人總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樣子變成娼妓。

    第二種人壯大得使我們害怕,她們跑路,打球,做一些別的為我們所猜想不到的事情,都變成了水牛。她們都不文雅,不窈窕。至於這個人呢,我說不出完全合意的是些什麼地方,可是不說謊,我總覺得這是一朵好花,一個仙人。

    我們一面服從營規,來時服從自己的慾望,在這城裡我們不敢撒野,我們卻每天到這豆腐鋪子裡來坐下。來時同年青老闆談天,或者幫助他推磨,上漿,包豆腐,一面就盼望那女人出門玩時,看一看那模樣。我們常常在那二門天井大魚缸邊,望見白衣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裡亂竄亂跑。我們每天想方設法花錢買了東西,送給那兩隻狗吃,同它們要好。在先,這兩個畜生竟像知道我們存心不良,送它們的東西嗅了一會就走開了。但到後來這東西由豆腐鋪老闆丟過去時,兩條狗很聰明的望了一下老闆,好像看得出這並不是毒藥,所以吃下了。

    為什麼我們要在這無希望的事業上用心,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我們的身份,我們即或能夠同這個人家的兩條狗要好,也仍然無從與那狗主人接近。這人家是本地郵政代辦所的主人,也就是這小城市唯一的紳士,他是商會的會長,鋪子又是本軍的兌換機關。時常請客,到此赴席的全是體面有身份的人物,團長同營長,團副官,軍法,軍需無不在常平常時節,也常常見營部軍需同書記官到這鋪子裡來玩,同那主人吃酒打牌。

    我們從豆腐鋪老闆口上,知道那女人是會長最小的姑娘,年紀還只有十五歲。我們知道一切無望了,還是每天來坐到豆腐鋪裡,找尋方便,等候這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出外來,只要看看那明艷照人的女人一面,我們就覺得這一天大快樂了。

    或者一天沒有機會見到,就是單聽那脆薄聲音,喊叫她家中所豢養狗的名字,叫著大白二白,我們彷彿也得到了一種安慰。我們總是癡癡的注想到那魚缸,因為從那裡常常可見到白色或蔥綠色衣角,就知道那個姑娘是在家中天井裡玩。

    時間略久,那兩隻狗同我們做了朋友,見我們來時,帶著一點謹慎小心的樣子,走過豆腐鋪來同我們玩。我們又恨這畜生又愛這畜生,因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聽到那邊喊叫,就離開我們走去了。可是這畜生是那麼馴善,那麼懂事!不拘什麼狗都永遠不會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種狗都與兵士作仇敵,不是乘隙攻擊,就是一見飛跑;只有這兩隻狗竟當真成了我們的朋友。

    豆腐鋪老闆是一個年青人,強健堅實,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關了店門睡覺。看樣子好像他除了守在鋪子面前,什麼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麼地方也不去,初初看來竟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去買辦他制豆腐的黃豆。他雖不大說話,可是一個主顧上門時節,他總不至疏忽一切的對答。我們問他所有不知道的事情時,他答應得也非常滿意。

    我們曾邀約他喝過酒,等到會鈔時,走到櫃上去算賬,卻聽說豆腐老闆已先付了賬。第二次我們又請他去,他就毫不客氣的讓我們出錢了。

    我們只知道他是從鄉下搬來的,間或也有鄉下親戚來到他的鋪子裡,看那情形,這人家中一定也不很窮。他生意做得不壞,他告訴我說,他把積下的錢都寄回鄉下去。問他是不是預備討一個太太,他就笑著不說話。他會唱一點歌,嗓子很好,聲音調門都比我們營裡人高明。他又會玩一盤棋,人並不識字,「車」「馬」「像」「士」卻分得很清楚。他做生意從未用過賬簿,但賒欠來往數目,都能用記憶或別的方法記著,不至於錯誤。他把我們當成朋友看待,不防備我們,也不諂諛我們。我們來到他的鋪子裡,雖然好像單為了看望那商會會長的小姑娘,但若沒有這樣一個同我們合得上的主人,我們也不會不問晴雨到這鋪子裡混了!

