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觀念是怎樣形成,那得一個哲學家給我去解釋。我所能見到的是凡反乎自私的一種行為是道德的律例。然而,在我所有的環境中,我所慘澹經營的,是不是違乎道德律例?我成全一個人的愛,成全兩個人的愛,把勝利的表面屬於戀愛的對方,我是不是應當?讓凡是愛我的人全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雖然所能給的是如何的少,但我不吝惜的、非常慷慨的、能恰如其分給與這女人,這是否應屬於反乎自私一種行為?
越想便越糊塗了。
讓我去在使我糊塗的本體上找那適當的結果,不想了。
在那廊下找到了菊子,擁著薄絨白色寢衣,對了那日晷白石柱出神。
我不即上前。望到這樣窄窄的肩背,我在她身上第一次感到春天的力量了。我奇怪我自己,在過去,竟能若瞎子,目中無人似的同這女人住在一塊地方達一年之久。我奇怪這驟然的發現,竟使我忍不住要嘲笑我瞑然無知的過去日子。
愛這東西是永遠不會找到適當解釋的,這又不是說神秘,只是事實的糾紛不清。同樣的一個人,為什麼當我沒有發現她在對我施以感情侵略,同到她不曾見我要愛女人時,我們卻能和和平平過我們的日子?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生出了性戀的意味以後,為什麼見面便有不受用處?是吸力,所謂吸力的成分,又是怎樣配置?
在這當兒,我放下我掘挖女人心中寶藏的鋤頭,是做得到的。但揭開神秘的幕,看看這富有的礦床中無價珠寶的羅列,也是我所樂於作的一件事!
我唯一的希望是我把菊子估量錯了,則在我心中成立的罪孽可以一筆勾銷。
「拿起我的鋤頭來,我用力的挖,我將設法來掩蓋……」走過去的我,輕聲說,「菊小姐,有什麼心事在此發呆?」
笑,用前晚跳舞時的章法望我作媚笑,且眉微蹙,若告我既知道是發呆,所為的是誰,我就應早明白了。
「一個人,少胡思亂想點,她可以少許多苦惱。」我這話,成分是一半諷刺一半勸。
「二哥,你不知道你妹子。」
「我自以為太知道你了。」
女人就是那樣,凡事均以眼淚為後盾。用微笑代表不出的,用嗔代表不出的,總得借重那微帶鹽味的淚。菊子這時雖不哭,眼睛卻紅了。
我並沒有猜錯,這是我的賬!
先是我還只隱約聽到地的震動,逃跑是來得及,如今地已張了大的口在等我的陷入,我除了閉眼跳進這阱中,別的能耐全失了。
「到我房裡去,」我說。她不作聲便先走。
……
「我平日真小看你了,菊子。」
「二哥。」聲音輕,語句清,這喊法是與平時不同的。
「你不要盡二哥二哥了,二哥哪一天總會為你們女人死。」
「死,要人陪嗎?要二嫂陪是姨陪?」
「要你們三人都陪到我死,好使七弟在我死後還咒我。」
菊子不做聲了,只憨笑。
我能從她臉上看進這小丫頭的心裡。我相信我能給她的快樂是她在七弟身上難於找到的。她把眼瞼下垂像要睡的樣子挨在我臂上,我還能感覺到這小小身軀的微顫。
那樣大膽無畏真給我吃驚不小,我不期望這一眾中年齡最小的她對於愛的具體表現卻如此雄猛。
我想起一些關於論女子的心理學上問題,復想起自己身為男子卻秉著女性懦弱保守的性質的事實,先是臉紅內愧,旋即轉了方向,把這小小身軀抱緊貼到胸上了。
「二哥,你……」
無饜足的接吻使菊子眼餳口澀,我在一生中只有此一時充分表暴了一個年青男子所有的氣概。
「我愛你。」這話輕到像一只白蛉在飛去時那嚶的一聲,然而在我心上的份量是重到像一塊鉛。
菊子會向我說這樣話,真使我傷心。當五年六年以前還會要二哥抱上車的女孩子,如今已學得愛人,要人在她小的紅嘴上接吻,用這人的生活變化作鏡子,照我的臉孔,我是去老已就如何近!把這人的生活對照,我實在是應當離開這年青人專有的愛的世界,在事業上早應有所建樹了。實際上,我卻如此不長進,我不知我這是中的什麼毒。
「若這給張揚出去,照中國人的觀念批評,才要我好受!
