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的日子去交稿日子是十四天,他以為無論如何,這稿費可以在十天左右來到,因此就在這一筆小款上做著無涯好夢。這人又極其誠實,只想應當有一種靈感到時幫忙,可寫成一篇頂精彩的故事,故事中凡是時下的中學生同大學生,看來都極其歡喜,男女讀者在這故事上得到智慧的補養以後還可以得到趣味的調養,書一出版即風行一時。他明知近來的文字越寫越壞,他想風行一時,不過是為書店方面賺一筆錢罷了。但是想,彷彿這美麗的傳奇,陳列在目下待人刻畫的極多,要提起筆來寫,卻完了。不止是精彩不能,就是平凡,說費話到數千句,也是辦不到。空空的油坊沒有可搾的東西,打一千捶也無用處。為了這事情的完成,他成天坐在桌子邊,想起一切印象中的故事,可是一切想來都平凡極了,既不革命流血,也不三角戀愛,可以記下的,只是一顆極無用處極無志氣的心,這心因為別人來信說是奉贈版稅五十元,便搖搖蕩蕩,顯著可憐的騷擾。一個欠債太多的人,關於這樣痛快爽朗的交易,自然是無法不在這些小處感著作人的意味,成為彷彿呆子的行徑了。
在桌邊坐了四天,總覺沒有可寫的東西。桌上所有是永無方法掃除的灰塵,以及飯的余粒,他一面生著自己的氣,一面仍感到束手。他只在日記上做下一些很可笑的記錄,說到那心,是在怎樣情形中過了這四天。若果這人是具有膽量的人,那他就可以把這東西交卷,因為聰明的出版人,是明知道所謂天才作家其人者,努力寫,也就仍然是這樣東西。他們選擇是把人名作為單位計算的。並且花了三毛五毛的讀者,花一點點錢,沒有在書上必須得一點什麼東西的事,晉生君也很看得分明了。只要上面寫得是字,說是××作的,在上海方面,就有人競爭出錢印,出錢買,這事情,不是就說明讀書人與著書人,近來全是天真爛漫的做著所謂文化事業麼?
他承認沒有這勇氣,一面全無作為把日子過著,到今天是第五天了。
他住的地方,是一個初初從別處來的人看去很可笑的地方,窄狹骯髒與身體健康極不相宜,然而因為是「作家」所以不單是「妝,而且很像是應當」長久妝下來了。上海房租是那麼貴,小小的房子還得每月給二房東租金十三元,另外加倒馬桶費一元,打掃灰塵費一元,洗衣費一元。這種種規矩,自然是二房東特為這客人而定下了。說是打掃灰塵呢,事情好像是也成天作的,到早上,那娘姨就來了,繃著一個瘦瘦的臉,手執雞毛帚一個,像旋風那麼從桌椅,書架床頭上過去,旋風過處,所有灰塵於是揚起了,不見了,她的責任已盡,訇的把門帶上走下樓了。房中除了門,就只一小小的特辟的窗,門前為上下樓的人來往要道,非關不行,唯一的窗是那樣小,正彷彿從海輪上或什麼牢獄所見到的一樣,縱成天大開,放日光進來,也只是那麼光線一餅。希望經那江北娘姨威猛的掃除下而揚起的灰塵,從窗口竄去,自然是辦不到的事了。灰塵既無法出去,又不曾為娘姨帶去,所以每一早,娘姨的工作只是把灰塵驚起的工作。她只是使所有灰塵揚起,飛到空中,再很平均的分佈到全屋裡。因為這樣,所以雖然時常由自己拿到三樓曬台上抖曬的被單,仍然上面全是灰,在床上翻身過頻時,人就咳嗽不止。