    我同到我那同伴瘸腳號兵,在他豆腐鋪裡談到對面人家那姑娘,有時免不了要說出一些粗話蠢話,或者對於那兩隻畜生,常常做出一點可笑的行為,這個年青老闆總是微笑著,在他那微笑中我們雖看不出什麼惡意,卻似乎有點秘密。我便說:「你笑什麼?你不承認她是美人麼?你不承認這兩隻狗比我們有福氣麼?」照例這種話不會得到回答。即或回答了,他仍然只是忠厚誠實而幾幾乎還像有點女性害臊神氣的微笑。

    「為什麼還好笑?你們鄉下人,完全不懂美!你們一定歡喜大奶大臀的婦人,歡喜母豬,歡喜水牛。這是因為你不知道美,不知道好看的東西。」

    有時那跛子號兵,也要說:「娘個狗,好福氣!」且故意窘那豆腐鋪老闆,問他願不願意變成一隻狗,好得到每天與那小姑娘親近的機會。

    照例到這些時節,年青人便紅著臉一面特別勤快的推磨,一面還是微笑。

    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誰又一定要追尋這意思?

    我們的日子可以說是過得很快樂。因為我們除了到這裡來同豆腐老闆玩,喝豆漿看那個美人以外,還常常去到場坪看殺人。我們的團部,每五天逢場,總得將從各處鄉村押解來到的匪犯,選擇幾個做壞事有憑據的,牽到場頭大路上去砍頭示眾。從前駐紮在懷化,殺人時,若分派到本連護衛,派一排押犯人,號兵還得在隊伍前面,在大街上吹號。到場坪時,隊伍取跑步向前,吹衝鋒號,使情形轉為嚴重。殺過人以後,收隊回營,從大街上慢慢通過,又得奏著得勝回營的曲子。如今這事情跛腳號兵已無分了。如今護衛的完全歸衛隊,就是平常時節團長下鄉剿匪時保護團長平安的親兵,屬於殺人的權利也只有這些人佔有了。我們只能看看那悲壯的行列,與流血的喜劇了。我也不能再用班長資格,帶隊押解犯人遊街了。可是這並不是我們的損失,卻是我們的好處。我們既然不在場護衛,就隨時可以走到那裡去看那些殺過後的人頭,以及灰僵僵的屍體,停頓在那地方很久,不必須即時走開。

    有一次,我們把豆腐老闆拉去了,因為這個人平素是沒有膽量看這件事的。到那血跡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屍躺在土坪裡,上衣已完全剝去,恰如四隻死豬。許多小兵穿著不相稱的軍服,臉上顯著極其頑皮的神氣,拿了小小竹竿,刺撥死屍的喉管。一些餓狗遠遠的蹲在一旁,眺望到這裡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

    號兵就問豆腐老闆,對於這個東西害不害怕。這年青鄉下人的回答,卻仍然是那永遠神秘永遠無惡意的微笑。看到這年青人的微笑,我們為我們的友誼感覺喜悅,正如聽到那女子的聲音,感覺生命的完全一個樣子。

    因為非常快樂,我們的日子也極其容易過去了。

    一轉眼,我們守在這豆腐鋪子看望女人的事情就有了半年。

    我們同豆腐老闆更熟了些,同那兩隻狗也完全認識了。我們有機會可以把那白狗帶到營裡去玩,帶到江邊去玩,也居然能夠得到那狗主人的同意了。

    因為知道了女人毫無希望(這是同豆腐老闆太熟習了,才從他口中探聽到不少事情的),我們都不再說蠢話,也不再做愚蠢的企圖了。仍然每天到豆腐鋪來玩,幫助這個朋友,做一切事情。我們已完全學會製造豆腐的方法,能辨別豆漿的火候,認識黃豆的好壞了。我們還另外認識了許多本地主顧,他們都願意同我們談話,做我們的朋友。主顧是營裡兵士時,我們的老闆,總要我多多的給他們豆腐,且有時不接受主顧的錢。我們一面把生活同豆腐生意打成一片,一面便同那兩隻白狗成了朋友,非常親暱,非常要好。那小姑娘的聲音,雖仍然能夠把狗從我們身邊喊叫回去,可是有時候我們吹著哨子,也依然可以嗾使那兩條狗飛奔的從家中跑出來。