比起我內省的苦楚還不知要刻毒多少倍!妻知道以後,從她的心中影響到我,我那時要怎樣的糊塗處置這事情……「我想到此,手便鬆懈了。
菊子起身離開我到門邊去。
「我走了,」她說,在聲音上,顏色上,還不遺忘她那新為我所發現的本領的施展。
搖著無可奈何的頭用手復招之使回。回來了。見我不愉快的苦笑,她用臉來擦我的臉。我第二次又把這女人身軀抱持了一陣。
聽到內面長廊門開了,她已進到琫處去。我一個人獨留這房中,感到房子的異常空闊。我不明白我做了一些什麼事。
我不能在我所作的事上分析一下以後應怎樣對付。像酩酊大醉的時候不能睡又不能醒,在這樣情形下,最容易引起的是無所為而為的悲哀情緒,於是我哭了。
她,菊子,是天真無懼的,將一顆全熱的躍著強的拍子的心擲到這新的戀愛上面,在我身上做著的總只是無涯的樂觀的夢,哪裡會想到這是一生一世用眼淚同內省自撾所賠償不來的事情?她不會想到一件不當的戀愛落在頭上時節,接一次吻的代價是怎樣大。更不會知道這裡所犧牲的是一個處女無價可得的關於戀愛的幻影的碎滅。一個年青一點剛到發育完成的二十歲的女子,她對於愛的行為雖很蒙昧,卻極能成全她感情的一剎那,比之一個近三十歲的女人總能見其格外的大膽。菊子是不加思索的,在一天兩天中,就把我同到她自己舉入頂高那一層峰頭去了。沒有跌過的人,他不會知道跌到地下以後的難過。我這不中用的中年漢子,如今是盡這小表妹牽引到那懸崖道上去玩,有非陪到她同跌一次不可的趨勢了。
我想,天要試我擔負罪過的能耐與忍受苦惱的能耐,也不應當選這樣事來同我開心!一處的賬還算不清,怎麼載得住在兩種買賣上來支配我憂樂?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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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zisemeng.com紫色夢】
個將近三十歲的人,他把處世為人之方法學習得熟練到無往而不宜,因此他卻把戀愛的方法全忘了。戀愛只是兩個瘋子丟棄了世界的一切,單在兩人身體上心靈上找尋真諦的一種熱中興奮的遊戲,我想在這種事業中保持我的神志的清明,只成立了悲劇的結果而已。
我又似乎得了什麼靈感一樣,望到遼遠的未來,各人在感情崩潰的以後那淒慘情形:……妻因此抱了我們共有的鈍兒,跋涉於兵匪騷擾的鄉村乞食。而我,在一種懺悔下自己用繩縊死了自己。而菊子,無助的獨自到美國唸書去了。而姨,便為她們的主人賣到娼寮裡接客……琦琦來,說姨來了,到了琫姑處,要我去。我醒回來了,背已濡了汗。一個不當的嚇人的噩夢,正像是為魔所指使乘我心虛而入到我想像中,實際上,終不會有那一日!
見到姨時,我不能說出我心情之一閃所感覺的味道是甜還是苦。啊,這面前的人,便是用她的印象痛痛鞭打過我的靈魂的那人。除了跪在那裙邊用口去同那一雙白足接吻,表明這征服的俘虜之忠順外,我無可作事情了。
「聽菊小姐說你有了一點病,是不是?」
「聽菊丫頭說,那麼,她總很明白我的病了。」
菊子笑,琫也笑,笑的內容是不同。琫姑是笑姨忠厚,是笑我可憐的樣子。菊子的笑則我從這笑裡可以看出菊子有那勝利自足的神氣。
大家談著閒話,各樣的,戲謔的,不離乎這一家的過去的軼事。
琦琦一人坐在床上用七巧板排列一個打魚人,換來換去總還缺少那個帽。
「孃孃,幫我的忙吧,少帽子咧。」
「天氣熱,不要戴帽子也得,」琫姑笑著說。
「是一頂遮陽帽,不是風帽。」
「那就把簍的下面一塊作帽子。」
「那不成,魚又沒放處。」
設使一個人在隔壁單聽到這話,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是玩七巧板。
漁翁的帽子,終於被琦琦找到了,喜得這小孩狂喊。
「一個人的成功全是要勇氣。」
菊子聽到我說這話,對我望望又對姨望望,口略抿。
我怕起來了。以後我見著七弟將怎樣替他可憐!年青的標緻的七弟,正為了太年青與標緻反失了他的愛,我能用這話來向人自解麼?