那小窗,正對著同裡人家的一個煙囪中部,因為所住樓為特別隔出的後樓,所以窗就這樣很奇特的開著,窗對了煙囪,自然也就是房中多灰塵一理由了。前房隔一層板,所住的在先前是一個吃大煙的上海人,這人只成天吃煙睡覺,倒還清靜。這人一走,最近一個禮拜左右,搬來了一個家庭,因為搬家抬東西上樓,移了半天,他知道這來人兩夫婦也是讀書人了。這兩個年紀還不到三十歲的夫婦,有了書籍三大架,還有兒女四個。那大一點似乎有了八歲的是女兒。有六歲左右的像有蛔蟲病,臉色黃黃的是兒子。第三又是女兒,年紀四歲左右。第四還抱到手上,只是成天哭,哭得把奶汁的營養也消耗盡了,這小孩子還不知是女兒還是男孩子。這一家,算從表面上看,從所住的房子看,從小孩子臉上氣色看,就都可以看出生活的拮据情形來了。自從這一家搬來以後,晉生君多一件事作,就是為這一家人設想。他常常無意中在樓梯口曬台上,見到這清癯臉龐的男子,本來想點點頭,但又覺得這不對,有許多次數所以就反而故意避開了。
住處相間只一層薄板,因此在前房,一切有聲音的事是全瞞不了他。先兩天,小孩子的哭鬧有時還引起了他的煩惱,覺得擾亂了自己的清靜的心,無從工稱。到近來,卻從那身體矮小臉貌憔悴的婦人聲音上,得到一種原諒了,最小的一個小孩子成天得哭五次六次,第二男孩得有三兩次把第三的妹妹打哭,就是在夢中,這孩子也作興有哇的大喊的事情發生,總之這裡的孩子,雖全是那麼瘦弱,也仍然與世界上許多家庭的孩子一樣,完全是在「動」中過著日子,做母親的卻仍然能保持到一切和平。作父親的像在什麼地方有一種職業,除了星期日,成天一到九點鐘,就把那已早過時的小袖綢衫穿上,挾了一個黑色皮包,橐橐橐橐的走下樓去。從他們談話裡則似乎到所辦公的地方也不很近,有時天落了雨,就聽得到那女人說話,勸男子僱車,照例只聽得到女人這樣說,卻不聞男子作答。男子的飯在辦公地方吃,女人則同晉生君一樣包了九塊錢一月的火食,因為人多飯不夠,另外才又加了一客白飯,這事情卻是送飯來的人同晉生君說的。
每到吃飯的時節了,在晉生君這一邊,是兩菜一湯,冷冷的擺在那有灰塵的白木方桌上,他默默的吃,默默的想。在那一邊,菜飯應當是同樣的菜飯了,卻只聽到「人嘶馬喊」,「金鼓齊鳴」,碗筷聲音極其熱鬧。到這時,晉生君,想像到那作母親的把一口飯含到口中,癡癡的望到繞桌兒女的情形,他飯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因了這一家的比鄰,晉生君對於世界似乎多認識了一點了。他也這樣想到了,若是更多知道這人一點呢,於自己是決無害處的。但平時疏於同人交際的他,病態的怯弱自卑,常常使他與本來是熟人的也益相遠,缺少友誼成立的方便,所以一禮拜來除了間或同小孩子笑笑以外,並不曾同這家中人有更多接近處。今天是星期日,那一家男子不出門到辦公處去,晉生君,在樓梯邊與男子碰了面,兩方客客氣氣的點著頭。這時男子正從樓上到下面去,拿了一個鑌鐵壺,預備提水,晉生君卻剛從馬路上散步回來。晉生君用著一種略有鄉下人風味的樣子,作著平常的客氣話語:「不出門麼?」
「是是,今天星期。」
「看來好像是忙得很。」
「是這樣的,時間規定了,沒有辦法。」
像是無話可說,兩人於是沉默了。然而好像誰也不想到這裡作為結束,誰也不願點頭走開,稍過一陣,那男子,忽又說道:「晉生先生你好像不怎樣忙。」
晉生君聽到這生人稱呼他的名字,不由得不稍稍詫異的望這男子,男子也明白這個了,就說:「從送信的人那裡,才知道先生就是晉生先生,真是久仰了。早想過來請教談談,又恐怕使先生不方便。搬到這裡來同晉生先生在一個房子住倒真是難得的好機會,只是小孩子多,成天吵吵鬧鬧,真是非常抱歉了。」
