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一個星期四日,在一個畫報的編輯室中,一個年青人口裡含著一根煙,坐在一張搖動椅子上搖來搖去看他的信件。
信件一大堆,在一種無從清數的凌亂無次情形下散滿一桌子。
這少年編輯先生,每把一件東西攫到手,就隨便撕開,看一看,或是歎聲氣,或是笑一笑,又或是在那遠地寄來的照片上,用鉛筆畫上一個符號,就馬上丟開,又取第二件。
是不是這工作少年人有很大的趣味?看他眉只鎖攏去,聚成一堆,似乎工作已苦著這少年人的心了。然而在那為煙子包圍的臉部,常常是不自然的在笑,工作於少年,又似乎未嘗無大的趣味。以生活作遊戲的心情,縱有著那疲乏的頹喪,也許這不是根本的無聊原因吧。
這編輯室房中,除了這編輯先生以外,就只有一架鍾似乎可以代表活動東西了。鍾掛在壁上,對著窗,編輯先生把頭從寫字桌的信件堆上舉起,向左望,是窗子,向右望,就望到了鐘。一個圓臉漢子似的鐘的表面,笑容可掬模樣一為編輯先生見到就聯想起他一個朋友,於是他就去注意這朋友臉盤上的長短針所指地位。
——這只三點呀!
一
種突然而起的怪想,在心中湧起,類乎在嘲弄另外那個朋友迂緩的語腔中他把鍾責備了一次,就又低頭到外面寄來的稿件中去了。
鍾卻是仍然嬉皮笑臉的走。鐘的達滴達滴聲,在編輯先生腦中所起的聯想是胖子朋友剝瓜子。剝來剝去不見瓜子殼落地,但時間在這種細咬輕嚙中,卻當真一分一秒糟蹋了。
這少年,把一枝剛抽到一半的香煙,隨意丟到腳旁痰盂裡面去,煙頭落水嘶的響一聲,就在這種響聲中,少年卻又燃了火吸上一根新煙。
一
件件看去,照例的,一些頂壞頂糟的文字照片,也不能不裁開瞧瞧,這於少年就免不了有些委屈。不幸的是每一天總是如此。雖然在十張較精緻的照片中有一張較佳,則已不為辜負編輯人的眼睛。但實際上可以用的還不到二十分之一。一個畫報社,原是要靠各方面的材料供給,既不得不在報後面加上歡迎稿件字樣,則醜的烏七八糟的自然而然就源源而來了。有時且還得在這類金屬糟粕的材料中選取那稍稍過得去的東西刊登,以免一些蹩腳攝影家無端攻擊。這事業,真有許多地方使人提起來搖頭,沒有辦法的!
少年正吸著煙在一張女人相片上加以「放正面」字樣,編輯室門外,有人用手背敲門。從聲音上少年聽得出這是經理的知會,便把煙從嘴巴上取下,說,「少甫先生?請!」
所謂少甫先生者,正是與少年從鐘面上想起的那個胖朋友形貌相反的一人。這人在瘦長的臉上安置了一對大圓眼,種類上每易使人引起這人先人為猴子的聯想。鼻子梁下塌,也與平常人相異。說話聲音是天津土音,但從骨格的細小上就可認得出這類秀氣身材不是江浙以外人所有。
少甫在房中人說請以後,就把門推開。他們於是點著照例的頭,編輯先生起身來讓經理坐那一把自己所坐的搖椅。
「勿客氣,談談就得過去。」
經理不坐,少年也不好意思坐下,兩人都站在桌邊。經理把那張少年正打著記號的女人照片拿在手上看。且念那原來的附註:「……亦即閣卿將軍之七女公子也。閣卿將軍既於日本故去,近聞女士方奉其生母寓於……」少年見經理一面讀一面手顫不已,就很怪。隨後復見經理對這女人相片上以極慘淡臉色相向,彷彿不知身旁有少年在的樣子,少年更其愕然了。
少年不知不覺就略退。
在少年的退走中,已把經理驚醒過來。經理還是顫著手向少年搖攏,意思要他不要去。少年知道這想必是同經理有大關係,不知應當如何是好,就走近少甫身邊去扶著他坐倒到椅子上去。
他急急促促帶著驚詫又若十分瞭解的模樣,說,「少翁,少翁,痛了麼?……」「不,不,」說著就強立起身,然而又復不得已坐下。這相片,無意中為少甫所見到,少甫從這相片上把所有半生頹唐情形全記憶起來,全身失去了彈性,欲行動也不能自由了。
