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住八蠻山落草的大王娶討太太與宋家來往的一束信件
第一信
此信用大八行信箋,箋端印有「邊防保衛司令部用箋」九字。封套是淡黃色棉料紙做就的,長約八寸,橫寬四寸餘。除同樣印有「邊防保衛司令部函」八字外,上寫著即遞裡耶南街慶記布莊轉宋伯娘福啟,背面還有「限三月二十一日燒夜飯火以前送到賞錢兩吊」字樣。信內是這樣寫著:宋伯娘大鑒:啟者今無別事,你侄男拖隊伍落草為寇,原非出於本意,這是你老人家所知。你侄男道義存心愛國,要殺貪官污吏,趕打洋鬼子,恢復全國損失了的一切地盤財物,也是象讀書明禮的老伯媽以及一般長輩所知而深諒的。無如命不由人,為鬼戲弄,一時不得如意,故而權處窮谷深山,同弟兄們相互勞慰,忍苦忍痛,以待將來。但看近兩月來,舊票羊仔放回之多,無條件送他們歸家,可以想見你侄男之用意。……你侄男平素為人,老人家是深知道。少小看到長大,身上幾塊瘢疤,老人家想來也數得清!今年五月十七滿二十四歲了,什麼事都沒成就,對老人家也很覺得慚愧。學問不及從省城讀書轉來的小羊仔,只有一副打得十個以上大漢的臂膊。但說到像貌,也不是什麼歪鼻塌眼,總還成個人形。如今在山上,雖不是什麼長久事業,將來一有機會,總會建功立業的,這不是你侄男誇口。
大妹妹今年二十歲了,聽說還沒有看定人家。當到這兵荒馬亂的年程,實在是值得老人家擔心的事。老人家現在家下人口就少,鋪面上生意還得靠到幾個舅舅,萬一有了三病兩疼,不是連一個可靠的親人都沒有嗎?駐耶的軍隊,又是時時刻刻在變動,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陪到一個五六十歲上年紀的老太太身邊過活,總不是穩妥的事!
你侄男比大妹妹恰好長四歲,正想找一個照料點細小家事的屋裡人,大概還不致辱沒大妹妹吧。其實說是照料家事,什麼事也沒有,要大妹妹來,也不過好一同享福罷了。
這事本來想特別請一個會說話一點的「紅葉」來同老人家面談。不巧陸師爺上旬上秀山買煙去了,趙參謀又不便進城,沈師爺是不認得老人家,故此你侄男特意寫這封信來同老人家商量。
凡事請老人家把利害比較一下,用不著我來多說。
我意思,在端午節以前大妹妹就可以送上山來。太遲不好,太早了我又預備不來。若初三四上山,乘你侄男滿二十四歲那天就完婚,也不必選日子,生日那天,看來是頂好。
侄男對於一切禮節佈置,任什麼總對得住老人家,對得住大妹妹。侄男是知道大妹妹性情的,雖然是山上不成個地方,起居用物,你侄男總能使大妹妹極其舒服,同在家中一個樣子。
大妹妹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到山上來,會以為不慣吧,那老人家完全可以放心!這裡什麼東西都預備得有:花露水,法國巴黎皂。送飯的雞肉罐頭,牛肉,魚,火腿,都多得不奈何。大妹妹會彈風琴,這裡就有幾架。留聲機,還是外國來的,有好多片子。大穿衣鏡,裡耶地方是買不出的,大到比櫃子還大呢。其餘一切一切,——總之,只要大妹妹要,開聲口,縱山上一時沒有,你侄男總會設法找得,決不會使大妹妹失望!
並且趙參謀太太,軍需太太,陸師爺姨太太——就是住小河街的煙館張家二小姐,她也認得大妹妹——都住在此間。
想玩就玩,打牌也有人,寂寞是不會有的事。丫頭、老媽子,要多少有多少。若不喜歡生人,把大妹妹身邊的小丫頭送來也好。
弟兄們的規矩,比駐到街上的省軍好多了,他們知道服從,懂禮節,也多半是些街上人,他們佩服你侄男懂軍事學,他們都是你侄男的死勇。他們對大妹妹的尊敬,是用不到囑咐,會比你侄男還要加倍尊敬的。……你侄男得再說:凡事請老人家把利害來比較一下,用不著你侄男來多說,你侄男雖說立過誓,無論如何決不因事來驚動街坊鄰里,但到不得已時,弟兄們下山,也是不可免避的事!這得看老人家意思如何。
你侄男的希望,是到時由老人家雇四個小工,把大妹妹一轎子送到山腳來,你侄男自會遣派幾個弟兄迎接大妹妹上山。也不必大鑼大鼓,驚動街鄰,兩方省事,大家安寧。若定要你侄男帶起弟兄,燈籠火把的衝進寨來,同幾個半死不活的守備隊為難,駭得父老們通宵不能安枕,那時也只能怪老人家的處事無把握!
謹此恭叩福安,並候復示!