男子說了,極其拘謹的微笑著,望到晉生君。
晉生君聽到這話,先是也拘謹的微笑著,到後來聽說到抱歉了,就說:「那裡那裡,孩子多,熱鬧一點,我頂歡喜有孩子。」
稍停,又說:
「孩子像是四個,真可以說是有福氣。大的有七歲八歲了嗎?」
「有八歲了。」
「聽先生聲音,好像是四川。」
「晉生先生聽得出了,正是,家是在重慶上去的。晉生先生像是××××人,這幾年來真出了不少豪傑。」
「這幾年那地方死人比別的地方多。」
「是的,犧牲到這上面是很多的,××人能夠犧牲,也好像×××能夠做官一樣,是土地問題。」
「到過××麼?」
「沒有。從前在北京讀書,倒認識不少××人,全都像能幹事,有作為樣子。」
「先生是住過北京了,唸書到北大,師大呢?」
「不是,我到過法大,那時是法政專門,八年前事了。晉生先生好像是也住到北京很久。」
「有五年的光景,北京是比這地方方便一點,對我們這種人生活相宜。」
「真是的,北京是好地方,那裡住公寓,欠半年火食房租賬是平常事情,似乎那裡人懂藝術一點。」
「好像是那樣,一到這來,我就感到無辦法了。」
「我還以為晉生先生應當在上海住很好房子,生活在很舒服的家庭中了,所以當那天先生不在家,送信的拿信來時,我還不甚相信後樓住的就是先生。許多人不信先生是這樣子過著日子的,真是笑話了。」
「這也很平常,我是太不中用了,照新式說法是人落了伍,一個落了伍的人,追逐不上時代,小至於衣服也像趕不及時代,不配說是年青人,所以就這樣馬馬虎虎活下來了。」
「大作不是很有銷路嗎?」
「那已不是自己的東西,全歸做生意的人了。」
「好像很多呢,快有二十種了吧。我的妻,她是歡喜讀晉生先生的作品的,她好像就買得有十四種。」
「……」
照例聽到有人歡喜讀這文章,不拘這話是出於誠實或應酬,晉生君總忽然感到窘迫,啞口無言的。因為自己總以為文章全只是為同那類善於經營的書店主人論字數錢來寫的,不拘內容,字數多則得錢也多,這樣的辦法,不應當再有人來把它當著一本書讀的了。但很不容易對付的,就是偏偏這類文章總有機會得到一種出於意外的美譽,因此晉生君更覺得容易在為難情形下啞口了。
晉生君不說話了。那男子就又說道:
「近來開書店的象都發了點財。」
晉生君說:
「這是應當的,他們有錢,有錢就可以做這種事。現在在上海,要靠到他們大老闆生活的,人也很不少呢。」
「怎麼不喊口號『打倒』。」
說到這樣像是笑話的男子,第三個孩子從上面喊爹爹,聽到喊聲了,這做爹爹的就抬起頭同三層樓的孩子說話。
「怎麼樣?」
「二哥要橘子,口乾。」
「沒有橘子可買,貴!」
「媽說買去。」
這男子便順著孩子的口氣,做著做爹爹的人和氣的神氣,說:「好吧好吧,我就出門去看。(一面回過頭來,同晉生君笑。)小孩子真是麻煩人,今天二小兒病了,發燒,口乾,不能起來,做父親真不容易。」
晉生君不好說什麼話。他望到這大學畢業生的家庭情形,把平時要女人戀愛的癡處全明白了。他就想,這人或者也是因戀愛得來的太太,看這太太能夠這樣好性格,一面照料到四個兒女一面還看新書就可知了。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大學畢業生,一個有職業的人,一個家庭會紛紜雜亂到這樣子。並且看男子也並不像無用的人,何以就不能把一個家庭弄得更像樣一點?
