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昆天王的大軍鬧哄哄地回來了,他們擠滿了營地,四處傳來混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人喊馬叫吵成一片。我在空氣裡聞到血腥的味道,這味道是那麼明顯,連睡夢中的蔑老也抽了抽鼻子,醒了過來。「他們在吵什麼呢?」他說。
「不知道在哪打了一戰,剛回來。」赤蠻說。
昆天王的人一直在打戰,有時候要拖到夜裡才回來,有時候則要過上三幾日才能回來。
左驂的狼群始終沒來找我,我猜想他們正在打戰,忙乎得很,也許就把我給忘了。
除了大合薩,那時候我們四人都算是俘虜,雖然隨身物品都沒被收走,但被關在厚實的卡宏裡,昆天王的人再用重物堵住了門,那就插翅難飛了。
他們每天只是把大塊的熟羊肉和水從門上開的一條縫裡塞進來。赤蠻拿刀辟里啪啦地切肉,剁得砧板噹噹地響。他刀法極好,切肉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把手指頭給切傷了,氣得他捏著手指頭在卡宏裡又踢又打。
我看了看黑屋子裡關著的其他人。賀拔蔑老對要做決定的事絲毫不感興趣,他太老了,似乎早盼著去死,有人推他一把他才會往前走一步;赤蠻有力氣又衝動,但他就是把鋒利的劍,只能聽人使喚;至於楚葉就太柔弱,她的眼睛只看得到我,我如果不在她眼前,她就會手足無措,除此之外,她似乎別無所求。
「唉,」我歎了口氣想,可惜大合薩不在身邊,剩下這三個人,到底是在保護我呢,還是讓我為他們操心那就很難講。
我怕赤蠻悶出病來,就提議說:「喂,我們挖地道逃走吧。」
賀拔蔑老睜了睜眼:「你說什麼?」
「好主意,」赤蠻高興壞了,他大聲應道,「夜裡趁著天黑鑽出去,老子殺它個天翻地覆。」
「你他媽的要是叫得這麼響,我就先殺了你。」我惡狠狠地說。
赤蠻嘎嘎地傻笑了一聲,聽了聽外面的動靜,不吭氣了。
卡宏本身就是半地下的建築,要從地底下挖出一個通道出去本來是很簡單的。但昆天王的新營這些地基修得很不錯,都是用大梁般粗的木頭壘起來的。當初住在裡頭躲避寒風的時候只嫌棄這些原木牆簡陋太薄,如今要挖開它逃跑,卻嫌它太厚。我們沒辦法對付它們,只得再往下挖,要從底下繞過地基,才可能挖出向外的通道。
赤蠻歷來是個說幹就幹的人物,一彎腰抽出配刀,找了個隱蔽的角落甩開膀子就開始往下挖。所有的卡宏大門都朝著院子,看守我們的哨兵也只在院子裡呆著避風,所以赤蠻選在沒有開門的那一側牆邊挖洞。
賀拔蔑老被我推了好幾下,才興味索然地上去幫忙。赤蠻就是有力氣,很快接連撬起了幾塊大石頭,泥土的氣息瀰漫開來,一個大坑的規模顯現而出。
「你們想挖個大象能鑽過去的洞嗎?貼著牆邊挖,越小越好。」我蹲在邊上說。
賀拔蔑老一邊用自己的刀尖挖土,一邊感歎說:「拿這樣的好刀挖土,直是暴殄天物。」
「老傢伙,別抱怨了,」赤蠻說,「要不你用指頭挖?」
話音未落,就聽叮的一聲,賀拔蔑老的刀就碰到一塊石頭,心疼得他吸了半天氣。
我蹲在那兒才第一次看清了賀拔的刀,他那柄刀又薄又快,跟潑過水一樣光滑,刀脊上全是披麻一樣的亂紋,刀鋒彎如滿月的弧線,確然是把好刀,用來切肋巴骨正好,用來挖土可惜了。我心裡這麼想,嘴裡卻催促說:「快挖快挖,一把破刀,斷了才好呢。」
這地裡的石頭不知為什麼極多,就算是泥土,凍硬了後也都硬如鋼鐵,他們幾乎只能一點一點地往下摳。賀拔又挖了幾刀,啪的一聲,那柄好刀果然就斷成了兩截。我吐了吐舌頭。他頗為惋惜地拭了拭刀上的土,將半柄刀子插回刀鞘,拿著前半截刀尖又挖了起來。只是過了兩下,赤蠻的刀也斷了。「哈哈,反正是把破刀,」赤蠻倒是想得開,「我無所謂。」
看這模樣要挖上好多天才能挖出去,不過閒著也是閒著,就讓他們動動手也是件好事。這樣赤蠻就不會老煩躁地亂叫,賀拔蔑老也不會把呼嚕打得山響。
