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羊在族總家的廚房中,與一個肥人喝酒。時間是早上。
吃早飯以後,那胖廚子已經把早上應做的事做完了。他們就在灶邊大凳上,各用小葫蘆量酒,滿葫蘆酒嘓嘟嘓嘟向肚中灌,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五羊這個人,全無酒意時是另外一種人,除了神巫同誰也難多說話的。到酒在肚中湧時,五羊不是通常五羊了。不吃酒的五羊,話只說一成,聰明的人可以聽出兩成;到有了酒,他把話說一成,若不能聽五成就不行了。
肥人是廚子,原應屬於半東家的,也有了點酒意,就同五羊說:「你那不懂風趣的師傅,到底有沒有一個女子影子在他心上?」
五羊說:
「哥你真問的怪,我那師傅豈止——」
「有三個——五個——十五個——一百個?」肥人把數目加上去,彷彿很容易。
五羊喝了一口酒,不答。
「有幾個?哥你說,不說我是不相信的。」
五羊卻把手一攤說:
「哥,你相信吧,我那師傅是把所有花帕族女子連你我情人算在內,都擱在心頭上的。他愛她們,所以不將身體交把哪一個女子。一個太懂愛情的人都願意如此做的,做得到做不到那就看人了。可是我那師傅——」「為什麼他不把這些女人每夜引一個到山上去?」
「是吧,為什麼我們不這樣辦?」
肥人對五羊的話奇怪了,含含糊糊的說:「哈,你說我們,是吧,我們就可以這樣辦。天知道,我是怎樣處治了愛我的女人!但是你為什麼不學你的師傅?」
「他學我就好了。」
「倘若是學到了你的像貌,那可就真糟糕。」
「受麻煩的人卻是像貌很好的人。」
「那我願意受一點麻煩,把像貌變標緻一點。」
「為什麼你疑心你自己不標緻呢?許多比你更醜的人他都不疑心自己的。」
「哥,你說的對,請喝!」
「喝!」
兩人一舉手,葫蘆又逗在嘴上了。彷彿與女人親嘴,兩人的葫蘆都一時不能離開自己的口。與酒結緣是廚子比五羊還來得有交情的,五羊到後像一堆泥,倒到燒火凳旁冷灰中了,廚子還是喝。
廚子望到五羊棄在一旁的葫蘆已空,又為量上一葫蘆,讓五羊抱到胸前,五羊抱了這葫蘆卻還知道與葫蘆口親嘴,廚子則望到這情形。拍著大肚皮癡笑。廚子結結巴巴的說:「哥,聽說人矮了可以成精,這精怪你師傅能趕走不能?」
睡在灰中的五羊,含糊的答道:「是吧,用木棒打他,就走了。」
「不能打!我說的是用道法!」
「唸經吧。」
「不能唸經。」
「為什麼不能!唱歌可以抓得住精怪,唸經為什麼不能把精怪嚇跑?近來一切都作興用口喊的。」
「你這是放狗屁。」
「就是這樣也好,你說的對。比那些流別人血做官的方法總是好一點吧。我說的,決不翻悔。……哥,你為什麼不去做官?你用刀也殺了一些了,殺雞殺豬殺人有什麼不同。」
「你說無用處的話。」
「什麼是有用?凡是用話來說的不全是無用嗎?無用等於有用,論人才就是這種說法;有用等於無用,所以能幹的就應當被殺了。」
「你這是唸咒語不是?」
「跟到神巫的僕人若就會唸咒語,那麼……」「你說什麼?」
「我說跟到神巫的僕人是不會咒語的,不然那跟到族總的廚子也應有品級了。」
廚子到這時費思索了,把葫蘆搖著,聽裡面還有多少酒。
他倚立在灶邊,望到五羊蜷成一個球倒在那灰堆上,鼾聲已起了。他知道五羊正夢到在酒池裡泅水,這時他也想跳下這酒池,就又是一葫蘆酒+┼潔膠認隆U餿瞬瘓靡滄淼乖讜畋*了。這個地方的灶王,脾氣照例非常和氣,所以見到這兩個酒鬼如此爛醉,也從不使他們肚痛,若是在別一處,那可不行,至少也非罰款不能了事的。
五羊這時當真夢到什麼了呢?他夢到仍然同主人在一處,同站在昨晚上那女人窗前星光下輕輕的唱歌。天上星子如月明,照到身上使師傅威儀如神,溫和如鹿,而超拔如鶴。身旁仍然是香花,花的香氣卻近於春蘭,又近於玫瑰。主人唱歌厭倦了,要他代替,他不辭,就唱道:要愛的人,你就愛,你就行,你莫停。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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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應當有一個本分,你本分?