小侄石道義行禮
三月二十日於山寨大營
送信的並非如小說上所說的嘍囉神氣,什麼青布包頭,什麼夜行衣,什麼腰插單刀,也許那都成了過去某一個時代的事了。這人同平常鄉下人一樣,頭上戴了個斗篷,把眉毛以上的部分隱去。藍布衣,藍布褲,上衣比下衣顏色略深一點,這種衣衫,雜在九個鄉下人中去,揀選那頂地道的鄉下人時,總脫不了他!然而論伶精,他實在是一個山猴兒。別看他那腳上一對極忠厚的水草鞋,及腰邊那一枝羅漢竹的短旱煙管,你就信他是一個上街賣棉紗粉條的小生意人!他很閒適的到慶記布莊去買了三丈多大官青布,在數錢的當兒,順便把那封信取出,送到櫃上去。
「喔,三老闆,看這個!」
三老闆過來,封面那一行官銜把他愣住了。聲音很細的問、「打哪兒來,這——」其實他心中清楚。然而信的內容,這次卻確非三老闆所料及。
「念給大太太聽吧,這個,」嘍囉把信翻過來,指給另一行字,「過渡時,問划船的,說剛打午炮,不會燒火煮夜飯吧。
請把個收條,我想趕轉到三洞橋去歇,好明早上山回信。「
「喝杯酒暖暖吧,」三老闆回過頭去,「怎麼不拿——」正立在三老闆身後想聽聽消息的一個學徒,給三老闆一吆喝,打了個躥,忙立定身子。
「不必,三老闆不必!送個收條,趁早,走到——南街上我也還有點事。」
三老闆把收條並兩張玉記油號的票子摺成一帖送到嘍囉身邊時,同時學徒也端過一杯茶放到櫃上了。
「老哥,事情是怎麼?」三老闆把那一帖薄紙遞過去,極親暱的低聲探詢那嘍囉。
他數點著錢票同收據,摺成更小一束,插到麂皮抱肚裡去,若不曾聽到三老闆的問話。
「是要款子?」三老闆又補了一句。
「不,不,你念給大太太聽時自知道。要你們二十八以前回山上一個信。……好,好,」他把斗篷戴上,「謝謝三老闆的煙茶,我走了。」
來人當真很匆忙(但並不慌張)的走去了。三老闆把信拿進後屋去後,櫃上那個有四季花的茶杯裡的茶還在出煙。
看信的是慶記布莊的管事,大妹的三舅舅,他把信念給宋伯娘聽。那時大妹妹並不在旁邊,她到南街吃別一個女人的戴花酒去了。
第二信
宋伯娘並不糊塗。利害雖比較了下,但比較的結果,還是女兒可貴。依她意思,對這信置之不理。然而三老闆是曉事的人,男子漢見事也多,知道這是不能用「不理」來結束的事,當時就把大老闆也找來,商議的結果,是極委婉的復一封信,措詞再三斟酌,並賠不是,把兩千塊錢寫上去,求寬宥,且加上「若果照來信所說辦去,只見得兩方都不利」的話。然而這話實在是無證據,不過除了這樣一說,要找出更其有力的話時,在但會打算盤的三老闆手筆下,也不是很容易的。
信由三老闆執筆,寫成後,托從八蠻山腳下進城的鄉下人帶了去,一切一切,還不讓大妹妹知道。
道義侄兒英鑒:——
二十一那天得到你一個信,舅舅念我聽,你意思我通曉得了。你大妹妹有那麼大一個人了,我年來又總是病纏身子,也願意幫她早早找一處合式人家的。你既喜歡你大妹妹,就把來送給你,我有什麼不願意?但你說是要送上山來,這就太使我為難了!
山上哪裡是你大妹妹住的地方呢?這不但不是你大妹妹住的,也不是你長久住的!山上不是人住的地方,(阿彌陀佛,我並不是說你現在住到那裡,就不是人!)現刻大妹妹就多病瘦弱,要她上山,就是要她速死!
況且,我們是孤兒寡母不中用的人,靠到三兩個親戚幫忙,守著你伯伯遺下這點薄薄產業,平時沒有事,還時常被不三不四的濫族歪戚來欺侮,借重那些披老虎皮的軍隊來捐來刮。果真像你所說的話,把你大妹妹一轎子送上山去,事情一張揚,怕他們官兵不深更半夜來抄你伯媽的家嗎?可憐你伯伯,從小時候受了許多苦,由學徒弟擔布擔子漂鄉起,挨了多少風雪,費了多少心血,積下這一點薄薄產業,不能給自己受用,不能給兒孫受用,還來由你大妹妹的事丟掉!老人家地下有知,心中總也會不安吧。
這都莫說了。我們的鋪子,同我這條老命,即或都不要了,但你大妹妹父親的故土要不要?他們官兵,什麼事做不出,他曉得這事,他不會用刨挖你伯伯的墳山暴屍露骨來恐嚇人嗎?倘若是他們同你當真這樣翻臉起來,為你大妹妹一人的緣故,把手邊守著這點先人血汗一齊丟掉,還得使睡在地下安息了的老骨頭暴露,讓豬狗來拖,我這病到快完事了的人,一天三不知,油盡燈熄,到地下會到你伯伯,要我拿什麼臉來對他?