白天的時候,門外的衛兵時時會從門縫裡往裡瞄一眼,所以我就讓楚葉站在門口看著外面的動靜,有人走過來她就輕輕哼起一首蠻舞的歌來。她對挖洞啊逃跑啊毫無興趣,彷彿只要能讓我按時吃飽睡覺,在她眼前不要亂跑,她就心滿意足了。夜裡頭就沒人管了,可以愛怎麼挖就怎麼挖,挖出來的土很快就積成了一小堆,把床底下都堆滿了。
「這樣不行,他們一進來就會看到。」赤蠻擦著頭上的汗說。
我說:「你們把它撒在地上就好了,地上本來就是土面嘛,卡宏這麼大,全鋪上也高不過一分。」
我們這麼幹了十來天,外面的風大了小,小了大,天亮了暗,暗了亮,除了每天塞進來一盒飯食,他們似乎把我們給忘了。我們便溺都在一個大木桶裡,好在卡宏很大,我們把它塞在遠遠的角落裡,加上天氣嚴寒,屋子裡味道倒也不大。我們的坑道挖過了地基下最深的木牆,開始拐彎向上了。凍土太硬了,坑挖得又小又窄,只能讓赤蠻勉強擠過去。隨著坑道一點一點地延伸,逃出去的希望也越來越大了。
「有大合薩在的話,我們得多挖多少土啊。」赤蠻感歎著說。
他說起大合薩,我也就想到那個胖傢伙不知道怎麼樣了,這麼久沒消息,還真有點想他。
風聲一小的日子裡,外面會有可怕的騷動。那是成百上千的人跑動的聲音,上百的馬兒嘶鳴,金屬相互撞擊。夜裡這些聲音中會夾雜上痛苦的呼喊和呻吟,火把亂晃,他們從這頭跑到那頭,攪得我們不得安寧。
「不好好呆在卡宏裡過冬睡覺,這麼跑來跑去地幹什麼?還讓不讓人安靜掏洞了?」赤蠻不滿地喝問說。畢竟做賊心虛,外面一有響動他就得從坑裡跳上來,扯塊床板把坑口蓋住,還得把手上和臉上沾的黑土拍掉,他對外面的人是越來越不滿了。
「是在打戰。」賀拔蔑老說,他蹲在門口側耳傾聽著。「出去了六千匹馬,回來的也有這麼多,還多了二百輛車子。」
風裡頭沒有更多的訊息,我只知道他們打了一戰又一戰。所有的人都越來越疲憊,他們拄著長矛就能睡著,馬深深地垂下了頭,不停地倒騰它們的後蹄,這種訊號表明敵我雙方都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接下來不是勝利就是潰敗。
「得抓緊了。如果他打輸了,我們還能留下來。如果他打贏了,我們就要翹啦。」
「公子說得有道理,」賀拔蔑老點著頭說,瞌睡一掃而光,他抽出了那柄斷刀,「快挖。」
那一天晚上,天快亮的時候,赤蠻一手向上伸出去,掏了一把冷颼颼的雪回來。
我按捺不住,鑽進洞裡往上看去,赤蠻留了一層薄薄的雪殼在洞口上,微微發白的光線可以從那裡透進來。外面有人咳嗽和吐痰的聲音,有人出門挑水,他的桶磕碰在木頭圍牆上,一個士兵抱怨他的馬後掌掉了,可沒時間去補釘新掌,這些聲響都清晰地從那一層薄雪上面傳來。
「天已經亮了,白天可沒辦法逃走。」赤蠻抱怨說。
「那就晚上走,」我說,「我怕走夜路,楚葉,你可得把我拉緊一些。」
那一個白天我們都在休息,等著太陽落山。北荒冬天的白晝短得驚人,我們卻覺得天空好不容易才黑下來,耳聽著巡哨的兵丁最後敲了一陣梆子,他們嘴裡喊的是:「小心走水。」聲音從營地的這一頭蕩到那一頭,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
等他們這一遍叫完,營地裡就會安靜下來,除了風聲和野外傳來的一兩聲狼嗥,再沒有其他的響動。不多的哨兵會縮在大木牆後的哨所裡,從露個小縫的箭孔裡往外面霜舞統治的冰原上瞄上幾眼,然後抱成一團詛咒這該死的漫漫長夜。
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偷偷溜出去,赤蠻本來就是養馬的家奴啊,他知道怎麼能不發出響聲地把馬從馬廄裡牽出來。馬蹄踏在雪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只要摸出營門,快馬加鞭,向西奔上一天一夜,就能到達瀛棘大營。
「不去溫泉河邊投快意侯他們嗎?」赤蠻問。
「太遠了,我們都得餓死在路上。」賀拔蔑老說,「再說,是瀛棘王將我們派出來的,他不在了,我們就得向舞裳妃覆命才是。」