那男子,見晉生君不說話,以為晉生君要上樓做事了,就側身站到二樓亭子間轉角處讓晉生君。
「回頭再談吧,只要不妨礙晉生先生工作,既然住在一處,談話的日子多著哩。」
「好好,回頭再談。……自己提水,不用娘姨麼?」
「她像太忙了,倒不如自己這樣作方便一點。這地方水倒方便,哈哈,再見再見。」
這時,晉生君已走上樓到房中了,這男子,橐橐橐橐踏著樓梯,直走到廚房水管旁去。稍過一陣,於是聽到嘩嘩放水到壺中的聲音了,再過一陣,又聽到橐橐橐橐一級一級沉重的聲音上樓梯了,晉生君坐到桌邊,聽到聲音,好像忽然把這聲音同法政大學聯想在一邊,非常不協調,就覺得自己是無用的人,在夢想生活上,也覺得這是一種不敢擔負的事情,而別人卻勇敢的擔當一切,應當有著硬漢子那樣稱謂的豐富生活了。
因為樓梯上的一談,這男子,從外面為孩子把橘子買回,不久就到晉生君房中的床沿坐下了。他才知道男子姓陸,太太姓金。談了將近一點鐘近於孩子氣的話,各人都像很合適難得,尤其是晉生君,從男子方面,發現了許多堅固這新的友誼的理由存在。因此晉生君,知道了男子雖在國內最高學府得著畢業的憑證,如今在上海卻只做著一個機關中每月六十元月薪的辦事員,太太則從女高師學校出來就作了兒女的母親,年復一年,兒子益多只在作母親一件事情上消磨這日子了。男子去了,晉生君就在想像中,經歷這男子生活中憂鬱。聽到姓陸的男子說是每天到辦公處去,就是抄寫一點公文,造造月報,與同事談談閒話,一種極其可笑的生活刻畫,在男子說來,是使晉生君感到另外一種神往,只能用苦笑作會意的答語的。
他這時,聽到隔壁孩子不知因為什麼事又傷心傷心哭了,似乎那父親抱了孩子繞室走動,他就覺得這作父母的人很可憐。這日子,他想決不是一對年青的人,從學校出來所想到的生活。過去一時節,或者在這兩個人心中,也還燃著光明的火,希望在所走過的路上全開著大小的花,也如一般未離學校的年青男女那麼以為有了戀愛就不吃飯這日子也容易過去。但如今,兒女的重壓,使這人成天只知道生活的必需瑣事,生活中混合著灰土塵埃,疾病與吵鬧,他們反而就在累贅中求著做人的意味,在世界中浮沉不定聽天安命的活下來了。
時間約十點鐘,晉生君因為想起應當把答應遠處書店做的那件事做好,只有走出去看看,看是有什麼可寫的沒有,就走到一個教授的朋友處去。
朋友也是兩個人,所謂新式伴侶,從同學而戀愛而同居的青年人,因為職業的固定收入,以及主婦的善於治家,居處雖不甚闊綽,卻不缺少一種好空氣的。到了那裡,他與主人談著閒話,笑著,又各發抒著心上的牢騷,到後談到近日的工作了,晉生君說:「來這裡,就是想寫戀愛小說,預備寫兩萬字,拿去與人做一次生意。因為自己不戀愛,寫也寫不來,所以今天是存心來參考這日常生活的瑣事,好回家寫一點東西的。」
那友人太太,聽到這話好笑。她一面把在床上才剪裁的丈夫的汗衫用手抹著,說:「你就可以寫,作男子的,因為上學校去拿不到薪水,回家來,容易生氣脾氣也壞了,……這就是你來時這家中情形。」
朋友笑了,說:
「還應當寫,於是從學校學過家政科的太太倡言說:屬於家政,可不管了,自己要到日本讀書去,不要家庭也不要戀愛。」
太太也笑了,說:
「還有人抖氣說要做『革命官』去呢,社會問題卻是這人成天到講堂上演講的課題。你就寫下罷,把他做背景,嘲笑這時代。這時代是革命戀愛全可嘲笑的,生活是嚴肅還是遊戲,那全看人來,我想我們是既不能嚴肅也不會當它作遊戲,所以糟糕的。」
晉生君是知這兩人愛鬧孩子氣的,聽到女人說話,才明白今天在自己未來以前這一家人又生著小小風波了。他就說:「又吵了麼?我倒真想知道兩個平時極相得的人,怎麼就把一房空氣弄成緊張的原故。」
「原故麼?不發薪水,是原因之一種。其餘則男子的妒嫉多疑……」女人一面說,一面用剪刀鉸白府綢新衣的抬肩,把它剪校朋友像是仍然對女人有所刺,他向晉生君說:「還是你好,晉生。你若知道了女人,你是不會同女人結婚的。凡是結婚都很可笑。」
