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玖尚沒有回宿舍。宿舍中只有另外一個同學,正在翻著×××那本書。朱走進房去。
「瓏小姐,她不在這裡麼?」
「好像是上課去了。」
「我下堂沒有課,她下堂也沒有。」
「那是到她哥哥那裡去了。」朱想走,同房的瓏於是又說,「這孩子不知為什麼原故,今天哭了一會。」朱答著「哦」字,彷彿這事情完全不是自己關心的事,很匆促的走下樓梯,到了樓梯確碰到了女孩玖。她們暫時皆站在樓梯口邊。
「我到你房裡找你,不見你。」
「什麼事?」
「同你玩玩去,我引你到好地方去。」
「願不願到江邊去看看船去?」
朱正望到這女孩玖的微腫的眼睛難過,一時不即回答。
玖就又說,「歡喜去就等我一會兒,我換件衣,我二哥也在外邊等我。」
朱稍稍凝神,想了一會,本是預備邀玖去玩玩,以為可以安慰這女孩,現在反像是被玖所邀,忽然說不去了。她說,「我不去,」也不再在奇突的話上加以「我記起了」
或是「我幾幾乎忘了」那類話語解釋,說過不去,並且即刻就走了。女孩玖一點不曾注意,匆匆的跑上樓去換衣。女子朱走出屋外,就見到男子A站立在路上,軍人風度的姿勢把兩隻手插到衣袋裡,憂鬱的向她招呼。這女人臉略紅,點點頭,從男子A身邊走過去時,柔馴得像一匹小貓。
男子A望到這女人在大廣坪中走著的背影,完全沒有想到這是最先抱著「憐憫別人」
的心而來,到後確又抱著「缺少別人憐憫」的心而去,一個非常寂寞的女子的。
女子朱一個人返到了自己住處,同房一女人正在念李商隱錦瑟詩,見到了朱,就詢問她李義山詩是不是平素歡喜的詩。女子朱正為一種心上小小糾紛所苦,就很奇突的說,「我什麼都不愛,」說過後,坐到自己床邊,一事不作,癡了半天。
四
天氣已經到了將近深冬,雖然是大日頭成天從東方躍起又從西方墜下,在日光下還有人曬雜糧,打赤膊作工也很平常的事,但那只是一些無教養愚蠢頑強的下等人的行為,在××學校,辦事的地方,全在那裡安置預備過冬的煤爐了。骯髒漢子三三兩兩扛了竹梯,鐵筒,鐵爐到了教務處又到事務處,滿校各處跑,大釘錘隨意的敲打,從講堂外邊過身時也大聲說話。若不是為安置這鐵爐的原故,這樣放肆的行為,恐怕罰一個月薪水還不容易使教務長快活。這些做工的人因為安置爐子,並且也居然有機會躺在會客室沙發上歇憩了。並且一出去,也居然同學生一起湧到吃飯地方坐下了。不過年青人雖然同到這些漢子在一處吃飯,卻都明白這些是無知識的人,都懂到顧全身份,也不再用同他們說什麼話,也不問問今年煤爐比去年煤爐價錢如何不同,也不必知道這些人每一天做工有多少錢收入,他們因為是讀書的子弟,吃飯以前上四堂功課,吃飯以後又得上四堂功課,他們就只記到功課的內容,或單記著功課的名稱,以及擔任這一課的教授臉孔。
他們還有間或還在僻靜處寫寫標語的人在內,這些上等人,全都明白身份這樣東西有怎樣用處!
因為聽說新裝了煤爐且新升了火的會客室,很暖和宜人,下了課後,許多學生皆在會客室中圍爐取暖,與同學談天,彷彿對於因為有了這爐子,這一天就過得特別舒暢。
其中有人輕輕的唱歌,有人打呵欠,很願意就在那爐子旁邊睡一中覺。
有人先尚發牢騷想到第四階級,因此一來也成為自由黨了。
另外有兩個男子,在會客室的一角,辯論到目下流行的「藝術問題」。各人憑記憶在一些看過一遍兩遍的新書上,各舉出了一些連自己也不很分明的例。又說詩,是情緒,是情感,是節奏,又說藝術方面,是革命,是下層的呼喊,是力,其實到後是說到兩人皆有點找不出頭緒,不知道應當如何來解釋了,所以不得不結束了。兩個年青人皆各看了一本《女神》,一本《吶喊》,訂得有《小說月報》同《語絲》《北新》,又另外看過五六本翻譯的書籍,又聽過名人演講,又能標點不錯,又能做點小說。這兩個很有作為的青年談到很激烈時,幾幾乎真快要決裂動武,若非兩人皆想到主義以外的學誼,恐怕兩個天才皆炸裂了。把話變換方向,兩人就說到一個女同學身上去,同在一條戰線了,是一同皆覺得女生五生長得不壞,有理由使人想起時心跳,他們於是各盡所知推測到這女人的未來情人。
這時節,男子A同女孩玖,正在車站上遇到了五,五在車站送一個人,因此同這兄妹二人同時回返校中。會客室窗外是路,來去人皆可以望到。年青人照例是一見到女人就有感想,且能在一個女人一言一事上造作出若干謠言若干幻想,就感覺到全身鬆快。
男子A同女孩玖等三人走過那路邊時,是已經為一個英文系二年級,頭髮很長,西裝整齊,單是那樣子送進當鋪也可作一個藝術家的估價的大學生見到,這已經很像個藝術家樣子的人,正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外面天氣,忽然見到五同A在一起從外面走來,心裡一跳,就呱的一聲,正說到五的兩個同時就向窗外一瞧,居然就毫不對於自己所見加以考慮,便認為應當要用一個平常男子所有的妒嫉了,各人罵了一句野話,就憑空猜想了一些謠言,且為這自己所幻想的事情煩惱著。兩人故意走出去,因為可以試試五看她還有所畏懼沒有,在大廊下他們遇及了,女生五仍然傍到這兄妹二人,男子A一點也不明白自己有這樣兩個敵人,他只在這兩個大約讀過一本莎士比亞戲劇因而就有驕傲顏色的大學生臉上加以小小注意,除佩服這種年青人耳大頭圓相貌是很有福氣的相貌以外,別的全不留意走過身了。
這兩個寶貝這一來象很受了侮辱,居然不再到會客室去取暖,走到一個空課堂去了。
到了那課堂拾起地下碎粉筆頭來,用英文各寫了一句罵女生五的話語,才算稍稍氣平。
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原就全是這種樣子,女生五是毫不為那兩個同系的學生設想,就走進了男子A住處的。然而A,又毫不為五設想,談話總像一個在講堂上的教授,完全不體會到對面女人是如何願意有瞭解那心上蘊蓄的人。但正因為這無拘束,隨便談了許多話。且更無拘束的是女孩玖,用著最天真的態度待人,女生五到後仍舊是儼然若有所得的回到宿舍去了。
五
日子,另一世界這時或者正糟蹋到戰爭上去,或者正糟蹋到酒食上去,或者謀殺,或者啼喊,或者肉體的陳列,或者竹木的毆打,一切雖不同,夜卻一般又來到了。
天夜了,在兵營裡的兵士,還成隊的在操坪裡唱歌,正如這白晝的埋葬,需要這世界上頂可憐的愚蠢人類唱著喊著,夜之神才能夠淒然的抓一把黑暗灑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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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過了十天。天氣變了。日裡大風從北面吹來,使著有力的呆氣,盡吹到晚還不止。
大廣坪中正如有無數有腳東西在上面跑過,枯草皆在風中發抖。傍晚時大廣坪除了間或見到一二小館子送飯人低了頭走過以外,一個人也沒有了。到了黑夜,傍學校各人行道電燈皆很淒涼的放散黃色的暗淡光輝,風在廣坪,在屋角,各處散步,在各處有窗門處皆如用力的推過,一二從廊下走過或從廣坪一端走過的人,皆縮頸躬背,惟恐被風揪去的樣子畏縮走去。