你縱不怕官兵,我是捨不得你伯伯的故土的。照你的話,宋家的一切是完了,就是你所喜歡的大妹妹,也未必活得下去。
許多事得你照料到,即如前次搶場那一次,街上攪亂得什麼樣子,宅下卻連一匹雞毛也不失,我們娘女都時常求菩薩保祐你的。大概你也還記得你大妹妹的父親在生時,對你的一些好處。如今你大妹妹的爹不在了,將來的許多事,還都要你看顧!
你年紀有那麼大了,本來是應得找個屋裡人,將來養兒育女,也好多有點人口。不然,你大哥又才去世,你又是這樣跑四方的人,剩下個嫂嫂,躲到鄉下去,抱起你大哥靈牌子守節,總不是事!我是平素就喜歡你為人,有作有為,膽子大,聰明強幹,大妹妹的父親在時,也就時常說到你是一個將來的英雄的。你大妹妹雖說讀了兩句書,從小見面的,想來也不會不願意幫助你建功立業。不過你現今走的是這樣一條路,就說是暫時,且不出於本心,萬一有一天事情不順手,落到軍隊手上,他們能原諒你不是出於本心的暫時落草,就讓你無事嗎?
你能把事業放下了,(大丈夫應得建功立業,從大路上走去,這是你知道的。)只要你喜歡你大妹妹,大妹妹總還是你的。以後什麼事也不要做,守著你大妹妹,在我身邊,我是能養得活你的,只要你願意。
或者,山上實在是寂寞,找不出個人來體貼,我這裡拿兩千塊錢去,請人到別縣去買個好一點的小婦,將來招安後,再慢慢商量也不遲!若是要用錢,我就叫人告知龍潭莊上撥付。
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邊口講,要他代寫的。你看到別人欺侮我孤兒寡母,都是要來打抱不平的。我把這事情照你所說的利害,實在也比較一下了,我說這些話也不儘是為我著想,我這老骨頭活到世上也活厭了,要死也很死得了。我的話實在不為你相信時,橫順人是在裡耶的,你要來驚動街坊,我也沒有法子。
在觀音堂住的楊禿子死了,外面人都說是你們綁去撕票的。都是同街長大的人,何必作這種孽?什麼地方不可以積陰功增福氣?
阿彌陀佛,願菩薩保佑你!
宋劉氏斂衽
三月二十四日
此信於二十五早上收到。
第三信
「人來!」大王在參謀處叫人。
「庶,」一個小嘍囉在窗下應著,氣派並不比一個大軍官的兵弁兩樣。
山寨的一切,還沒有說過,想來大家都願意知道。這是一個舊廟,在不知幾何年就成了無香火的廟了。化緣建廟的人,當時即讓他會算,要算到這廟將來會做一個大本營,而且,神面前那一張案桌,就是特為他日大王審羊仔奸細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如今是這樣:正中一間,三清打坐的地方,就是大王爺同軍法判案的地方。案桌上比為菩薩預備時潔淨多了,上面不倫不類用一床花絨氈子蓋上,絨氈上放籤筒,筆架。案桌移出來了一點,好另外擺一把大王坐的「虎皮金交椅」。這正殿很大,所以就用簟子隔成了三間,左邊為參謀處,右邊為秘書處,大王則住在正殿對面的一個大戲台上。這三處重要地方,都用白連紙裱糊得極其乾淨,白天很明亮,辦事方便,夜間這三處都有一盞大洋汽燈,也不寂寞。參謀處比秘書處多了一架鐘,秘書處比參謀處卻多了一幅大山水中堂:兩處相同的是壁上都有四支盒子槍。要說及大王的臥室時,那簡直是一間——簡直是一間……是一間什麼?我說不出!頂會做夢的人,恐怕也夢不到這麼一間房來吧。房是一個戲台。南方廟中的戲台,都是一個樣子,見過別的廟中戲台的,大概也就想得到這個戲台的式樣,不過這戲台經大王這一裝置,我們認不出它是戲台了。四四方方,每一方各有一口大皮箱,箱就擱到樓板上,像把箱子當成茶几似的,一個箱上擺了一架大座鐘,一個箱子上擺了一個大硃砂紅的瓷瓶,瓶中插了一把前清分別品級的孔雀尾,瓶口邊還露出一個短刀或劍的鞘尖子。其他兩個箱子都不空,近他床那個箱子上,還有幾本書,一本是黑色皮面的官話《新約》。大王的床在中間,佔了戲台全面積之三分之一,床是漆金雕空花的大梨木合歡床,沒有蚊帳,沒有棉被,床上重重疊疊堆了十多條花絨毯子。兩支京七響的小手槍,兩支盒子炮,各懸掛於床架上之一角。戲台圓錐形頂上吊起那盞洋汽燈,像佛爺頭上那大鵬金翅鳥樣,正覆罩在床上。我還忘記說一進房那門簾了,這是一幅值錢的東西。紅緞織金,九條龍在上面像要活了的樣子。這樣頂闊氣的門簾,掛到這地方未免可惜,但除了這地方,誰也不配懸掛那麼一幅門簾!
