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龜 第三卷北荒之亂 第三章
    等東營的那些士兵面色雪白地將刀子收回去的時候,公子壽的那顆頭依舊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個不停,舌頭像彈簧一樣在嘴裡抖動著。昆天王瀛台寒回從東營趕了過來,一言不發地提了兒子的頭回去。

    我叔父昆天王此人是個不得不提的狠角色。他是瀛棘王的兄弟,排行第五,母親乃是當今瀛棘王母親的姐姐,扶風部落的長公主。當年扶風與瀛棘混戰經年,扶風不能抵擋瀛棘的大軍,於是扶風王將兩個女兒送來和親。妹妹先生了瀛台檀滅,姐姐後生了瀛台寒回。瀛台寒回剛出生那年,扶風王突然暴斃,瀛棘王派大軍將寒回及他母親送回扶風部,將還不會說話的小寒回樹為扶風王,以長公主抱著孩子聽政。這位新的扶風王在扶風部落呆了足有十二年,正是上台親政的時候,卻遇上扶風內亂,他舅舅起兵造反,將瀛棘的駐軍趕回瀛海之畔,逼寒回的母親自殺,更將瀛台寒回逐出了扶風部。

    算起來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昆天王只能灰溜溜地逃回瀛棘來,其時送他去扶風的瀛棘王瀛台雋樓已死,鐵勒部已經被滅,老四鐵狼王遠遁,剩下的三個兒子相互交兵爭位。

    瀛台雋樓死得突然,他的五個兒子中,我大伯瀛台靈符寬厚而有魄力,我二伯瀛台夢龍精明且有謀取大權的野心,老三是我父親瀛台檀滅,勇武又冷靜過人,我四叔鐵狼王鐵勒延陀雖然神力驚人,卻不肯跟隨父姓,此時母族被滅,孤身遠遁,自不待言,只有我五叔瀛台寒回離開瀛棘日久,此刻回來顯得人地兩疏,手無寸功,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瀛台寒回此時從扶風帶回來的家將有數千人,但其勢不足以與任何一方抗衡,沒人當他一回事。其時我二伯頗受我爺爺寵愛,位尊權重,為瀛棘大單于,使持節,封安西大將軍,總制七氏軍事,他手握重兵,無出其右,寒回便投靠二哥帳下,討了個閒散差使。我大伯前山王瀛台靈符性情溫厚,雖得諸大臣貴族擁戴,卻無法與老二抗衡,三戰三敗,逃至我父親的營中。

    那時候,我父親瀛台檀滅剛剛率賀拔部大軍滅了鐵勒部,自瀛海邊起兵回軍南下,駐紮在西涼關外,他勒兵不動,兩不相幫,只是坐觀我大伯和我二伯的爭鬥。

    我二伯父瀛台夢龍那時候雖然新勝,盤踞在白梨,手中擁有左右武威衛,大合薩也裡牙不突者踩著祖廟裡供奉著的一塊圓磐石,將白犛牛的大纛授給了他,把黑底白邊的王袍披到了他的身上,把瀛棘王的寶劍放到了他的手裡。根據瀛棘三百年來的規矩,這已經是將瀛棘王的位置交到了瀛台夢龍的手裡。也就只有火神馬,他尚且不敢嘗試當眾馴服它們。

    瀛台夢龍雖然打敗了大哥,但對這位有百勝之名的三弟也頗為忌憚,於是派了大合薩也裡牙不突者前去招他。

    我父親瀛台檀滅這時候心裡頭也是天人交戰,拿捏不定。他知道除去左右武威衛,賀拔部的大軍向來在瀛棘勇武第一,賀拔部的人跟他日久,對他忠心耿耿,但畢竟遠來疲憊,武威衛不世的威名又讓他忌憚,此時與瀛台夢龍交手他心中確然沒有勝算。

    大合薩對他好言相勸,說瀛台夢龍願在祖廟下立下重誓,與兄弟們約法三章,許願共享富貴,絕不存加害之心,大合薩甘願做保。我父親瀛台檀滅終於點頭允諾,只帶了十八名衛士入城拜見二哥。我二伯大喜,迎出城外十里地,將我父親接入宮中,兄弟二人把酒言歡,喝得酩酊大醉。夜裡瀛台夢龍就留我父親住宿在堪離宮的西苑。

