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思中國遊記 第二卷 第五章 談預備
    凡事得先預備,這是阿麗思小姐明白的。當她同儺喜先生通信,說是應預備得很好往中國時,她雖不曾想出怎樣準備事情,但她至少總準備「動身」了。儺喜先生到饃饃街訪哈卜君,問他朋友一切到中國時的辦法,自己又改名字,又學會吃苦味的茶,又懂到了上中國口岸後的問路入店方法,全是在先預備的!

    阿麗思又知道許多人,為吃飯才預備一張口,如象飯桶飯鍋一樣為裝飯才有的。在這世界上,某類人,還有為預備陞官發財來讀書的。那茯苓旅館照料阿麗思小姐茶水的二牛,還告阿麗思,中國女人為了預備作太太,她就嫁一個有錢的人,中國男人為了預備讓作官的殺頭,所以脖子就長長的,且天生的比身體其他一部分脆。中國事情要中國人自己說來也不容易明白,阿麗思不懂解處自然更多,「預備」當然是一件不可少的事了。

    讓儀彬姑娘的二哥,把阿麗思引到他鄉下去,應如何預備,阿麗思可不負責。她不能明白這個,比不能明白明天的天氣一樣。她雖可以猜,用她已得的經驗,想到如象心中不高興,想找一點岔子,就預備到街上打一個轉,回頭便走到本國公使館去告公使,說,在大街上為一個路人唾了一口痰(唾痰是中國人全體的習慣,這個你國的公使不會不信),一個抗議送到中國的外交部,那些很有禮貌的中國官,就立時會派一個僉事或秘書來向你道歉,這事日本人就作過了。還有預備於夜間睡得安靜,不讓其他聲音驚吵你的好夢——比如說汽車喇叭吧——你就派聽差喊一個本街地段巡捕來,嚴厲的命令說,我白天到你們中國衙門辦公,夜間也應當休息,以後凡是夜靜有汽車過街,在本公館附近,不准他按喇叭驚吵!那巡捕於是便連說洋大人吩咐的話無不遵命照辦。雖說遵命照辦,以後仍然有咯咯或嗚嗚的聲音,吵鬧著,那就又去見你本國公使,告給這個事,不久那街兩頭便可以見到警察總監一塊木牌,牌上說「此間洋人所在,凡有深夜駕車過此,不拘軍民,皆不得按鳴喇叭,違則拘懲」字樣,不消說又是公使的抗議的好結果了,這例子則英美全有。

    她還想到……

    不過我們仍然讓阿麗思睡在抽屜匣子,來聽聽儀彬姑娘所能代為想到的應預備的諸事吧。

    此事的發生,在阿麗思只是另外一覺醒來的一個時節,在儀彬姑娘,卻是在想到要阿麗思隨她二哥到自己鄉下去玩的第二天。她因為曾把這個意見同她二哥談到了,二哥說就是這麼辦也好。二哥答應了這事下來,仍然要儀彬來代阿麗思預備從北京過天津,天津到塘沽,塘沽……一直入縣城的東門為止的一切事。

    那個二哥這樣說:「九妹子,你試試去想這一次旅行的所需要的事情以及受苦情形吧。為了莫使阿麗思小姐到中國海船上去見中國那骯髒情形生病,頂好莫坐船就可以到我們縣裡。」

    「但應當盡阿麗思小姐坐一坐內河的民船,因為我就歡喜這個。」

    「中國小女孩歡喜的恐不一定是外國小姐歡喜的。」

    儀彬就再來用自己意見,反駁她二哥。她說,除了愛哭是中國大小女孩獨有的嗜好外,其他事阿麗思當然會與她表同情了。經過二哥的承認,儀彬姑娘就為阿麗思坐三十一天或二十一天的六百里路民船打算一切。她明明知道阿麗思對這次旅行是全然外行,但她還是軟聲軟氣的來與阿麗思商量。

    儀彬姑娘同阿麗思商量坐民船的事,她第一聲喊叫阿麗思時,阿麗思便正想到那到中國的外國人預備差派中國官作的一切有禮貌的受用的事。

    儀彬姑娘說,「阿麗思,醒來了麼?又是一天了。」

    要在黑暗中過日子的人,相信「又是一天」或「又是兩天」的話,恐怕很難罷。可是阿麗思是見過太陽與月,又見過掛鐘的指針移動,又見過冬天的風與春天的花,她相信日子是在走。走去的日子便永遠走去。新的日子的堆積,便是生命耗費證據。於是也憬然這舊的一天飄然而去新的一天倏然而來的莊嚴。她就回答坐在桌邊離她似乎很近的儀彬姑娘。

