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思小姐不明白如何就到了上次遇見南京鴨子的河邊。她雖然擔心兔子紳士儺喜先生醒來時找尋不著她要著急,然而在河邊望到那一河的清水,河水慢慢流,也很有趣。
「那要是洗一個澡,才好玩!」她自言自語的在岸上說,其實這話就只是為儺喜先生設想。她且主張河水清是應該那麼清,但也應該暖和一點,因為不太冷則洗澡人可以免得患傷風,因為不拘大人小孩,患傷風症都無聊。姑媽曾告過阿麗思這個話,自己也經驗過。
「可是,我以為究太涼了。」她用一個小指頭去試試水的冷暖,水就打個戰,「瞧,你自己也一為人用手指攪著就打戰呀!」
「別是這樣說,您遠方小姐。」
她不提防河水也會說話。聽到河水說話她心咚的一跳。她試問,「剛才是你駕說話嗎?」誰知河水就清清朗朗告她「正是」。河水的聲音清朗得同它顏色一樣。
她說,「我稱呼你駕,應當是小姐還是先生?」
河水就起小浪,做微笑。
「那是人才要這樣稱呼,」河水仍然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對我可以不必。你小姐高興,喊我做親愛的河水;不高興,喊我做河水就得了。」
「那親愛的河水,你要熱點才成。我說你太冷了,不適宜洗澡。我剛才還想讓我那位好同伴來洗一個澡咧。」
河水就說很抱歉,對不起,因為它不是溫泉。阿麗思心想,是溫泉,當然就不必抱歉,所以認此時抱歉卻也不是客氣。
他們既有了攀談機會,河水就問到阿麗思小姐的許多過去情形,她一一答應著。正因為有河水問及她才記得起,不然她也忘掉了。
「我想明白你到此的感想,」河水說,「因為每一個外國人到中國來都有一種感想。」
「可是我並不是每一個外國人。」
「可是據說到過中國的狗也總有中國的印象記。」
「那回頭我去問儺喜先生,」阿麗思小姐說是問儺喜先生,因為是她記起儺喜先生是一隻兔。不過狗並不與兔相同,故此她就又隨即補充說,「我想儺喜先生也總不會有吧。」
「但是你並不是儺喜先生呀!」
「但是您也並不是我呀!」
河水記起「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中國格言,又笑笑,就不理阿麗思小姐,流去了。
阿麗思小姐望到那流去的水,心中只發怔。她就從不見到過河水有這樣快的腳步。她以為或者是河水生了氣才跑得如此快。又以為是因為赴什麼約會才不能在此久耽擱一會。望到河水的去處,直望到那河水摔到一個石頭上,打得全身粉碎,她才舒了一口長氣,自言自語說,「慢走一點不就好了麼?」
她過了一會兒,又去用手試那新來的河水,以為總會比先前的熱一點了。誰知還是冷。她在心中又起了疑問,以為幹嗎不稍稍溫暖一點,但記到適間的無結果談話,就不再作聲了。
河水湯湯的流,流到下頭則顧自把身同大石頭相磕,把身子打得粉碎,全不悔。阿麗思小姐在看慣以後,知道這是水在某一地方時的呆處,明白不是生她的氣,就不再注意了。
她站在那岸邊,各處看。想再有一個什麼東西可以同她談談話,好玩一點。她在無事可作時節,想談話,也如同到肚子餓時想吃飯一樣,然而她對這談話的飢餓,不很能明白,又無從把這不明白的疑問向誰討論,就在這岸邊自言自語起來。
她說,「我問你,是餓麼?」
第二個她就說,「是的。」
她又轉到第一個她,溫和到象作姑媽的聲音,安慰這一個寂寞的她,說道:「我的朋友,你稍微呆在此一會兒,就會有來同你談話的了。」
「是呵,可是,」她又作第二個她,很憂愁的說,「在別一個沒有來以前,你多同我談一陣,可不可以?」
「那可以。不過我想到儺喜先生,他會很念著我呢。」
「我雖想到他,我可很願意暫時離他一會兒,找一個相熟的談談天。」
「這裡總有相熟的會來。你看這水,不是每天都總有鴨子鷺鷥一類鳥來麼?」