男子A因為心上燃燒到煩惱的火,煎迫得利害,想起了女孩玖的被蓋太薄,恐晚上天氣寒冷失眠,便把自己所用的羊毛線毯送到女生宿舍去。到了那個地方卻見到朱,朱正在同女孩玖談話,見了A來很不自然的笑著,這還是十天前那是微笑從A身邊走過的最初一次。因為本來只要稍稍有意見面,只要一到玖這裡就決定可以見到A了,但朱是為了一種很心亂的糾紛反而有意常常避開了A的。她知道A常常在玖處,所以玖處也不敢來了。她知道玉、五兩人是有一種關係同玖比自己與玖還要好的,因為怕玖同玉、五提及,所以與玖上課也不講話了。她因為今晚上風大,以為決不會遇到A,才來到玖處談話。
無意中仍然在一處了,女子朱沒有話說就想走。
男子A說,「我妨礙你們了,很對不起。我是要做事去了,我還是先走,你們可以多談談話。」
女孩玖也說,「不要走,你應當再玩玩,回頭我送你回去。」
女子朱不得不坐下了,男子A雖說要走,卻一時也不能走。女孩玖問他關於新婦女問題假使寫戲劇應當如何表現,想請他代為解釋,並把一個解決方法見告。這件事正是男子A來此以前朱同玖討論的問題,男子A想了一會,搖搖頭笑。
「怎麼樣?告我們一點。把你意見告給我們。我們正議論到,不懂方法,應當如何描寫,如何把全局延展成為一個完善的劇本。」
男子A說,「密司朱意見以為怎麼樣?」
「我是沒有意見的。我以為,」她說的好像是本身,「悲劇不一定是寫人類流血的事,這個不知道是不是,請A先生指示。我以為男子在工作上當頑固,女子在意識上也不妨頑固。
若是有一顆頑固的心,又在事業慾望上處處碰壁,她當能在新的道德觀念內做一個新人,然而自己又處處看出勉強,這心的衝突,是悲劇。「
女孩玖說,「這話我一點不懂。」
「你小孩子要懂這個做什麼?」男子A說著,又換語氣同朱說,「你說得對極了。
悲劇不是死亡,不是流血,有時並且流淚也不是悲劇。悲劇應當微笑,處處皆是無可奈何的微笑。「
女孩玖同女子朱皆當真在微笑了,但女孩玖仍然不很懂這些事,她於是讀起劇本上的話來。這時因為聽到這一邊有人說話,五同玉藉故過到這房裡來了。玉問女孩玖是討論到什麼,那樣熱鬧。
大家彷彿毫無拘束的談到新婦女的話,在男子A議論中三個女人皆在心上各有所會,很小心的避開這言語鋒刃,用一個微笑或另外一個動作遮掩到自己的感情。到後與女孩玖同房的那女生也從別的寢室回來了。這是一個相貌極其平常的女人,沉默嫻靜,坐前自己床邊聽這些人談話,說到自己彷彿能理會得到的話時,也在那缺少心機的臉上漾著微笑的痕跡。
男子A忽然想起自己到這裡無聊了。他要走。他用「要做事去」一個不可靠的理由離開了女孩玖寢室,走下樓到了大廣坪,穿廣坪走去。風極大,路旁電燈幽暗如磷火。
男子A因為想從近處走過這黑暗無人的廣坪,所以從草上走過。
坪中五步外皆不見人,走到前面,卻分明有人從前面竄過去,受了驚駭樣子,且飛奔的向校外走去了。前面是球門的木柱所在,隱隱約約看得出有白粉筆寫的字句。男子A心裡清楚了,覺得一個年青人能看清楚了自己方向,只要是自己所選定,不拘寫標語,散傳單,喊叫,總是屬於可佩服一流的青年。因為覺得這年青人也有認識的必要,所以就裝作神氣泰然的走到學校門邊傳達處,作為看有無信件的神氣等候著,看看這敢在十點鐘以前寫標語的,究竟是怎麼一個人物。很等了一會,果然有一個人從校外揚揚長長的來了。若果男子A還能記得到同五在一塊從車站回到那一次,到長廊下時曾有兩個二年級英文系的學生迎面走過,還在心中暗暗佩服這年青人品貌過的事,那就會記得到這是其中一個青年了。但男子A只認識得到這是一個英文系學生,且曾看見過他用英文與一個同學說話,如今見到還敢寫標語,就認為這一定是一個有思想的人物了,他就預備以後同這個人認識。那男子卻沒有料到男子A是想同他認識,且料不到有人疑心他是剛才用粉筆寫過什麼的腳色,堂堂的回到宿舍去了。
二
女子朱一人從黃字寢室回到自己寢室時,也得橫逾廣坪的。因為是大風,孩子脾氣的玖,一定要送她到大坪中心,兩人才分手各回寢室。這任性的提議自然不為朱所答應。
到後是從五處借來一電筒,披上玖的一件大衣,一個人從大坪裡走去了。照規矩一個女人膽小便不會嫌路遠,應當遵平常徑賽的跑道走去,因為傍跑道有一些燈。但同樣是因為風大的原故,且手上有電筒,無所畏懼,所以到後也如男子A所取的途經橫穿大坪。
球門木柱上的粉筆書無意中也見到了,用電筒一照,歪歪斜斜一行字,這樣寫著:教授A同本系五姑娘是情人,(皆)打倒。
大約皆字應當為「該」字,聰明的大學生錯了。看到這樣標語的朱,人癡了。這類標語正像是為她一人而寫的一樣,她稍稍遲疑了一會,匆匆的走了。但走了幾步又返了身,把所有木柱上的字擦去,才廢然回到宿舍。心中一面想起這些男子或就是在另一時寫過許多信給自己的無聊男子,一面又不忘記到那話語,且想起過去五玉稱女孩玖為小羊,又如何對小羊要好的情形來了,心中十分難過。寫過這標語的大學生,正神氣清爽的在宿舍中得意,以為第二天大家見到時如何口呼同志,料不到這文字除朱看來有另一意義似乎用血寫在心上外,這粉筆字當時就擦去了。
三
「一切年青人的事皆無分貪圖了,只有工作是我自己本分上的東西。」
男子A這樣想著,坐到自己房中正想開始來寫一個短篇,就以年青人,苦於政治煩悶,因而很勇敢悲壯的,在半夜裡到各處寫標語一件事作為主題,剛剛寫下一句「晚來風大」,門外有人敲門了。
「請!」隨了請字進來了一個同事,大學二年級英文教授,年三十一歲,扁臉短鼻頭,因為新西服的原因把脊樑骨挺直,走路非常有西洋人風度的一個××省人。是大約為慕名那一類情形,因此常常來到男子A住處談話了。照例男子A與同事學生,皆無差別的待遇,一來就床上坐,有東西就吃,沒有東西時熱水也不為客照料,話則毫無拘束的隨意談去,所以來的人縱非常拘謹,到過三兩次也就彷彿極熟了。這英文教授是每次來時總先說一句「在著作麼」似戲謔又似敬仰的話語的,答應說「沒有」,那就坐下了。
答應說「做一點小事」,那就說「不要太做長久,我來換換你的方向」。怎麼樣換換方向?是得A來聽聽這教授很精采的自白,如何讀書,如何教書,又如何也常常用英文寫文章,只是不大好,說時且露著一點對於「博士」一類人英文程度的不平,對於名人的不信任,這樣那樣而已。雖然也常常覺到無聊,但有時又覺得在煩惱中得此「有志氣」
的人談談也是好事,所以這人就常常有機會來了。
人如今是進來了,破了往例,不問「在著作麼」這一句話。
「先前你燈是熄了的,到什麼地方去了?」
「到女生宿舍才回來。」
「你們著作家是……」他意思是用著敏感的正確的頭腦,要說「女生總歡喜你們」
但又立刻覺得這話不大好,所以不講下去了。
稍過了一會,這教授又換了一個方向,用著全然外行而又不服氣的神氣說道:「你到了這裡,我們學校可以給了你不少小說材料!」
男子A笑,心中想:「自然我就是找材料來的。」
照例男子A與同事談話時節,有許多機會是得受窘的。
譬如做文章,他們總歡喜很客氣的談到一點外行意見,同時還不忘記供給一個故事的胚胎,如誰人愛誰,又如何愛,誰又被搶,到後同搶劫的匪徒拜了把子。再不然則說「我的生活直可寫一本名著,奇怪而且偉大」,他們就以為這是一個作家需要的好材料!