    半夜時分,我父親瀛台檀滅被侍衛搖醒,卻是我叔父瀛台寒回與小合薩也裡牙火者求見。

    瀛台寒回開門見山地問:「三哥,你沒覺得什麼不對嗎?」

    我父親瀛台檀滅自睡夢的迷糊中完全醒來,只聽得偌大一個園子,死一般寂靜,連警哨走動的腳步聲都沒有。

    瀛台寒回說:「大君有令,不許其他王公大將見你,我藉著妻子在宮中作客的機會才偷偷溜了過來見你,這可是說明了什麼?」

    瀛台檀滅心中一驚,但還是裝糊塗說:「我不明白。」

    我叔父瀛台寒回搖了搖頭,直言不諱地道,「我有一事不明,你英雄一世,手握賀拔長孫重兵,為什麼來投二哥?」

    瀛台檀滅也不閃避,回答說:「我忌憚的,不過是武威衛而已。」

    瀛台寒回問:「這幾年來,武威衛統領都是誰擔當的?」

    我父親瀛台檀滅說:「早幾年是靈符,然後是我,交到老二手裡剛有一年。」

    我叔父瀛台寒回說:「武威衛多年來在你制下,為什麼要聽老二節制,他對付大哥寧願用各氏家兵,都不敢用這一支精銳部隊,可見其是,但若你入了城,成了砧上魚肉,武威衛也就只能擇木而棲了。大哥溫厚寬容,老二尚且不能容。你英雄了得,瀛棘都知,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老二怎麼能不明白這一點。」

    我父親瀛台檀滅聽了出得一身大汗,酒也醒了。

    這時衛士也將周圍情形來報,西苑中大小通路都被堵上,且四處堆積了大量柴禾及引火之物,只怕頃刻間就要被算計了。老五瀛台寒回在合薩帶領下匆匆離去。瀛台檀滅當即和衛士將馬匹盔甲都棄了不要,從牆上爬了出去。牆頭外都是巡邏的兵丁,他們趁黑溜到城門邊,城門卻已然關上,更有大隊兵丁發覺他們逃脫,四面未了過來,眼見情形危急,老五瀛台寒回這時候卻帶著扶風部家將殺開城門,又牽過馬來,帶上他們一起逃脫。

    我父親瀛台檀滅帶著他的十八勇士,及老五的扶風部士眾,連夜奔到西涼關下,斬將奪關,開了關門,門外賀拔部的大軍一擁而入,直驅白梨城下。白梨城中的瀛台夢龍聽了大怒,即時將老五瀛台寒回留在堪離宮中的妻兒都殺了。

    此後從日中戰到日落,武威衛臨陣倒戈,都歸了瀛台檀滅,我父親終於生擒瀛台夢龍,大軍入城,重新奪回了白梨城。

    這一戰雖然勝了,但我叔父瀛台寒回的家人卻被屠戮乾淨,老大和我父親都覺得虧欠了這位五弟不少。

    在堪離宮的庭院裡,我二伯父瀛台夢龍哈哈笑著說:「你不殺我,天下更難收拾。」我父親手起一刀,將他二哥的血噴濺在了王庭裡。靈符則親手殺死了大合薩也裡牙不突者,讓立下大功的也裡牙火者登上了大合薩的座位。

    我父親瀛台檀滅此刻兵力最盛,卻不知為什麼將我大伯扶上了王座。那一年便是青虎元年。

    其時,我大伯瀛台靈符即將自己的前山王位傳遞給我父親瀛台檀滅,他自己沒有子嗣,經常拍著身下的座位說:「這個位置,是老三的呀。」他起先如此說說,也就罷了,但年歲一長,我大伯靈符的羽翼已豐,瀛台寒回與他行走得多了起來,新大合薩也裡牙火者又倒向了寒回一邊,前山王瀛台檀滅的位置就突然如火山口一樣難熬了起來。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如一條極有耐心的蛇,堅忍,狡詐,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盤剝走他的兵權,至青虎十二年時,三騎八衛的虎符多半已入瀛台寒回之手。眼見他處心積慮,醞釀經營了十二年的心願就要得償,青陽這只草原上的猛虎卻張開血盆大口,朝瀛棘撲擊而來,西涼關一戰,三騎八衛潰不成軍,瞬時間玉石俱焚,什麼丹墀玉殿,什麼王圖霸業,頃刻間都成了泡影。

    此刻我叔父瀛台寒回策馬從東營中趕了過來,接過自己兒子的首級。他面容清瘦,臉上的肉似乎都被一把刀剔了個乾淨,長長的鷹鉤鼻子像老鷹的長喙樣突兀地伸了出來。要說他的城府確實讓人欽佩,此時他捧著自己兒子的頭,除了眼角微微跳動之外,臉上居然沒有任何表情。望著他孤孑遠去的影子,在場的所有瀛棘人卻全都心頭狂跳,知道暴風雨就要籠罩在陰羽的荒原之上,那是無法躲避的事情,這條善於蟄伏的蛇,或遲或早,要張開他的毒牙利嘴,為今日討個說法。

    「把左驂交給老五,你開什麼玩笑?」鐵勒延陀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門都沒有。」

    「你手下殺了昆天王的兒子,他怎麼能善罷甘休。鐵勒,鐵勒,你是要我瀛棘此刻四崩五裂嗎?」

    「這些大道理,我講不過你,」鐵勒延陀喝道,「我就知道,左驂不該交,昆天王的兒子該殺。他可不拿瀛棘當回事,你為什麼要替他盤算這許多?」

    「以一人換瀛棘數年安寧,鐵勒,你心中要計較清楚啊。」

    鐵勒延陀如雷般吼道:「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你要是不敢,我替你點兵,將老五全家都滅了,一了百了。」