你的本分是不讓我主人將愛分給他人,勇敢點,跳下樓,把他抱定,放鬆可不行。
五羊唱完這體面的歌,就彷彿聽到女人在樓上答道:跟到鳳凰飛的鴉,你上來,你上來,我將告給你這件事情的黑白。
別人的事你放在心上,不能忘,不能忘,你自己的女人究竟在什麼地方?
五羊又儼然答道:
我是神巫的僕人,追隨十年,地保作證,我師傅有了太太,他也將不讓我獨困。
倘若師傅高興,送丫頭把我,只要一個,愚蠢的五羊,天冷也會為老婆捏腳。
女主人於是就把一個丫頭扔下來了。丫頭白臉長身,五羊用手接定,覺得很輕,還不如一籮谷子。五羊把女主人所給的丫頭放到草地上,像陳列寶貝,他望到這個歡喜極了,他圍繞這彷彿是熟睡的女子打轉,跳躍歡樂如過年。他想把這人身體各部分望清楚一點,卻總是望不清楚。他望兩個饅頭。
他又望到一個冬瓜,又望到一個小杯子,又望到一碗白燉蘿蔔,……奇奇怪怪的,是這行將為他妻的一身,全變成可吃的東西了。他得在每一件東西上品嚐品嚐,味道都如平常一切果子,新鮮養人,使人忘飽。
他在略知道到饜足時候才偷眼望神巫,神巫可完全兩樣,只一個人孤伶伶的站在那山茉莉旁邊,用手遮了眼睛,不看一切。五羊走過去時神巫也不知。五羊大聲喊,也不應。五羊算定是女人不理主人了,就放大喉嚨唱道:若說英雄應當是永遠孤獨,那獅子何處得來小獅子?
若主人被女人棄而不理,我五羊將閹割終生!
這樣唱後,他又有點悔,就藉故說須到前面看看。到了前面他見到那廚子,腆著大的肚子,像廟中彌勒佛,心想這人平時吃肉太多了,就隨意在那胖子肚上踢了一腳。胖子捧了大肚皮在草地上滾,草也滾平了。五羊望到這情形,就只笑,全忘了還應履行自己那件重要責任了。
過不久,夢境又不同了。他似乎同他的師傅往一個洞中走去,師傅傷心傷心的哭著,大約為失了女人。大路上則有無數年青女人用唱歌嘲笑這主僕二人,嘲笑到兩人的嘴臉,說是太不高明。五羊就望到神巫同自己,真似乎全都蒼老了,鬍子硬戳戳全不客氣的從嘴邊茁長出來了。他一面偷偷的拔嘴上的鬍子,一面低頭走路。他經過的地方全是墳,且可以看到墳中平臥的人,還有爛了臉裝著一副不高興神氣的。他臨時記起了避魔咒的全文了,這咒語,在平時是還不能念完一半的。這時一面唸咒語一面走路,卻仍然聞得到山茉莉花香氣,只不明白這香氣從何處吹來。
在酣醉中,這僕人肆無忌憚的做了許多怪夢。若非給神巫用一瓢冷水澆到頭上,還不知道他尚有幾個鐘頭才能酒醒的。當他能睜眼望他的主人時,時間已是下午了。望到神巫他想起夢中事,霍然一驚,余醉全散盡了,立起身來才明白在柴灰中打了滾,全身是灰。他用手摸自己的頸和臉,臉上頸上全為水所濕,還以為落了雨,把臉打濕了。他望到神巫,向神巫癡笑,卻不知為什麼事笑,又總覺得好笑不過,所以接著就大笑了。
神巫說,「荒唐東西,你還不清醒嗎?」
「師傅,我清醒了,不落雨恐怕還不能就醒!」
「什麼雨落到你頭上?你是一到這裡來就像用糟當飯的,他日得醉死。」
「醉得人死的酒,為什麼不喝!」
「來!跟我到後屋來。」
「是。」