    我們常常看見有年青的軍官,穿著極其體面的毛呢軍服,白白的臉龐,帶著一點害羞的紅色,走路時胸部向前直挺,用那有刺馬輪的長統黑皮靴子,磕著街石,堂堂的走進那人家二門裡去,就以為這其中一定有一些故事發生,充滿了難受的妒意。我到底是懂事一點的人,受了這個打擊,還知道用別的方法安慰到自己,可是我的同伴瘸腳號兵,卻因此大不快樂。我常常見他對那些年青官佐,在那些人背後,捏起拳頭來作打下的姿勢。又常常見他同豆腐鋪老闆談一些我不注意到的事情。

    有一次在一個小館子裡,各人皆喝多了一點酒,忘了形,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向那跛腳的殘廢人說:「你是廢人,我的朋友,我的庚兄,你是廢人!一個小姐是只嫁給我們年青營長的。我們試去水邊照照看,就知道這件事我們無分了。我們是什麼東西?四塊錢一月,開差時在泥槳裡跑路,駐紮下來就點名下操,夜間睡到稻草蓆墊上給大臭蟲咬,口是吃牛肉酸菜的口,手只捏那冰冷的槍筒……我們年青,這有什麼用!我們只是一些排成隊伍的豬狗罷了,為什麼對於這姑娘有一種野心?為什麼這樣不自量?……」我那時的確已有了點醉意,不知道應當節制語言,只是糊糊塗塗,教訓這個平時非常聽好話的朋友。我似乎還用了許多比喻,提到他那一隻腳。那時只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處,到後,不知為什麼理由,這朋友忽然改變了平常的脾氣,完全像一隻發瘋了的獸物,撲到我的身上來了。我們於是就揪打成一堆,各人扭著對方的耳朵,各人毫不虛偽的痛痛的打了一頓。我實在是醉了,他也是有點醉了。我們都無意思的罵著鬧著,到後有兵士從門外過身,聽到裡面吵鬧,像是自己人,才走進來勸解,費了許多方法才把我們拉開。

    回到連上,各人嘔了許多,半夜裡,我們酒醒了,各人皆因為口渴,爬起來到水缸邊拿水喝。兩人喝了好些冷水,皆恍恍惚惚記起上半夜的事情,兩人都哭起來。為什麼要這樣鬥毆?什麼事使我們這樣切齒?什麼事必須要這樣作?我們披了新近領下的棉軍服,一同走到天井去看快要下落的月亮,如一個死人的臉龐。天空各處有流星下落,作美麗耀目的明光。各處有雞在叫。我們來到這裡駐防,我這個朋友跌壞了腿的那時,還是四月,如今已經是十月了。

    第二天,兩人各望著對方的浮腫的臉,非常不好意思。連上有人知道了我們的毆打,一定還有人擔心我們第二次的爭鬥,可料不到昨夜醉裡的事情,我們兩人早已忘記了。我們雖然並不忘卻那件事,但我們正因為這樣,友誼似乎更好了些。

    兩人仍然往豆腐鋪去,豆腐老闆初初見到,非常驚訝,以為我們之間一定發生重大的事故。因為我們兩人的臉有些地方抓破了,有些地方還是浮腫,我們自己互相望到也要發笑。

    到後還是我來為我們的朋友把事情說明,豆腐老闆才清楚這原委。我告訴他說,我恍惚記憶得我說了許多糊塗話,我還罵他是一隻瘸腳公狗,到後,不知為什麼兩人就揉在一處了。幸好是兩人都醉了,手腳無力,毫不落實,雖然行動激烈,卻不至於打破頭。

    這時那個姑娘走出門來,站在她的大門前,兩隻白狗非常諂媚的在女人身邊跳躍,繞著女人打圈,又伸出紅紅的舌頭舔女人的小手。

    我們暫時都不說話了,三個人望到對面。後來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我們兩人臉上有些蹊蹺,完全不同往日,便望著我們微笑,似乎毫不害怕我們,也毫不疑心我們對她有所不利。可是,那微笑,竟又儼然像知道我們昨晚上的胡鬧,究竟是為了一些什麼理由。