即如七弟曾同到她親洽過來,我看七弟就不會給這女人以十分滿意。我心想,七弟同我都是太缺乏那男子氣質的人,菊子的勇敢,卻超過了我們了。
不一會,衙署電話來,問今天是不是還去衙門。若不去,就要人把四月份一點薪水送來了。說不去。那邊便說,那就在家候候吧。有一刻鐘左右,朋友替領的錢就差人送來了。有了錢,琫姑提議拿出五分之一來請客。
「二哥錢有用處的,要……」菊子直到如今還不能饒人。
「對了,」我說。「要我請客那可辦不到,我還要去買一瓶香水為另一個人……」「曾叔,為誰?」問的是琦琦。
姨誤以為這話是落在她頭上,臉紅了。
我說,「為琦琦。」
琦琦不信。琦琦說是願請客不願要香水。
「你問菊姑願不願,」我扯琦琦到身邊,咬了耳朵說,且要她去菊子耳邊輕輕問。
琦琦到了菊子的身前,菊子不讓她說話,拉著她手就要走。「曾叔要我問你。」
「我們換衣去,不然就不要你去了。」
於是菊子同琦琦就走到隔壁菊子的房中去了。
偷眼望琫在擺七巧板,只冷笑。然而琫姑笑的只是姨同我,把菊丫頭放棄了。
姨說下午還得轉西街家中去看看,因為四太孩子放痘出了別的玻「那不忙,今天是二哥特意請你的,你不去,他倒不願意做這人情。」
在這些地方,可以看出姨的老實處來的,琫說的話給姨無從再做聲,然而背了琫,就同我來作目語。
「當真姨不去,我就不請了。」
「那我就不回。」
客是勢必非請不可了,菊子當真即刻就為琦琦換了一身新衣裳。請到什麼地方去玩?適宜於我享福的,只有到北海划船,並且船是現成有,不費錢,於是我先說出去北海。
「我要同菊子到公園去打球。」琦琦這話顯然是菊子所教。菊子的意思,在打球當兒,琫是沒有分,姨將陪到琫,我們就可以在球房避開兩人玩。
我說,「公園沒有可吃的。」
請客就是請這些小姐們吃東西,漪瀾堂的小窩窩頭為客的全體所同嗜,想起吃,琦琦卻先改口,說是「到北海也好」了。
船是讓菊子同姨兩人劃,我同琫姑琦琦三人作坐客。劃了三點鐘,四點鐘,繞著瓊島打了無數圈。到後還是坐客先嚷疲倦要上岸,把船攏到五龍亭東邊。
琫先上了岸。我抱琦琦上了岸,再去用手援菊子。「我不要你的,」菊子說。菊子自己躍上岸。
船中剩姨一個人。
「哈,我可不得上岸了。」
船因了先一個上岸的菊小姐腳一踹,離開碼頭有兩尺。
她站起又復坐下去,拿一支槳開始劃。一眾全在岸上笑。
船又慢慢的貼了岸。她重複站起,兩隻手伸出向岸上的人,要一個人拖,她才敢把一隻腳離船。
菊子同時手就伸過去,「來吧,來吧。」
「不成,」她可不放心。這樣一來也許兩人都得全下水。琦琦也伸手。這更不行了。琦琦還是別人抱她上岸的。
「曾叔你援一手吧,」琦琦見到自己不行就建議。
把手伸過去,她的手就握著我的手了。正像故意一樣,還不即登岸。船是在腳下微蕩。得兩隻手來。她握我右手,我握她左手,全捏得很緊。我們只敢讓眼光互相稍接觸一下。我是在這一天以來已為別人用眼波割碎我的心的人了。像帶傷的鳥一樣,正因帶了傷,反而見用槍打它的人覺著依戀了。
菊子在一切動作中還免不了不自足。話只盤旋在姨的頭上,找機會下落。
「你瞧,小姐太太們總是這樣的,上岸也得人援引,還是菊丫頭成,能自己跳躍。」我是在這些話中,給了菊子一些小小刺,可以刺進她心中。
「我不只能跳上岸,還能仍然跳下船咧。」
菊子的話雖公開的說,別人所聽的是話的表面,我能翻出那裡子。
「那難道也難麼?」姨說時就笑。
當真下船不難!我說,「下船是你們全能,那我倒得你們中誰來拖拖才成!」
大家笑,琦琦答應拖我,姨更笑。菊子不聽,先走了。
我自己覺得機鋒所觸,竟無往不成其為愛情的禪合子。把公開的秘密話語意義反覆成兩面,讓戀愛當對方獨瞧那另一面,這中真有天才的蘊蓄!
平時的菊子,許多地方保留了《紅樓夢》上探春的人格,說話則可以同鳳姐吵嘴。但從這兩天看來,人可老實得近於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