神巫起身先走了。五羊站起了又坐下,頭還是昏昏的,腿腳也很軟,走路不大方便。
他坐下之後,慢慢的把夢中的事歸入夢裡,把實際歸入實際,記起了這時應為主人探聽那件事了,就在各處尋找那廚子,那一堆肥肉終於為他在碓邊發現了,忙舀了一瓢水,也如神巫一樣,把水潑到廚子臉上去。
廚子先還不醒,到後又給五羊加上一瓢水,水入了鼻孔,打了十來個大嚏。口中含含糊糊說了兩句「出行大吉」「對我生財」,用肥手抹了一下臉嘴,慢慢的又轉身把臉側向碓下睡著了。
五羊見到這情形,知道無辦法使廚子清醒,縱是此時馬房失火,大約這人也不會醒了,就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土,趕到主人住處後屋去。
到了神巫身邊,五羊恭敬垂手站立一旁,腳腿發軟只想蹲。
「我不知告你多少次了,總不能改。」
「是的,師傅。一個小人的壞毛病,和君子的美德一樣,全是自己的事,天生的。」
「我要你做的事怎樣了呢?」
「我並不是因為她是『籠中的鳥飛不遠』疏忽了職務,實在是為了……」「除了為喝酒我看不出你有理由說謊。」
「一個完人總得說一點謊,我並不是完人,決不至於再來說謊!」
神巫煩惱了,不再看這個僕人。因為神巫發氣,一面腳站久了受不了,一面想取媚神巫,請主人寬心,這僕人就乘勢蹲到地上了。蹲到地上無話可說,他就用指頭在地面上作圖畫,畫一個人兩手張開,向天求助情形,又畫一個日頭,日頭作人形,圓圓的臉盤,對世界發笑。
「五羊,你知道我心中極其懊惱,想法過一個地方為我詳細探聽那一件事吧。」
「我剛才還夢到——」
「不要說夢了,我不問你做夢不做夢。你只幫我到別處去,問清楚我所想知道那一件事,你就算成功了。」
「我即刻就去。」他站起來「不過怪得很,我夢到——」「我沒功夫聽你說夢話,要說,留給你那同伴酒鬼說去吧。」
「我不說我的夢了,然而假使這件事,研究起來,我相信會有人感到趣味的。我夢到我——」神巫不讓五羊說完,喝住了他。五羊並不消沉,見主人實在不能忍耐,就笑著立正,點頭,走出去。
五羊今天是已經把酒喝夠了,他走到雲石鎮上賣糍粑處去,喝老婦人為尊貴體面神巫的僕人特備的蜜茶,吸四川金堂旱煙葉的舊煙斗,快樂如候補的仙人。他坐到一個蒲團上問那老婦人,為什麼這地方女人如此對神巫傾心,他想把理由得到。賣糍粑的老婦人就說出那道理,平常之至,因為「神巫有可給世人傾心處」。
「伯娘,我有沒有?」他意思是問有沒有使女子傾心的理由。
「為什麼沒有?能接近神巫的除你以外還無別一個。」
「那我真想哭了。若是一個女人,也只像我那樣與我師傅接近,我看不出她會以為幸福的。」
「這時花帕族年青女人,哪怕神巫給她們苦吃也願意!只是無一個女人能使神巫心中的火把點燃,也無一個女人得到神巫的愛。」
「伯娘,恐怕還有吧,我猜想總有那麼一個女人,心與我師傅的心接近,勝過我與我師傅的關係。」
「這不會有的事!女人成群在神巫面前唱歌,神巫全不理會,這驕傲男子,哪裡能對花帕族女人傾心?」