    我那時簡直非常憂鬱,因為這個小姑娘竟全不以我們為意,在那小小的心裡,說不定還以為我們是為了賺一點錢,同這豆腐老闆合股做生意,所以每天才來到這裡的。我望了一下那號兵,他的樣子也似乎極其憂鬱,因為他那只瘸腿是早已為人家所知道了的,他的樣子比我又壞了一點,所以我斷定他這時心上是很難受的。

    至於豆腐老闆呢,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時節正露著強健如鐵的一雙臂膊,扳著那石磨,檢察石磨的中軸有無損壞。這事情似乎第三次了。另一回,也是在這類機會發現時,這年青誠實單純的男子,也如今天一樣檢察他的石磨。

    我想問他卻沒有開口的機會。

    不到一會兒,人已經消失到那兩扇綠色貼金的二門裡不見了。如一顆星,如一道虹,一瞬之間即消逝了。留在各人心靈上的是一個光明的符號。我剛要對著我的瘸腿朋友作一個會心的微笑,我那朋友忽然說:「二哥,二哥,你昨晚上罵得我很對,罵得我很對!我們是豬狗!我們是陰溝裡的蛤蟆!幣蛭瘧遣揖諮櫻曳炊醯靡已耙恍└壩錚參空飧霾恍業姆先肆恕N宜擔骸安灰庋蛋桑獠皇悄凶佑λ檔幕埃頤怯形頤塹鬧酒菊庵酒彩露嘉抻脅豢梢宰齙健M蛘篩唄Ъ降仄穡頤且鱟芡常黿桓讎耍悴渙聳裁聰F妗!*號兵說:」我不打量做總統,因為那個事情太難辦到。我這雙腳,娘個東西,我這雙腳!薄八恍砟闋鋈耍磕憬漚椿嵯敕ㄗ優玫模慊箍梢醞ん<齙礁剎墾HШ釷欏D憧梢醞切磯嘌謊頸玖煺醯僥愕奈恢謾!*「我是比狗都不如的東西。我這時想,如果我的腳好了,我要去要求連長補個正兵名額。我要成天去操坪鍛煉……」「慢慢的自然可以做到,」我轉頭向豆腐老闆望著,因為這年青人已經把石磨安置妥當,又在搖動著長木推手了,「我們活下來真同推磨一樣,簡直無意思。你的意思以為怎麼樣?」

    這漢子,對於我說的話好像以為同我的身份不大相稱,也不大同他的生活相合,還是同別一時節別一事情那樣向我微笑。

    我明白了,我們三個人同樣的愛上了這個女子。

    十月十四,我被派到七十里外總部去送一件公文,另外還有些別的工作,在石門候信住了一天,路上來回消磨了兩天。

    回轉本城把回文送過團部,銷了差,正因為這一次出差,得六塊錢獎賞,非常快樂,預備回連上去打聽是不是有人返鄉,好把錢寄四塊回去辦冬天的臘肉。回連上見到瘸子,我還不曾開口,那號兵就說:「二哥,那個女人死了!」

    這是什麼話?

    我不相信,一面從容俯下身去脫換我的草鞋。瘸子站在我面前,又說是「女人死了」,使我不得不認真了。我聽清楚這話的意義後,忽然立起,簡直可說是非常粗暴的揪著了這人的領子,大聲詢問這事真偽。到後他要我用耳朵聽聽,因為這時節遠處正有一個人家辦喪事敲鑼打鼓,一個嗩吶非常淒涼的顫動著吹出那高音。我一隻腳光著,一隻腳還籠在濕草鞋裡,就拖了瘸子出門。我們同救火一樣向豆腐鋪跑去,也不管號兵的跛腳,也不管路人的注意。但沒有走到,我已知道那嗩吶鑼鼓聲音,便是由那豆腐鋪對面人家傳出。我全身發寒,頭腦好像被誰重重的打擊了一下,耳朵發哄哄的聲音。