「提起鴨子,我就想起那個小鴨子來了。她說願意作我的丫頭,那多可笑!我問過儺喜先生,說丫頭就是女奴隸。你想我若是用一匹小鴨子作奴隸,要她每早上幫我梳頭,又幫我裝煙倒茶,那才是一件可笑的事!」
「我又想到那個姑媽起來了,瞧那姆姆多肥胖,我為她肥胖真著急。」
「那很瘦的也應著急了。我就記得到小鴨子對鷺鷥的健康擔憂。」
「不過那是小鴨子的事。」
「不過為什麼又是小鴨子的事?」
另一個她問到這一個她「為什麼」,這一個她就不免小小生了一點氣,不再接下去了。可是她卻願意另外再起一個頭,就因為還不見另一個可以談話的來,非自己談話不可。
先那一個她說,「好,我們再討論一點別的吧。」
另一個她自然就贊成了。她就提出今天的玩的方法來。
她說,「玩,怎麼玩?」
「我們看戲去。」
另一個她對於看戲又似乎不很有興味。然而也不敢反對。
恐怕一反對又不能繼續這討論了,就說「好」。
「看戲,到中國頂好頂大的戲院子去,坐到包廂中,在看戲以外還能看那些很靈便的茶房,如象玩魔術一樣,把一卷熱手巾從空中拋來拋去,那多好!」她不讓那一個她有機會反對,就接到說,「看他們在台上打觔斗,喊,哼,又看台下的一切人也大聲喝彩,吐痰,咳嗽,……」這知識當然是阿麗思從儺喜先生那邊得來的。
那一個她就爭著說,「吐痰並不是雅觀的事,咳嗽也不是!」
「然而那樣的隨意,那樣的不須顧及旁人,——說得好,是那樣的自由,不是一件——」「不,」那一個她就堅決的說,「這個不必去看。」
「那依你,怎麼消磨這一個長長的日子?」
「那就呆在這河邊,等一件事發生!」
於是阿麗思小姐不再說話,就等候這機會的來。誰知道這時間的過去,是應一分一分算,還是應當一秒一秒算?然而她是數著這時間過去的。她學到醫生的方法,自己為自己診脈,就數著脈搏,一二三四的算,她數到一百……一千……一萬。
「呀,一萬了,這怎麼數下去?」然而還是數。血在管子裡跳一下她算一個數,因為數字的多使她氣也轉不過來。也虧得是她,直數到一萬二千七百零九,一點兒也不錯一個字。
到此時,她可覺到實在無法數下去了,就說道,「好,加一個數,算是一萬二千七百一十吧。讓我記下這個數目來,回頭要儺喜先生為我折合究竟是多少時間。」
不數著時間,那未免又寂寞起來了。
寂寞也得呆下去,阿麗思是同許多大人一樣,對於當前的事是只用「挨」的一個法子處置的。她還是挨著。她自問自己,「若是重新又來從一字起碼,數這血的跳,豈不是又有一個『一萬二千七百一十』的數目麼?若是每一次跳換一個數,豈不永久是『一』字麼?若是……多傻的一個意見啊!想這個幹嗎?……」但是,她又想,「若是接到一天一年數下去,這個數目怎麼寫?」因此她記起一個小學校的數學教員的臉相來了,「哈,要他自己去算這數目,他就不知道如何寫,我敢斷定!」
「阿麗思,」她想還是把自己分成兩個她為好。
「不准這樣想,這不是應當想的事。」
這一個她警告了那一個她以後,那被警告的她就不再去想血在血管子裡跳的次數了。
她自己問自己,「還是在此呆,還是走?」
見到河水走,她想不如也走走好。她就沿河岸,與河水取同一方向前進。她先是這樣慢慢的走,到後看到河水比起自己腳步總快許多,心中好笑,「你忙什麼?」
她不防凡是河水都能說話,一個河水對阿麗思小姐的問題,就有了下面一個答覆。河水說:「你小姐,比起我們來,你為什麼就這樣閒?」
「那我怎麼知道?這是你覺得!」
「我哪裡會覺得?只有你才覺得我忙!」
這又到話不投機的當兒了。
阿麗思想,「這不如我回頭走一條路好。同到一起走要我不覺得你河水忙也不成。」她於是與河水取一相反方向,一步一步走,把手放在身後,學一個紳士的走路方法。「一步一步」,不說「慢慢的」,那是因為當這時她以外沒有別的在走的東西可比較了。
她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遠,因為她手上無一個表,就像無時間。
多平坦的一條路!