這廟一共是二十多間房子,師爺副官的奶奶太太住的剩下來,就都是弟兄伙所有了。至於羊仔的棲身處,那是去此間還有半里路遠的一個靈官殿。
大王一個人在參謀處翻了一會羊仔名冊,想起什麼事了。
把弁兵叫進後。
「把第二十三號沙村住的紀小伙子喊來,——聽真著了麼?」
「回司令,聽真著了!」
「那快去!」
「庶,」嘍囉出去了。
不一刻,帶進一個瘦怯怯的少年。
「回司令,二十三號票來了。」
大王出來時,瘦少年不知所措的腳腿想彎曲下去。
「不,不,不,不要害怕。你今天可以轉去了,我放你回去,家中的款子不必送來了!」
「轉去嗎?」少年的眼圈紅了。「我一連去了幾封信,都是催我媽快一點,說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們怎麼的,總不……」「朋友,莫那麼軟巴巴的吧,二十歲的男子漢呀!」嘍囉帶笑的揶揄。「你不聽司令剛說的話?今天轉去了,不要你錢!」
少年誤會了「轉去」兩個字,以為是轉老家去的意思,更傷心了。
「聽我說!」大王略略發怒了,但氣旋平了下來。「你看你,哭是哭得了的?我是同你來說正經話,我看你家中一時實在是找不出款來,我們山上近來也不要什麼款,所以我想放你回去,就便幫我辦樁事情。慶記布莊你熟嗎?」
「那是表嬸娘——司令是不是說宋老闆娘?」
「對了,表嬸娘,那我們還是親戚咧。你下山去,你幫我去告給她說,回信我收到了。我的意思還是上一次信上的意思。我這裡現放到好幾萬塊錢,還正愁無使用處,我要她兩千塊錢做什麼?她說得那些話太說得好聽了,以為把那類話訴到我面前,我就把心收下,那是她錯了!我同她好商好量她不依,定要惹得我氣來,一把火燒她個淨淨幹幹,我不是不能做的。我同她好說,就是正因為宋老闆以前對我的一些好處。但我也總算對得住她家了。就是這次我要做的事,也並不是想害她全家破敗。若說我存心是想害她,我口皮動一下,她產業早就完了。現在你轉去,就專為我當面報她個信,請她決定一下。日子快要到了,我已遣人下漢口去辦應用東西去了。……你記得到我所說的話嗎?」
「記得,記得,報她司令的意思還是第一次信上所說的意思,不要她那幾個錢,只要她——只要她——」「要她答應那事,」大王笑時,更其和藹可親。
「是,只要她答應那事,照所定的日子,司令這方面也不願同她多談,說得是本情話,其所以先禮後兵的意思都是為的當年宋老闆對司令有些好處——」「並且是有點親戚關係,」大王又在旁邊添了一句。
「是,並且還有,有點親戚關係,所以才同表嬸娘來好商好量。若表嬸娘不懂到司令這方面的好處,不體貼司令,那時司令會發怒,發怒的結果,是帶領弟兄們!……」少年一口氣把大王所囑咐的使命背完了。
「對了,就是這樣。你趕快走——王勇,你拿那支小令引他出司令部,再要個弟兄送他出關隘,說是這人是我要他下山有事的,——聽到了嗎?」
「聽到了。」一聲短勁的回答,小囉拉著還想叩一個頭的怯少年走了。
第三封信就用怯少年口上傳語,意思簡單,歸攏來是:大妹妹得如他所指定的期內上山,若不遵他所行辦理,裡耶全地方因此要吃一點虧,不單是慶記布莊。
第四信
怯少年紀小伙子下山後四天,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寫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話,就是囑咐怯少年口傳的一件事,不過附帶中把上次那個楊禿子的事也說了點。關於楊禿子這個人,他信上說:……至於上月黃坳楊禿子事,那是因為弟兄們恨他平日無惡不作,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錢,太混賬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縫製軍服,為他所見(認得是山上弟兄的人當然很多,但你侄男對本街人總算對得住,他們也從來不相拖扯)。你侄男平日與禿子一無冤二無仇,誰知鬼弄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軍營中報告。到事情末了,是那兩個被捉去的弟兄,受嚴刑拷打,把腳桿扳斷,懸了半天的半邊豬,再才牽去到場頭上把腦殼砍下來示眾。有別個弟兄親眼所見,我們被砍的弟兄,首級砍了,還為他們省軍開腔破腹,取了膽去。若非楊禿子討好省軍,走去報告,弟兄們哪能受此等慘苦?此外他還屢番屢次,到省軍營中去攻訐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雖說任他去怎麼設計挖坑,你侄男是不怕怯。但這狗養的我同他有什麼深仇?不是當到老人家面前敢放肆,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又不同到他媽相好過!……僥倖你侄男元宵夜裡,到三門灘去「請客」,有事歸來,在渡口碰到了這野雜種,才把他吊上山來。
弟兄們異口同聲的說:「也不要他銀錢,也不要他谷米,也不要他妻女——我們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像送到我們手邊來了,再放他過去,就是我們的罪過!