「還是得小心些吧。」赤蠻皺了皺鼻子,「他們可說是鐵勒延陀和……殺了瀛棘王呢。」
「胡說!」楚葉漲紅了臉說。
他們都嚇了一跳。沒有人見過溫厚恭良的楚葉發過火。楚葉抱著我沖那兩個男人喝道:「她再怎麼著,也是公子的母親呀,我可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得帶公子回去見公主。」
他們兩人相互看了看,不吭聲了。
我覺得自己其實無所謂去見誰,不過我想見到了鐵狼王,就可以問他那頭白耳朵黑狼是怎麼回事了。
那天夜裡,我們終於等到營地裡終於無人走動,正準備爬進洞裡,突然雪地上簌簌地傳來大群衛兵走動的腳步聲,腳步聲一直響到了我們住的卡宏門口才停了下來。那扇封閉了很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火把的亮光閃動著衝了進來,十多名甲士衝了進來。為首的人開口道:「長樂侯安在?昆天王請你過去。」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起了什麼變故。
赤蠻喝道:「又搗什麼鬼了,要過去就一起過去。」
「大王可是只叫瀛台寂一個。」那聲音冷如冰鐵,毫無通融的餘地。
赤蠻和賀拔蔑老都手按刀柄,朝我看來。
我想,看什麼看,你們的刀子插在刀鞘裡看起來還是好的,其實都斷了呀。再說,我知道你們兩個雖然厲害,也不可能明著從昆天王的營地裡殺出去啊。難道昆天王的手下都是泥捏的雪塑的不成,如果是這樣,鐵狼王也用不著和他們從夏天打到春天了,打起戰來也不用兵器了,用火把一烤,這些兵就化了,化得多了,戰場上發起大水來,把人和馬都沖得七歪八倒的倒也好玩。
「公子!」赤蠻叫了出來,我就知道我又發呆了,於是說:「不用跟我去了,自己小心呆著吧。叔父如果是要給我安排一個舒服的好住處,我不想回來了,你們就自己去找個好住處吧。我猜他太忙啦,未必管得過來你們呢。」
楚葉哭了出來,她跪下來給我整理衣領,然後低著頭在我耳朵邊說:「公子啊,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哭什麼呀,我是去見叔父,又不是去見壞人。」我這麼說,邊上的兵丁們都笑了起來。然後我就不看他們,轉身隨著那些人走了。
昆天王替他自己建的新營果然氣派,他的住所看上去也講究得多。它已經稱不上卡宏了,根基沒有深埋在地下,反而搭建了一個很高的土檯子,看上去倒還真有幾分昭德大殿的景象。衛士們靜悄悄地站在兩側烏木鋪成的側廊上,他們手上持著長戟,穿戴整齊,盔甲上閃著寒光,一定冷得夠戧,但昆天王一定不會為此在乎。
衛士在殿前放手讓我獨自踏步向上。
大殿裡頭空曠坦蕩,一切擺設都遵循白梨城的舊制,除了兩側的廊子裡排列著一排雲板和鐵罄,除了兩排銅鳥銜盞的長腳燈外,沒有一點裝飾和多餘的傢俱,這更增添了它的廣大和寒冷。
大殿的木地板看上去精緻多了,我的腳步在裡面發出空空的迴響,到底沒有半埋在地下的卡宏暖和,但是卡宏會把漂亮的拖地的袍子弄髒。有多少人為了漂亮寧願不要舒服啊。
我想舞裳妃是一定更喜歡漂亮的,我看到坐席鋪設的不同及几案的形制高低,說實話,這樣看上去確然更有像王的感覺。我喜歡這樣的鋪設,甚過喜歡我父親要求大家擠坐在一起的方式。
我的目光越過大廳的盡端,落在一張龐大的黑影上,那是一張高聳的王椅。它乍看上去很像白梨城昭德殿上的檀木王椅。它那高貴的形制牢牢牽制著我的視線,甚至蓋過了它旁邊站著的昆天王。
「一模一樣,」一個低沉的聲音轟轟地響起,「再有幾天,我就可以做好它了。」
我叔父昆天王一抬臉的時候,在黑暗裡顯露出兩點碧熒熒的光。他的手裡還抓著一把木鑿刀,帶著疼愛的神情拂拭著那張椅子。這許多年來,他一直在雕刻這張座椅上繁複無窮的圖案。他的手指頭是我看過最靈活敏捷的手指頭,在各式各樣的機巧面前是如此地精細,彎轉起來如此地堅定有力。在他拿著木鑿刀的時候,要不是身上不停地往外散發著某種寒氣,他看上去並不那麼可怕。