    我心想,這才是怪事!才是怪事……

    我靜靜的坐在那豆腐鋪的長凳上時,接過了朋友給我的一碗熱豆漿。豆腐鋪對面這個人家大門前已憑空多了許多人,門前掛了喪事中的白布,許多小孩子頭上纏了白包頭,在門外購買東西吃。我還看到那大魚缸邊,有人躬身焚著紙錢銀錠,火光熊熊向上直冒,紙灰飛得很高。

    我知道這些事情都是真實,就全身拘攣,然而笑了。

    我看看那豆腐老闆,這個人這時卻不如往天那樣樂觀,顯然也受了一種打擊,有點支持不住了。他作為沒有見到我的樣子,回過臉去。我又看號兵,號兵卻做出一種討人厭煩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真有點厭煩這跛腳的人,只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沒有做過這種蠢事。

    到後我問,才知道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為什麼吞金,同些什麼人有關係,我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無法明白。(許多人是這樣死去,活著的人毫不覺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們各人都覺得損失了一種東西,但先前不會說到,卻到這時才敢把這東西的名字提出。我們先是很憂鬱的說及,說到後來大家都笑了,分手時,我們簡直互相要歡喜到相撲相打了。

    為什麼使我們這樣快樂可說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像一個花盆,不是自己分內的東西;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悵,然而當大家討論到許多花盆被一些混賬東西長久佔據,凡是花盆終不免被有權勢的獨佔,唯有這花盆卻碎到地下,我們自然似乎就得到一點安慰了。

    可是,回轉營裡,我們是很難受的。我們生活破壞無餘了。從此再也不會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夢上發癡了。我們的生活,將永遠有了一個看不見的缺口,一處補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其實這樣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對於我們有什麼關係?

    假使人還是好好的活下,開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可言?我們即或駐紮在這裡再久,一個跛腳的號兵,一個什長,這兩個寶貝,還有什麼機會?除了能夠同那兩隻狗認識以外,有何種偉大企圖?

    第二天,兩人很早的就起來,互相坐在鋪上對面,沉默無話可說。各人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闊處去,不再給過去的記憶困擾。各人都要生氣,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脾氣就壞到這樣子。

    「為什麼眼睛有點發腫?你這個傻瓜!」

    號兵因為我嘲笑他,卻不取反攻姿勢,只非常可憐的望到我。

    我說,「難道人家死了,你還要去做孝子麼?」

    他還是那樣,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種良心的雄辯,使我對於他的行為引起注意。

    我瞭解這點,但是卻不放棄我嘲罵他的權利。

    「跛子,你真是只癩蛤蟆,吃蟲蟻,看天上。」

    末了他只輕輕的問我,「二哥,你說,是不是死了的人還會復活?」因為這一句癡話我又數說了他好一頓。

    兩人到豆腐鋪時,卻見對面鋪門極其冷清,門前地下剩餘一些白紙錢。我們的朋友,那個年青老闆,人坐在長凳上,用手扶了頭,人家來買豆腐時,就請主顧自己用刀鏟取板上的豆腐。見我們來了,他有了一點點生氣,好像是遮掩自己的傷痕,仍然對我們微笑著。他的笑,說明他還依然有個健康的身體和善良的人格。

    「為什麼?頭痛嗎?」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麼?」

    「天還不大亮就出門了的。」

    「你有了些什麼事情,這樣不快樂?」

    「我什麼也不。」

    他說了後,忙著為我們去取碗盞,預備盛豆漿給我們吃。

    坐在那豆腐鋪子裡望著對面的鋪子,心中總象十分淒涼,我同號兵坐了一會兒,就離開這個豆腐鋪子,走向一個本地婦人處打牌去了。我們從那裡探聽得這女人所埋葬的地點,在離城兩里的鰱魚莊上。

    不知為什麼我一望到那號兵憂鬱樣子,就使我非常生氣要打他罵他。好像這個人的不歡喜樣子,侮辱我對那小姑娘的傾心一樣。好像他這樣子,簡直是在侮辱我。我實在不願意再同他坐在一個桌上打牌了,就回到連上躺在草墊上睡了。