的的確確,要尋他是尋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處來。如今再不送他一點應得的苦吃,他在別一個時候,別一個地方,會有許多誇張!這誇張就是對你侄男他日見面時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時他會拿你侄男來當成前次那兩個進城縫衣的弟兄一樣:砍了腦殼不算數,還得取出膽來給他堂客治心氣痛。你侄男的膽難道是為堂客們治心氣痛的東西?
依其他火性的弟兄們主張,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來照省軍處治我們弟兄的法子辦了。還是你侄男不答應,說要審問他一下。到後審問他時,他哭哭啼啼,只是一味磕頭。
說是平素就非常欽佩司令為人,還正恨無處進行到手下來做一個小司書,好侍候司令,見一點識面,學習點公文,把楷字也抄好,哪裡還敢同司令來做對頭。至於從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連夢也不夢見。說是因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們受刑就義,這必是別一個同他有仇的人誣冤他,而且誣冤他的總不出兩個人以外:一個是同慶記布莊隔壁住家的蔣錫匠,因為蔣錫匠曾偷過他家的雞,被發覺過。另一個是住白石灘的船夫,這人也同他不對。……還一邊磕磋頭一邊訴說怎樣怎樣的可憐,家中才得個小孩,內人又缺奶,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知岳丈得了小孩子,好使他放心。並向岳丈借點錢轉家去,為他太太買一隻雞吃,補一補空虛。到後為個弟兄把從他身邊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張借據擲到他面前,他才不分辯了。然而頭還在磕。看那三張字據,明寫著「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錢使用,憑中廖表嫂,借到黃村楊禿子先生名下銅元……」一些字,另一張是吳鄉約出名,另一張是吳鄉約家舅子出名,一總都寫得是他做借主。
「這是誰的東西?」問他他不敢說,鼻涕眼淚不知忌憚的只顧流。到末了,且說出極無廉恥的話來,願意把屋裡人收拾收拾,送上出來贖罪,且每月幫助白米十石,鹽三十斤,只求全一條活命回家去,好讓他自新。
你侄男同諸弟兄見他那副軟弱無恥的樣子,砍了他雖不難,但問弟兄們,誰都不願用英雄的刀去砍這樣一個不值價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轉去,不期望臨出營門時,有個火夫心裡不平,以為這樣,輕鬆放他過去太便宜他了,一馬刀去就砍了他一隻左手。這東西就像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暈死過去了。弟兄們以為他當真死去,才拖到白狼巖邊丟下巖去。
誰知這條狗不暈死也不跌死,醒轉來後居然還奔到家裡才落氣!這狗養的本來是該千門萬刀剁碎拿去餵山上老鴰吃,才合乎他應得的報應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裡也罷了。
昨天你侄男派了兩弟兄進城探聽城裡的消息,據弟兄說,這次招安,不能接洽妥貼,就是因為禿子近來死去的事。他的妻竟告到營中,說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請省軍將你侄男招安以後再設法誘住法辦,以圖報仇。這婊子女人果真是這樣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來同你侄男作對,我有一天是要做個樣子給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點兒都不著急,弟兄們也正同是一個意思。山上有的是油鹽米酒豬牛,倘或是省軍高興,定要來到山腳下挑戰,熱熱鬧鬧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們客氣的。喜歡理他們,要弟兄擱起劈山炮轟他幾下,同他敲幾槍;不喜歡他們時,關起寨門睡覺。讓他們在山下願意圍幾個月就圍幾個月。三個月也好,兩個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糧食吃盡,他們自會打起旗子吹起號轉原防去!你侄男這裡見樣東西都有了預備,不怕他們法寶多!
第五信
大妹妹稟承母親的意旨,寫信給駐耶軍營中的書記官太太。這位太太是他的同學。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這個同學出閣做書記官太太的前一日,如今算來,又是半個多月了。
信很簡單。大妹妹用她平素最天真樂觀的筆調,寫出親暱的詼諧的話,信如下:四姐:我答應你的話,今天可應驗了。我說我媽會念著你請你來我家吃飯的,果不其然呀,她早上要我寫信邀你。
客並不多,除了你以外只有我,因為這是媽說的。這次算是她老人家請客,所以她把我也請到裡頭了——到另一次作為我請你時,我把我媽也做成一個客!
客既這樣少,所以也不特別辦什麼菜。前次有人送來一個金華腿,我們就蒸火腿吃。此外有你我所極喜歡吃的干紅曲魚,同菌油豆腐,酸辣子(小米的)。有我所不喜歡但你偏高興的黑豆腐乳。不少了,再添一點,就是四盤四碗,待新嫁娘也不算麻絮吧。早來一點,我們午時可以吃各人自己手包的水餃子。
我媽還說有話要問你。我想,總不出「姐夫像貌臉嘴怎麼樣」,老人家是極關心侄女們姑爺這些事的。
我看到我三舅舅從外面進來,那一臉鬑鬑胡胡,就想到你。你一吃了早飯就快來吧,我想過細看看你的嘴巴,是不是當真印得有姐夫的鬍子印記……還要看的都在前一行點點中了,願一切快活!
你的妹妹宋××四月七日晨
媽媽的意思,是想從書記官太太談話中,得到些近來山上同省軍議和招安的消息。這一點,寫信的大妹妹卻不知道,可知關於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的事,還在睡裡夢裡!