    她略略帶著憂愁的調子,說:「好姑娘,好姐姐,感謝您給我的消息,使我明白這是一個應當雙手張開歡迎的新的一天。」

    儀彬姑娘說到業已問過二哥的話,阿麗思又用很感激的音調作答,說,「好姐姐,我倒願意有這樣一個哥哥,把你歡迎到歐洲去!」

    儀彬姑娘到後說到她二哥,要她為阿麗思打算一下乘坐五百六百里路以及一個月左右時間的船上生活,所以來回阿麗思討論,阿麗思就學著儀彬姑娘的軟款語氣,一面致謝,一面表示這是一個意外的頂可欣喜的願望。

    她們的談話,仍然是一面以為「不會有意見」一面以為「不會無耳朵」那麼談著的,這種談話居然能繼續下去,直到最後,還互相說再見晚安,當然是很普通的並不出奇,因為許多許多人在另一時就已經那麼作了。

    如今且來看哈卜君那一本《中國旅行指南》上還不曾敘述過的一章中國遊記罷。

    儀彬姑娘是這樣開始同阿麗思論討到坐木船的,她為她先唱一首歌。歌極其動聽。阿麗思在有生以來,還不曾聽過比這樣更佳妙的歌。她以為若不是在先便相信儀彬姑娘是一個中國人,那聽到這歌就會以為自己是遊仙人島的彼得,仙人為安慰她的寂寞,所以圍繞到她所住的房子唱歌了。

    儀彬姑娘把歌唱了,便告給阿麗思這首歌的來源。

    「這是我那地方搖櫓人唱的櫓歌,阿麗思,你以為怎麼樣?」她說了像是等得一個回答,或一點好意的批評,好意的稱讚。阿麗思的確是用五樣比喻讚歎這櫓歌過了,可是儀彬姑娘不曾聽到一句話。她只用自己意見替阿麗思對這歌的妙處誇了三句,其中一句還是誇嗓子很清亮的意思的。

    因此儀彬又客客氣氣的說,「可惜是嗓子不好,若嗓子能夠老一點,那就真像了。」

    阿麗思聽到這種謙虛就笑了,她笑笑的不相信似的說,「我的姐,那幹嗎我聽我茯苓旅館的茶房說,又說你中國人凡是唱得聲音頂尖銳的是名角,這話打那兒說?」

    儀彬姑娘卻不作聲。不作聲,則阿麗思以為是儀彬姑娘要她自己去想。阿麗思便想下去。第三次的推理,她才想出這一者是中國藝術,一則只是搖船人的歌,所以就不得不稍有不同了。阿麗思到後終於說「我可明白了」,於是儀彬姑娘不久便開始說那船上的事。

    「用些木板子,釘上一些大小不等的鐵釘,成了半邊長瓜形以後,就用桐油在這東西身上各處擦,又在那些木縫口,餵它一些麻頭子,餵它一些桐油石灰調就的膏,因此把它推下河去,橫橫的在兩舷上平列一些小艙板,搭上用竹子或棕櫚葉織就的屋形的篷,在它前腰上豎一根大木,在它身後部加上一條尾巴,……再來上幾個穿青布短衣的麻陽漢子,那麼這東西便可順流而下逆流而上了。」

    「這種漢子的數目,是從來無一個人數清楚有多少的,就是那專以抽取船捐的官家人也不知。他們的生活,只是像一個郵差,除了特別情形,能稍稍在自己家中呆三五天一月半月外,其他日子全是在所定下的地方來回跑路的。」

    「從上面到下面,兩個地方相隔是幾百里。有了這條河,又有這種船,因此那僻遠鄉鎮的上流人,就有機會講究一切生活上的舒服受用了。船從上流下,靠的是水力,從下到上則又天生得有不少的結實精壯的漢子,來幫到把船用一條竹篾織成的纜子拉上。是的,我說的是這些男子漢,又精壯,又老實。這些人——或者說『東西』,隨時隨地可以遇到,他們比狗還容易照料。只要一碗飯,他就幫你作工到晚,全不慳吝他的精力與汗水。有了這種無價值的,爛賤的,永遠取用不竭的力量,來供給拖拉船舶用途,所以我請你相信,我們鄉下也並不缺少中國文明的物質!那是說來不很容易使人相信的,就是從這些人身上,可以找得出牛馬一樣的氣力,只要他們一旁努力一旁唱歌。」