「這我聽過許多做丈夫的人同我說過了,但完全是做丈夫的人口吻,其實這樣人要他離婚是辦不到的。」
「做一個丈夫是不容易的事情,同做一個上等人一樣:做上等人不是單像在上海的人穿兩身西裝就行,做丈夫也不是有愛情就夠數的。我先還不甚相信這個話,如今可完全明白了。我勸人不想結婚是真有理由的,可是一個有了女人的男子,或者沒有女人的男子,他總只想女人能同他住在一塊是幸福,這些人好像真以為女子是水做成,口是只拿來親嘴的東西,不是同時還能吃飯的東西。」
「你這樣罵女人不害羞嗎?你的口是做什麼用處的?」女人因為答話,剪刀誤鉸過了灰線,嚄——的一聲,縮手已經遲了,「嗨,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她笑嚷著抖氣把衣料抓起丟到床後一個衣箱上去,就走過來取煙給晉生君。
「你吸一枝才行。作家應當會吸煙。他不得煙吸,是也有理由生氣發牢騷,說學校課決定不上的,你不信就問他自己。」
「我不問他。雖然生氣,我看倒好像被生氣的人也很願意,這話不是這樣講麼?」
晉生君這樣說,朋友夫婦就都笑了。女人笑著,從一個抽屜中取出了一包大白殼朝陽花,送給晉生君。
「試試這個罷,這是密司華從她鄉下帶來,三千里的人情,不小哩。」
晉生君就剝葵花,說這個上海恐怕買不到。
朋友說:「晉生,你近來做了些什麼好文章。」
問到文章,這作家,他笑著不做聲,過了一會,才說:「近來在家中只生氣。好像有太太的人借事能生太太的氣,我這光身漢子就生自己的氣也得。」
「為什麼不努力?」女人說。
「應當說是懶惰了。我存心同自己生氣搗亂,怠了工。近來正有了彷彿非常慷慨,說先送五十塊錢來的事,就是我剛才說過的那書鋪。他們是看透了像我這種人的一切,所以把錢來收買。告他們錢有一百才好說話,誰知錢不來,卻先在前幾天《申報》上載出廣告來了。他們都是那樣聰明,我想這生意不做了。」
友人就說:「還是要寫才行。我是教書教厭了,戀愛也厭了……」女人聽到這話,針鋒相對的向著友人。
「那你為什麼不去自殺?誰也不曾留得住你?」
「我因為……」
「呸!」這樣,女人像是當真生氣了,回身向房門,想走。
「怎麼,」友人已把女人拉著了,「你是當真要給晉生看這些事情象演戲,好給他回去詳詳細細寫下麼?」
「這時你歡喜了,可惜你不照照鏡子,看你一點鐘以前是什麼神氣。」
「天有不測風雲。」
「不知道這話有什麼相干。」
「這是說人有旦夕脾氣,你什麼事也記到心上!」
「我若是能夠記,或者我們成天讓晉生來記,一天可不知要記多少頁。」
「那把我對你頂好的一時也總記下,我就不怕了。」
因為是習慣,說到這裡,朋友是到非吻女人不行了,手攬了女人的腰不放,女人搖頭逃避決計不行。
「真生了氣麼?」
「你不是說教書也厭了,戀愛也厭了嗎?」
「那是先前,這時可好了。」
「這時我倒厭了,放我吧,我得有事去。」
「笑話。」
「晉生,你看到這個,好好記著,不要忘記,寫下去,看男子是怎樣可笑東西。」
「晉生也是男子,你罵男子他也有分。」
「但像這種行為男子是並不完全有分的。你總不能讓我去愛晉生。」
「這才笑話,你今天是瘋了。晉生,你聽,當面說明白罷,要愛,你自由的做你所歡喜事情。晉生在這裡,我先申明,我不像卑鄙男子用另一種方法干涉別人的事,只要晉生愛你。」
「你看你那臉上的激動,何苦來?你真偉大!我只怕你的言語比你人格偉大超過了五十倍。」
朋友無語,望到女人,猛的就抱著女人不放了。
「你說這個話,說得真好!難道愛情不是自私嗎?」
女人就又大聲的故意同晉生君說:
「晉生你聽,好好記到不要忘記。這時代的模型。名教授的議論。我說他可以代表時代,他不承認,不是怪事?」
……
一