第六信
守備隊的副兵送來,從鋪上取了個收據回去了。這信封面寫「呈宋小姐」字樣。此是請了客以後的初九日。
妹妹:我第一句話要說的是為我謝伯媽。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覺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說我臉灼熱,不久就睡了。
伯媽是請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哪一天才能做?我得時時刻刻厚起臉來問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記。若是妹妹當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請求做主人的總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換別樣菜我是不領情的。餃子也得同前天一樣。
你報伯媽,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去問循生,你姐夫說招安是一定了,但條件來得太苛,省軍還要聽常德軍部消息才能定准。如果是兩方拿誠心來商量,你姐夫說總不至再復決裂的。近來營部還有開拔消息,也就是好在招安後要山中人移駐到裡耶來的緣故。……請伯媽安心。循生今天到部裡去辦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時,再當函告。
……不久,我將為妹妹賀喜了!
你的四姐九日
信後為妹妹賀喜的話,使大妹有點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虧的是應說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備隊。第三,第三就算是落到自己家裡,但招安以後,又有什麼可以對我賀喜的地方?布鋪的損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賀喜些什麼?……賀喜的事,大妹憑她處女的敏感,猜到一半了,她猜來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個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兒,你如其對她說賀喜的話時,像是一種本能,她會一想就想到自己婚事上去的,而且臉會為這話灼紅。
大妹一個人研究著這「賀喜」兩個字的意義,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心上,臉上也覺著在燒了。
極漠茫的,在眼前幻著許多各樣不同的面模來。第一個,他曾在四姐的喜事日見過的那個蠶業專門畢業的農會長,長長的瘦瘦的身個兒來在面前動著了。第二個,守備隊那位副官,雲南畢業的軍官生,時常騎匹馬到大街上亂衝,一個痞子樣的油滑臉龐。第三個,亨記油號的少老闆,雅裡學校的學生。……還有,三舅舅的兒子,曾做過詩讚美過自己,蒼白的小臉,同時也在眼前晃悠。
從婚事上出發,她又想出許多與自己像是切近過或愛慕過的男子來,萬沒料那個山上的大王是她的未婚夫。
自己搜索是不能得到任何結果的,到後只好把來信讀給母親聽了。到最後,母親歎了口氣,又勉強的笑了一回。
大妹妹覺得母親正用了一種極有意思的眼光在覷著她,大妹妹躲避著母親的眼光,最後取的手段是把頭低下去望自己的腳。
母親太不體諒人了,將大妹臉灼成兩朵山茶花後還在覷!
「媽這是什麼意思呢?」話輕到自己亦沒有聽真著的地步。
意思是問母親覷她的緣故,也是四姐來信中「賀喜」兩個字的用意。
「說什麼」?母親明明看到大妹口動。
大妹又縮住了。
略停,大妹又想著個假道的法子來了,說:「媽,我想此間招安以後,沿河下行必不再怕什麼了。節後下長沙去補點功課,我好秋季到北京去考女子高師學校。」
「又不要你當教員,到外面找錢來養我,遠遠的去做什麼?」
「你不是答應過我,河道清平以後,就把家搬到漢口去住嗎?」
「知道哪時河道才能清平?」
「四姐的信,不是才說到招安的事?山上的人既全體可以招安,河道如何不會清平?」
「招了安我們就更不能搬走了。」
「怎麼招安以後我們倒不能搬走?」這句話大妹並沒說出口。把此話說後所產生的恐懼或驚喜權衡了一下,怕此時的母親同自己都載不住,所以不再開口,把一句已在口邊的話嚥下了。剛來的四姐那封信,還在大妹手上。
「媽,四姐要我們再請她吃飯,定什麼日子?」
「就是明天吧。她歡喜火腿,叫廚房王師傅把明天應吃的留下,剩下那半個都拿去送她。菌油也幫她送一罐去。告訴她,等到有好菌子時我另為她做新鮮的。」