一條蛇嘶嘶地從他的斗篷後面游了出來,蛇頭上帶著一根半彎的獨角,角頂是珊瑚紅色的。那是條冰角蚺,將人咬上一口後,那人全身的血液都會被凍成寒冰。也只有這種蛇,才會在這麼冷的天還有活力。蛇和龍一樣,被蠻族人視為智慧的化身,草原上的人敬它而不會去殺害它,但將劇毒冰寒的冰角蚺作為寵物飼養的,那就很少見了。
「還剩最後一塊配木,還差最後一條龍了。等我把它雕好,它就是瀛棘的新王椅。」你要是能想像出一條蛇是怎麼笑的,就可以想像得出他臉上的表情。
我稍稍側了側頭,發現大合薩就在側旁的蓆子上坐著。可我剛才幾乎對他視而不見。大合薩看我的樣子帶著幾分憂慮,這幾天他因為內心的痛苦而變得消瘦萎靡。我猜他這些天很忙,大概有許多人找他,他剛剛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千頭萬緒都要從頭抓起。我注意到此刻他的座位緊挨在昆天王的左邊,是除了正中的王座外最尊貴的座位。
「不到開春,一切就會要結束了。」我叔父昆天王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合薩說。我看到他臉上浮現出一點點志得意滿的樣子,就知道鐵狼王大概是敗了。我的心飛快地跳了兩下。
「我終於可以在這張椅子上坐安穩了,可我的家人也一個個離我而去。這一切,必該是我將付出的代價嗎?」他問大合薩。
「真是寂寞啊。」昆天王一臉寥落地說。
「你得到了那花嗎?」
「是啊。」大合薩終於開了口,「我在蠻舞尋覓了5年,花了好大工夫,只找到了一朵這樣的花。」他從懷裡掏出一朵碩大的冰熒惑花給昆天王看。那朵花開得茂盛,幽幽的藍光在黑暗中閃耀。
看著大合薩如同稀世寶貝一樣捧著那朵花,我不免有點內疚,我早知道在什麼地方能夠大把地找到它們,卻始終沒有告訴過這個對我很好的大胖子。
「那就開始吧。」我叔父往後一靠,即害怕又嚮往地說。
大合薩向我招了招手,要我上前去幫他。他的手法我已經很熟悉了,於是將那些硫磺、茱萸、青木香、麝香、硝石等藥末等分,碾為細末,然後五彩斑斕地在一個多格的青銅盒子裡擺放開來。一些藥末很香,處理另一些藥末的時候則要小心,它們可能有毒,會腐蝕衣服和皮膚,另有一些拿它們的時候不在心裡默誦密咒的話則會讓你產生可怕的幻覺。
昆天王好奇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的好奇超過了普通人對薩滿的秘密法術的好奇。大合薩則閉上眼睛,按照薩滿教的修煉法則,他需要尋找散佈在大地上和低空裡的妖靈,和那些瀰散的精神力合為一體,但他遠離此地良久,與那些精神聯繫的細線就變得微弱而不可靠了。在大合薩滾落的汗水裡,冰熒惑花的光芒開始放大如融化在殿裡的月光,我叔父沐浴在這暖洋洋的光裡頭,他的臉彷彿靜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在那光裡變成一個溫暖的、好奇的,眉頭舒展的青年。
五彩的藥末發出嘶嘶的聲音,無火自燃,一格一格地爆發出不同色彩的轉瞬即逝的火焰,每一種藥末代表著大合薩聯絡上的某一種力量。這些火焰帶著刺骨的冷氣。我雖然無數次地看過大合薩表演他的幻術,但這次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後退了一步。
一個又一個朦朧的身影就在黑暗的大殿裡,在昆天王身後浮現了出來。我可以看到一個扶風族貴婦裝束的女人、幾名幼小的孩童,她們匆匆忙忙地現出形來,似乎帶著快樂又急不可耐的神情,投身而入呆坐在那裡的昆天王的懷裡。
還有用披風裹住一身鐵甲和血的公子壽,他的頭還在脖子上搖搖晃晃,他闊步而出,在父親面前跪下。他的頭無力地掛在胸前,向上翻著眼睛,好像對著父親說著什麼嚴肅的話題。他們的話語頻率又急又高,甚至高過了蝙蝠的嘯聲(我從古彌遠那裡學到了如何去聽動物的語言)。