學生們寫文章呢,大體也是這樣子,用五百字或一千字,寫一個故事,非常吃力的寫成,自己看來就常常感動得很。於是很規矩的抄出,繳捲了。整個的天真,使人完全無辦法,分辯解釋皆簡直全無用處。遇到這情形,男子A就只能點頭認可,微笑,或者說「很對很對」,於是同事中覺得這年青教授還有趣味,本來先雖是很看不起寫小說的人,到後也就不怎麼討厭了。這英文教授,是很相信每一次談話總對於一個作家有大影響的,所以且常常當笑話那樣子說,「不要把我寫成書上的人物!」聽過這樣話的男子A,仍然只能作苦笑。
這時英文教授在房中走動了,皮鞋橐橐地響,似乎不能忘記先前的話,就又問男子A:「我們校裡女生有不有天才?」
「我不知道。女人照例是聰明,當然不缺少很優秀的女子。」
「當然,(點頭科)不然,(搖頭科)我的意思是作家也應配作家,才能相得益彰。
你說是不是?「
為這雅謔,男子A無話可說了。從這話聽來,才明白平常自己常常到女生宿舍,已經就很為這些有知識的大學教授注意了。他心想,同這些人說話是很難的,諷刺他又不懂,不做聲他就以為是心虛默認,且更不妨造作一些謠言,流傳到學生中去。想到這裡稍稍覺得一些東西可憐了,因此男子A說:「我也是這樣想過了,一則找材料,二則找女人,就來到這地方了。」
教授一點不覺得這是反話,就很關切的輕言細語問男子A:「是誰?告給我。」
「當然要告你,再過一會罷,我還要有許多事請你幫忙,你大概高興?」
「自然效勞。有什麼問題我總可以解決。不過你得防備××先生,人壞極了,各處造謠言,一個禮拜上八點鐘課,總有二十四點鐘批評別人的事。這人真是個不敢領教的人。」
對於××先生的切齒,顯然是曾在一些男女事上吃過××的虧了,男子A猜想一定是這人曾經愛上誰個女人,所以這樣高興談到女生的天才。他於是問英文教授:「你說天才,你班上有沒有這個女子?」
這漢子不做聲,就望到男子A呆笑。
男子A又問,「告給我,是誰,你一定是發現多日了,兩年來的你當然比我多知道許多。」
仍然是呆笑,因為愉快得意,臉也更其扁圓了。
男子A不再詢問時,這漢子卻輕輕的說道:「他們都是說×××全校第一名。」
這漢子,原來是心上有傷的人,雖天生一個應當本分一點的臉孔,卻蘊蓄了一顆不能自甘平凡的心,毫無問題是愛到學生×××了。男子A因為想起一切男子的無用處,所以聽到這亟於找尋哀訴機會,又淺薄又可笑的行為,心裡也很難過,不能再嘲笑他,又不願意再問到他了,就不說話。
「她又選有你的課,多幸福!」這教授於是又這樣說了一句。
男子A只能望到這大學教授作苦笑。因為這無理的可憐的妒心完全不必有,自己就是成天成夜在為一個女人害相思,也決沒有想到這學校中任何一個女子來的。但待要同這種蠢人解釋,說是請同事放心,來此認真說只是生活,既不是想從同事領教找尋創作材料,也不是想同女生中什麼人戀愛,這話是萬萬不會為這教授相信也很分明了。到後他就敬了英文教授一支香煙,代表了他的同情。煙霧的圈在那越看越扁的臉上,作一種輕輕的摸撫,旋即散開了,教授誇獎到煙好時,男子A在他那臉上看出人類悲劇的一個最好範本。
因為不忘記吸煙時節那扁臉,男子A一個人獨自伏身在桌上,心的邊緣象為一種憂鬱所嚙食,先前預備寫下的文章也不能再寫了。想到寫標語年青人的行為的悲壯,想到扁臉人又愚蠢又庸俗的愛戀的煎迫,男子A到十二點時還沒有脫衣睡眠。但是另一個小房間裡的扁臉教授,已在新制棉絮裡,夢到一拳把同他搶女人的男子A打倒,跪到×××前讀求愛的英文詩了。
四
黃字宿舍女生五,在燭光下寫了一封長信,寫成了,沒有發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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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
女生朱覺得非常寂寞。特別同女孩玖要好了。然而與女孩玖在一處見到男子A時,總即刻藉故有事走去。間或也問到過玖是不是歡喜五,玖的答語多是小孩子的話語,一點不注意到這些,所以同時也說到二哥性情是並不歡喜同女人來往的,聽到這話的朱總若有所失,沉默很久。
有一天,在男子A班上,講中國新興文學方向與進展,因為引到標語文學,男子A說到另外一些寫標語的人的心情,在用一種比譬的解釋,說是歡喜在廁屋一類地方很不節制的寫上什麼的腳色,若果藝術一點,是可以成為詩人的,說到這個時大家全笑了。
其中有曾在那麼牆板上用鉛筆寫過些字的人物,臉上泛著微紅。男子A又說及如何的對於那類人敬服,坐在學生席上的女生朱沒有做聲,也隨了眾人微笑。下堂時,遇到玖,就說,「A先生還不知道別人寫標語罵過他同五小姐。」
女孩玖說,「是誰?」
「不知是誰,半個月前的事。」
「說什麼?」
「說A先生同五是一對……」
「好笑極了,二哥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恐怕誰也不會知道,因為我當時看到就擦去了。」
「我要告給五小姐去。」
「嗨,不行。莫告她,這是不能隨便說的事情。」
「那你同我又說了!」
「你真是小孩子。」
朱走了,玖到她二哥住處去。男子A正在批改一個卷子,桌上還堆有許多卷子沒有看過。
「二哥,我聽人說有人寫標語罵你。」
「那算什麼事。這是大學生的長處。」但是,改了一些別人的稿子,就又問玖:
「聽誰說?」
「是朱。」
「在什麼地方?」
「不明白,她好像說是十幾天前,見到了這文字,是用粉筆寫的,把你同五寫在一處,說是一對。」
「這是極不通的謠言,恐怕還是近於象由女人造作的。」