切近於喜劇的排演,晉生君今天來此,是真儼如有所得了。他一面剝了許多葵花,一面看朋友們的戀愛精練的遊戲,只時時微笑著,望到這兩個年青人孩子似的行動。他先是還間或攙一句兩句空話,表示自己的存在,到後卻只是小心的記著這一切,在一旁卻不再加一言了。他同時想起的,是另一生活型下存在的陸姓男子一家的情形,若說這一家是代表戀愛的春天,那在自己所住的後樓前房那一家,卻可以說是已經到了結實纍纍,如人在收穫物中過著互相讚美過去同時感著蕭條的秋天了。
到我要走了,朋友說:
「怎麼樣?是不是就在這裡吃飯?」
他說,「不吃飯,因為比關於吃飯,還有更精彩的另一個家庭中情形可看。」
「那你明天來吃餃子好了,我明天包餃子。」
「若是明天還想看你們,從你們行為上找取我需要的材料,那就來。約定的是兩萬字,久久不拿筆,寫來也好像不是容易事情!」
「你認真幹嗎?要你的是不會把文章退回的。」
「沒有辦法,也好像只有馬馬虎虎了。不過今天到這裡來,所得到的像極其動人。」
女人說:
「還有動人的在,你還不見到過他摔東西情形。」
朋友說:
「那明天再來看看罷。還看另一個人流眼淚。」
晉生君答應著好好,走下了迴旋的樓梯,到下盡樓梯時,昂頭望,還望到這兩青年夫婦伏在欄杆邊向下望。
他與這兩個年青人辭別,回家了。坐五路公共汽車,轉廿一路,到了家,上樓去,看著郵差擱在樓梯欄杆上幾封信,把信一一加上收到的日子,因為信全得作復。看過信,坐定以後,他就記起適間朋友家中的情形來了,心中像是空虛無聊,只想睡。
他睡到床上去,雖然倦極卻不能成眠。他不忘記書店那一件交易,因為過一禮拜房租又應當付人,他不能再當真怠工下去了。但是今天顯然是又無所作為的過去了,他看到別人吵鬧著親愛著,又看到別人孩子的哭鬧害病,他卻來往的坐車,時間仍然如往日一樣,全消耗盡了。他是無論什麼也不能夠的。他本來想照到一天所見,不加剪裁的記下,可是興味總無從使他好好持筆。他實在是不應當放棄每一分鐘的時間,可是眼看到從上午到中午,從中午又到斷黑,沒有方法可以挽留這時間。心思越來越那樣粗糙,似乎任什麼事也不能把自己情緒變柔和一點,對於別人的事也難感生無限興味了。
到晚上,吃過晚飯了,晉生君不出門。他躺在床上,也不看書,也不作事,只是躺。時間去睡覺的十一點鐘還很遠,天氣漸熱,似乎有蚊子嗡嗡的聲音了。
聽到那發燒的小孩狂囈。那男子父親,則仍然像抱了頂小的孩子繞了小小的房間打圈走,且低低的唱著歌。那母親,似乎是在燈下縫衣,有剪刀鉸布的聲音。
他爬起來坐到桌邊了,把紙本翻開,寫了一個題。
「父母:」
……做父親的辦公回來,夜間享受家庭的幸福,是抱了頂小一個孩子在房中走動,且唱歌,使這小小靈魂安靜。做母親的在二十五支燭光的電燈下低了頭裁衣,抬起頭來時,望到睡在父親臂上小兒天真無邪的圓臉,極母性的向那父親微笑。
……父親真是可憐,白天到很遠地方去辦公,到月頭把六十塊月薪拿回家來,於是把錢攤在桌上,兩人就來商量支配這錢在下月中的用途。……母親見到睡在床上另一孩子的瘦臉,就說,「拿兩元買奶粉,看小三臉多瘦!」
「不行,買一罐麥片好了。我昨天過大馬路大利公司,看到寫『麥片五毛一罐』,比這裡價錢便宜一毛。」
「那不如煮稀飯了。」
「麥片方便。」
……於是做母親的不說話了,就在買物單上,寫上「買桂格麥片一罐,五角。」
……在那單上除了房租報紙伙食外,每一條記載,是全經過這樣爭持才定下的。到後把數目一總,總數下是五十三元七角,兩抵計共餘錢六元三角正,這錢歸入存款,為母親保留。做母親的另外付了車錢三元,在賬上記出把其餘三元三角「存庫」了。
……第二兒子病倒了,發燒,像出疹子。因為病的糾纏,辦公處告了假,但無可奈何,因為扣薪的原故,仍然又到辦公處桌邊坐下了。在擬就公文上寫錯了許多字,是因為想起了在病中的兒子,才那樣疏忽。以致在一個學校的公文上他寫上了「疹子」,「要梨子」,「吃粥也不想」這類句子,這父親很可憐。
……
寫到這裡,那隔壁父親,卻扣著壁板,輕輕說道:「晉生先生做事麼?」