「這些是幻覺還是真的亡魂?」我害怕得兩手冒汗,偷偷地扯了一下大合薩的衣角問他。可這個胖子只是曖昧地微笑著。
我聽不到那些陰魂的話語,但從昆天王那飛快轉動的眼珠,他的嗓子眼裡冒出的虛幻的對話,他可以從那束光看到和得到更多的東西。他在那兒歎著氣,快樂地呻吟著,伸手去撫摩他那些死去的親人們,但就在他們的手相交的時候,他卻突然做出了一個拒絕的手勢。
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回復到蒼老,茫然,不知所措地緊緊地抓住手裡的鑿刀的樣子,他又重新置身於我們這個真實的世界裡了。他帶著猶疑地挨個看了看我和大合薩,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撫住蒼白的額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我以為我回到了過去——」
他頓了一下說:「只有荒墟之神才知道我有多麼愛他們。可是我只能選擇其一,不是嗎?」
「我們只能二中選一,非此即彼。」大合薩附和著說。
我叔父昆天王徹底地清醒了。他轉過碧綠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著我,如同我外公老蠻舞王一樣,在估算我的價值。不過,老蠻舞王最後沒算出來就掉進河裡淹死了。昆天王會怎麼死,死得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我們互相眨巴著眼睛看著對方,計算自己關注的東西。
「怎麼處置你還真是棘手。」瀛台寒回直言不諱地對我說。他從座位上低下頭來看我,就像一條毒蟒低頭審視腳下的獵物。獵物看上去是只幼小的兔子,它心存疑問,這樣的東西是否值得它出手。要是在往常,即便它不餓,也會為了滿足殺戮的慾望而揮下它的利爪,此刻讓它拿不定主意的必定還另有原因,
瀛台寒回在他的鐵甲裡捏了捏拳頭,突然問道:「大合薩想收你當弟子,他說你會成為好合薩,你怎麼想?」
老師說過,擎梁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現於野而目不瞬,這才是當一個君王的本色,但我還是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過頭去看大合薩,看見他垂眉低目,坐在那兒不動。
我猜這就是瀛台寒回不著急殺我的理由。大合薩確然踩在了兩條船上,他即試圖效忠昆天王,又試圖保下我的性命。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啊。
我裝出一副使勁思考的樣子。我看著瀛台寒回的眼睛,它們在鐵盔的陰影下閃著綠色的冷光,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似乎看到他把巨大的舌頭伸出來舔了舔白亮亮的彎鉤一樣的牙齒。他會尋找各種機會撲上來把我吞吃掉,我還不夠他塞牙縫的呢。
其實當一個合薩也不錯,我也許可以學會知道冰熒惑花到底怎麼使用了。
我叔父瀛台寒回斜乜著眼睛看我:「這可是無上的殊榮,只有最有天賦的人才能被選中擔當合薩的職責。在瀛棘王登基之時,你要出帳南向,對日跪拜,奠酒於地,以酹天地四方;在瀛棘王出征之日,你要占卜吉凶,祈福消災;你要替王的兒孫們除病解厄,你要替王祭祀四野天地和草原河流山川的神靈,而我將成為三百年來瀛棘最偉大的王——長樂,這樣的殊榮你還看不入眼嗎?」
我聽到他的話不由得一愣。我叔父昆天王繼續道:「……他往來於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伴他左右……」
我低聲說:「原來你也知道這份石鼓書?」