一步一步走,不知不覺就到橋下了。
她見了橋才想起鴨子。想起鴨子才看到鴨子。鴨子正在水面游,離她不到二十步。瞧鴨子似乎是剛把頭從水中露出的。
阿麗思見到這老太還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裳,頭是光光的,歡喜之至。她喊那鴨子,說,「老太太,您好。」
那鴨子不提防岸上有人叫她,聽到聲音才抬起頭來。照理今天不比昨天,把頭抬起應歡歡喜喜,阿麗思小姐想。誰知這老太太見到是阿麗思,雖把頭抬起,也只隨便回答一聲「您好」,就顧自過橋洞去了。
阿麗思以為老太是上了年紀,忘記目下的阿麗思便是昨天那個阿麗思了,就從岸上追趕過去。
她逐著那母鴨子說:「老伯娘,老伯娘,我是阿麗思!是昨天那個阿麗思!」
那鴨子頭也不回,只急急忙忙說,「是也好,不是也好,與我做鴨子的不相干。」
「與你相干的。姆姆,你瞧我們昨天談話不是很愉快麼?」
「昨天愉快今天可不愉快了!」仍然是頭也不回的逆水而前,但似乎稍慢點了。
阿麗思就趕快跑過去,對著鴨子又行一個禮,說,「姆姆,我想仍然要把你愉快找回來,我問你老人家,你侄小姐幹嗎不同在一塊兒?」
「幹嗎不同在一塊兒?還要裝癡問!你這人!」
阿麗思這才看明白鴨子不是不認識她,是正因為認識她生著大的氣咧。
阿麗思小姐本想說,「你這鴨子!也不讓人先明白生氣原因,就隨便生氣。」認為這不很合理。但她隨即又想,一個鴨子不能與人比,就盡這老太太生氣了。
她為了要明白這老母鴨子生氣原因,仍然很和氣的問侄小姐不在一塊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不知道還是知道,又故意問?」那鴨子說了就用與說話差不多的嚴厲樣子對阿麗思瞪著,想在阿麗思話語以外找到一種證據。
阿麗思很惶恐的說,「事情實在一點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是我錯了麼?」
「也不是姆姆的錯,姆姆不相信我的話,我可以賭咒。」阿麗思又記起「賭咒」的用處來了,果然因此一來那母鴨子氣已平了不少。
鴨子變成很和氣又很憂愁的說,「好小姐,我是老昏了,你別怪。」
「我哪裡會怪你呢?」阿麗思小姐這話意思是說「我哪裡會怪一匹鴨子呢?」可是鴨子聽著倒很高興,以為阿麗思小姐為人大量。鴨子心裡想:「若是自己,那真不知怪這個人到幾時!」
她們顯然一切誤會都明白,不至於白生氣了,於是鴨子在一種很憂心的狀態下告給了阿麗思小姐那醜小鴨侄小姐的最近故事。
「小姐,請你為我想,怎麼辦?」那母鴨子要阿麗思設法,阿麗思卻說這也不是頂要緊的事。因為阿麗思心中頂要緊的事是玩。
聽到母鴨的談話,阿麗思才知道醜小鴨因為那一天陪他們到灰鸛家去,回頭就病了。病又不是傷食,又不是肚瀉,又不是發痧,竟病了一種為鴨子之類所不應當有的玻「她不應該有這樣病,如我一樣的不應當,因為我們是鴨子。」這是老太太的意見。但阿麗思小姐的意見則又稍稍不同。她則以為鴨子也應當有人的病,可是一個小鴨子卻不一定要有老母鴨的各種病;這理由則是譬如馬是拿來拉車的,中國有些人天生也只拿來拉車,至於其他的人卻不但不拉車,且坐了馬拉的車以外又坐人拉的車。這顯然是鴨子與人或可以相同,不一定鴨子與鴨子相同的證據了。
原來小鴨子病著失戀。它需要一個男朋友。需要而不得,便病了。(這一點不是母鴨子所理解,也不是阿麗思小姐所明白。)想同另一個誰要好,沒有誰來答應,就生病,這個事情說來真不很使人相信!