「伯娘,我試那麼問一句:這地方,都不會有女人用她的歌聲,或眼睛,揪住我師傅的心麼?」
「沒有這種好女子,我是分明的。花帕族女子配作皇后的,也許還有人,至於作神巫的妻是無一個的。」
「我猜想,族總對我主人的優渥,或者家中有女兒要收神巫作子婿。」
「你想的事並不是別人所敢想的。」
「伯娘,有了戀愛的人,膽子是非常大的。」
「就大膽,族總家除了個女小孩以外,就只一個啞子寡媳婦。啞子膽大包天,也總不能在神巫面前如一般人說願意要神巫收了她。」
五羊聽到這話詫異了,啞子媳婦是不是——他問老婦人,說:「他家有一個啞媳婦麼?像貌是……」「一個人啞了,像貌說不到。」
「我問的是瞎不瞎?」
「這人是有一對大眼睛的。」
「有一對眼睛,那就是可以說話的東西了!」
「雖地方上全是那麼說,說她的舌是生在眼睛上,我這蠢人可看不出來。」
「我的天——」
「怎麼咧?『天』不是你這人的,應當屬於那美壯的神巫。」
「是,應當屬於這個人!神的僕人是神巫,神應歸他侍奉,我告訴他去。」
五羊說完就走了,老婦人全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不過走出了老婦人門的五羊,望到這家門前的胭脂花,又想起一件事來了,他回頭又進了門。婦人見到這樣子,還以為愛情的火是在這神巫僕人心上熊熊的燃了,就說:
「年青人,什麼事使你如水車匆忙打轉?」
「伯娘,因為水的事侄兒才像水車……不過我想知道另外在兩里路外碉樓附近住的人家還有些什麼人,請你隨便指示我一下。」
「那裡是族總的親戚,另外一個啞子,是這一個啞子的妹,聽說前夜還到道場上請福許願,你或者見到了。」
五羊點頭。
那老婦人就大笑,拍手搖頭,她說:
「年青人,在一百匹馬中獨被你看出了兩隻有疾病的馬,你這相馬的伯樂將成為花帕族永遠的笑話了。」
「伯娘,若果這真是笑話,那讓這笑話留給後人聽吧。」
五羊回到神巫身邊,不作聲。他想這事怎麼說才好?還想不出方法。
神巫說:「你是到外面打聽酒價去了。」
五羊不分辯,他照到主人意思,說:「師傅,的確是,探聽明白的事正如酒價一樣,與主人戀愛無關。」
「你不妨說說我聽。」
「師傅要聽,我不敢隱瞞一個字。只請師傅小心,不要生氣,不要失望,不要怪僕人無用……」「說!」
「幸福是孿生的,僕人探聽那女人結果也是如此。」
神巫從椅上跳起來了。五羊望到神巫這樣子更把臉爛了。
「師傅,你慢一點歡喜吧。據人說這兩個女人的舌頭全在眼睛上,事情不是假的!」
「那應當是真事!我見到她時她真只用眼睛說話的。一個人用眼睛示意,用口接吻,是頂相宜的事了,要言語做什麼。」
五羊待要分明說這是啞子,見到神巫高興情形,可不敢說了。他就只告給神巫,說是到神壇中許願的一個是遠處的一個,在近處的是族總的寡媳,那人的親姊妹。
因為花帕族的諺語是:「獵虎的人應當獵那不曾受傷的虎,才是年青人本分,」這主僕二人於是決定了當夜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