坐下的少甫,手中還捏著那張相片不放,一面結結巴巴的問少年這是打從哪兒來的。
少年一時為這怪異變局所訝,不知怎麼回答。然而少年立時就又記起這封面的地址還留在桌上,就拿把少甫去看。少甫念著那封面背後的文字,不住的點頭。
「君,我以為這個此時不必登載,換一張好了。」
少年說,「少翁既然以為不妥,那就不用它。不過不知道這相片同少翁有什麼關係?我看少翁氣色不怎麼好,不知是不是這相片……」「不,不,並不是,並不……」少甫越分辯說與這相片無關係,少年則益深信這相片與經理關係之大。
「那麼,少翁,這回信是由我還是由……?」
「我想暫時莫回信,君以為如何?」少甫一面說,一面慘然望著少年,少年忙說「成」。
少年看經理樣子,似乎須把這相拿去,就笑笑說:「少翁把這相片拿去吧。」
經理見少年正說著自己心事,又似乎奇怪,……就兩可的說,「不拿去也成,左右放到我那裡同放在你這裡是一樣。」
「我以為還是拿去,到將來有信來問到……」「那就這麼辦,我拿這相……這相像一個我熟的人,所以,哈哈,你莫見我剛才情形著驚,我是因為它太容易使我想起那……哈哈,君,這相不是很美嗎?」
少年見到經理先生勉強的笑,不符內心的言語,心想「這相豈止象」?然而對經理不好說什麼笑話,且明明見到此時的經理神不守舍的樣兒,就帶笑安慰說,「初初見到這相也一驚,大約就是太美了。想不到這與少翁的……」「這一期都有些好一點的東西?」少甫把話岔開到下期畫報上去,又說,「以後應當告印刷處共印一萬張,在外省近來銷路似乎好點了。」
少年也順到說當真在八千數目上面加印兩千,大約不會剩多少。
經理拿著相片那隻手,竟離開腰部特遠,如相片為一極可怕之怪物,這情形在少年冷眼中也看出了。少年本來先就對這相片突然寄來又未附任何信件感到懷疑。且相片中人秀雅嫵媚,不類其他平常女子,而附註中文字又大異乎普通男子,則相片來源更覺可怪了。如今見少甫一與此相片寓目即呈不能自持之興奮狀態,始瞭然於此相片的用意,或者,寄相片人初非欲在畫報上露面,殆專為少甫亦未可知!
少甫來此把要說的事情全忘了,去後少年一個人在編輯室中摹想適間的情形,斷定這相片中必有大秘密在,就想到明白這內幕的方法,想了半天還是無結果,只好一面低頭看未完的稿件一面瞎猜下去。
二
下一個禮拜的《銀光畫報》中,第一頁上刊登了本刊經理郁少甫的相,一切都是經理自己的安排,且在四圍用了無數的文字。這文字,作一種自述式體裁。其中一半懺悔一半是牢騷。少年更覺奇怪了。
少年又不敢把那一次見到女人相片經理的情形告知其他同事。單去問經理以往的事情,則同事中所知都差不多,全無補於這秘密的暴露。但他總以為這女人是同經理有極深關係,不過這關係不是瞎猜瞎想所能算得到。他還斷定這一來,以後總還有事情發生,說不定還有同前的相片寄來!
在下一個禮拜四的日裡,少年仍然是在揀選著外埠寄來的稿件,想起在前一禮拜這日,恰有那樣的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或者今天這一堆稿子照片中又有一女人的相片發生另外一件事!
想到這樣時,少年在他那微作紅色的淨白臉部,漾著一種微笑了。
那鍾還依然在素壁上剝蝕著時間,如今還不到兩點鐘!
編輯室中一些煙氣裊著找出處不得。編輯先生卻老脾氣只吸一半又重新另點一枝。
「哈,又來這莫名其妙的文章呀!」他把一個信封連同三張用鉛筆寫就的新詩,一齊丟到桌下字紙簍裡去。歎了一聲氣,冷笑了一下,這個慇勤的投稿人的大作,就算送終了。
於是第二件東西又在他手上;照例的撕著那來件封皮。照例的笑。後照例的放在一邊或即記上號頭與應當附註的文字。
一
個畫報編輯先生的命運,就是這種命運!