那條赤蚺又從他的胳膊底下游了出來,在他膝蓋上盤繞成一團,昆天王一把抓住它的咽喉,將它高高舉起,使它吐出兩顆又白又亮的牙齒。他大笑地道:「扶風以雙月為徽記,我從扶風死裡逃生而回,而我昆天王又以蛇為徽記,難道這話描述的不是我嗎?」
我的心中又是一驚。蛇是智慧,而雙月是明亮,這話的前半段果然也在我叔父身上應驗了。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地板上傳來篤地兩聲輕響,兩條人影從房樑上落了下來,正好立在他的身後。
一位是銀髮的少女,她面目清秀,銀色的頭髮在肩膀上飄動,看上去整個人像風一樣輕。當她把臉朝我轉過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原來她的眸子也是銀子色的。
另一個人是個粗壯的武夫,有著死人一樣的臉,他的腰裡別著一條巨大的銅鏈錘,那錘子看上去重量極大,他卻像麻繩一樣隨隨便便地把它別在腰間。
「江遙是瞎子,莒風是聾子,她們都是我手下數一數二的勇士,但他們還不是最好的,我最好的戰士還沒有回來,」昆天王瞇著眼睛介紹說,「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殺掉我的障礙。」
他瞪視著我,咬牙強調說:「所有的障礙。」
大合薩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大合薩認識這些人和他們的力量。如果不是,在白梨城的時候,大合薩又怎麼會將寶押在我叔父而不是我父親的身上呢。
他現在所少的,不過是個瘸子而已,不知道那個沒回來的人是不是瘸子。我倒是已經有了個瘸子,那就是赤蠻……我的眼睛還在骨碌碌地轉著,我叔父卻俯身過來對我說:「石鼓書裡說的這句話……說的是我也是你。」
他的這話裡帶來的寒意不是語言可以描述的。那個銀髮的盲女轉過臉對著我微微一笑,我也沒看到她有所動作,突然覺得脖子上一輕,吧嗒一聲,繫住綠玉豹子的繩子居然就斷了,雲罄送我的護身符掉到了我手上。我知道這兩人身輕如燕,來去無聲,看這付打扮也不是帶兵的將領,自然是高明的刺客。他們要殺我當然是易如反掌。
昆天王直起身子,呵呵地笑了起來:「我對這邊坐著的這位老合薩可真是太瞭解了,這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如果你沒有問題,他怎麼會甘願陪你去蠻舞原——你來往於龍牙河和月牙湖之間,已經應了它的上半句。再往下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他陰笑著對我說:「我該不該現在就殺了你,讓一切禍患就此免除呢?」他的話裡動了殺機,他身後那兩個人雖然還是一動不動,屋子裡卻登時凝重起來,這麼多人一點聲息也無,只聽得到屋頂上凝結的水珠一滴滴摔碎在地上的聲音。
「你如果殺了他,瀛棘也就完了,」大合薩眉毛也不抬一下,「……寒回,不管你當不當得上瀛棘的王,都不應該殺死石鼓書上記載的人,那會折夭你的福分。」
「他的福分,也沒剩下多少了。」我忍不住說,然後恨得想咬下自己的舌頭,我有時候確實搞不清自己是太聰明還是太傻。
我叔父愣愣地看著我,他沒有生氣,刻板的臉上卻浮現出一個含義隱晦的笑容:「當真是童言無忌,連大合薩都看不清楚的命運,你一個小小孩童能夠看清嗎?」
我看見大合薩的身子在座位上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裡有責怪我的神色。不過,我覺得他踩著兩條船未免可惡,於是故意不理他。他又急急忙忙地與昆天王說起什麼來。他們兩個說的話我就沒聽了。只注意到昆天王的語氣堅定,大合薩的語氣急切。一個低沉,一個高昂,