「女生哪裡有這種興味。」
「五知道沒有?」
「好像不知道,朱同五並不好。她並且不許我告五。」
男子A就笑了。他想:「一定的,女人的心,不是淺薄,是太敏感了。」稍過,就說:「玖,朱還另外問過你什麼話沒有?」
玖說沒有。玖因為怕妨礙她二哥事情,告過了這話就走去了。男子A想必定是玖說了一些很天真的話,並且估計這話在五同玉同另外許多同學皆說及的。因為似乎是一種足把自己位置到可歌唱處的好地方去,男子A對這些女人是感到一點愉快的。但是假若這學校真有那種天真爛漫的大學生,憑了小小的聰明,在上課以外還要散佈一些謠言,使這謠言在一些人心中,作一種荒謬的發展,嘲笑和妒嫉的繼續,在男子A方面仍然是一種不可忍受的痛苦。
好像無論如何,縱寫下的標語僅僅是朱一人見到,只要是居然有人感到這需要,把一些很覺可笑的話語,寫到大眾可以看到的地方去,也就可知一定是還有不少其他年青人,在心中蘊蓄這謠言的種子多日了。為了這件事,是不是應當想想對待方法?或者當真的就去愛,盡一些人成天就書也不再念的去「不平」。或者離開這地方,讓一些年青人也有些女人可以傾心,得到心跳紅臉的機會。這些就是方法了。用這樣方法那樣方法皆可以變更自己這時的地位,也同時能變更一切人心上的位置。但他兩樣事皆沒有作,他以為若果五有這慾望,那將給五培養這慾望的好機會,若完全沒有,那就將給朱也有些機會做別的事。
一
本五的卷子被翻出來了,一頁一頁的檢察,除了聰明的痕跡外露,一點沒有其他什麼隱衷。他把卷子拋開了,在心上自言自語說,「這是不會的,我不能盡這謠言滋長,將在一件事上使這女人永遠站到她那毫無機心的態度上做人!我得讓一些常常在身邊的人知道我並沒有為誰傾心,也沒有為誰痛苦。我是不能在你們這些年青人面前有可憐理由的。我若是有一天自殺,也只是厭惡一切,不高興同許多人活在一個世界上,憑這理由我也許自殺。到了我真活得不願意時,我是正為有什麼人在愛我這一類原因,我或者跳到江水中淹死罷。但使我厭世的女子,在這個學校是還沒有!」
但是這謠言如何使其不再盤踞到某種人心中,男子A是不去想那解決方法的。
二
只是一個原因,男子A歡喜在一些人事上分析,這結果是雖然一件可以泰然坦然處之的事仍不能完全放下。在學校的小球場男子A見到了朱,朱很窘的神氣,想走去又不能夠,似乎很可憐。
「朱小姐,我聽到玖說及你告她的一件事。」
女子朱紅臉說不出話來,把眼睛向地下望。
「當真是有這事麼?」
「我沒有理由造謠。是半月前的事。」
「他們真太可憐了,我真覺得他們可憐得很,再有一個月我離開這裡,大約大家全快活了。」
「若是走,全快活……自然有人很快活!我想是這樣。」
男子A笑,女生朱就覺得男子A的話與自己所說的話,皆可以使自己心變軟弱,到不能不哭地步,不再說什麼話,點點頭,飛跑到球場另一端女同學群裡去了。男子A忽然覺得當真有亟於離開這地方的需要了。就為了自己一點自私,似乎以早早離開這個地方好點。因為一切必然的進展,完全把自己陷於不能自拔的情形中。平素把一顆心拘於自己工作上,拘於自我的悲哀欣賞上,一旦在這些男女事情中還得來負下一些不必負荷的義務,生活是更多煩惱了。
但到這來的男子A,這樣天氣還是無法在住處安置一個爐子,寫成了的一部小說是已經被人家用一種很客氣的理由退回了,把它送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第二次失望也得到了。現在各學校皆只有一個月就得放假,書業既極其蕭條,相熟的地方無從拿一點錢,換一學校又不相宜,若是仍然搬到上海去住,則用什麼來對付房錢同火食?上海不是北京,一住下來可以半年不名一錢,北京既不能憑空飛去,租界上哪裡找得到生活?並且不大明白自己性情讓他來到這裡教書的人,還會以為年青人毫無恆心,見異思遷,把固有的職業放下又去各處流蕩,為不可救藥。自己生活雖不一定當在完全處努力,不過把這誤解的方便給人,也仍然是一種痛苦。還有,窮使他在過去成為許多人不歡喜的人,如今是仍因為窮,無法在生活上認真了。
看了一會在球上發生興味的年青人的行為,又看了一會以看球為樂事的旁觀者陶然自得的種種平凡的臉,男子A感到心上積孽的煩累,覺得用他人作榜樣這幸福是永遠不能達到了,就一個人回到住處,在平常拿來寫字用的小桌邊坐下了。
因為不許這心上的東西擴張,看一本古舊的書寄托到自己這顆無著落的靈魂。
三
這些人一吃了飯全到玖處。在玖同五同玉面前,女生朱極其不自然。做人的義務是這個女人比其他諸人為多的。她多知道了一些事,就為這些事情把如量的煩惱得到了。
玖見到朱的沉默,只以為是心中有別的事,就說:「朱小姐,你這樣子象觀音了,聽說觀音是又和氣又憂愁的。」
「我憂愁什麼?你小孩子說的話不當數。」
五會心的笑,似乎知道這沉默理由。然而以為朱只是因為別一個男子心上有所糾紛罷了,就率真的問朱:「是不是為了一個人?」
朱作為不曾聽到這話的意思掉頭同玉說話。她說,「玉小姐,你看完《人心》沒有?」
「人心哪裡會看得完?」玖是這樣插著嘴。
「我是說莫泊桑那本小說。」
玉說,「看得一半了,還好。」
「你看完了或者會以為更好。但那上面的女人是太過了。
那恐怕是法國女人。「
「你意思是中國女人應當怎麼樣?」
「中國女人我並不是說我很懂。不過中國一般女人是——」玖正把一個木匣給五玩,木匣開時作大聲,眾人全驚了一下。
玖說,「這匣子奇怪的很,它只差不會說話。」
「小孩子,」朱輕輕的說,把匣子搶到手上看。「若是會說話,你會更歡喜它了。」
五說,「會說話,它就可以說『我討厭你,恨你,』你不相信就問它。」
女子朱臉上顯出可憐的神氣,把匣子交給了玖,「正是!