在日頭底下的事無新的,這就是說在上一個禮拜有的這一禮拜的這一天也未嘗不可以發生。年青的編輯先生,把那桌子上一大堆來件,順次的裁,看,丟字紙簍,打記號,隨即又把一件如同上禮拜一樣的封皮的郵包拿在手上了。看字跡,是與上次完全一樣。少年編輯躊躇了。裁開還是不裁?不即裁,先拿來放在手掌上稱量,一種無目的底估計,結果不會從這估計中猜出這包封的內容來。
編輯的責任,把外面寄來的稿件裁開,不算怎樣罪過。然而明知道這同經理有關,且這東西實際也就是寄給經理的,雖然按責任裁開,作去是無所謂不該,可是良心怎麼樣?多知道一點別人秘密自己也無形中加上許多累贅,這又是少年所有過極好經驗的事情。並且裁開倘若又是上禮拜那麼一張相片,自己倒不如作一人情留與經理來裁為妙了。然而萬一從這張相片上可以發見一點另外秘密?
發現別人秘密亦人之常情,在這想望中並且也無所謂惡意,少年就因這無害於事的好奇心又放不下這一件東西。
…………?
正因為並非與大節有關,為自己的矛盾心情,少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想從中找出一個折衷的辦法,因此去請教壁上的鐘。是怎麼一種方法?讓鍾告他,在時間上來看,這來件可不可以裁開。自己定下私約來,現在是二點二十五分,還差三十五分到三點。把這一件東西擱到一邊去,讓時間去判斷當裁不當裁:如果在三點鐘響後經理還不來這房裡,就裁開,若三點鐘以內經理因其他事故到此,則這件東西就交經理為好了。
滴達,滴達,一秒一分的過去。
在每一秒中,少年編輯先生腦中有一個幻想。
他想到這經理或者是同到那閣卿將軍的未亡人是有點戀愛故事……這並不是不近情,人在年青時節誰不有幾件不能對人言的秘密事情?
他又想到這經理或者同那閣卿將軍有一點政治上糾葛,或者錢財上糾葛,因而……無意中見到這相片就變色。
他又想到這女人寄相片來或者是無意,但經理同這女人的生母有一種在友戚以上的聯繫,而這時經理又正欲把這不愉快的過去忘卻。
他又想到或者是經理先曾愛過這女人的母親吃過虧。
…………
越想越荒誕,到自己也覺得是很荒誕時,鍾到三點了。
把那件未裁的來件拈在手上的他,決心裁過後再交經理了,就用剪刀鉸那包封的邊沿。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希望在,且儼若知道這時經理會剛在自己把這東西看過以後一分鐘就來敲門,又不即剪下。
托托托,門是真有人在敲了,他把剪刀廢然放下,幸好所剪的口還不到兩手指寬。
編輯先生搓著手說進!那人隨即進來了。進來並不是經理,倒是經理房中一個聽差。
這一來,顯然給了一個虛空驚愕,未免不高興,因此在編輯先生臉上就有不很好看的顏色。
「怎麼啦?」他問著,手又把那來件拿著了。
聽差垂手站立在一旁,恭恭敬敬的說經理請。
經理請,不是經理也念著這事情麼?答應著說就來,他就拿著那黃色包子從西邊院子走過經理室。
一
路走,一路就想。不知怎麼忽然聰明起來又把手上的東西塞到衣袋子裡去。到了經理房中時,見到經理正在房中一沙發上斜斜臥著看一本書。
「請坐請坐,」就坐下了。兩人坐在一塊兒,經理把那書送到少年這邊來,少年始知是一本英國《牛耳朵》圖畫雜誌。
大約經理正看到所攝中國之明星照片,是第二十七頁,全是目下的中國各式各樣的明星。
「少翁看這個如何?」
「中國也不是全無望,明星目下也蠻多咧。」
兩人就打了一個共同哈哈。少年想起身邊的東西,不便先說出,就問經理說有什麼事。
「什麼事?就為看這個!看外國人把中國人說得多可笑,全是錯誤!」
「少翁,今天又得這樣一件東西,」他從衣袋子中掏出那黃紙包兒,遞給了經理,想從這樣情形下看看經理臉嘴神氣。
經理的神氣自然已看到了。可是不如他所設想的變化,少年就覺得很怪,且悔不該不早剪開邊沿看看內容了。如今見經理把相接到手即擱到一旁去,似乎不願意在少年面前裁開,少年更以為經理的秘密有應知道必要了。
「少翁,我想這個相似乎——經理裝作並不曾聽到,岔到別的事。
「君,我想我們也在下幾期報上辦一個女人專號,怎麼樣?