    這夜裡跛子竟沒有回到連上來。他曾告我不想回連上去睡,我以為他一定在那婦人處過夜了,也不覺得希奇。第二天,我還是不願意出門,仍然靜靜的躺在床上。到下午來我的頭有點發燒,全身也像害了病,不想吃喝。吃了點薑糖草藥,因為必須蒙頭取汗,到全身被汗水透濕人醒來時,天已經夜了。

    我起身到大殿後面去小便,正是雨後放晴,夕陽斜掛屋角,留下一片黃色。天空有一片薄雲,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這個暮景,望到一片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煙,聽到雞聲同狗聲,軍營中喇叭聲,我想起了我們初來此地那一天發生的一切事情。我想起我這個朋友的命運,以及我們生活的種種,很有點悵惘,有點悲哀。有一個疑問的符號隱藏在心上,對於這古怪人生,不知作何解釋,我的思想自然還可以說是單純而不複雜。

    我到後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不想思索。

    我睡下去,不知道有多久時間,只是把棉被蒙了頭顱,隱隱約約聽到在樓上兵士打牌吵鬧的聲音,迷迷糊糊見過許多人,又像是我們已經開了差,已經上了路,已經到了地。過去的事重複侵入我的記憶,使我重新看見號兵跌倒時的神氣。醒回時好像有人坐在我的身邊。把被甩去,才知道燈已熄滅了,只靠著正殿上的大油燈餘光,照得出有一個人影,坐在我身邊不動。

    「瘸子,是你嗎?」

    「是我。」

    「為什麼這時節才回來?」

    他把臉藏在黑暗裡,沒有做聲。我因為睡了許久,出了兩次汗,頭昏昏的,這時候究竟已經是什麼時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問他這是什麼時候。他還是好像不曾聽到我的話樣子,毫無動靜。

    過了一會,他才說,「二哥,真是祖宗有靈,天保佑,放哨的差一點一槍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麼?」

    「我哪裡會知道口令?」

    「難道已經是十二點過了麼?」

    「我不知道。」

    「你今晚到些什麼地方去,這時才回來?」

    他又不做聲了。我看見放在米桶上兵士們為我預備的一個美孚燈,燈頭弄得很小,還可以使它光亮,就要他捻一下燈。他先是並不動手,我第二次又請他做這件事。

    燈光大了一點,我才望明白這號兵,全身黃泥,極其狼狽。臉上正如剛才不久同人毆打過樣子,許多部分都牽掣著顯著受傷的痕跡。我奇異而又驚訝,望到這朋友,不知道如何問他這一天來究竟到過些什麼地方,做了些什麼事情。我的頭腦這時也實在還是有點糊塗,因為先一時在迷糊中我還夢到他從石獅上滾下地的情形,所以這時還彷彿只是一個夢。

    他輕輕的輕輕的說,「二哥,二哥,那墳不知道被誰挖掘了。」

    「誰的墳呢。」

    「好像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話,帶著頑固神氣,使我疑心他已經發了狂。

    「我說,你說的是什麼人的墳?在什麼地方,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我聽人說那大辮子埋在鰱魚莊,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過一次,還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記到那一條路,那座墳,不知道已經被誰挖了。」

    如不是我有點發狂,一定就是我這個朋友發了狂。我明白他所指的墳是誰埋葬在那裡了。我像一個瘋人,跳了起來,「你到過她的墳上麼?你到過她的墳上麼?你存什麼心?你這畜生……」這朋友,卻毫不驚訝,靜靜的幽悄的說,「是的!我到過她的墳上,昨天到過,今天又到過。我不是想做壞事的人!我可以賭咒,天王在上,我並不帶了什麼傢伙去。我昨晚上還看到那個土堆,一個上好土饅頭,今天晚上全變了。我可以賭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墳,完全不是原來樣子。不知誰做了這樣事情,不知誰把她從棺木裡掏出,背走了。」

    我聽到這個嚇人的報告,卻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了。但我並不說出口,因為這個人還只在我的心上一閃,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個疑問,以為是這個女子還魂,從棺木中掙扎奔出,這時節或者已經跑回家中同她的爹爹媽媽說話了。我又疑心她的死是假的,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後另外一個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又疑心這事一定在我這個朋友有了錯誤,因為神經錯亂,忘記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並不是在同一地方,所以才會發生這種誤會,我用許多空想去解釋,以為這件事並不完全真實。