有口了,就聰明得很,會說許多話。佩服極了。好極了。可愛極了。「
女生玉望到這說奇怪話的兩個人憨笑,也說道:「口不是說話的東西,記得到沒有?」
玖說,「那是吃梨吃糖的東西了。」
另外三個人聽到這話皆覺得好笑。玖因為說到糖記起了二哥在前天到上海去詢問稿件時買回的糖,從床下箱中取出那一個紙盒來請大家吃糖。把糖拿到手上最先的是玉。
女生五說道:「玉,你口為什麼又吃糖?」
玉不做聲,把一塊赭色咖啡糖擲到口中慢慢嚼著。到後是五也照樣把糖吃過一塊了,想第二次再取,玉才忽然想起一件事的神氣,把五的手拖住不放,說,「我是說你的口不是吃糖用的,讓你吃過一次,還不節制這分外的好處,不行的啊!」
「好利害的嘴!真會罵人!但是糖我還是要吃。」
「偏偏不許吃!」
於是搶著,各用著女人任性的樣子鬧著,到後是氣力大一點的玉把裝精的盒子搶去了,站到房之中間,無可奈何的是五。玉擲揄五道:「五,你的口賦閒了,應當賦閒!」
五不答不睬,想心上的事樣子,輕輕的歎著氣。
玖卻說,「這裡還有一個更好的東西,」她把抽屜裡剩下的一種香糖給了五。「試試這個,吃過了你滿口會香!」
女孩玖並且把這香糖也分給了站在一旁微笑的朱,朱搖頭拒絕了,用「不能再吃」
作為理由,意思卻是「這糖只有五一個人有分能吃」。玉也拒絕吃香糖,說是「那個並不是人人有分的東西」。
五就一人吃香精,神氣很自然,說,「我吃了看你們怎麼樣!」
玖一點不覺得這些女人為什麼說話行事必須這樣難於理解。她當真是一個小孩子,在這些情形中,彷彿不能瞭解這些女人很快樂健康生活,到了二哥面前,談談故事時,二哥因為這話所生的搖動,這孩子也沒有見到。
四
四個人不到一會就上課去了,與女孩玖同住一房因為有朱等來此才走出到外面花圃的那女人,回到房中,看著滿地包糖花紙,搖搖頭,就拿起一冊放到女孩玖寫字桌上男子A所作的××小說來看。她很懂這些女子同玖能要好的原因,她雖與玖同房,卻反而沒有什麼話說了。
這人是數學系二年級學生。一個看來也不討厭也不使人特別歡喜的女子。年紀是二十一歲。看樣子是規矩中人。男子A間或來女孩玖房中時,這女人總是很少說話,沉默的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看書,或假裝看書,聽玖同她二哥說話。男子A一點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這女子這時看了兩頁書,心中彷彿非常煩亂,不能自持,放下書,伏在自己的字桌上來寫信了。到聽打下堂鍾為止,把信寫成了,又把信藏到衣箱裡去。
到了晚上。男子A同玖把飯吃過後。
「玖,你認得這是誰寫的字?」
男子A把一個信封給玖看。女孩玖看了一會,就搖頭。
「認不出,又好像是熟人的筆,非常熟,就說不分明是誰。」
「你看是象朱的?」
「不。朱的字體很寫得長,我看得出。」
「像不像玉的?」
「也不像。」
「像五的?」
「更加不像。」玖肯定的回答了她哥哥的詢問,又把那信封拿到手上反覆的看,「二哥,為什麼得這個信?寫些什麼話,讓我看看好不好。」
「不送你看。這奇怪極了!上一次我接到了一封也是很怪的信,裡面只說一句話,說得很怪,在一張紙上寫上:」你真是有幸福的人!『我先以為是一些學生做的事,很平常,把它扯了。今天又得一個信,字跡似乎同前次的一樣,寫的話是女人口氣,你說怪不怪。「
「寫些什麼?」
「寫得很可笑。但這個人我覺得是很可憐的。這人以為我當真是有幸福的人,並引了我寫在××××上的兩句詩。一定是女人,信上就是不說是女人,也可以看得出是一個女子的口吻。」
「也許是男學生胡鬧,開這樣玩笑。」
「上面又並不是玩笑話,我猜想是……」「我看朱——」「可是你說不是朱的字。
並且我認定也不是朱寫的,因為語氣近於同我並不很熟的一個人。「
女孩玖在心中揣想一切同學,想了半天,想到另外一些事了。到後忽然說道:「二哥,你實在是有幸福的人,別人說得不錯!」
女孩玖的笑話,使男子A沉默了許久。
晚上到後落細雨了,男子A把玖送回宿舍,過玉五房中說了一會話,吃糖,說女人在新的世紀裡應當如何多明白認識自己那一類話,雨大了,借傘回去,說是不必送回,明天自己來取,那是女生五的話。
女孩玖回到自己房裡去時,見到同宿舍的女同學正把臉伏在枕上,像是在哭。
「什麼事?不舒服麼?」
這女人見到女孩玖問她,就搖頭,且作苦笑,稍過一陣,就聊以排遣的樣子唱起上一天所學的一支洗衣人歌來了。
同樣的是這冬天晚上細雨霏微裡,被飯館主人用懶惰的一種原因打了一拳又踢了一腳的送飯江北小孩,拭著眼淚提了飯籃正從廣坪走到女生宿舍樓下,很寂寞的撿拾女生們把飯吃過放到樓梯下的碗盞,把碗碟相磕發大聲音。為女生服務的婦人,以為是狗來了,開了門就想把手上的木槌擲去,見到是送飯孩子,就說:「多福,我差一點把你當狗打了。」
孩子什麼也不說,不管當狗當人,只望到欄杆上一頂紅紙做成的高帽子出神,因為這帽子是在日裡學校賽球時學生們戴到頭上的東西,這時卻戴到上樓梯的欄杆的木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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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女孩玖在男子A的房中低低的哭泣。男子A一臉是血,靜靜的躺在床上。滿地是血染。桌上一條用為擦手的毛巾,也全染成紅色了。
窗外落雪了,小鵝毛片樣子正在落,從窗上望去,望得見兩個相疊的紅色屋頂,上面勻勻的鋪著薄雪,把屋頂漸漸的變成了白色。
房中還無火爐,故清冷異常。男子A是從早上流過許多鼻血以後還不曾起過床的。
「玖,什麼時候了?」男子A幽幽的澀塞的聲音問,見女孩玖不作聲,就歎氣,說,「為什麼這樣子?我不是說過我們應當好好的活下來麼?」
玖用那因為流淚已略顯得紅腫的眼睛望到男子A,男子A就又說道:「怎麼這樣子?