這年頭兒是世界關心婦女問題的年頭。北京飯店的外國闊人談的是孟小冬,各部衙門談的是某小姐同某窯姐兒,學校的學生宿舍談的是某女校交際之花的風頭,……下至於小販子,也拿小桂紅吳四奶奶來作新聞報道,這不算是頂熱鬧的關頭?「
「當真嗎?」編輯先生問。
少年見經理又另外扯到一件事上去,明白經理是要自己回自己房子了,就說,「少翁,沒有什麼事吧?」
今天可沒有大變顏色,或者已……
少年一事不作就盡想這奇怪的相片。自己又深悔不該先送過去。先就一剪子剪下,看看內容不就可以了然嗎?或者這又另是一個人,或者就是那將軍的未亡人,那……總之,自己不應該不裁開。裁開看過後,經理也不會因此有所抱怨,明明封面寫的就是《銀光畫報》編輯部!到悔也無可奈何時,他就把期望寄托到下一個禮拜。一種聊以自解的期望,但除了這樣自慰,又有什麼方法可以把經理先生手中的相片拿回。
三
一
個小小的聚會裡,有少年在。
這裡有新聞記者,有海關的科員,有小銀行的會計,有作《花報》戲評的「百事通」。
一
記者同少年談,問及近日畫報銷行的數量。記者名字叫善芝。少年說:「善芝,見不見到我們經理近日的文章?」
「見到了,妙哉!此老亦復滿腹牢騷。……」那位善芝君象滿不在乎又扯到另一件事上去。這使少年略略感到不歡。見到這樣的文章,是「妙哉」兩字可以敷衍得過的?且為什麼經理又不在其他時節發他的「牢騷」,必得此時發?他為了記者對這事太淡然處置,就更不作聲,走到室的另一端去同那海關科員談。
「君,見到我們上期畫報?」
「越來越見精彩了。少翁不是還特作了點文章?」
「這才像話!」少年想著隨即說,「君不知少翁是為什麼作這文章麼?」
那科員不能即答,少年就得意似的笑。笑的意思中有「閣下果欲知其中之秘密,我們可以談談」的表示,可惜科員為答應另外一個人的一句問話,倒不曾注意過來。少年見到自己又失敗,索性抖氣走出院子了。
院子中,主人——一個印刷業經理,正同那棚兒匠談話。
「是吧,先生。各樣生意全不大成了。」
「幾年來全要變。」
「大喜棚一年碰不到十回。」
那匠人一面拉著木桿一面同到主人說,少年走過去。
「天氣今年免不了是熱,棚子竟像非搭不可!」
「對了。先生那邊報館怎麼樣?」
原來搭棚匠就認得少年是《銀光畫報》的先生。
主人說是難道那邊報館也是你們一個鋪子的生意?匠人又答應對啦。
主人見少年出來,就丟了健談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樹邊看搭棚。相片的事在少年心中湧著,打著呢。怎麼辦?竟像比自己事還關心的他,真不知要怎麼辦!不消說,從少年方面又把話談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說:「昨天遇到貴經理,說畫報近來得君一整頓,大有起色!」
「哪裡是我的力量?不過,……上期少翁那文章見不見到?」
「像是有點秘密消息咧,很難測!」主人說了就用著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這像是對了勁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參考了。
「君,知不知道貴經理近來有一種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雖說不知道,少年已經就料到與那相片有關,故意說不知道,實則就想從這個經理更多知道一點那個經理的事。
「應當知道的。」主人說,「少甫發財了。」
「怎麼,發財了麼?」
「你不知道他儲蓄曾得了兩千塊錢特獎嗎?」
「那早知道了。」
特獎兩千元,是上禮拜的事,每天在一處的少甫,豈有不告編輯先生的?這也算值得特別相告的消息!這也算消息!
