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本書,為六月所寫。算是最近的東西了。
說到最近,最近似乎因為身體太壞的原故,文章寫來,方法完全與從前東西兩樣了。
這話是有熟人說過的。自己呢,也像很明白,從這一小本集子上看,可以得一結論,就是文章更近於小品散文,於描寫雖同樣盡力,於結構更疏忽了。照一般說法,短篇小說的必需條件,所謂「事物的中心」,「人物的中心」,「提高」或「拉緊」,我全沒有顧全到。
也像是有意這樣作,我只平平的寫去,到要完了就止。事情完全是平常的事情,故既不誇張也不剪裁的把它寫下來了。一個讀者若一定要照什麼規則說來,這是失敗,我是並不圖在這失敗事業上加以一言辯解的。在我其他任何一本著作上,我想都不免有這種毛病,雖然如《雨後》這一本書,有人說過如何好,但那也不過是吃點心的人,為書鋪方面寫寫廣告的話罷了,那類批評,相信不得。我還沒有寫過一篇一般人所謂小說的小說,是因為我願意在章法外接受失敗,不想在章法內得到成功。
但是,這一集與過去一些小冊子,另外還有不同處,是彷彿近來性情更沉鬱了一點,往日能在文章中生感慨,近來沒有了。近來牢騷很少。在憂鬱情調中找出詼諧的風致,把一個極端土地性的人物,不知節制似的加以刻畫,一切皆近於自嘲,是自己所看出的特色之一。這作風,於我沒有好處也很明白的。顯而易見的是近來這類文章送到別一雜誌去,已經很有被退回的經驗了。被退回不一定是完全糟糕,但從這試驗中,則很可以知道我的方向是已轉入了更不為人歡迎的路上,退回就可以當好證據了。
以後我是繼續這樣,還是另走名利雙收別人所走過的路?
以我這時想,則或者都不是。我當把筆放下,另找一種事業才行。到了明年不再寫小說了,也許當真還鄉去,仍然在那有生趣的司書生的職位上過幾年。幾年以後中國人趣味大約不一定還維持到三角戀愛與徒有血淚字樣的文學上,我的書稿有銷路,就仍然可以動手寫我自己不精彩的文章了。
這一集編成的時候是十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因為沒有火食,一家人並一個久病在床的老母也餓了一餐。同時正得到福建一個書鋪來的快信,很客氣的稱我為天才作家,要幫忙,但錢呢,說是好辦,慢慢的看吧。這些聰明人,其實早幾天就已在《申報》的廣告上把我名字嵌進去了,我沒有能力去說沒有錢這樣辦是不行的,寫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