眼睛又腫了!別人笑你!二哥這點點血是不會死的。縱要死,也不是哭的事。我算是盡過我的本分了,天使我到這種情形,應當想想哭以外的法子!前幾天不是同二哥說到要做男性的女子麼?如今是時候了。如今還是應當努力,譬如二哥,不工作,怎麼辦?工作結果雖仍然像這樣子,沒辦法了就流點血,但是我們總算活過一段了。「
女孩玖仍然不做聲,不哭了,坐到平時二哥做事的桌邊,只癡癡的望到窗外的飛雪,為男子A的病心中難過,熱的淚還是沿了臉上流下,滴到前襟。直到男子A想把身體抬起,恐怕又得流血了,才很輕的說,「你不要起來,再搖動是不行的!」
男子A就仍然躺下了,問:「雪還在落麼?」
「落得很大。」
「你穿這點點衣,冷不冷呢?」
「很好過。」
「很好過,可是不許為我這件事哭泣!」
女孩玖就把臉背了男子A,「這樣流,怎麼辦?」
「我這點血毫不要緊,你不能隨便哭!你這時節沒有在你二哥面前流淚的權利,因為你知道我玻你自己轉到宿舍去看看書好了,你或者就坐到這裡看書。我明天一好就又可以寫更好的文章了。我記到每一個集子我總有一篇文章是流過鼻血以後寫成的。流過血一次,我就又有精神了,或者明天,或者後天,一定可好。他們既然說文章要篇數多,才能照得行市算錢,我就寫許多短篇出來,同他們再做一次生意,讓這些人刻薄一次。
有了錢,我們可以辦一個爐子,買點藥,把你衣服贖出當鋪,還了這裡火食賬,病也不怕了。「
「但是這時節怎麼辦?我想可以到上海去向蔡小姐借一點錢來,你還是到醫院去。」
「醫院有什麼用處?我這樣子你以為我可以坐三十分鐘汽車麼?」
「請江邊的醫院醫生來也好。」
「莫做這呆事情。醫生不是為我們這種人預備的!你讓我靜靜的躺一天,不要為我擔心,你要玩就同五她們玩去,你昨天不是說朱要你到她那裡去吃從家鄉帶來的菜麼?
仍然還是去好。「
「我不想玩。」
「那就在這裡看書。把我告你那本書念過再玩,你應當照到我說的話,書念完了做點記錄,你不能又藉故不做。」
「我不歡喜那書。我現在來為媽寫信好了。」
「好,就寫信也好,只不許哭。你要校役把地下血點洗去,把手巾也搓洗一下,這時不流了,我自己很明白。」
女孩玖就走到門邊去叫了兩聲用人,返身到桌邊預備寫信。男子A又囑咐:「不許說身體不好,不許說又流了血,應當說一切很好,知道麼!」
女孩玖點頭,把一張信紙開始寫著「近來我同二哥身體很好……」一面把不能制止的眼淚滴到紙上。過了一會,男子A問:「好了麼?」女孩玖說:「好了,你不要看,我念給你聽。」她就對那僅僅寫過一句話的一張信紙,讀著許多使男子A聽來愉快的話。
二
在扁臉教授的房中,照料宿舍的長頭校役正把白鐵壺中的沸水倒進熱水瓶。
扁臉漢子說,「A先生在住處麼?」
「在。」
「有女學生麼?」
「沒有,你家,他病了,鼻孔流血,今天爬不起來了,你家。」
「哈,有這回事?怎麼不請醫生看?」
「今天是禮拜,校醫到上海去了。」
「病了沒有人來看他嗎?」
「就是那個小姐,他的妹妹吧,你家。」
「別是傳染病?」
「不是,是老玻」
「鼻子破了吃三個蝸牛會好。」
校役把水瓶灌滿了,所以不說蝸牛應當如何吃,只說「先生還要水不要水?」扁臉教授於是仍然說,「把蝸牛三個敲碎生吃,治百玻」校役出門不久,這教授就到男子A的房中了。一進門就問血是不是還在流,還不等男子A回答,就又把蝸牛治病的方法告給了男子A,一種天真的熱情見出這人的肝膽。男子A倦怠不能支持,臥到床上,不作聲,然而點頭,意思表示感謝也表示一切領教了,對於這方法將來是總得試試,就因為這丹方新奇,說來也很動聽。
扁臉教授在房中各處望了一會,「A先生,人病了,寂寞不寂寞。」
男子A說,「並不寂寞。」男子A這意思是「縱寂寞也是當然。」但扁臉教授卻以為這樣話極中肯了,他得到一個方便把一個女人的名姓提出了,他問男子A,有學生來看過沒有。
告他沒有誰來,就又露出不大相信得過的偉人神氣,「我好像聽到×××在你房中說話,」這樣說時且悻悻的笑,把一個俗物的臉更誇張的擺在A眼前。
男子A望到扁臉教授,心裡想:「你這呆子,憑什麼理由總得來我這裡談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女人?」可是男子A也並沒有說出口來,沉默的態度倒給了扁臉教授一種同樣的領會,以為男子A同自己一樣對於×××這個名字也能悅耳適心,故第二次這女人名字提出時,且附以由自己感覺到的猜想,說是「有人造謠言說×××同你很好」這樣荒謬絕倫的話,男子A分分明明看得出這謠言就只是這俗物的謠言,所以說:「既然有了謠言,將來或者就特意來把這謠言證實一下,也是很有趣味的事。」
「可是我不相信,因為這屬於不可能。」
「你怎麼不相信?是可能的。」男子A看不過這人的樣子,所以故意說出這話來窘這扁臉教授,「本來是謠言,但我這人的趣味是不避謠言,卻常常把生活跌到謠言裡去,以為這至少也可以使一些造謠的人又開心又不舒服。」
「你這個人這樣可真不得了,太浪漫了!」
「本來不浪漫!」
「但是謠言算不得什麼,我們生存有一個更大目的,不是與謠言這東西對抗的。你這樣一來不是太浪漫了麼?」
「本來是嚴肅的!」男子A幾乎是在嚷了,因為很奇怪某一種人耳朵對於言語的解釋特別。
但扁臉人還是說教授不能浪漫,「太浪漫了就要病,我聽說,你流了許多血,可了不得!」
男子A忽然又覺得同這種人說話為無聊了,就把臉掉到另一面去,對牆裝睡。
扁臉教授似乎為憐恤天才的原因,歎息了兩聲,輕輕把門帶上走去了。男子A想到這俗物又單純又狡猾的心事,哭笑皆非。可是想不到是這人回到他自己房裡時,就告給校工即刻應當為A教授找尋蝸牛的話。他似乎想從這些事情上盡一個朋友的義務,使男子很明白×××是有了一個愛人,而這愛人自己雖間或造點謠言,是不許謠言從另外口中發生,也不許誰證實這謠言的。男子A在流血衰憊中靜靜的體會到面前活躍的一切人行為心情,但在另一空間的人事,男子A完全沒有猜中。
三
女孩玖到了自己宿舍,一雙美麗的眼睛顯得略腫。對於玖的注意,是近於與玖同房女人的義務,已經有許多日子了。
那女人每見到女孩玖一時非常天真的笑鬧,一時又很可憐的樣子坐到自己座位上,半天不做事,總覺得有一點不安。本來不歡喜同其他女人說話的性格,在與同房的女孩玖是應當把脾氣稍稍改正了一點的。但因為女孩玖還是另外一個人的妹子,那女人,為了一種隱匿在心中深處的罪孽,雖同在一個房間住下,同玖也不能說多少話語了。