    我父親瀛棘王抿了抿嘴,背著手在卡宏裡重重地踱起步來。他眼望著鐵勒延陀,突然問道:「你的頭髮是誰幫你梳的?」

    這句話雖然輕,卻如同一顆炸雷在卡宏中炸響。鐵勒延陀一愣,也抬起頭來瞪向瀛棘王,他們那刀子一樣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鏗然有聲。

    這幾個月來,我父親瀛棘王已很少在大營裡呆著。我的幾位哥哥已經漸漸長大,按照草原上的規矩,十二歲即成年,可以統領一方了。大營四周畢竟地方有限,於是瀛棘王便令我三個哥哥帶領青壯,在西邊溫泉河處設立別營,開墾牧放。大營中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瀛棘王本來不喜內政事務,後來乾脆帶著數名偏妃到了別營盤桓,大營中諸事就都落在了我母親舞裳妃子的身上。

    鐵勒延陀每次到了大營都只能見到嫂嫂舞裳妃,妃子對他招待慇勤。夜裡安排他的人馬在營中歇息,鐵勒延陀就在瀛棘王的斡耳朵偏殿內歇息。

    那些夜晚漫長悠遠,月色使荒野看上去如白亮亮銀子造成的世界一般。天空是青黑色的,一排排的雲如深黑色的海潮,帶著呼哨聲從北邊滾滾而來。一個白衣女人在月光下長吁。我叔父鐵勒延陀只覺得自己渾身如爬滿了蟲蟻般難以入眠,他早在那次七曲兵糾纏瀛棘王妃子時見過她,自那一刻起,蠻舞的女人就如同磁石吸引鐵器一樣吸引著這個粗豪的男人。他在散佈著黑草氣息的風裡深深地低下頭去。

    鐵勒延陀一個人到大營裡的次數越來越多,他開始粗聲粗氣地對舞裳妃子說話,他再來的時候就不再留宿在瀛棘王的卡宏裡,但許多人都聽到一匹巨狼圍繞著黑色低矮的營寨逡巡,低低地嗥叫,徘徊不去。

    在黎明的晨霧中,他們在營寨外的草原上看到過這位孤獨的巨人和狼的背影,濃厚的夜露在高高的草葉尖彙集成銀色的水珠,讓黑色的草原變成了灰色。當鐵狼王驅狼遠去,穿過高及狼腹的草地時,就在草地劃出了一道深黑色的痕跡。

    這樣過了許久,瀛棘人突然看不見這幅景象的時候,居然有了幾分失落。

    他們眼望營門外的草原,只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下的銀灰色草野,不見巨大的黑色狼影。

    只有起得絕早的一名漢子發誓說,自己看見鐵勒延陀衣冠鮮整地從瀛棘王的卡宏裡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套上自己的白鹿皮弁,他目不斜視,大步穿過卡宏外的空場地,跳上捆在栓馬樁上的一匹白鼻樑的紅馬,揚著鞭子跑走了。

    雖然遊牧的人沒東陸人那麼多禮儀講究,但小叔和嫂子太過親近,終究是引得流言四起。

    「這流言多半是從昆天王府邸中傳出來的吧,」鐵勒延陀慢慢地說,「老三,你拿自己的女人來威脅我,未免太不丈夫了吧。」

    「若非事出有因,你又何必把手放在刀子上呢?」我父親瀛棘王冷冷地回答。

    我叔父鐵勒延陀黑著臉,咬牙咬得腮幫子邊上鼓起兩塊大包,他悶聲警告說:「再和我談論這事,你要後悔的。」

    他們兩個人氣沖沖地互相望著,黑色的眸子都隱藏在眉弓的陰影下,冒著熾熱的火花。

    鐵勒延陀的手始終沒有從刀柄上放下來,他猛地一旋身,騰騰騰地走了出去。在門口他站住了一下腳步,用強忍怒火的口氣說:「另外告訴你件事:老五的馬隊如果只是去買辦些貨物,哪用得著帶那麼多貴重的東西。我看他們去往蠻舞和去往七曲的使團只怕有其他目的,你自己要小心才是。」

    瀛棘王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狠狠地折著手上的馬鞭,喃喃地道:「有你在,我才該小心。」

    鐵勒延陀和昆天王東營的摩擦不斷,兩路人馬打得烏煙瘴氣。瀛棘王退避至數百里外的溫泉河邊,本來是他定下的坐山觀虎鬥之策,若能耐著性子不理不問,等待最後的結局,那麼一切就都不同了。只可惜,終究還是出了岔子。一個女人最終種下了相互殺戮的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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