他彷彿是已經為這做父親的人看到了所寫的東西,把筆忙放下,說:「沒有事,吃了飯,無聊,在玩呢。」
「不忙麼,可不可以過來談談?」
「好。就來。」
說是好,就來,就聽到那邊女人輕輕的很匆促的收拾東西,拖得桌椅響且笑著說:「又忘記喊娘姨帶開水了。」
晉生君因為聽到別人在整理東西,就站在樓梯邊稍呆了一會,才過去扣門。
那男子把門拉開,晉生君就看到房中一切了。出於意料的雜亂,一切顯然是才經收拾,然而各處瓶罐的陳列,書架上晾一件衣,牽電燈的線又掛著小孩尿片,而那父親一出門就挾在脅下的那黑皮包,也很狼狽的被晉生君發現在馬桶蓋上。主人把女人介紹給晉生君了,就把房中唯一的一張籐椅讓給晉生君,那男子就坐到小孩子所坐的矮木凳上,女人則站立在全是瓶罐書籍的寫字桌旁為晉生君取煙。煙得了,擦得自來火。
「不用煙,謝謝。」
女人笑,說:
「不用煙,我記起了,晉生先生曾在××上說過是不吸煙的。」
這煙於是仍然放到屜子裡去了,女人一面說沒有開水,等娘姨回來才行,一面就坐到床邊去,用手撫病孩的額。
那頂大的女孩同第三女孩,先是坐到屋角小凳上像在翻一本舊畫本,晉生君一進房,就隨到爹爹站起,這時也又坐下了。
「讀書麼?」晉生君望到那女孩問。
那母親說:「看畫兒玩,沒有讀書。玉玉,這就是我同你說那好兔兒故事做故事的人!」
那女孩,聽到這話了,很靦腆的向著晉生君笑。忽然問晉生君:「你妹妹呢?」
晉生君先是茫然,到後想起這是因為那書上說到自己家中情形,所以這女孩子記起妹妹了,就忙說:「妹妹在北京。你是不是到過北京?」
「不。我是天津生長的。」
那男子就說:
「玉玉是天津生的,因為那時她媽在南開教書。」
「哦,金先生還到南開教書麼?」
「教過兩學期。」女人說時理著病孩的薄被,過一會,又說道,「南開××省人也不少。」
「金先生是高師登過的!女高師近來好像不如先前了。」
「是的,那時大家還做古文,每禮拜作文一次,做得好有獎。八年了。」說到這裡,女人像是想起舊時一些事情,就同她男人說:「我聽人說××也在師大作主任,有六個孩子,同×××又離了婚。」
「××女士是相識麼?」因為××晉生君也認識,所以問那太太。
「我同××是同班,還同一個宿舍住了兩年。」
「她的事我倒不知道。」
「也奇怪。」女人說,像是拿自己在作比。她說,「有六個孩子,大的比我玉玉還多三個月,平時也很好的,誰知忽然鬧分手了。」
那男子,沉默著,到這時就說:
「這是平常的事,不願負責,就分手了。」
女人說:
「哪裡是不願負責,完全不是責任問題。我知道她,平素就有點不同處,實在說,倒正是因為第一個孩子的責任,才有另五個孩子。」
「這事也真不容易解決,不知道那些孩子怎麼辦?」
「孩子怎麼辦?他有錢,她也有錢,自然好辦了。」
最後的話是那男子說的話,他在此事上是另有感慨的人,已為晉生君看出了。他想,這兩人是把責任來維持,還是因為沒有錢才不至於分手?真是很不容易明白的事。
因為短期的沉默,晉生君才注意到女人的一切。這一家似乎較之那大學教授一家還有趣味,這是晉生君見到這女人以後才知道的。
……
談話談了將近兩點鐘,晉生君見到那第三女孩已坐在那一角瞌睡,他告了辭。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想把剛才談到的以及見到所得的全記到先前還不完全的一篇文章上去。但不知為什麼,總不能再寫下去,且莫名其妙,只想到隔壁小孩子會將要在明天或後天死去。他繼續寫下的,是:……孩子死了,母親守到小小屍骸旁邊,等候作父親的購買小棺木回來裝殮。
他完全失敗了,上床睡了,等候明天。等候明天或者小孩真死了,或者別處來錢了,或者……明天必然來到的,其實只有那娘姨用雞毛帚毫不吝惜她的氣力打灰一事而已。
作於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