這時這女人見到玖眼睛是哭過的眼睛,就在心上猜想這紅腫因由。
另一個女子來邀玖到×××去開××會,本來是先兩天答應了的期約,現女孩玖卻說不願意同去,因為身體不好。那來邀玖的女人走了。同房的女人得了說話的機會,「是不是有病?」
玖不做聲,想了一會。到後才說:
「我哥哥鼻子壞了,血流了許多。」
同房女人聽到這個話,臉色白了一點,好像是這鼻血同女孩玖的眼睛,皆由於自己所作荒唐事所成,神氣很不安定,到後破了例,一個人披了大衣,走到江邊去了。玩了一點鐘才回來,全身是雪。回來時,見玖同朱正把頭聚在一處唸書,心中若有所失,第二次復又離開宿舍到圖書館去。看了一些宗教神學的書籍,一些在圖書館看雜誌的男子同學,皆估計這女人是一個努力讀書的好女子,她自己則一點不曾注意到書上的文字內容指示的是些什麼東西。
到晚上,因為玖的原因,朱同玖曾到過男子A房中坐了一會。晚來雪更大了。然而天氣轉比白天暖和了許多,所以到病人處談了一會以後,朱仍然伴女孩玖回宿舍,兩個人毫無顧忌的談到男子A的病中情形。年青的玖,忽然說到她二哥接到的信那件事了,她說:「不知是誰,寫這樣信給哥哥。」
朱說,「那容易明白之至,絕對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朱的意思指的是玉同五。
女孩玖搖頭否認,「不是的,決不是。」
朱說,「這人倒聰明!是應當明白的了!人家那樣熱情,不是……」女孩玖好像想起了一個人,把話岔開了,她說,「落雪了,朱小姐,我們做羅漢,羅漢是不要熱情的。」
朱說,「若是要融,還是缺不了熱。」
「融了就完了,有什麼用處?」
「你只曉得雪。」
「難道你說的不是雪嗎?」
朱點頭復搖頭,「玖,今夜雪太大了,我不去了,好不好?」
「好極了,我們明天可以在坪裡堆一個大雪人,每天可以見到。」
與玖同房的那女人又想披了大衣有出去的樣子,為朱見到了。「這時還有事麼?」
對於朱這樣詢問只用一個使人不愉快的搖頭作回答。這女人走到另外一個宿舍去,一直到熄燈時才回來,回來時衣也不脫,就把被蓋搭到身上睡了。這是同誰在抖氣,做這樣任性的事情,女孩玖同女生朱雖同在一個房間,完全沒有明白,就是這女人自己,也彷彿是說不分明的。
四
一
夜的雪把世界全變了。這雪真似乎是特給了許多人堆雪偶像的方便而落,到第二天早上,平地已有雪六寸厚了,天色還晦暗不明,有要把雪再添六寸的神氣。釀雪天照例無風,天空全是厚的灰色雲,落了雪地氣特覺暖和多了。從上海開來的八點鐘火車到站時,三等車中仍然是一些骯髒的人同一些兵士下車。這些人各以其方向,到了站,把車票遞給一個查票員後,就把肩膊縮攏,從積雪的小路上走去了。兵士們穿起龐大臃腫與身體不相稱的軍服,用大的竹槓,拾取由火車運來的軍米,吵吵鬧鬧的在雪中走著。
窮學生也夾雜到這些人中,穿薄薄的夾衫,飄飄然如學道之士,從上海趕回學校。
二等車中只有三個體面人,穿厚而柔軟的皮袍,外加毛呢大氅,挾大皮包,從家中吃了白木耳之類清補的早點,趕到學校來上課。這些上等人下車了,一群車伕皆圍攏來找生意。
教授之一是哲學家,對雪生了詩意,於是說,「好雪啊!
好雪啊!自然之神秘美麗使人讚美佩服!「
另一教中國詩的就吟柳子厚「千山鳥飛絕」的五絕詩。
又另一經濟學教授,就提議踏雪走去,以為一面是欣賞美景,一面也實行平民生活。
雖車伕如何謙卑客氣的請坐上去,說是雪深路滑很不好走,終於沒有坐車,三個體面人就在一些窮人所走的雪路上走去了。
因為好雪,雪的美,給了許多人以新鮮的喜悅,壯觀的感動。守在車站邊以為星期一生意一定不壞的車伕,完全失敗了,無一個人坐車,大家皆失望得很,火車且即刻又開回上海去了,就覺得非常寂寞,相對無聊的笑,且互相用一種野話嘲謔。
雪一落,於是各處皆有雪的偶像產生了。在車站邊小屋子中住下的路工,把大的鐵鏟鏟取站上路軌旁的積雪,在車站旁堆起大雪人來了。學校外小館子送飯小孩子,把路上的雪掃除的結果,也在飯館前堆起雪人來了。軍營中兵士,把營部操坪的雪鏟成一堆,也砌成一個雪人了。××學校的廣坪,則有了三個白雪作成的偶像。學校中雪人比其他地方的稍稍不同,就是縱然這東西也是積雪所成,全身的裝束卻儼然體面許多。學校的雪的偶像,在坪中三個以外,又有幾個為女生作成的。女生宿舍附近的園裡,女生五同女孩玖等一共七個女人就合作堆了一個極美觀的雪像。五同朱用刀削刮雪人衣服同肩部,站在一旁袖手旁觀的玉卻這樣長那樣短的指揮。把雪人作成就以後,因為沒有眼睛,不活潑,女孩玖就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了兩粒黑色圓鈕扣,陷到那雪人的眼眶裡去。
雪人精神極了,大家皆拍手笑,且邀約站成一字,排排向雪人行禮。站在一旁的玉,看了雪人一會,卻故意裝成驚訝的樣子,同女孩玖說話。
「玖小姐,怎麼把扣子放到眼睛裡去?應當換一種東西才對。」
「只有扣子象眼睛!」女生甲說。
「還有更像眼睛的東西。」
女孩玖就說,「玉小姐,你說換什麼?」
「換糖好一點。」
「糖要融。」女生乙說。
「難道雪就不融麼?眼睛應當是柔軟的,是甜的,不應當象鈕扣那樣子無味木強,明白我的意思了麼?」
玖是對於玉的奇巧提議完全贊同的,正想當真去取糖,五卻說道:「玖小姐不要聽詩人的話!詩人只會口上讚美同鋪張,總是不動手。……你要甜眼睛你自己去要,怎麼指揮玖?」
玉說:「玖小姐,你還是去取糖來,莫聽她的話。」
女孩玖當真就跑上樓去了,取來了糖,很有興味的把那兩粒鈕扣挖出,另把嵌兩粒糖到雪人眼眶裡面。女孩玖完全是個小孩子,見雪人已成就,歡喜極了,就把其餘的糖分給眾人,說,「你們大家吃眼睛吧,味道不壞!」
雖然禁止過玖取糖的女生五,見到糖,也仍然不反對放到口中了。
大家笑著吃糖時,與女孩玖同宿舍的那女人,正獨自在樓上曬台間看到下面。
五
望到屋頂斜面一片白,男子A心情拘攣著,為這眩目的東西所搖擺,想出去看雪。
加了一件裌衣,戴了帽子剛要想出宿舍下樓梯,扁臉教授卻從後面追來,很親洽的把手搭到男子A肩上。
「老A,你這血我曉得不要緊,鼻血不是玻看雪去麼?