    阿麗思說道:「這個我真不信,我聽你剛才唱那歌,倒像是可以催眠,至多唱到五次我就會把眼睛閉好不再說話,我敢打賭!」

    請大家如阿麗思所想,就算儀彬姑娘的確聽到了她這話吧。因為儀彬姑娘接著又唱了一個歌。這歌是另外一種腔。歌聲只是一種儼如用力過度的呻吟,迸裂著悲憤的情緒。阿麗思心想:這是與俄國伏爾加河上的船夫歌一樣東西罷。儀彬姑娘卻告她這並不是一樣,這原因要儀彬姑娘說也說不出,可是阿麗思倒相信了,因為中國不能成俄國,是自然的事。即或說總有那麼一天,這些唱歌拉縴的,忽然全體也發瘋,也隨便殺人,也起來手拿木棒竹竿同法律與執行法律的大小官以及所有太太小姐算賬,但不知到什麼時候這一天才會到!並且誰一個人願意這日子來到?作官的,經商的,甚至於中國此時許多種乞丐,就沒有人相信這是一個生前的恐懼,來把它放在心上。也沒有人敢希望這個日子來到:就因為這日子來雖終要來,還未曾來到以前,一些人不安分作活平空來希望這個,那就應當死了。

    這裡一章原是談預備的,且看怎樣來預備吧。

    儀彬姑娘告訴阿麗思,第一件事是,預備聽到這個歌聲時不能去疑心這與伏爾加河上的歌聲有關。第二件事,預備明白她不能同這類東西說話,這原由是照中國禮節,小姐們沒有與船夫說話的可能。照新的情形,一個外國人,除非俄國派來的,便不會隨便與苦力談論到生活及其他。第三,她又告阿麗思預備一張英國護照或一張日本護照。因為新近中國各地長官又重新與英日拜了把子,帝國臣民全是上賓,稍有疏忽便可以由本國公使抗議重懲該地長官,不比過去一個時代了。

    儀彬姑娘說到第四,「阿麗思,我告訴你,假若坐到船上,你眼看到一群赤膊流汗唱著那種可憐的歌的漢子中一個,忽然倒到河坎上死去,你萬千不要大驚小怪。這是頂平常的事!

    他們這樣的死去,這一船,同這一群拉船的人,不過稍稍休息一下,搜搜他身上有無一點零錢,隨即就得離開他上一個灘了。為這平常事情耽擱三點五點鐘,出錢僱船的人可不答應的。他們的同夥,就全不奇怪到晚上泊船時少一個人或少兩個人。他們不是不知道,你應明白也有兩父子或兩兄弟在一處的,可是一死也就完事了。生前就全不曾算人的,死後當然更不足道!你應得預備莫多口。你若把這個話問同船人,他們將笑你外國人的眼淺。凡是一個到我們的省份去的人,就是去傳教,名分是秉承了上帝意旨,救人靈魂的牧師,他一到了那裡三年兩年,便也明白人類的同情,在那裡是雖並不缺少,不過全都像用錢一樣不得不慳吝了。一個習慣如此,則浪費『悲憫』一類東西於無價值的死人身上,比將金錢揮霍到吃鴉片煙上頭還不應該!(吃煙為那裡青年人一種常識,比住上海的人說英國話還普遍,這卻是順便說及,也應預先知道,免得到船上以後奇怪。)」儀彬姑娘又告阿麗思第五件事,預備裝馬虎。「你不裝馬虎可不成,我親愛的阿麗思。若是在船上,你見到兵,不拘一個或一群,他把船上一個中國客人架去,不必用何種理由,你也得裝作不知道這回事一樣,好讓這些副爺輕輕快快在這客人身上找一筆錢,省得那些兵士恨你。你看到一個稅關辦事人與船主舞弊,你得作為不知道,知道也認為平常之至,才是道理。因他們為來到這局上,是花錢向政府運動來的,若是單只靠每月一點點薪水,就需要許多年才能撈回本錢了。況且這事上頭也知道,正因為辦事的舞弊賺錢,也才有第二個人下月花更多的錢買這美缺。稅關舞弊越大,則一省管理財政的長官個人收入越大。你的船,到半途,見到同行一幫的另一隻船,被土匪搶劫,頂好是裝馬虎。他既不搶你就不必管,這是送船軍隊也如此的。某一隻船被搶,只是某一個船主不給護送船隻副爺頭目的錢,所以就有土匪探聽得很明白,隨時隨地打搶,在別一船上的兵士還望到這情形好笑。這並不算他們副爺的責任,因為他不給錢,副爺們遇到這光圖惜費的船主,早先就警戒了他,說是沒有錢便不負責任的。又如在路上,見到了兩岸土匪,能裝馬虎則可以省了許多心驚膽戰機會。凡是在先護船軍隊不與沿河土匪商洽妥當,這一幫船便不敢開船。船既能開,則土匪與軍隊已談判得很好,除了那不曾送護船副爺頭目錢的船不算數,其餘大小船隨便灣泊在土匪水營盤附近,也不會被搶劫了。」