少年想起這些人都不足與談大事,延纏了三兩句話,又顧自走回到客廳中去。
在平時,這些人中也有著三兩個在少年心中是認為知己者在。這知己,到今天,話全不投機,少年感著不可堪失望,以為這裡全無人可以共語,不待終會就走了。
有誰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簡直無一個人明白。
回到報館見到經理留下的字條,說請下午七點到他家去。
從字條上看來,誰能斷定這不是經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
……秘密呀。難道是經理還有所商於自己麼?難道是這相片的所謂奉其生母——是經理的戀人,而那七小姐……?
一
個人,在心上常常作著一點快活的夢,把自己置身到一種分外的希望中,翱翔著,飄颻著,似乎並無多大的罪過。
少年這時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靈魂舉起來,奮力擲到空中去!
怎麼去為經理設計,讓經理把那未亡人接過手來,這在少年計算過了。怎麼去鼓勵經理,也想到了。怎麼去請經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經理所說的時間,僱車到了經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誦著為經理為自己一切前途的計劃。
命運是什麼?就是忽然而來的一種禍福。最大的禍是什麼?是殺頭。最大的福又是什麼?是今天!三小時以前,在那聚會上盡剝瓜子,想把這事來同別人過細研究一番也無一人注意。如今則經理找到頭上來討論。忽然而來,為少年所料不到的一著,誰知以後又是些什麼忽然而來的?!這女人不會自己來畫報社?來畫報社找少甫不到,不會說就會會編輯麼?
少年為一種光明所照耀,於是在路上見到一些瘦馬拉著裝煤大車,向前一步一步奔,就覺得非常同情這類獸物。
命運是什麼?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為命運戲弄了一陣。請他七點來,原來就是吃一頓新請來的廚子作的雞丁炸醬麵!「雞丁」,或者甜面醬,或者麵條,同所設想的事實進行的秩序是如何遠!經理的口中,本應說得是「將軍」,「愛情」,以及「請教」,「設法」一類話語,誰知是盡在一碗麵上誇獎廚子如何如何,多可惡的命運!*他不奇怪自己為什麼先要這樣想,卻以為經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這事,到後又忽然信不過他,卻只把吃炸醬麵一件事來藉故。一種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己同別人牽落到一種謬誤的漩水裡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藥。然而少年並不愚。也許真是那樣吧,我們看下去!
第二天,在《銀光畫報》的經理室中,有少年編輯先生在。此外還有一個本社的同事,專門擔任滑稽感言的編輯。這是一個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臉嘴行動上,已經就是一件滑稽作品了。這胖子,姓黃,從經理以下到門房,全在他姓下附帶「胖子」兩字,一個人胖那是沒辦法。這沒辦法的情形也正像經理那瘦一樣。在一肥一瘦的對照下少年就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按習慣,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編輯名分下小開玩笑,於是少年裝作莫名其妙的神氣,問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嗎?」
「難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覽出來,「瞧,這是什麼,知不知道?這就是睡眠的結果!『肥肉』同『睡』等於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問問秋生!」*所謂秋生者,便是少年在辦事室中每天辦事,一抬頭便見壁上活動著那鐘,從鍾上可以生一種聯想,聯想鍾與人有相等圓臉的那位朋友。然而鐘的圓臉也是因為……?少年想起卻獨自笑了。
從肥轉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編輯談到經理猴相的遠因近果。
「我們的經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點秘密!」
「對呀!」少年覺得獨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題,「黃,你以為這秘密線索在什麼地方?」
「還得猜嗎?我們的經理,上期報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詳細供詞?」