「這倒不錯,」我叔父瀛台寒回說,他伸手止住大合薩,另一手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長刀,那柄刀出鞘的時候帶著輕微的但又愴然不絕於耳的呼嘯,「我蠻喜歡你的。不過很可惜。你只有一個選擇。大合薩說你的每一個預言都應驗了?那麼,你為什麼不計算一下你的命運呢?」
「算一算吧,阿鞠尼,你今天將活下去還是將死去。」他森然地問道。
「原來你才是個傻子,」我吃吃地笑了起來,「這事早有定論了,你沒聽說過嗎?只憑星相術是算不出來自己的命運的——除非,我老師說有一種辦法,不過我還沒學到啊。」
他正在低頭端詳我,我在他臉上看到了恐懼和可怕的殺心。「我沒聽說過。」他說,擺手讓人端上來一個熏香用的小爐子,爐子上插了一根香,香頭上一道微弱的紅點正在慢慢地向下蠶食。「除了大合薩之外,你還另有老師嗎?那麼好吧,不管用什麼方法,你就算算,一柱香之後你會不會死吧,算對了,我就會放過你。」他寬宏大量地說。
「只是一柱香以後嗎?這就簡單一些了,我可以試著算一下看。」我咬著嘴唇,望著那一柱香火,發起了愣來。
「如果沒有結果,那我就來替你完成計算。」昆天王平靜地說,他緩緩地將長刀平放在膝蓋上,用兩隻火紅如香火頭的眼睛盯著我看。
我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注視著那一道被風吹得一亮一暗的香火。火頭在漆黑的大廳裡如生命一樣脆弱,隨時都會被風吹熄,但它仍然頑強地,一點一點地吞噬著細棍上黏結的香料。我看著它,周圍的一切都消失在厚重如牆的黑暗裡了。我彷彿獨自一人坐在這裡似地沉浸到幻夢中:
「從古到今,修行的人都希望能斷言未來,抓住命運的韁繩。這些努力無外乎是加強對星相的觀測,對算術的修進,去抓住昊天之上更微弱的一點星光。
他們關注著天空,卻對腳下的事務一竅不通。你也聽說過一位高明的星相師卻會被地面上一個小石塊絆倒的笑話吧,這些人通常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害怕火熱的亂世,害怕滾滾紅塵,這是不對的。「一襲白衣的古彌遠對我說,」你瞭解到的塵世間的東西越多,就越有力量。「
「這是星算術嗎?」我驚懼地問。
「不。」他說。
「這是伏藏經嗎?」我提起這個名字前猶豫了一下。
「這只是伏藏中形而下的一部分啊。你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術士大師們,他們仰頭上望,自以為掌握了星辰的偉大力量,卻看不到自己的腳下,那遍及的最普通也是最強大的力量,星辰秘術的成功把他們都催眠到如此程度,以致認為,在我們願意稱之為星辰的東西之外,根本無法設想知識和理性的可能。我說得太多了麼……」他的幻影撫摩了一下我的頭,然後接著說,「他們都以為伏藏經是讓人籍之修煉出強大力量的經書,實際上,宇宙的生化並不重要,宇宙的存在才是伏藏的根本。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你知道這個就夠了。」
「宇宙的生化?」
「你要是知道每一滴水將落在何處,每一陣風將起於何時,自然也就知道什麼時候會發洪水,什麼地方會變寒冷了,這就是宇宙的生化運行。計算人的命運也是一樣呵。換句話說,只要有足夠多的資料,就可以知道世界將怎麼運行下去。」
「可是哪兒有這麼多的資料呢?」
「龍淵閣,」他靜靜地說出了那個讓我尋求了一生的名字,「要是我們有時間讀完龍淵閣裡的所有的書,就完全能推斷出世界和每一個人的每一步運營。可惜的是,人力有窮盡,誰也沒有那麼長的壽命,去知道所有的事情。」
「龍也不行嗎?龍不是長生不死的嗎?」
他眉毛飛揚地大笑了起來:「九州也有開端和結束。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長生不死的生物存在呢?」
小小的我在這個如神一樣的人面前發起抖來:「這麼說,命運的控制和安排都是先前發生過的一切所決定的嗎?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嗎?」