「生病準得什麼賬?」這話是阿麗思小姐看那鴨子老太的臉色而說的,因為她看得出老娘子主張。
「是啊!我就不明白為別的事生玻」
阿麗思心想「就是不準得賬也不能拿你打比」,可是她卻說,「姆姆的話是頂有經驗的老年『人』的話。」
「我是『鴨子』,不是『人』!我生平不愛別個拿『人』的話來稱讚我。」為表示不高興,她向前游了三步又退後五步。
阿麗思心想:大凡對付一個有了年紀的人或鴨子,都不是容易的事吧。(可是她這個意見是把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除在外,因為她卻太容易對付了。)老了的鴨子就不是三兩陣火可以燜得爛,老了的人說話也容易動火——是,容易動火,莫非這老太太肝火也太旺了!
她見到那南京母鴨的樣子不大好看,還想分辯:「這只是一句話,也不必使姆姆生氣!」
「一句話不生氣,要我為什麼才生氣?難道讓你們人打我幾竹竿子,我才應當發氣罵人麼?」
阿麗思小姐見話越說越不對頭,深怕是這老太太起了羊癲瘋,回頭還要難於招架,就只好和和氣氣的說:「老伯娘,請自己珍重,我還有一點兒事,要走了。」
那母鴨子在鼻裡哼著,「我自己若不知道珍重,早為別個人的一些話氣死了,還活得到今天?」
阿麗思小姐就不再理會了,拔腳走了去。
她一旁走一旁想,把自己又分成兩個人。
那第一個她問道:
「治肝氣是吃什麼藥?」
「稀稀粥,芝麻糕,黑酥脂油糕,……」另一個她就背誦了二十樣糖果點心的名字。
「全不對!這是吃的東西,難道也……」「那鴨子也是吃得的東西。」從吃藥她想到吃鴨子。
「我以為鴨子是加辣子炒吃,少下一點醬,多下一點醬油為好。」
「醬油是不是醬的油?」
「那鴨子的眼淚就是油,只不知道做不做得醬油。」
「……」
「阿麗思」她自己為自己放蕩的思想不得不加以警告了,「這樣胡思亂想是不成的,這樣下去就非變成那母鴨子不可了。」
然而當真能變成一隻鴨子,在水面上浮著,且不必閉眼睛也可以把一個有長頸子的頭伸到水中去,看水中的魚賽跑,又可以同那些魚談話,到底還不算一件很壞的事!
可是她對「可以同魚談話」這話又生了疑問了。她以為,若是鴨子都可以同魚談話,那麼適間那老太太必定也同過許多魚談過話,並且也發過魚的脾氣了。
「無怪乎」,她若有所悟的自言自語,「有些人說話罵人,總說『我恨不得吃了你!』想必這話就是鴨子生了小魚小蝦的氣時說的,不然一個人哪裡吃得下另一個人呢?」
她就又想回頭來問那母鴨子,只想明白這話是不是它正生著小魚的氣時說的,可把鴨子先時生她的氣情形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