「我想自己去邀她。」
母親象知道大妹要親自去邀請四姐的用意似的,且覺得如果大妹要明瞭這事,由四姐說出,比自己說好多了,就說:「好吧,你自己去,一定要她來,我還有事請她。……」「……」大妹有點意見想申述。
「你有什麼話要說,可以同她說,等她來時,她也會告你許多你想知道的話。」
「我沒有什麼話可說,我看媽意思象心裡有——」大妹低低的說。
「心裡不快麼?不是。不是。媽精神非常好。找四姐來,她會同你說我要說的話。你們姐姐妹妹可以到另一個地方——書房也好,你自己房中也好——你們可以好好談一回……」「媽你怎麼……」大妹見到母親眼睛紅濕了,心極其難過。
「沒有。沒有。妹你今天就去吧,要你四姐今天來——這時就去也好,免得她又出門到別處去。」
「好,」大妹一出房門,就不能再止住想瀉出的眼淚了。
第七信
四月十六,山上有人到城,送來一信,並一個小拜帖匣子。送信的已不是第一次寄信那個嘍囉了。這人長袍短褂,一派斯文樣子。年紀二十多歲,白白面龐,戴頂極其好看的博士帽。臉上除了嘴巴邊留了一小撮鬍子外,還於鼻樑上掛了副眼鏡。手上一支小方竹手杖,包有銅頭,打著地剝剝的響。
後面一個小孩,提了一個小皮包,又拿著一根長長的牙骨煙管。……這是個一切都表示地位尊貴的上等人。三老闆一見他進鋪,以為守備隊的秘書,或別處來此什麼委員上門做生意來了,忙立起來。那人一臉極和氣的微笑,對著三老闆:「閣下想來是三老闆了!」同時把信陳列櫃檯上,另於信旁置了一張小名片。
……主任參謀
陸鈺
金玉酉陽
「哦,陸參謀!請,請,請,請到客廳坐……」隔個櫃檯,那來人伸出一隻手來,三老闆也懂得是要行外國禮握手了,忙也伸過一隻手來,相互捏了一會。
那人並不忙著進客廳,把袖口摟著,對布莊櫃檯上那個大鐘撥動手錶時,三老闆偷瞧了一下,表是金色嶄新的。
姓陸的雖曾聽到三老闆在謙虛中自己把「草字問珊」提出,但他竟很客氣的把三老闆稱為親長了。
「請親長這邊凡事預備一下,」那是姓陸的同三老闆告別鞠躬時一再說了幾次的話。
那日宋伯娘沒有在家。來人受過吩咐,若宋伯娘不能出面,則三老闆亦可以,所以就把大王所囑預備同宋老太所談的一概與三老闆說了,那個拜帖匣中聘禮也都點交件數留下。
夜間在宋伯娘的房中,三老闆念山上陸參謀捎來的書信。
大妹雖說早已知道此事,但因為對此終有點羞澀,在未念信以前就走開到自己房中去了。
信中口辭變了,開首已把「宋伯媽」三字改稱「岳母大人」了。信如下:岳母大人尊鑒,敬稟者:前數函知均達覽,復示誨以自新之道,且允於招安之後,將大妹妹于歸,備主中饋,尤臻愛憐,實增感激!
近來因岳母大人同大妹故,以是婿將對省方提出之條件已特別減至無可再減的地步,且容納省方派員將部隊槍枝檢驗之律令。果無臨時變化發生,諒招編事已不成問題了。
編收以後,婿之部伍將全隊移住耶市,守備隊下拔移駐花垣,讓出防地歸婿負責。
沿河一帶治安,亦由婿部擔任,以後有劫船情事,由婿察緝,察緝無從,則應由婿部賠償。此條雖將婿責加重,但為地方安寧,婿固當有所犧牲也。
此後支隊部(改為清鄉第三支隊司令),婿意擬設於天王廟,地勢好點,亦可備萬一別種事情發生時,退守方便。
……十六至二十,三天中,婿所部全隊。即可開進耶市大街,到時再來謁見大人。
大妹喜事,婿擬照先時所約定之日舉行。岳母方面,亦不必多事花費,婿知道岳母極愛熱鬧,到時此間有許多兵士,固能幫助一切也。
前派陸參謀來同省中代表接洽一切,並囑其將此函並些須聘禮飾物呈達於長者。所有未盡之意,統由陸參謀面呈,此人系婿至友,亦由學校出身,祈大人略加以顏色,婿實幸甚!
謹此恭叩福安小婿道義謹稟
附聘禮飾物單如左
赤金釧鐲一對
赤金戒四枚(二枚嵌小寶石)
赤金絲大珍珠耳環一對
赤金簪壓發各一件
赤金項鏈一件
赤金項鏈一件(有寶石墜子)
淨圓珍珠項鏈一件
金打簧手錶一枚
白金結婚戒一枚
白金結婚心形胸飾一枚
白金鑲鑽石扣針一枚
上等法國香水兩瓶(瓶懸小紙簽標明每瓶價值,一值二十四元,一值六十元。)法國香粉二盒此即大王在另一函中,曾經提過,說是派人往湖北去辦的。那位老太,聽著三老闆把信同聘禮單念完,看看桌上那一堆各在一個小盒子裡的東西,忽然放聲大哭了。
這時的淚,不是覺得委屈了女兒,也不是覺得委屈了自己,或是對不住大妹的父親。她是象把一件壓在心上的石頭,驟然解除,忽然想到過去的惶恐同將來的歡喜,心裡載不住這兩種不同的壓力,不知不覺從眼眶中擠出淚了。
哭了不久,這老太就走到大妹的房中去送大妹看信。
既不怕抄家,也不怕誰來刨挖大妹父親的墳山,在這位老太太看來,真是沒有什麼理由來說不願意將大妹嫁給一個大王的話了!何況大王如今又已成了正果,所以老太太把信擲到大妹妹面前時,眼中已無些子淚痕。
大妹妹的婚事