    儀彬姑娘又告阿麗思,假若是在先已聽到儺喜先生談過「嘍囉」「保標」「買路錢」等等名字,那就應預備把些條款的新名詞全弄明白,省得到後「帶過」(帶過是那裡人全懂的,意思是負罪,儀彬特別又解釋過了)。

    阿麗思聽到一番話,才懂到在船上七百三十九樣的忌諱,落碼頭整一百樣的手續,吃東西四十七樣的方法,以及……她如今只預備走了。又像在先那麼在家中盡呆候儺喜先生出發一樣,日子覺長了一點,卻難過了一點。凡是她所能想到預備的,如象明白一切情形以外,還應拿點蝦子給那些鄉下人送禮——一種稀有的重禮!你又可以買一點兒肥皂之類放在身邊——這個你不妨在有人問到時多說一點價錢,甚至於如……全由自己與儀彬姑娘幫同打算到了。人家說「一切全預備得很好」,這話一點也無語病!

    阿麗思小姐希望,儀彬姑娘一見到她二哥,就會說,「阿麗思已一切預備妥當,請立即出發這一個荒遠的旅行。」儀彬姑娘當真這一天下午就去同二哥談了。那個瘦青年,卻要先聽聽儀彬替阿麗思指點過的是些什麼事,害得這小妹子又把自己曾與阿麗思很詳細談過的事複述一遍。

    考語是「詳細之至」。

    儀彬的二哥同儀彬姑娘說:「我還想不到,近幾年來,這一條路上又多加了一半新事情,在我出家鄉那年,若是你相信我的記憶同你一樣好的話,那我至多也只數得出三百七十樣!」他這數字是指儀彬姑娘與阿麗思談到的「忌諱」的。我們很明白,在這一條短短水程上,每年的戰亂,全得這些帶兵官來來去去,加上了許多從前不會有的規矩,這並不算奇怪!若是我們在別一意義上,承認「多」比「少」為對,那這就可以作新聞傳誦,值得用若干專門外國記者,費不少筆墨來寫通訊的地方情形,給一個外國小姐見到,也是本國人對於文化足以自豪於白種人的一個極好機會!

    還有應說的,是關於阿麗思小姐在心裡,預備怎麼去見見這個行將引她去到中國內地玩的儀彬那個二哥一次。她以為一個同伴,而且又是這麼凡事得需要他照料的同伴,在預備上路以前,若不先應當相熟得同儺喜先生一樣,那麼以後如何稱呼,如何談話,倒是一件費神的事了。

    阿麗思曾把這個意見好好的問過與她隔一層板子談話的儀彬姑娘,這姑娘卻想不到這回事。她沒有恰當的回答,只在她為阿麗思設想時,告阿麗思,「下次有空時,我將使你知道我二哥過去的生活。」表示要阿麗思相信她沒有空,她把兩隻手與一個下巴擱在阿麗思住的房頂上,隨即便琅琅讀起法文來了。

    儀彬姑娘的發憤讀法文,這便是將來到法國去的一種「預備」。也虧阿麗思能想到這個,才對於儀彬姑娘答非所問的情形全不介懷,不然阿麗思就會「預備」這友誼分裂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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