我兩人去看。外面坪裡好極了。文學大家應當不缺少賞雪雅興。應當有詩。聽人說有學生在造偶像。「
男子A站在樓梯邊卻不動了。
「我不是這些人的偶像,我何必下樓去。」心這樣打量時就停頓在樓口邊了。
「怎麼?不是預備要下去看看麼?」
「我還有事情,」男子A就回頭走,一面說,「我不想去看偶像,」一面返回自己房中,彭的把門關上,下鎖了。
這扁臉教授就一個人下了樓梯,口中吹哨子唱歌,毫不以男子A行為奇異。他走到學生們所堆砌的一個雪人面前時,看到有學生用雪砌成的皮匠兩個大字,就縱聲的笑,以為這雪人不是一個皮匠,簡直是一個教授,因為肌膚輪廓皆是一個上等人模型。可是完全想不到堆砌偶像這些人,也完全是把一個日常所見到的上等人作為偶像胚子的,但略有嘲弄的意思,卻把一個不尊貴的名義給了這偶像了。
在大的雪偶像前面,用著佩服的神氣,對這東西加以驚異的,很有一些人。這些人,就是所謂生命力外溢時時不能制止自己的胡鬧,成天踢踢球或說點笑話就可過日子的大學生了。另外也還有人在心上想著「過三天我看你還能如何偉大」的不平神氣,對這三個雪人看望的。還有人抱了「太陽一出雪就消融」的樂觀與悲觀心情,所謂今古君子之流,在那裡步章太炎原韻,或仿十四行體,做詠偶像詩的。但是機會使各處雪人到了下午皆更誇張的把身體放大,因為天上的雪又在落了。
男子A第二次鼻血是在吃午飯的時候流的。這時外面雪正大,大廣坪裡還有許多的年青人堆雪人玩,互相在雪中追逐,捏雪團對擲,使送飯的小孩子發生大的興味,忘記了籃裡湯菜已經冰冷。
因為出血,正在一旁吃飯一旁說到女生堆雪人故事的女孩玖著了忙,把碗放下了。
她照到她二哥說的話到樓下去取雪來止血,把雪用盆裝來了,男子A的血便滴在這白雪中。一面把雪敷到鼻部同頭部,一面躺到床上去,被上也全是血污了。女孩玖不知所措的在房中各處轉。
「玖,不要緊。你吃飯吧。冷了是不行的!」
女孩玖沒有做聲,搖搖頭。
「你吃飯,聽我的話!不聽二哥的話我可要生氣了。我們不能同時有病,還不明白麼?」
女孩玖又點點頭,剛把碗拿到手上,見到血把男子A手染紅了,又放下碗來照料男子A。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自己吃飯!你不吃飯我當真要生氣了!」
女孩玖仍然拿了碗,背了男子A,裝作吃飯的樣子,大的淚落在碗裡,到後把一個為母親贈作十六歲生日的碗,掉在地板上打碎了。
男子A不再說話,因為兩個鼻孔皆堵塞了棉花,血仍然在鼻腔裡湧,到後是從口中噴出血來了,血噴到面前盆裡,所有一盆白雪皆成了紅色。
六
下午三點在××小醫院裡住下的男子A,躺到床上毫無生氣。女孩玖坐在床邊照到男子A意思給一個書店主人寫信。信成了,輕輕念著:××先生:我的病又發了,毫無辦法,如你所知道的一樣。現在住到××院裡,自然是不會即刻就到危篤。但人一病倒,書是教不成了。請你告給我一個消息,是我那一本書究竟要不要?若是要,你就即刻為我送點錢來。
我的情形你明明白白,學校方面是一個薪水也沒有剩餘,所有希望只在你書鋪一方面。
念完了信的女孩玖。把信放在膝頭上。
「二哥,是這樣子寫麼?」
男子A在那瘦黃的臉上漾著可憐的微笑。聲音極低的說,「玖,你寫得好極了。」
「哪裡!我不明白像不像你口氣?」
「你比我寫得還好。我是一為到這些人寫信就得生氣的。
你坐五點鐘車把信自己拿去,送到他經理處,若是不在家也就回來了,不要太晏,天晚了很麻煩。「
「我想一定要找他拿錢來,不然我到蔡先生處住一晚,明天總有結果。」
「住到上海也好,不過實在沒有錢,就到蔡家借點錢也好,我恐怕他們近來也很不方便。」
「我去看看再說。我趕得及就回來,趕不及就不回來,你在這裡總不怕什麼罷。」
「一點不要緊,你去罷,車差不多會快來了。」
女孩玖就走出房到待診室看了鐘,還差二十分,又走回病房來。
「二哥,若是見到×××得了錢,我一定回來。」
「你回來這裡也關門了,不如到蔡先生處住一晚也好。你放心,我自己曉得這時血不會再流了。」
來了一些年青男學生,女孩玖不再說什麼話,披了大衣出了病院到車站去了。
年青人來看男子A的病,其中一個學生甲,用著近於好奇的神氣,說,「聽A先生流了嚇人的血,這時好了吧。」
男子A點頭苦笑。心裡想想:這是嚇人的事,倒想不到。
復次年青人中又有一個乙說話了,他說,「這是火氣。」
男子A仍然只有點頭苦笑。見到這情形,就有另外一個懂事一點的學生丙,用現在中國所有批評家神氣,在同學乙言語上加以指正。
「鷺鷥,什麼火氣水氣,說這樣無常識的話!」
「怎麼不是火氣?血屬金,——」
「博士高雅,博士高雅,什麼血屬金,念你媽的靈光經!」
那被同學取綽號名為鷺鷥的,很不服氣樣子,也不問地方,大約是天真爛漫習慣了,說話非所長,就想捏拳頭打。
學生丙躲到男子A床邊去,似乎求救。
學生丁,一個小臉小鼻大麻子的人,說,「怎麼打起來了?
要打就出去,這是醫院,是A先生病室,這樣放肆,真應記大過一次。「
還有戊己不說話,只是笑,且搖頭,彷彿意思是說「真不敢當」。
男子A見到這情形,覺得年青人真是很痛快的活到這世界上,使人羨慕不已,然而也很受窘了,見戊不說話,就問戊,「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
「從江邊。因為在路上聽到有同學說到A先生今天鼻血流得太多,搬到了這裡,所以邀來看看。」
「今天雪真大!」
「是的,大極了。江邊很美。」
「你們真舒服。」男子A說著就歎了一口氣。
丁就向丙說道:「A先生說你真舒服,團頭團臉,有官像,聽到麼?」
丙說,「聽到了,你的戀愛要我講給A先生聽沒有?」
甲說,「只管講!」
乙說,「老甲,你的事我清清楚楚,我明天還得到同鄉會集議席上報告,不要以為自己乾淨得很!」
大家隨意在病人床前說著笑話,且似乎是這些話是正為男子A是教授的原故,才處處還加以剪裁來說的。本來再玩一會或者就當真會聽到許多據說極其動人的戀愛故事了。
但學校的大鐘一響,年青人皆記起吃夜飯這一件事,覺得有應當趕到食堂爭奪一個好位置的必要,所以一窩蜂走了。
甲乙丙丁離開病人時,就同時說道:
「A先生,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男子A很憂愁的說,「好,你們明天來!」這些人就走了。
人走了後,男子A心想:一些有福氣的人。……學文學,自然會要產生無量數偉大作品。……還有先生咧,教英文,大約戀愛之類,還會用英文寫情書。……畢業了,也去教書。……一些寶貝。因為家裡有錢,或者從更苦的階級裡爬到這裡唸書,穿新衣,開會,喫茶點或寫報告,快活了。……有理由天真爛漫活到這世界上的人很多?……不過任如何為這些人著想也很無聊,因為這些年青人,到食堂把座位佔據到後,也就正在男子A病上作一種猜想,甲乙丙雖各有所持,總而言之則以為男子A是為女人而病,大家皆以為這猜想絕不會錯。幸好蒸魚到了桌上以後,大家意見才能統一,異口同聲說是近來食堂蒸魚味道總是太淡,再不注意真得另外換一個館子包飯才好,把男子A開釋,繼續談魚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