熱鬧,闊綽,出了裡耶人經驗以外。一切佈置的煊赫,也出了宋伯娘在期待中所能猜想的以外。迎親那日,八個黃色呢制服的人,斜斜佩著紅綠綢子,騎在馬上,各扛著一面綢國旗,都是副官之類。
一對喇叭,後面一隊兵士;一對喇叭,後面一隊兵士;……幾乎近於是迎接「撫台」樣,一直從天王廟支隊司令部起,到宋家門前止,新的灰線布制服上佩著一朵紅紙花的,是昨日的嘍囉(今日的兵士)。軍隊是這樣接接連連。滿地紅的小爆仗,也是那麼接接連連,毫不休息。花轎過路時,喇叭爹爹噠噠吹著各樣喜慶的曲子。
宋宅殺了兩隻豬六隻羊犒賞兵士還不夠,到後還加了兩隻肥豬才分得開堂,即此一端,參預此番喜事的人之多可想而知了。
大王彪壯,年青,有錢,裡耶市中人盡他們所能誇讚的話拿去應用還總覺得不夠,到後只好把類於妒嫉的羨慕落到那宋家母女身上。
第八信
結了婚約兩個月,大妹有給駐花垣守備隊營中書記官太太的一封信。
四姐:我不知要同你說些什麼話,關於我的事,這時想來可笑極了。在以前,我剛知道他要強迫我媽行他所欲行的事時,我想著一切的前途,將葬送到一個滿燒著魔鬼的火的窟中,傷心得幾乎想自殺了。四姐你是知道的,一個女人,為一點比這小許多的事也會以死做犧牲的。但我當時還想著我媽。我媽已是這麼可憐的人,若是我先死,豈不是把悲哀都推給她了嗎?我想走,當時我就想走。到後又用做女兒的心再三衡量,恐怕即能走脫,他也會把我媽捉去,所以後來走也不走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拚我死命,等那宣告我刑罰的可咒的五月初五來到,我身不由己的為母親緣故跳進一個墳坑裡。在期待中,想死不能時,我也是同一般為許多力量壓著不能掙扎的女人樣,背著母親,在自己的房中去低聲的哭,已不知有過多少次了。我那時想像他,一個殺人放火無事不做的大王,必是比書上所形容那類惡人還可怕!必是黑臉或青臉,眼睛緋紅,比廟中什麼判官還可怕!真是除了哭沒有法子。眼淚是女人的無盡寶藏,再多流一點也不會幹,所以我在五月五日以前,是只知道終日以淚洗面的。……過去的都是夢樣過去:雷霆是當日的雷霆,風雨也是當日的風雨,不必同四姐說了;我只告你近來的情形。
近來要我說,我又不知怎麼來說起。我不是怕羞,在四姐跟前,原是不應當再說到害羞的事的。我真不知要怎樣的來說一個同我先時所擬想的地獄極相反的一種生活!
你不要笑,我自己覺得是很幸福的人,我是極老實的同你說,我生活是太幸福了。幸福不是別的,是他——我學你說,是你妹夫。你妹夫以前是大王,每日做些事,是撒但派下來的工作,手上終日染著血,吃別人的血與肉,把自己的頭用手提著,隨時有送給另一個人的恐懼繞在心中。但他和我所猜想的惡處離遠了。他不是青臉同黑臉,他沒有廟中判官那麼兇惡。他樣子同我三舅舅的兒子一個面樣,我說他是很標緻,你不會疑我是誇張。……他什麼事都能體貼,用極溫柔馴善的顏色侍奉我,聽我所說,為我去辦一切的事。(他對外是一隻虎,誰都怕他;又聰明有學識,誰都愛敬他。)他在我面前卻只是一匹羊,知媚它的主人是它的職務。他對我的忠實,超越了我理想中情人的忠實。……前幾天,我們倆到他以前佔據的山寨看望一次,住了兩天。那裡還有一連人把守。四姐,你猜那裡像個什麼樣子呢?
比唱戲還可笑,比唱戲還奇怪。一切一切,你看了不會怕,不會戰抖,只有笑!不倫不類的一切一切,你從《七俠五義》一類小說上所看到的人物景致,到這裡都可見到。我問你妹夫以前是怎麼生活來的,他告我,有時手上抱著兩支槍打盹。我們那天就到他那間奇奇怪怪的房中睡了一晚。第二天,又到各處去看,又走了半天。
…………
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男子的愛,我已得到了。我還得了一些別的人不能得到的愛。若是這時是在四姐面前,我真要抱住你用哭叫來表示我生命的快適了!四姐呵,同姐夫說說,轉裡耶來住兩天吧。我可以要他派幾個人來接。我媽還會為你辦菌油豆腐吃!
我媽近來也很好,你不要掛念!
你妹同你妹夫照來張相贈你,快制一個木框,好懸掛在牆上,表示你還不忘記你妹妹。你妹妹是無一時能忘記你的,就是他,這時也在我寫信桌子的旁邊,要我替他問你同姐夫的好。
你的妹七月十日
尾
大妹近來就是這樣,同一個年青、彪壯、有錢、聰明、溫柔、會體貼她的大王生活著,相互在華貴的生活中,光榮的生活中過著戀的生活,一切如春天,正像她自己信上所說樣:雷霆是當日的雷霆,風雨是當日的風雨,都不必再去說了。過去的擔心,疑慮,眼淚,都找到比損失更多許多倍數的代價了。
至於那些裡耶人呢,凡是在那年五月五日對宋家母女有過妒嫉的心的,無用的妒嫉還是依然存在。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四日畢於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