瀛棘王、白梨城、我母親高高地站著說話的城門、楚葉、滿樹落下的花雨、赤蠻、滿頭油汗的大合薩,甚至還有揮舞著鞭子的小雲罄,這些景像一張接一張地從黑暗中浮出,夾雜著陰羽的黑草、月牙湖的冰塊、淡藍色的冰熒惑花交替著冒了出來,我心底下那團滾燙的銅汁又流動了起來。它每次出現,都會帶來一場可怕的痛苦,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我老師數次嚴令我要避免發生這種事的啊。
在痛苦的控制下,我痛苦地尖叫起來:「命運究竟是什麼?是神選擇他們想要看到的一幕來代表這一時刻的現實嗎?那我們的個人努力,掙扎,還有什麼用?」
「不。神對單個生命毫無興趣,他們對你不在乎,冷靜點,小阿鞠尼,這樣可不是好學生啊——還是讓我來教你怎麼看到這些微小的『其』吧。」
冥冥中突然就浮現出無數道縱橫交錯的蜘蛛網,它們以一種極其精妙極其複雜的方式編織而成,那些絲線比蛛絲還要細,還要弱小,每一個交叉點上都有一粒發著微弱亮光的晶瑩光點。那就是「其」,在「其」中閃現著一幅幅的現實場景,而這些光點比陰羽原上每一株黑草的葉片上的每一粒露珠都彙集起來還要多,每一個點的微小顫動,微小改變,就會讓其後那億萬絲線變換出難以捉摸的軌跡,距離越遠的點變化越無法估算。我在這些微點中尋找,瀏覽查詢一柱香時間後的「我」,它們變化得太快了,如篝火上蹦出的火星般一掃而過,即刻就幻滅了。
「我需要……我需要更多的資料啊。」我痛苦地嘶喊了起來。
「還沒有結果嗎?」一個聲音冰冷如刀橫刺過來,截斷了我的喊叫。
我從迷夢中醒來,看著叔父。他在急切地等待那個答案。四周是難以忍耐的寂靜。香火燃到了盡頭。
我知道如果說我將會活下去的話,我叔父就會殺了我;而我說我將要死去的話,他就會留下我,讓我成為一個可笑的笑話,讓大合薩為他的錯誤而永遠羞愧。不管怎麼樣,瀛棘都會在他的掌握中。
我點了點頭,茫然地說出了我看到的答案:「我會活下來。」
「看起來,真的是個傻子啊。」瀛台寒回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抬手指著我,向大合薩說:「既然如此,大合薩,你也就只能選擇一個了。」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柱灰塵突然從屋頂上掉落下來,正掛在他抬起的手腕包甲上。
地板在微微顫動。那種顫動比心跳還要弱小,只有極細心的人才能感覺到。
銀髮的女人抬起了頭,我知道她也感覺到了。
大殿外面喧嘩起來,似乎有人跑動和驚慌地說話。
我叔父瀛台寒回大怒,他讓長刀以柄端為軸,在自己掌中滴溜溜轉著,一邊厲聲呵斥。腰上掛著銅錘的衛士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旋即回來報道:「王上,營地外蹄聲如雷,可見一條火龍自大望山以南蜿蜒而來,已然逼近我們大營了。」
昆天王大怒喝道:「胡說八道,這樣的天氣裡,怎麼可能有兵馬夜裡趕路。」
那人的臉如死人般一動不動,他果真聽不到昆天王的話,只自顧自地繼續說:「看情形有上萬的軍馬,旗號不明,大人請小心了。」
瀛台寒回嘿了一聲,臉色一變,他的目光望向我,變得陰晴不定,似乎在琢磨什麼。
「讓哨探的人繼續再探,」他在殿裡來回走著,大聲傳下一條條號令,「吹號,喝令全營戒備。各門看緊,弓手列隊上營柵,動作要快。吉蛇營的人列四三隊,東門南門預備……傳各營統領過來……」
鼓聲咚咚咚地響起。那些半大的少年睡眼惺忪地從營房中鑽出來,平日裡他們是牧民,穿上皮甲,提起鐵槍便是士兵,合著鼓聲分隊列陣,耳朵裡只聽著十來輕騎的馬蹄聲,自營地裡翻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