「是極了,我也以為——」
「還有什麼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欽服黃胖子一面故意作為不什麼瞭解的問:「少甫先生難道近來還有什麼故事?」
「近來倒不,可是——話長咧。」
…………
話說得入港,經理卻從會計處轉回來了。討論當然到此應暫停。胖子把一件信交經理商量,少年坐在遠處一張椅上細嚼細咽胖子所說的話語。
多一種證明經理是與女人有著糾纏的緣的話,少年也在那奇怪相片加以一分的關心。將軍,將軍夫人,以及那七小姐……一串單個的名字,同到一堆如象戀愛,作媒,結婚,親嘴的字言,四面八方的擲來,少年為這些來去無蹤的零碎片段思想包圍,人是苦惱了。
不知因何事,胖子在經理面前連說「笑話笑話」,經理也說「這真是笑話」,少年因此也想起自己所煩惱的所關心的是「笑話」。不過他同時記起,「凡事無不是可笑」一句名言,就仍然盡自己「笑話」下去了。
當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黃邀到公園去,結果請了將近兩塊錢的客。請客的結果,得了些什麼?一樣不得!從女人上起,胖子把無數新聞供給了少年。在少年聽來:全是無用處。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來討論,到後見到胖子仍然是個平常人,話是平常話,平常人實不足以與言大事,在心裡認失敗玩一陣就分手了。
放下這事情,行著所謂「事不幹己莫勞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復到以前爽快了。然而這哪裡能辦到。
命運是什麼?是我們常常把有憑有據的實生活丟開,雖窮雖苦也能處之泰然,但時時又會為一種虛空幻象煩惱著,求擺脫而不能擺脫。
少年是在兩個禮拜以來把精神生活完全變更了。
四
「少翁,我實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麼相片?」
「什麼相片!就是那將軍的小姐。」
經理遲疑不語了。臉色也變了。經理用一種疑問記號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平常態度對經理看。
編輯先生又悔不該如此說。但又深深自幸忍無可忍已說出口了,在經理方面總有一種答覆。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這事的用意。我看你對這事也太注意了。君,這是太好管閒事,你不要紅臉,我說得對不對?」
管閒事,經理的話說到少年的心裡的裡面。不過在經理說他以前,他想不出這是「管閒事」,臉是不得不紅了。話一時也不能再說了。他不知要笑著解釋是「並非管閒事」還是紅著臉說「閒事不得不管」好。
少年編輯先生的忸怩情形,已為經理看得透徹到底。
「君,你一天不明白這事情你就一天不爽快。年青人多半是這樣。不是麼?我始終不同你說你或者還會鬧出病來,這就是我的罪了。我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我不是不想同你說,你是太過分的關心這事了。統統告你吧,我在年青時也因了管閒事如今才來辦這一個小小畫報,不然我們不會一同辦事了。」
少年見經理說話時十分慨歎,就非常同情,且以為這管閒事決不會使經理生活壞下去,可相信似的,說,「是管閒事嗎?那少翁可以說說。」
於是兩人坐在一張沙發上,少甫講:
…………
失望了。
命運是什麼?是料到這樣偏那樣。
經理所談的是經理的事,與相片卻無關。經理因這相片想起另一相片,因這一將軍女兒,想起那一將軍的女兒。其所以感慨百端,只為這女人有幾分同那女人相像。這相像的事,不是很多麼?不然少年見到編輯室中的鐘,也不會想起朋友秋生了。
「那嗎,少翁並不認識這女人了?」
「什麼時候我說認識她?」
「那為什麼……」
「你是說,為什麼我不要這相登載到畫報上?君,我並不這樣想過。不過我想拿去看一看。君到後又把第二張送來,我倒莫名其妙了。第二張是一個日本女明星,可以瞧,——」經理把那第二次寄來的相片取出給少年看。少年不很信任那樣把那相片反覆瞧看,又去同那放在一旁的封面印證,都可斷定經理所說無虛語。編輯先生不知怎樣說為好。
「那……少翁這寄件人是誰?」
「是我們社中一個老朋友,現篆…,不知道麼?」
「我以為……」…………
回到編輯室的少年,像忽然心上掉下了一件東西,立時覺得無聊起來。倘若說先時生活是充實異常,則這時已在精神生活方面成了蕩然無存的破落戶了。
一
個畫報的編輯先生,若果是不幸具有那種管閒事脾氣,愛在一件平常事上幻著許多好景致,那他有的是機會。
又是另外的一天,少年碰到那位秋生君,談到經理的故事,少年編輯先生以為這真不值得許多人注意。然而到少年發現真不值得注意時,每天在《銀光畫報》編輯室那秋生式的圓形的鐘,倒有時時刻刻注意必要了。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