    後來我問他為什麼要到墳邊去。他很虛怯,以為我疑心這事他一定已經知道,或者至少事後知道這主謀人是誰,他一連發了七種誓言,要求各樣天神作證,分辯他並無劫取女屍的意思。他只是解釋他並不預先帶有何種鐵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極力分辯他的行為。他把話說完了,望見我非常陰沉,眼睛裡含有一種疑懼神色,如果我當時還不能表示對他的信託,他一定可以發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嚇走了,我計算應當如何安置這個行將瘋狂另一時又必然瘋狂的朋友。我用許多別的話為他解說,且找出許多荒唐故事安慰這個破碎心靈。他的血慢慢的冷靜,一切興奮過去後,就不斷的喃喃的罵著一句野話。他告給我他實在也有過這種設想,因為聽人說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果不過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復活。他又告我,第一天他還只是想像他到了墳邊,聽得到有呼救聲音,便來作一次俠義事,從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為聽人說到這個話,才又過那裡去,預備不必有呼救聲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裡一看墳頭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棺蓋掀在一旁,一個空棺張著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進棺裡去看過,除了幾件衣服以外什麼也不見。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時候做了這事情,這人一定把墳掘開,便把女子的屍身背走了。

    他已經不再請天神作他的偽證了。他誠實而又鉅細無遺的同我說到過去一切,我聽完了他這些話,找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了。我對於這件事還是不甚相信;我還是在心中打量,以為這事情一定是各人都身在夢中。我以為即或不是完全作夢,到了明天早上,這號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說的話語,因為這種慾望誰也無從禁止,行諸事實仍然不近人情。他因為追悔他的行為,把我殺死滅口也做得出。我這樣想著,不免有所預防,可是,這個人現在軟弱得如一個婦人,他除了懺悔什麼也不能做了。我們有一個問題梗到心上來了,就是我們對於這件事應當如何處置。是不是要去稟告一聲,還是盡那個啞謎延長?兩人商量了一會,靠著簡單的理智,認為這發現我們無權利去過問,且等天明到豆腐鋪看看。走了許多夜路的號兵,一雙瘸腿已經十分疲倦了,回來又談了許久,所以到後就睡了。我是大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這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睡了。在燈影下望著這個殘廢苦悶的臉,骯髒的身,我把燈熄了,坐到這朋友身邊,等候天明。

    到豆腐鋪時間已經不早了,卻不見那年青老闆開門。昨晚上我所想起的那件事,重新在我心上一閃。門既外邊反鎖,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發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像或將成為事實,我有點害怕,拉了號兵跑回連上,把這估計告給了那起過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這樣子,一個人又跑出了許久,回來時,臉色啞白,說他已經探聽了別一個人家,知道那老闆的確是昨天晚上就離開了他的鋪子的。

    我們有三天不敢出去,只坐在草荐上玩骨牌。到後有人在營裡傳說一件新聞,這新聞生著無形的翅翼,即刻就全營皆知了。「商會會長女兒新墳剛埋好就被人拋掘,屍骸不知給誰盜了。」另外一個新聞,卻是「這少女屍骸有人在去墳墓半里的石洞裡發現,赤光著個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野菊花。」

    這個消息加上人類無知的枝節,便離去了猥褻轉成神奇。

    我們給這消息愣住了。我們知道我們那個朋友作了一件什麼事情。

    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曾到那豆腐鋪裡去,坐在長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漿,再也不曾見到這個年青誠實的朋友了。至於我那個瘸子同鄉,他現在還是第四十七連的號兵,他還是跛腳,但他從不和人提起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另外一個人的行為,卻使他一生悒鬱寡歡。至於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我有點憂鬱,有點不能同年青人合伴的脾氣,在軍隊中不大相容,因此來到都市裡,在都市裡又像不大合式,可不知再往哪兒跑。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要記起那些過去事情。一個人有一個人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瞭解一個人生活裡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

    一九三○年八月二十四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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